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喂這只貓奶奶已經(jīng)一年多了。第一次見她,是在小區(qū)的一塊石頭上,褐色的毛發(fā)跟石頭的顏色接近,如果不是她朝我發(fā)出了“喵喵”幾聲,我不會發(fā)現(xiàn)她。小區(qū)里有不少流浪貓,她是第一只朝我“喵喵”叫的。并不僅僅是這幾聲使我對她萌生了憐意,而是她發(fā)聲的嘴。她的左邊嘴角缺了一塊,從臉頰處陡峭地凹陷下去,皮毛再茂盛也掩蓋不住這個缺陷。乍一看,是讓人覺得丑的。我猜是流浪貓之間為爭地盤,互相斗毆所留下的傷。除了這個缺陷,她還是屬于那類好看的貍花貓,身上間隔的花色斑紋勻稱,尤其是眼睛,圓溜溜水汪汪,朝我叫那幾聲的時候,也跟家里被寵著的貓無異,眼神里流露著與人相認(rèn)相識的熱望。
每天黃昏,我就會到那塊石頭處去找她。那塊石頭成了她天然的貓食盤。由于她的牙齒不便,幾乎沒法吃下硬食,所以,我持續(xù)買一種濕軟的貓糧給她,一聞到這個味道,她就連我也熟悉起來。她的活動范圍并不大,因此,只要我一接近那塊石頭,就能看到她不知從什么地方躥了出來,“喵喵”地迎著我。
一段時間以來,我覺得這是我與她的一種緣分。幾乎從第一次我們相遇,她就跟我親呢,用腦袋蹭我的褲腳,豎起尾巴在我的兩腿之間繞行,并且一路跟著我繞過小花園、游泳池,如果不是我小跑著離開,她估計會跟著我回家。對流浪貓敏感、無安全感的特性來說,這種緣分實在太少見了。即使她是一只又老又殘缺的貓,我都會對她很牽掛。
有一個大雨的冬夜,我撐著雨傘打著手電去那塊石頭處找她,站了幾分鐘,學(xué)著她喵喵叫,四下尋找,影子都沒一個,想著她肯定躲在一個干爽安全的地方,心里既欣慰又有一點失望。正要轉(zhuǎn)身回去的時候,從對面那個車庫出口處聽到幾聲嘶啞的“喵喵”,很快,就看到她沖進(jìn)雨里,一路小跑過來。我蹲下來,她就跑到了我的傘下,我把她抱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抱她。我始終對她有隔離,家人也一再警告,流浪貓很臟,跳蚤、蜱蟲之類的一旦跳到身上人會患皮膚病。所以,我從不用手碰她,更不要說抱了。但在那一刻,我的所有隔離防范的想法都消失了,只想把她抱起來,抱到不遠(yuǎn)處那個涼亭里的長椅上。我在那張長椅上喂她吃了一包濕糧。吃完之后,跟她一起坐了很久。她先是滿足地梳理著自己的毛發(fā),不時用眼睛斜瞄我。很快,她的喉嚨就發(fā)出了均勻的咕嚕聲,這是一種放松、愉悅的信號。她咕嚕咕嚕地慢慢挨近我,試探性地用手搭上我的膝蓋。我用手去撫摸她的腦袋、下巴,甚至她那殘缺的半邊臉頰。我的手所到之處,能感覺到她的回應(yīng),充滿享受,依賴。她的咕嚕聲越來越大了。最終,在我的鼓勵之下,她整個身體爬上了我的膝蓋,蜷縮在我的懷里。
從那以后,只要我去石頭那里找她,就會引她往涼亭走,在椅子上喂她,然后停留一陣,用手撫摸她的腦袋、下巴和那殘缺的半邊臉頰。這些,都成了我和這只貓奶奶的默契。
直到一天中午,我無事可干,拎著一袋貓糧又去那塊石頭處找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幾個女人在石頭旁邊聊天,那只老貓就圍在她們腳邊轉(zhuǎn)悠,“喵喵”叫。直到我走近了,她似乎還沒看到我,還在用腦袋蹭一個阿姨的褲腳。這個阿姨手上拿著一包吃剩的魚骨架子,一點點地用手將剩下的魚肉剝下來,扔到地上給她撿。阿姨一邊喂,一邊跟另外幾個人絮絮叨叨地說:“這只老貓,最會討吃了,沒得吃,還懂得跑到樓上,蹲在人家家門口叫個不停……”
大概基于得知貓奶奶是一只吃百家飯的貓,我對她喂食的義務(wù)和責(zé)任減輕了許多,刮風(fēng)下雨、太熱太冷、工作太累不愿下樓等這些原因,都會讓我心安理得地不去那塊石頭處找她。我想我的這種懈怠還因為對她的情感有所減弱,畢竟她不是那個我單方面認(rèn)定的緣分,確切地說,她對我的需要不是唯一。
夏天的一個黃昏,我不自覺又走到了那塊石頭附近,只聽到草叢里一陣窸窸窣窣,她從里邊鉆了出來。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因為沒準(zhǔn)備,我兩手空空,對她生出了愧意。對一只討吃的流浪貓,除了吃,我還能為她提供些什么?她似乎認(rèn)出了我,不,她一定認(rèn)出了我。因為她一邊叫著,一邊將我朝涼亭方向引去,走幾步就回頭看我是否在跟著她,直到我們在涼亭的椅子上坐下來,她才停止叫喚,不斷地用腦袋蹭我的胳膊,我的手指剛抬起來,她的鼻子就湊了上來,將那歪斜的臉頰從我指尖劃過去,并且很快發(fā)出了愉悅的咕嚕聲。我們重新找回了那種久違的默契,我用手一遍一遍地?fù)崦南掳?、額頭和臉頰,她高興得在椅子上翻滾,亮出了米色的肚皮,她把兩只手掌張得開開的,放心地摁在我的膝蓋上。
我想,我大概忘記了,除了提供一些生存的必需,我還可以給予一些撫慰。
我和貓奶奶默契地相處了一年多。一個下雪的冬天,我出差十多天回來,像往常那樣帶著貓糧去那塊石頭邊等她。然而一個星期了,我都沒能等到她。天冷,也沒什么人在樓下聊天,我無從打聽貓奶奶的蹤影。我的心里升起了不測的念頭。但她是一只吃百家飯的貓,而且那個單元樓一樓住戶的陽臺上,裝有一個半人高的電熱水器,聰明的貓奶奶懂得到那上邊取暖,肚皮緊緊貼住電熱水器,兩只小手揣在前胸,甚至把鼻子都埋進(jìn)柔軟的肚皮里。
后來才知道,一樓那對老夫婦,剛?cè)攵团艿胶D蟽鹤蛹疫^暖冬,走的時候電閘都拉掉了。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直到有一天,遇到那個負(fù)責(zé)東南區(qū)的保潔阿姨,問她有沒有看到一只缺嘴巴的貓。保潔阿姨拉下口罩,指著不遠(yuǎn)處忍冬叢下一塊石頭告訴我,早些日子那只貓死在那里,她把她裝進(jìn)了垃圾袋。太不可思議了,這里完全不是貓奶奶的地盤,她幾乎要穿越半個小區(qū)才能來到這塊石頭處。我想大概不是那只貓奶奶。不過,保潔阿姨很篤定地說,肯定是,已經(jīng)有幾個人找過來問了,誰不知道云苑那只黏人的缺嘴貓?
這事過去快一年了,每次經(jīng)過那個單元,下意識望向陽臺上那個碩大的熱水器,我的鼻子都會發(fā)酸,甚至眼前出現(xiàn)幻覺,“喵喵”,貓奶奶敏捷地從那上邊一躍而下,積極地奔向我,那樣子,明明還是一個等著母親下班來接的孩子。
(楊賀勤摘自《假如聽到喵喵叫》上海文藝出版社 圖/池袋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