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穿過時間的房子

2022-05-01 03:11呂峰
中國鐵路文藝 2022年4期
關鍵詞:石榴祖父房子

1

屋,舍也。從山洞的穴居,到樹上的巢居,再到地上的屋居,從簡單到復雜,延續(xù)了數(shù)百萬年。

村子在大運河畔,一棟棟坐北朝南的屋子,像一條條安靜的魚,錯落有致地臥著,瓦是它們身上細密的鱗片。青瓦房,紅瓦房,如一棵樹或一株草隨遇而安,隨處可見。

造房子,娶媳婦,是村里人最為重要的兩件大事,也是談論最多的話題。相比較而言,造房子更是一件天大的事,有了房子才能娶媳婦,有了媳婦才有了家,有了家才有了奔頭。村子里的孩子,屁大的年齡,便明白了造房子和娶媳婦的重要性,蓋一座亮亮堂堂的房子,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成了一種生命的意向,雖然模模糊糊,卻又時時刻刻存在。

造好房子,娶回媳婦,日子便坐在老黃牛拉的破車上,四平八穩(wěn)、不緊不慢地晃蕩著,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直到再幫兒子蓋好房子、娶上媳婦,人的一輩子也差不多了。對祖輩或父輩來說,終其一輩子的時間,都在造房子,為大兒子、二兒子、小兒子,甚至是大孫子、小孫子。

祖父有三個兒子,父親居二。祖父在給他的大兒子和小兒子造好房子后,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榨干了,再也沒有能力、沒有力氣給他的二兒子造房子了。他用愧疚的目光望著父親說:“二啊,你識文斷字,比你大哥和三弟都有能耐,爹也老了,房子就自己造吧?!?/p>

父親生性耿直,用祖父的話來說,他是隔代遺傳,遺傳了曾祖父的血性??粗娓溉找尕E消瘦的身體,父親狠狠地點了點頭,毅然決然地開始了他的造房大業(yè)。對祖父來說,沒能給父親造房子這件事,像一根刺狠狠地剜進了他的肉里,時間越長,剜得越深,也越痛。為了盡快幫父親造房子,直言快語的祖父,很少求人的祖父,一改常態(tài),動盡心思,四處求人,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母親是在夫家沒有房子的情況下嫁作新人婦的,這在村子里是少有的。為了造起屬于自己的房子,父親和母親像不知疲倦的傳送帶,日夜忙碌。父親中學畢業(yè)后,當了一名民辦教師。上課之余,他去田里勞作,去窯廠摞磚,去河里捕魚,去碼頭幫人記賬,再后來父親學會了砌墻、修灶臺,最后聯(lián)系幾個人成立了一個施工隊,奔波在十里八村。

父親常年不著家,家里的日常由母親操持,她養(yǎng)雞、養(yǎng)鴨、喂豬、喂牛,成天挎?zhèn)€竹筐,四處割草。豬和牛的食量都大,好在村子四周不缺草,無非是舍不舍得出力氣。豬吃飽了,在圈里“哼唧哼唧”地睡;牛的進食需要反芻,經常處于半飽狀態(tài),要時不時填料。半夜時分,仍要給它上夜食,否則不長膘。

母親白天對著雞鴨豬牛忙碌,晚上對著縫紉機忙碌。剛開始,母親用它縫縫補補破舊的衣物,或套袖、鞋墊等。后來,母親從村子里或附近的作坊里接些針線活。燈光把母親的身影投在墻上,我伴著“咔咔咔咔”的聲音進入夢鄉(xiāng)。一覺醒來,那聲音依舊不知疲倦地持續(xù)著。

對父親來說,最大的奔頭是造起屬于自己的房子。在伯父和小叔的幫襯下,父親用兩年多的時間,終于造起了五間紅瓦房。瓦房坐北朝南,院子里灑滿陽光,全家歡天喜地。對祖父來說,房子的建成是一件快事,他死后可以合上眼了。祖父的目光又舒展了起來,他的腰又直了起來,像一棵被巨石壓倒在地的樹,搬走巨石,他又有了面對一切風霜雪雨的勇氣。

有了房子,日子似乎真的紅火了起來。在紅瓦房建成的第二年,我出生了。母親奶水不足,我便跟著祖母住在最西面的一間屋子里。屋子伸出堂屋半間,正對著大門,陽光可以照射進來,整潔亮堂。冬天,祖父喜歡穿那種粗布黑棉褲,肥腰細腿。祖父喜歡把我放在褲腰里,暖和,舒適。他常對我說:“我老了,不能再下地侍弄莊稼了,你就是我侍弄的一棵莊稼?!?/p>

屋檐下是晾曬衣被、曬制菜肴的地方。祖母做醬、曬鹽豆子,一盆盆、一缽缽、一缸缸,大大小小、整整齊齊擺在屋檐下,借伏天太陽的熱力曬制,有時蒼蠅光顧,或陣雨襲擊,祖母總是辛苦地加以照料,精心保護一個暑天,那些各色各類的醬,便冒出了成熟的香味。當滿院醬香四溢時,即可享用、收藏,贈送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

“聞著臭,吃著香,一頓不吃饞得慌?!边@是村里人對鹽豆子的贊譽。祖母先把煮熟的豆子用籠布包好,然后裝進塑料布放在麥穰里。二十天左右,一股屬于臭豆子獨有的香氣撲鼻而來,用筷子挑一挑,豆子之間拉出了長長的粘絲。祖母笑著說:“臭豆子捂好了!”聲音里有一種大功告成的成就感。

落雨時,瓦成了雨中的美人,成了雨水的驛站。雨敲在瓦片上,叮叮當當,脆生生地響,像一支曼妙無比的樂曲,彌漫、氤氳整個村子。雨勢急驟,聲音開始慷慨激越,如萬馬奔騰。雨水順著瓦溝流下來,在檐口形成一掛掛寬闊的雨瀑,生動迷人。母親在檐下放一個又一個水桶,讓雨水流進桶里,那是天水,可用來燒飯、洗衣、喂養(yǎng)雞鴨豬狗。

冬天的院子有些蕭條,孩子們期待著能下一場雪。一到雪天,瓦屋成了童話里的雪房子,瓦在白皚皚的雪的覆蓋下開始冬眠。瓦檐下掛滿了長短不一、錯落有致的冰錐,一根又一根,像懸掛一簾晶瑩剔透的白玉。我常把那些冰錐打下來,當作兵器,或當作美味,放進嘴里,只聽見嚼得咯吱咯吱響,有著天空的味道。

時光如一艘加了馬達的船,飛速前進,本來鮮紅鮮紅的瓦,如美人遲暮。瓦的顏色消減了,卻衍生出了生命。瓦上瓦下都有生命,在瓦上生活的叫瓦松,也叫天蓬草、瓦蓮草。夏季來臨,青苔與天蓬草都擠在屋檐上,它們不用澆水,不怕風吹雨打,頑強地生活在瓦楞的縫隙間,讓瓦做起童話般的夢。

瓦的下面,棲息著燕子或麻雀等鳥兒。它們不知疲倦地在瓦上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喧鬧成一片,安靜的村子因此靈動起來,熱鬧起來。瓦下也生活著蛇。棲息在瓦下的蛇不以蛇命名,稱之為烏龍,代表著吉祥。相傳,它們在瓦下修行夠了,遇到雷電交加的夜晚,便飛升入天,給瓦抹上一層神話色彩。

生活像一片瓦,經不起歲月消磨。后來,村子里開始出現(xiàn)平房、樓房,粘上瓷磚,壘上花墻,更見氣派。在我離開村子的十多年里,父親又靠著他的一己之力,將紅瓦房翻建成二層樓房。樓頂一半覆瓦,一半平頂。平頂部分用來曬糧食,夏天的晚上可乘涼睡覺。覆的瓦也從紅瓦變成了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晃眼的光,看得久了,讓人眩暈,有一種不真實感。

“屋頭青瓦是誰家?”從鄉(xiāng)村走出的人,像一棵長在地里的莊稼,血管里流動的是泥土的血液。瓦也是如此,縱然淡出人的視野,那記載著前世風雨的故園依然清晰,依然是永遠的家。一片瓦,就是一段歷史,就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

2

造房子的瓦和磚都來自河邊的窯廠。上學時,正好路過,很遠處能看到煙囪里冒出的青煙。窯廠的青煙比灶房里的炊煙飛得更高,飄得更遠。從窯前經過,都要在門口瞄上幾眼。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泥土在熊熊的爐火里如何一步步變成磚、變成瓦。那一刻,仿佛聽到了泥土在火中的吶喊和嘶鳴。

瓦的燒制不復雜,關鍵是制作瓦用的泥土,那是一種特有的黏性土。運河里的淤土適宜燒制磚瓦。土挖上來,揉搓、踩踏,然后用木制的模具制成瓦坯,在太陽下曬上兩天,慢慢陰干,即可入窯點火。火的時辰大小尤為重要,什么時候燒大火,什么時候燒文火,什么時候閉火通風,什么時候浸水,全由燒窯的師傅掌握。

經過火與水的洗禮,瓦終于出窯了,打開窯口,淡淡的熱氣撲面而來,入眼是干凈、錚亮的瓦,一塊塊臥在地上,弓著身子,像勞作時農民的腰。如果是仰面躺在地上,張開了嘴,像收獲時農民的嘴。一片片瓦,一塊塊磚,被運到了十里八村,經一個個泥瓦匠的手,鋪上形形色色人家的屋頂,開始了另一段輪回。一片片瓦,像展開的一頁頁書,記錄下一家人的喜與怒,悲與歡,樂與痛,也見證了一座座院落或者說一個個家族的興衰。燒廢的瓦渣成了孩子們的最愛,可用它們打水漂、敲瓦片、跳房子。有一種瓦制的泥響兒,造型奇特,用嘴一吹,那聲音響徹云霄。

相對于瓦,磚的制作就簡單了許多,最累的是運送磚坯。在窯廠的曬場上,一溜溜一排排磚坯,像一道道墻,組成了一個廣闊的迷宮。我曾和父親一起拉過磚坯,一車磚坯有一千多斤,死沉死沉的。父親在前面埋頭拉車,身體前傾,像一張拉滿的弓,像一頭奮蹄的牛。我在后面推,每走一步都那么吃力,那么費勁,等拉到悶熱的窯洞里,渾身早已濕透,如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父親年輕時,就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能力,對大地上的稼穡之事,他無師自通。父親的一生,經歷了一個又一個角色的轉換,這些角色成了他人生履歷中不可或缺的記錄。最讓他自豪的是施工隊長的角色。剛開始,只是寥寥幾人,再到十幾人、幾十人,隊伍在不斷擴大,父親的心也在不斷擴大,如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在風中瘋長。到最后,父親他們可以從頭到尾完成一棟房子的建造。

上有寸瓦,下有寸土。

一個個裸露的屋頂,像祖輩父輩裸露的背。太陽把他們烤得黝黑锃亮,汗水從毛孔里跑出來,一滴一滴,順著頭,順著背,流成溪,流成河,反射著陽光的光。一個個裸露的背,寬大結實,能撐得起一個家的天空。有一年雨天,我回到村子里,看見年邁的祖母在屋檐下,望著雨幕獨自發(fā)呆,我號啕大哭。其實,對漂泊在外的人來說,屋檐就是家。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金瓦銀瓦,不如自家的泥瓦。

對村里人來說,造房子是一件隆重的事,重中之重是上梁。梁是整個屋子的支撐,是靈魂,斷不可隨意為之。上梁時,要放鞭炮、撒糖饅頭、說上梁詞。說上梁詞的任務多由父親承擔。在那一刻,父親意氣風發(fā),聲音鏗鏘有力,也不知道父親從哪里得來的那些祥詞吉語。

上完梁,開始鋪瓦。瓦如波浪般井然有序地鋪展,一片接著一片,頭壓著頭,邊扣著邊,相互依偎、交錯、銜接,一直延伸到屋脊上。鋪瓦的關鍵是嚴實無縫,如此,才能經得起風霜雪雨的侵蝕。檢驗瓦的契合程度也簡單,太陽晴好時,站在屋子里朝上望,如果有陽光照射進來,說明密合不好,需要重新鋪排。

父親的隊伍里都是能人,各有各的拿手本領。張叔是擺瓦的高手,他又瘦又小,輕如飛燕。他在屋脊上走來走去,一點聲音都沒有,像一只躡手躡腳的貓。與他配合的是一位本家大伯,一拋一接,默契十足,像他鋪的瓦,嚴絲合縫。他接瓦也是一絕,從來沒有失手過,頗有些江湖奇人的味道。村外的人都說他是大師傅,他擺的瓦滴水不漏,十年不用翻新。

窯廠生產瓦,生產磚,也生產咸菜壇子、水缸等。它們層層疊疊地堆放在院子里,任人挑選。那時,一日三餐都靠咸菜下飯,或佐粥,或佐以主食。若是沒有了咸菜,日子像缺少了點什么,變得寡淡、無味。為此,家家戶戶都有幾口用來腌咸菜的缸或壇子,它們和鍋碗瓢勺一樣,是居家過日子必不可少的生活物件。

腌咸菜是件壯觀的事,全家老少齊上陣,洗的洗,切的切,晾的晾,分工明確,如同流水線上的作業(yè),有條不紊。母親腌制咸菜的手藝了得。呼嘯的北風一吹,母親便變成了一只勤勞的蜜蜂,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洗菜、曬菜、裝壇、撒鹽、封壇,一道道煩瑣的工序讓她樂在其中,美在其中。

窯廠燒出來的水缸,厚實粗糙,有半人高,缸身呈外凸曲面,底窄,口寬,寬到雙手環(huán)抱才行。因地利之便,村里人多備有兩口水缸。一口擺在屋檐下,像一位寬厚敦實的長者,靜默無聲地蹲在那里,用來盛接屋頂流下的雨水、雪水,一缸水盛著過往的風,盛著日月星,也盛著春去秋來的光陰。

屋檐下的水缸里,養(yǎng)著父親捕來的漂亮小魚,鯽魚、鯉魚、烏龜?shù)?,沒事時,常對著水缸出神,夢想著化作一尾魚,與它們同游。化魚不成,我將一只碩大的河蚌放進缸里,同時一個虛妄而熱烈的夢想也開始展開。我期待著某一天,一個仙女從蚌殼里鉆出來,像田螺姑娘一樣,洗衣、燒飯,然后成為媳婦。

一口水缸與灶臺為鄰,與煙火滋味相伴。灶臺旁的水缸盛的是井水。村里的井多以整塊的石頭雕琢成井欄,質樸、厚重,符合大地的氣質。同村共井,鄰里就是一大鍋濃郁的粥,尋常人家,每天往來進出,不經意間,總有一兩件事能觸動對方的心扉,在不斷的生活交叉中,看出對方的秉性喜好來。那時,我對井的印象像村頭聽來的農諺,樸實,玄妙,幼小的腦袋,實在難以理解為什么黝黑的泥土能變出水,并且是清澈的水。

母親離水缸最近,淘米、洗菜、燒水、蒸饃、煮飯、炒菜,哪一樣都依靠水缸。伴隨著柴草的煙味,伴著咕嘟咕嘟的聲音,飯香菜香在灶間、在院子里彌漫。溽暑,母親常把黃瓜、西瓜洗凈,放入水缸里拔涼了再吃。吃時,清脆、香甜、涼爽的滋味頓時充滿嘴巴,又旋即通往全身,渾身都輕快涼爽,暑氣頓消。

3

人需要臉面,房子也是如此。門是宅院的臉面,俗稱門臉。富也好,貧也罷,村里人在造房子時,都把門修得無比氣派。鐵皮的,不銹鋼的,刷著朱紅色、銀白色的漆,富麗堂皇。有的門前擺放一對石獅子,威風凜凜,齜牙咧嘴,那張開的嘴,可護佑平安。

門環(huán)是門的臉面,精美講究,給宅院增色不少。村子里的門環(huán)通常為圓形,美其名曰太陽門環(huán),意味著家家戶戶開門吉祥。一心想發(fā)家致富的人,便做一個花盆形狀的,花同發(fā),取其諧音,花盆也象征著聚寶盆,民間的智慧著實讓人驚嘆。獸頭門環(huán)少見,只有所謂的能人才用此門環(huán),有獅子、老虎、大象、麒麟等,自有威嚴的氣息。

門環(huán)美觀實用。那時的院子真的是深宅大院,從門口到堂屋,大都有一段距離,一般的聲響不易聽到。銅制的門環(huán)敲打時,能發(fā)出砰砰的聲響,在寂靜的晚上,異常清晰,如水波般蕩向遠處。親朋好友敲打過它,遠親近鄰敲打過它,家里的老老少少敲打過它。長年風吹日曬,門環(huán)裹上了一層時間的印記,手觸的地方,銅的本色顯現(xiàn)出來。面對它,像面對一位老人,閱歷豐富又平實可親。

門是屋子的臉面,窗子則是屋子的眼睛?;蛘哒f,只要是屋子,就有門和窗。最初是木窗,木匠用他們的匠心在窗上雕琢不同的圖案,人物、動物、花鳥,栩栩如生。最普通的是木條隔成的方格圖案,每個方格約半個火柴盒大小,采光、通風都好。夏日微風挾著涼爽從前窗進入,帶著暑熱和悶氣從后窗走出。冬天陽光傾瀉進來,隨著窗的搖動,光影或深或淺,浮塵在斜斜的光柱中起舞,略帶潮濕的地面被烘烤出一份暖意。

小窗欞,大世界。窗子鑲嵌了四時變化之景。當暖暖的春風吹過,有燕子呢喃,杏花、桃花相繼開滿枝頭。夏天和秋天是村子的黃金時代,濃蔭匝地、蟬鳴蟲嘶、瓜果遍地、人歡馬叫,村子像一個豐滿的少婦,在燦燦的陽光下爛漫著灼爍的風姿。透過窗子,可看到村里人家的煙火生活。我居住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槐樹。夏天枝葉茂盛,濃蔭如傘,粗壯的樹丫上常閃現(xiàn)鳥兒的身影。有時還在熟睡,鳥聲就把我從夢中喚醒。

對村里人來說,泥土燒成的瓦,帶有土的氣息。住在瓦房里,其實就是被一抔抔土包圍著,能終日聞到泥土的氣息。那一層層、一排排的瓦筆走龍蛇般自在坦蕩,秀然天成,如刺繡般綿密、精巧、纖細。瓦頂極具鑲嵌之美,那是一種首尾相連、層巒疊嶂的牽連,那是一種細密繁復、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有序排列。傍晚,望著房頂?shù)耐?,不由地讓人沉醉于“月上西山弄瓦,霜也喧嘩,雪也喧嘩”的意境中。

晚年的祖父像收割完莊稼的土地,陽光和陽光下的躺椅便是他生活的全部。祖父喜歡坐在屋檐下,烤著太陽,打著瞌睡。風輕輕吹拂起他稀疏的白發(fā),太陽把白發(fā)照得熠熠生光。他額上、眼角稠密的皺紋,像時光碾過留下的溝壑。有時,祖父的老兄弟們來找他聊天。他們的談話是東扯葫蘆西扯瓢,或者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談夠了,說夠了,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向家走去。

我經常和祖父一起曬暖,喜歡閉上眼睛望太陽,太陽隨著眼睛的閉合程度變換著色彩,或一片黑暗,或一片橙黃,或一片橘紅,我的幻想像陽光下的銀幣一樣閃光。有時急切地搖醒祖父,朝他要個鋼镚。他也從無慍怒之色,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鋼镚落進我的手中,然后看著我連蹦帶跳地跑出去。在那座院子里,祖父度過了人生最后的時光,無疾而終,重歸于泥土之中。

祖母喜歡坐在木窗前梳頭,窗前擺著一瓶頭油,平時舍不得用,逢上喜慶的日子或者走親戚,才抹上一點。她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整齊光滑。白天,一縷縷陽光從木窗格子里灑進來,照在梳妝盒上。祖母喜歡在窗前剪窗花。窗花是剪刀和手指共同編織的語言和童話,是最具風情的民間裝飾。

祖母所剪的窗花與生活息息相關,花草、牛羊、貓狗、老虎、兔子等,它們無一例外,都變成了紅色,被賦予了喜慶的色彩。祖母喜歡剪那種繁雜的圖案,這樣的花,那樣的花,在一起競相開放。桃花、荷花、牡丹、菊花、梅花,它們超越了季節(jié)的界限和輪回,一同出現(xiàn)在一張紙上,花團錦簇,雍容華貴。因為窗花,簡陋的屋子、院子變得生動起來,日子也變得亮麗起來。

窗花讓無數(shù)女孩和姑娘為之入迷,一把剪刀就是一個多姿多彩的花花世界,那是她們最樂意干的活兒。過年前,她們尤為忙碌。家家戶戶的窗子貼著這樣或那樣的花,絕對沒有雷同,全都是獨一無二的,哪怕是一幅最簡單的福字,也各有千秋。她們能夸張地剪出存在于生活中的所有物象,看著那一幅幅美輪美奐的窗花,像面對一幅幅具體或抽象的大美畫作。

有時,大姑娘、小媳婦,嬸嬸、大娘,聚在誰家的院子里,講著女人間才能講的故事,偶爾爆發(fā)出清脆響亮的笑聲,讓人浮想聯(lián)翩。

4

村里人的生活、生命總是跟一棵這樣那樣的樹有關。有了它們的陪伴,屋子才不至于煢煢孑立,才有了活色生香的光陰。可能是一棵大樹,冠蓋如云,濃蔭蔽日;可能是一棵老樹,粗干虬枝,鐵骨錚錚,那棵樹比祖父的祖父還要老,祖輩、父輩都在樹下走來走去;可能是一棵你親手栽下的樹苗,栽下時,它比你還矮,幾年、十年過去了,它已經長到了需要你仰望的高度,若干年后,你已經很難想象它長成什么樣子。

村里人植樹栽花也有講究,屋前屋后,院內院外,長著石榴、銀杏、櫻桃、月季、鳳仙、夾竹桃、薔薇等。桑和梧桐是栽植最多的樹。梧桐多植于院內,樹干亭亭,樹冠如蓋,像一把把撐開的大傘,能遮住半個院子,夏天再烈的日頭也曬不透。梧桐的花為淡紫色,花朵很大,呈喇叭狀,一枝枝、一簇簇,像結伴而來的天使,婀娜多姿,在半空中亮得耀眼。它們和著樹的影子在風中搖曳,空氣里飄蕩著淡淡的芬芳。

梧桐之所以受到村民們的喜愛,是因為它生長快,容易成材。彼時,一棵成材的梧桐樹堪大用,兒子結婚時可做家具,女兒出嫁時可添做嫁妝,老人去世了可做棺材。母親的梳妝臺是梧桐木的,柜面靠榫卯相連,簡潔自然。臺面的紋理對稱優(yōu)美,有的似曲徑通幽,有的似重巒疊嶂。那些花紋,形象逼真,生動靈活,意蘊深遠,能將你帶入一幅美麗的畫卷。

祖母在世時,常念叨“栽得梧桐樹,招得鳳凰來”。在桐花開放、桐葉葳蕤時,我殷切地期待著鳳凰的到來。然而,始終不見那種美麗且神秘的鳥兒。后來,祖母說鳳凰來時,人是看不見的,它飛落的梧桐樹則會長滿幸福。為此,我兒時的梧桐樹是一棵幸福樹,讓我充滿了美好的想象。

桑樹多植于墻外,高大,挺拔,俊美。綠樹、紅瓦、白墻,共同訴說著故園的概念。春天,光禿禿的桑樹開始發(fā)芽,在風兒的吹拂下,很快滿樹碧葉,珍珠似的桑葚也掛滿枝頭。起初,桑葚是青綠色的,在陽光的淋漓下逐漸由青轉紅,變白變紫。成熟的桑葚飽滿喜人,像顆顆瑪瑙,像粒粒珍珠,在太陽的照耀下折射出點點光芒,讓人垂涎欲滴。那時,村子里的桑樹隨便爬,桑葚隨便摘,讓你吃個夠。

祖父喜歡侍弄花草,院子內外栽滿了這樣那樣的花兒樹兒,一年四季皆有花可看。院子的西墻邊是一棵上了年紀的石榴,凸起的疙疙瘩瘩是時光刻下的痕跡。每年五月,火紅的石榴花掛滿枝頭,一朵朵紅萼流光溢彩,像一團團燃燒的火苗,鮮艷奪目,讓人振奮??粗鴿M樹樸素而熱烈、火紅而張揚的花朵,一絲夏意開始在心頭蕩漾,連夢也被渲染得五彩繽紛。因為夏天來了,可以玩水、捉魚了。

石榴是村子里的吉祥果。多子即多福,民間婚嫁,石榴是少不了的喜果,將之放于新房的案頭,借石榴多籽,來祈愿子孫繁衍,家族興旺。如果沒有新鮮的石榴,也要想方設法尋得幾個風干的石榴。每年,祖父都要留幾個,讓它慢慢風干,以備村里人婚嫁之用。

祖父栽的石榴,個兒大,皮兒薄,籽粒飽滿,剝開外皮,一顆顆晶瑩剔透、宛若紅寶石般的石榴籽映入眼簾。薄如紙片般黃色的隔膜,使得石榴籽兒雖擁擠卻井然有序。剝下來,送到嘴里,甘甜水靈,止渴生津。中秋前后,祖父架一架梯子,讓我爬上墻頭,摘石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米缸中,因為石榴怕碰。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哪棵樹上結的果實味道如何,村民們都心中有數(shù)。甜石榴,味道甜美,大家都喜歡。除去甜石榴,還有一種酸石榴,只有一部分人吃得來。為此,那些酸石榴掛在樹上的時間要久得多。有時,一陣北風吹過,石榴葉都落光了,它們還掛在枝丫上,如點點紅燈。

酸石榴吃起來不為人好,若是制成酸石榴醬,則極具吸引力。熟透的酸石榴摘下來,輕輕地在門框或木棒上抨擊,讓里面的石榴?;伤?,外面的石榴殼只裂開一條縫,再把石榴水擠出來,裝進碗里。配上搗細的鮮紅辣椒,撒點鹽,腌上幾個小時,即成了酸石榴醬。吃飯時,舀一勺,放進雪白的米飯里,拌勻,紅紅的,酸酸的,辣辣的,香香的。

院子中有三株村子里少有的蠟梅,相傳是曾祖父栽下的。在盎然的冬季,一樹蠟梅花的開放,像貧窮歲月出現(xiàn)的黃金,照亮了周圍的一切,讓一雙雙冷寂的眼睛充滿了溫情。祖父對梅樹極為珍愛,平時誰都不能折。只有春節(jié)來臨,他才剪幾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插在水瓶中,放在案頭。屋子里彌漫著沁人的清香,他嘴里常念叨的是“農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節(jié)”。

一年春節(jié),從小離開了家的三祖父回村了。當時梅樹開得熱烈,競相盛開的梅花,云一樣地積聚,霧一樣地彌漫,似火燃燒,似浪奔涌,繁艷馥郁,像無數(shù)個雪天的小太陽閃閃爍爍。他和祖父在他們父親栽下的梅樹下站了很久,任梅香拂過臉頰。晚上起夜時,發(fā)現(xiàn)三祖父又站在了梅樹下。靜靜地,似在與梅花做無言的交流,恍然間真如有梅花之魂,淡淡地閑閑地浮動于枝頭。

屋頂?shù)耐咝枰蘩?,房前屋后的樹、花也需要修理。瓦年久失修,漏風漏雨。樹不修,則不成才。如果見一棵瘋長的樹,那這處宅子肯定是荒蕪了,也預示著一家人的離開或一個家族的終結。光陰流逝,這樣的宅子越來越多,瘋長的樹,長滿蒿草的瓦頂,以一種堅韌的姿態(tài)見證著時光的無情與有情。

人在時間里行走,樹也在時間里行走。它們穿越所有的季節(jié),所有的年代,穿越清晨黃昏,穿越風霜雪雨。

作者簡介:呂峰,散文作家,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簽約作家,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散見于《延河》《青春》《雪蓮》《當代人》《山東文學》《大地文學》《延安文學》《散文百家》等報刊。出版系列散文集《屋頭青瓦是誰家》《夢里天堂》《一器一物》《二十四食事》等,獲孫犁散文獎、吳伯簫散文獎等。

猜你喜歡
石榴祖父房子
祖父瓷
石榴紅了
石榴籽
緊緊抱在一起的“石榴籽”
石榴
孤獨的房子
祖父的一封信
當“房子”愛上賣萌耍寶以后
一百分等
雞犬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