姚進軍
從山窩里走出來,我先生用了23年。他用隱忍與饑餓抗爭,用毅力與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較量,用青春不悔揮灑只爭朝夕的汗水……
1977年,他如愿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家人歡喜之余,在十多里遠的金井鎮(zhèn)上采購了幾米棉布與紗網(wǎng),讓他拿去找鄰隊的王長娘加工成單人被套、床單和蚊帳。
王長娘本人姓李,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以夫姓加排序稱呼。年近五十的王長娘不僅裁縫技術(shù)遠近聞名,而且為人純樸善良,在當(dāng)?shù)仡H有口碑。
“聽說你被大學(xué)錄取了,真是祖宗積德噠?!彼贿M門,王長娘就笑語相迎,瞬間解除了他初次見面的拘謹:“你老人家怎么曉得?”
“咯天大的喜事風(fēng)一樣傳得快,哪個不曉得?!彼龐故斓卣归_棉布與紗網(wǎng),用尺丈量,用粉片標識記號,“咔哧咔哧”裁剪起來。
“被套與床單我給你包邊,咯樣經(jīng)折騰點?!彼呎f邊在門板做的裁剪臺下拿出個裝碎布的簍子,翻找出幾條近似色的長布料,分別剪成寸余寬,然后對接,鎖邊。
“學(xué)校里應(yīng)該有飽飯吃?!笨p紉機在她的腳下“噠噠噠噠噠”響著,她雙手麻溜地推送,轉(zhuǎn)角,看似不經(jīng)意地聊著閑話。
被套與床單做好后,王長娘都分別在縫合處用近似色布料緄邊。不懂縫紉的他也知道,這至少要多花一倍的時間。
“如果收雙倍的工錢,怎么辦?”他摸索著口袋里的錢,湊合起來共3元,心里犯難:平日家里老老少少基本開銷都拮據(jù),為這個花費6元錢實在不應(yīng)該。他已無心思欣賞王長娘的手藝,后悔自己剛才沒有問清楚。
王長娘麻利地熨燙、折疊,將被套、蚊帳等整理得如商店里的成品,拿出一個麻線編織的網(wǎng)袋,將一應(yīng)物品放入其中。
“累噠你老人家!”他接過網(wǎng)袋,問出關(guān)鍵的話,“多少錢?”
“不要錢?!蓖蹰L娘邊說邊走進里邊屋。
“不要錢?”他大惑不解,追進里邊屋,“何解?”
“盡一份心意。”王長娘在衣柜里窸窸窣窣尋找著什么,見他進來,也不回避,將一個藍色格子的手帕打開,里面是布票等票證。
當(dāng)時國家一切都是計劃經(jīng)濟,各類生活日用品憑票供應(yīng)。票證就是老百姓生活中的“通行證”,是全家人的“命根子”。
他避之莫及,趕緊轉(zhuǎn)身就走。
“哎——你莫走!”王長娘喊住了他,鄭重地拿出四斤面值的全國通用糧票遞給他,“你上大學(xué),離家遠,吃不飽肚子就造孽噠?!?/p>
“咯……咯……”他始料不及,語無倫次,“我……我不能要?!?/p>
那個時候,糧票是稀罕物。只有城鎮(zhèn)戶口的居民才能有糧票,而且都是定量供應(yīng)的。糧票可以賣錢換物,但是用錢卻難以買到糧票。而全國通用的糧票更是稀罕中的稀罕。
“你莫嫌少。我只有咯點點,是我的心意?!蓖蹰L娘不容分說,將糧票塞到他手里,壓低聲音叮囑,“莫聲張,不要告訴別個,千萬莫讓我家里人曉得?!?/p>
他喉頭發(fā)緊,知道任何感謝語都不足以表達此時此刻心中的感受。此情此景成為他生命中火光,此后,無論遇到什么坎坎坷坷,這火光都成為他跨越的能量。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因品學(xué)兼優(yōu)受學(xué)校推薦,經(jīng)過審核與考察進入長沙市委組織部工作。無論在什么崗位抑或職務(wù)高低,他都沒有忘記從山窩里出發(fā)的初衷,沒有忘記四斤糧票的溫度。每年他都會抽時間去王長娘家看看,拉拉家常,給一個小紅包聊表心意。
與我成家后,通過他的多次敘說,那些相關(guān)的人和事,都清晰地重現(xiàn)在我眼前。
2021年5月26日,我因病第二次手術(shù)后的次日,疼痛和不適讓我在病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看到他幾次欲言又止,我主動問:“有么子事情?”
“王長娘去世噠,我剛曉得。明天開追悼會?!彼萃朽l(xiāng)下親戚,王長娘家有什么大事記得打電話告知他。
“那你肯定要去送她最后一程。”
“可你剛做完手術(shù)?!彼媛稙殡y之色。
“冇得關(guān)系,醫(yī)院咯多醫(yī)生護士?!?/p>
他去參加追悼會,當(dāng)?shù)氐娜祟H為不解。主事的忍不住問:“你咯大的角色來參加她老人家的追悼會,肯定是么子關(guān)系吧?”
于是,先生說了45年前,王長娘給他縫紉被套蚊帳與那四斤糧票的事……
插圖/陳自罡?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