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一
到路燈一排排都亮了的時候,他們收工了,兩只手機加一塊兒,總共拍下四百多張腳與鞋的照片。小零送她回到紅公館附近,一邊在“酒釀群”里發(fā)了個定位,像孫悟空戳土地佬兒,賣主果然立即現(xiàn)身,說正好隔兩條街,這就送過來。然后兩人坐在路牙子上等,照他們所習慣的,彼此隔開老遠。
忽然注意到“口罩墨鏡”——這是他給她取的諢名,因為從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口罩、墨鏡,遮得沒頭沒臉——這會兒正把墨鏡往上推開一點點,露出一線眼睛。相處這么久,這是她頭一次露出眼睛。小零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下,那是一雙彎彎的單眼皮,空空如也,遍是血絲,正像小泉眼一樣,在往外冒著眼淚水,汩汩地,一直漫到寬大的口罩里。唉呀,小零馬上站起身,默然地扭身就走。最怕這種情形了。這世界得有個規(guī)定才好,每個人都只許獨自哭。
走出沒幾百米,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在拽自己胳膊,以為是她跟過來。回頭,看到一個倉促中使勁微笑的男人,一圈胡茬兒。不認識,繼續(xù)走。
后面腳步繼續(xù)跟著,嘴里還在送話,十分熱情地,“請問小兄弟,你老家,哪兒呢?瞧著,特別……像我弟弟。”
小零沒答話,腳下也沒有放慢。哪有什么老家,家都沒得,他是背著門板獨自晃蕩了二十來年。打小就不記得爸媽,只曉得他們在外面做活,過年時才帶著零食、鞋襪和玩具出現(xiàn),乖乖肉肉地滿嘴亂喊胡亂抱抱。幾年之后,爸爸說是從哪里跌下來,沒了。又過幾年,媽媽不再回來了。再過幾年,啞巴奶奶也躺倒不動了,有出無進。有鄰居瞧著可憐,給做了一碗酒釀雞蛋花送來,他喂了奶奶半勺,奶奶嗓子里發(fā)出哦哦兩聲,像是滿足地咽了氣。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啞巴奶奶發(fā)出聲音。酒釀雞蛋花還有大半碗剩著呢,熱乎乎的。小零吃掉了。那滋味從此難再忘掉。
可惜剛才沒等到酒釀小車子來,最疲勞的時候,他就弄一個酒釀餅,打散了加熱,敲個雞蛋進去攪成蛋花。雖然每回享用之時,都會被合租屋里的人拍著肩膀取笑:嗬,小兄弟又坐月子啦。無所謂,都是搬來搬去的過客,誰在意誰,雖然張口閉口地都互稱兄弟,連馬路上碰到個糙漢也這樣親熱,真是童話故事噢。
小零抬頭看看路邊的餃子店招牌,腳下遲疑,算了,那來碗餃子吧,胖胖的餃子總給他一種老老小小熱氣騰騰的家庭場景……
后面的人快走幾步,壓住喘氣跟上來,嘴里亂七八糟地套著近乎,“我是說啊,我要是有個弟弟,肯定就是你這個樣子。你啊,完全就像十年前的我,不只是說長相,還有那個精神頭兒!你明白我意思吧?總之我一看到你,就特別想跟你說說話。”這是什么招數(shù)?小零不理,進店,那人也亦步亦趨地跟進,自顧在他對面坐下,神色帶著一種急迫感,偏又裝作極其隨意的閑扯模樣,“畢竟大哥我多吃十年鹽巴,多走十年的橋,那還是不一樣的。我多想有你這樣的弟弟啊,親親熱熱地講講話……”
小零到目前為止都沒吭聲。就算是騙子,不妨等他展開。小零掰開一次性筷子,削去上面的毛刺拉,舀一勺辣醬倒到面前的醋碟子里。
“小老弟啊,我對你說。”那胡茬兒漢子一臉感慨的樣子,“想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是這樣,滿腦子的要干出一番事情,體體面面的,活得像個人物,加班加點拳打腳踢,那叫一個雄心壯志哇?!弊哉f自話地,開始講起他的奮斗史,縣城第一份工,跳槽省城第二份工,同時兼職,同時還在考各種證書……
你鹽巴吃多了才雄心壯志呢。小零心里直搖頭,他可從來就沒想過這些。他的朋友圈有好多人,全是客戶,看房時加的,有的超有錢,有的超窮。只要對方不拉黑,他也就留著。有時隨手刷刷,看他們五顏六色的各種折騰,樂極生悲,苦中作樂。真感到夠夠兒的了,他都不用再另外費心生活了。反正從一生下就輸在所謂他媽的起跑線上了,挺好,就直接看他們跑吧。他早就摸索出一個保持安詳?shù)娜松E竅,就是,既不往前想,更不往后想,只管此時此刻,便好。比如這會兒,沒有薺菜餡兒了就點白菜,沒有白菜餡兒了就點韭菜,完了坐著,等餃子上來。這就行了。
“……唉呀,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咱哪里能是個人物,就是一只屎殼郎,天天推,年年推,推十年推二十年,推的都是屎啊,隨便哪一只車輪碾過來,哦喲嗬,那就扁嘍散嘍沒嘍……”對面胡茬兒漢子歡呼似的嘆息,瞳孔有點放大,眼睛虛空,怔了一會兒,眨眨眼,重新聚起光,換成親昵的口氣,“噯?剛才那戴墨鏡的,是你女朋友吧?,F(xiàn)在時代好哇,男孩女孩都敞亮得很,你啊,可一定得好好玩。別看咱哥倆只差十年,我們那時就很封建落后,尤其小縣城那地方,我的第一次啊,直到碰上我媳婦才……你跟女朋友怎么樣,可別空放啊,好好玩?!彼蝗粩D擠眼睛,加深臉上的笑,笑得有點臟乎乎的。
小零吃餃子不喜歡咬開,夾起一只,兩面蘸好料,整個扔進嘴巴,上下唇抿攏,囫圇著滿口嚼,這樣滋味最為完整。他在滿足中搖了一下頭,還是沒答腔。他不認為此人是要騙他什么,也談不上有多反感,只是不想接話。這人什么破眼力,一男一女走個路,就是談朋友了?再說誰還有勁兒這樣色迷迷的。別說女人了,只要是人,他都不太想打交道。真要是想來一發(fā),有片子,有手啊,工具也挺好。
胡茬兒看來誤解了他的默然,抹把臉,整個人往前湊湊,都快碰到他盤子了,“哥是過來人,哥可跟你講——做那事,要趁早,要抓緊,要多干。我擱你這么大,也滿心以為,力氣嘛,隨叫隨來,不急,先存著好了。其實啊,那猛勁兒也就兩三年光景。去海邊瞧過退潮沒,沒?那,總瞧過太陽下山吧。一樣的,你就打個岔,就跟人講幾句話,就看下手機,一抬頭,那紅通通的太陽就滾落下去了。搞那事也一樣,說落就落,說沒就沒了。比方我,這會兒就是有人把10萬20萬的現(xiàn)錢給拍在跟前,弄個大姑娘來,我也不行的!再說了,就算行,恐怕我一脫褲子,就想到家里老人,老婆,小孩……”他眼睛直眨巴,喃喃地,似乎被自己感動了,“你看啊小弟,我是真的跟你掏心掏肺,講男人的道理??上夷菚r沒人告訴我。你現(xiàn)在既是碰到我了,得聽哥一個勸!”
二兩十二只,三兩十八只。小零一只一只吃,偶爾抬頭瞧瞧。只見胡茬兒眼睛瞇起,從老遠處看過來似的,“有花、堪折、直須折。這意思你明白吧。再一個?!彼幸夥怕Z速,“你懂不懂,其實那花朵本身,也是滿心滿意想要被摘的。所以你要趁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用足你的勁頭,好好地摘你身邊的花兒?!?/p>
這是搞什么,他在教唆我睡那個“口罩墨鏡”?瞎起的什么勁,有這么拐彎抹角的變態(tài)嗎?再說,他跟那“口罩墨鏡”,哪兒跟哪兒,不相干的,差不多就等于,碗里這一只餃子,跟外頭隨便一輛汽車吧,連名字都不知道呢。
最早,算是“酒釀群”的陌生群友。那天他帶客戶看完紅公館,紅公館是西城區(qū)最堂皇最高尚的所在,每回從那大宅里轉(zhuǎn)幾圈出來,小零就會有種特別的空虛,想吃酒釀。在群里發(fā)了定位,不久,電動小三輪就敲打著特有的竹板近了,十塊錢四塊酒釀餅。三塊帶回租屋,一塊就手吃了,入口涼津津的,過癮。正吃著,瞧見紅公館一期那邊出來個戴墨鏡的女的,拿了一盒,也同樣當街而食,比他還侉,蹲在地上,頭往前伸著,滴答答直淌汁,一口氣三塊,像是餓著了。她有哪里不太對。小零又偷瞄了幾眼,哦,居然口罩不摘就吃上了。口罩被劃了個口子,上半片卡在鼻端,下半片落下巴上。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側(cè)過身,偷拍下她那滑稽的口罩?;丶曳_酒釀群看了一下,那女的應當是稍早發(fā)定位的那位。出于一種渺茫的業(yè)務需要(她既是住在紅公館一期,萬一哪天要賣房或出租呢),他試著添加,通過了。小零沒說話,對方也沒說。小零給她加了個備注:口罩墨鏡。
后來又在買酒釀時見過兩回,都在紅公館附近。她仍是口罩墨鏡,沒頭沒臉。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打招呼的意思。小零斜提著手機,偷拍了她的腳。鞋子雪白,連鞋底都沒沾上灰,好像下樓買酒釀就是它跑得最遠的地方。
有天刷微信,刷到一張手腕圖,動脈線上像趴著一只蜈蚣,割得一排粗細印子。哦,正是口罩墨鏡。做啥,尋死還是表演尋死啊。小零其實也操心不了,手中還是一滑,把她的兩張照片發(fā)去了:一張戴著口罩吃酒釀,一張是雪白鞋子。也算版權(quán)歸原主,她萬一掛了,可沒地方發(fā)去。
果然只是尋死表演,或者是因為照片對女人總有種奇特的作用,她回復了:給原圖。就此,算是搭上了話。
她偶爾會主動留言,內(nèi)容莫名其妙。“外頭有太陽嗎?”小零懶得開口,對著窗外拍一個空鏡給她?!巴盹埑允裁茨兀俊毙×闩娜コ粤艘话氲穆菸嚪?。“我是問,我晚飯吃什么?”連這也得別人拿主意嗎?“周幾啊今天,是休息日?”“天這是要亮了,還是剛黑呀?”她莫非是住在洞穴里嘛。
“我都八天沒跟人說過話了。”有天晚上她這樣來一句,小零回復一個羨慕的表情。他這里可是天天兒的都說得太累了。同一套老破小的二居室,一個下午帶了五撥人去看,全都窮得拿不定主意,到晚上十點多還在語音里討價還價?!敖o我想件事做做吧。我想了幾個月,不,想了十幾年,都想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除了去死,簡直沒啥能干的?!?/p>
看看,果然就是閑得無聊的。小零感到有點厭棄,誰能管誰啊。他能帶她玩什么?他啥也沒有,最大的私人財產(chǎn)就一只手機,沒事就出去拍拍照玩,“我后天休息,打算去大街上拍腳,拍鞋子。就跟拍你的那張差不多?!边@也是臨時這樣想到,總歸比拍人臉好玩一點。他每次出去拍片子,都喜歡給自己框個題目。他拍過牛羊肉批發(fā)市場,拍黑乎乎的五金店,拍小學生春游,拍凌晨四點的早點鋪子,還有一個五一長假,他專門拍殘疾人輪椅和假肢。
“意思是,后天帶我一起?”她那喪尸般的被動口氣,讓小零有點不好意思拒絕,他其實只想獨行獨往,只得用警誡的口氣補充,“我可得跑一天,起碼拍個三百張的。”
這就有了今兒這一整天的共同出街……斑馬線,摩托車行,街心花園,過街天橋,寵物醫(yī)院,地下道口。那么多的腳和它們的鞋,在踉蹌、奔跑、猶豫、踩踏、蹲下、跌倒。拍到兩百張時,小零感到脖子吃不消了,蔫瓜一樣,越掛越沉??谡帜R始終影子般不遠不近,不吭一聲。太好了,最好跟奶奶一樣,也是個啞巴。她背著只小雙肩包,手腕上戴了四五個鐲子,遮住了她的蜈蚣。瞅個機會,小零把她那些玩意拍了下來,坐下來吃飯時到網(wǎng)上搜了下。沒想到,貴得瞎雞巴離譜。倒也沒有因此討厭她,只是決定,中飯AA吧。
中午飯是在一家小面館解決的,一人一碗面,另加了小炒肉和拍黃瓜??偹愠蛎靼姿强谡至耍柚虚g的皺褶,剪開一個裂縫,吃時上下扯開,吃完向上一拉,又恢復成普通口罩。他付了38塊,提醒她刷另一半。隔著口罩,聽到她嗓子里咕了一聲,可能是發(fā)笑,也可能是打嗝。
下午又接著各處晃蕩,沒注意什么時候開始的,她也用她的手機掃拍起各種腳來。兩個人分別勾著腦袋,走走停停,站起蹲下,像尋找啥丟失的貴重東西,情狀可笑,也有種古怪的默契——這就是他跟她的全部了。請問,這里有什么女朋友男朋友嗎,又何談什么摘花不摘花的?
小零把餃子統(tǒng)統(tǒng)吃光,盤子上剩兩小塊正在凝結(jié)起來的肉汁和醋漬,雙腿放松地伸直,吁一口氣,卻正面碰上胡茬兒“哥”懇切得幾乎帶有哀求的目光,“咱再退一步講,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就像一顆豆子跟另一顆豆子,能滾到一起,是不容易的,不管時間長短,要當回事。就像咱哥兒倆,才十來分鐘,可這交流多深刻!”
盤子空了之后,時間就變得有點慢吞吞了,小零急于拉快進度條,他想回去躺著,隨便刷刷別人的生活。為了收場,也出于一點人道主義,他咧嘴露出牙齒,頭也稍微地上下晃動,幅度小得不能再小。對面那胡茬兒馬上就捕捉到了,并立即將之放大,渾身仿佛一顫似的,滿意而感激地祝福著,“啊小兄弟,我的小老弟,你可終于明白了。人就得聽勸!有花堪折直須折啊。記著,這才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人家啊。”他像真正的兄長一樣熱淚盈眶。
二
胡茬兒剛才不是瞎說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拍出20萬來了,叫他去“弄”一個大姑娘。他無意就此事吹牛,別說吹牛,連人都不配做,連胡子都不配剃——他至今都還沒法消化那個可怕的消息,永遠無法消化。只有把自己不當人,最多是一個被數(shù)據(jù)算計和控制的“非人”,這樣的前提之下,勉勉強強地,他允許自己繼續(xù)呼吸下去。
是多少年的積累?不用扒拉,記得太清楚了,從第一份工作開始的,聚沙、積腋,十三年,瞧著那個數(shù)據(jù),像一頭笨豬,緩慢但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點點長肥……然后就來了,某類錢生錢的對話彈窗就那樣準確及時地出現(xiàn)了,絕對撓到癢處,他一下聽進去了,對啊,既然有了點資本,就應當加快一點,讓數(shù)字不停地翻倍跳動。于是就頭沖下跳進去了,懷里揣著的,不僅是他十三年養(yǎng)肥的豬,還包括他從兩個姨婆和表叔那兒拉來的養(yǎng)老錢,從妻子那兒說合來的買房錢,給兒子備好的擇校費之類。四面八方湊了個濃眉大眼的整數(shù),極是漂亮。
太漂亮了,以致都沒有來得及眨眼,就像小視頻那樣切得密不透風,上一條還是叮叮當當錢滾錢,一轉(zhuǎn)臉就是獠牙血口的大狼狗:他那整數(shù)目,分分鐘就被撕咬得稀巴爛。
他也沒啥別的能做,只能時刻盯著總部和本地的苦主群,任何官方發(fā)布與小道消息都點開來看,哪怕有人只是發(fā)幾個哭臉圖,他也忙著去互動,發(fā)更多的哭臉,再加幾個擁抱表情。好像這樣也算一種行動,好歹證明他還在喘氣兒,還沒撒手。故而群里有人要加他私信,半秒也沒猶豫——
那人開口就知根知底地一口報出他那個漂亮的“整數(shù)目”,又親熱地叫他胡茬兒,這是他在群里的哭訴,說渾身上下連褲衩都沒了,只剩下胡茬兒……墊了幾句閑言,忽然給出一個斬釘截鐵的命令句,叫他去“弄壞”一個黃花大姑娘,齊某的千金小姐、獨養(yǎng)女兒。齊某?誰啊,大領(lǐng)導?明星?新聞人物?就是咱們這個苦主群的上家呀!對方不滿且憤然地提醒,他等于就直接的,是這個崩盤的根兒。
哦。哦。胡茬兒快速發(fā)出一串帶血的菜刀表情。心里存著些疑惑,又不想表現(xiàn)得那么軟蛋。
為什么找我?/你不恨他嗎?/恨是當然的。可他,上頭還有上家,上家還有上家/怎的,你倒還替他存?zhèn)€善念?/問題是,弄他女兒有啥用?/有人愿出20萬。你若肯干,這就轉(zhuǎn)賬……
20萬。胡茬兒在舌頭上卷來卷去,像在辨認這個數(shù)目。比起他投進去的濃眉大眼,這最多算一根汗毛,可毛總歸也是毛啊——想起老表叔老姨婆催著要錢看病的架勢,這個胃、那個肺,還有大腸,統(tǒng)統(tǒng)都是定時炸彈,不知哪一個先爆。更不要講兒子六月份的擇校錢,是槍口頂?shù)窖凵系?。想想當初,他怎么對妻子天花亂墜來著的?哈,支點與杠桿,以小博大,源源不斷地膨脹而來。他們將會讓鐘點工包下全部家務,他們會去太平洋海島度假,露天晚餐時,享用法國莊園紅酒與意大利奶酪,而燭光和桌布是蘇格蘭風格。他啟發(fā)妻子想象這些富有細節(jié)感的畫面。
只是,去弄一個小姑娘……曉得了,怪不得找他呢,看準他是只小螞蟻,真要出了事,準會無聲無息直接被踩死??墒?,他只是“非人”,也不至于到“死人”的地步。胡茬兒晃晃頭,敦促肩膀上的器官勉力轉(zhuǎn)動。
弄壞,弄環(huán)。他懂的。此事的核心要義就是“弄壞”,那么,是誰來弄壞?是強逼還是不強逼,固然有不同,但從生理的本質(zhì)上看,是一樣的,對不對?
至今還記得跟妻子偷著搞的第一次,明明她是同意和樂意的,可多多少少,他還是動用了力氣。世上任何事的第一次都那樣吧,哪怕小嬰兒的第一口奶,不是也得年輕的媽媽硬塞進去嘛。這個道理,是多么體恤,又多么人情世故啊。胡茬兒稍微放松些,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條線,不是輔助的虛線,而是一條筆直又真誠的實線。是的,念頭一變,他沒準就可以,和和氣氣地“弄壞”那姑娘呢。
起碼有二十天吧,他都在紅公館附近趴著。只是沒想到,齊家那位千金小姐卻是個蘑菇,不管陰天晴天,長在家里了。有時出來取快遞、取外賣,也是沒頭沒臉地戴著口罩與墨鏡,貼走道出,又貼走道回。唯有、僅有、單單在今天,算是有了不起的大動作,她不僅出來見人了,且一見就是一天。近十個小時的漫長尾隨里——太容易了,他們自始至終低頭而行,根本不看任何一張臉——胡茬兒一直沒搞明白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以及到底在干嗎,他們二人之間,怎么看上去那么懶散那么冷淡的,不親不疼,不惱不癢。更沒想到最后,好不容易看到那姑娘摘下墨鏡,男孩干脆抬腳就跑了。太失望了。
胡茬兒感到腳底板上他忍了大半天的泡越發(fā)疼了。隔著綠化帶,他盯著對面,行道旁的月季花落了些灰,可還是開得那么好看。一輛電動三輪車停下來,忽急忽慢不停敲著竹板,終于把那戴著口罩墨鏡的蘑菇給驚醒了,她從手機里抬起頭,左右看看,才發(fā)覺身邊無人。她從三輪車上買了什么,口罩也沒摘,坐在路邊滴滴答答地吃起來,動作很硬,像一個不講衛(wèi)生的機器人,那樣子看起來可實在不怎么樣。
所以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那小伙子看來是目前唯一的機會,只有那小子離那姑娘最近。不去追問前因后果,胡茬兒只想掩耳盜鈴地把事情給辦掉,好歹的,能有20萬,雖然只等于是給斷頭刀貼一張創(chuàng)可貼……
三
胡茬兒不是胡茬兒,而是韭菜,這是他姨婆的指認。“韭菜,不是遍地嘛。我遠房侄兒就現(xiàn)成的呀……”討論快要陷入僵局時,專門在桃娘工作室給大家搞衛(wèi)生做服務的跛腳阿婆突然這樣叫起來。
桃娘工作室堆滿各種瓶瓶罐罐,這是她這個團隊的特色。經(jīng)過長期的各種實踐,工作室得出結(jié)論,液體最好用。她們開發(fā)了不同功效的液體武器,準確來講,也不是開發(fā),就是換個瓶子裝而已。畢竟,人們總要使用各種液體,飲料,潔面乳,發(fā)乳,防曬噴霧,沖洗液什么的,塞滿他們的隨身包,衛(wèi)生間,包括工作臺和汽車座。如果目標為女性,借著拜會或閑聊或上廁所之機,把她某個瓶子里的玩意兒,給倒換成別的腐蝕性液體,可謂簡便易行。倘若為男性,也差不多原理,包括在某些刺激時刻,液體??商峁┲d之功,喝點或抹點,也是立竿之效。故而大部分委托者,都十分欣賞此類液體方案,隱秘,精準,狠辣,又不至于弄出人命。
桃娘把近期的單子攤開來跟大家討論。這樣的例會一為鼓舞士氣,申張正義,也為確認最佳方案——小三小四,偶然偷腥,辦公室潛規(guī)則,師長猥褻,家族長輩亂倫,被熟人灌醉后下手。總之各種情況,情、理、法、欲,需要一事一議。有些復雜的單子,意見不一,討論變得像陪審團,也像心理救助會,激烈漫長、不斷延伸,給她們帶去疲憊而正義的滿足感。
桃娘把五子轉(zhuǎn)來的單子排在最后。這單稍微有點特殊,委托人為男性,又是轉(zhuǎn)手單。五子,哧,好幾個人笑了,都有印象,桃娘工作室以前跟那人打過交道。
這時大家都累了。接嗎?首先討論。40萬聽起來不錯。要知道,她們經(jīng)常白干活兒,正義常常是倒貼,邪惡才有價碼呢。具體分析單子,才發(fā)現(xiàn)五子也是轉(zhuǎn)手的呀,從他手里,上溯到老邱,那是他退了休的師傅,隨即又扒拉出大王、老齊的背景。哦嗬,原來是搞民間集資的那幫子家伙啊,他們各有各的盤口,小盤口再倒大盤口,手上可滾動著成千上萬人的血汗錢吶。40萬算啥,不過是他們的40塊、4塊,這錢不掙白不掙,拍手通過。
第二討論這個“弄壞”,這是五子當時的原話。她們固然擅長此道,但,這跟弄壞那些臭婊子、偷吃犯、老變態(tài)、強奸黨,畢竟不一樣。這次,可真是個小姑娘。小姑娘的“弄壞”,桃娘工作室可太知道了,那些被家人拉扯過來的小姑娘,十二三歲,十五六歲,她們不會笑也不會哭,或者總是哭總是笑,那是真的給弄壞了。某種不太好的感覺,像討厭的煙味一樣,在禁止吸煙的房間里,有點嗆人,叫人透不過氣。
有人咳嗽,有人梳頭發(fā),有人穿上外套,又脫去外套,有人喝水,然后跑衛(wèi)生間。窸窸窣窣弄出各種聲音。
有一個問題,我們都是娘兒們呀,沒家伙可干。有人尖起嗓門叫了一聲。大家好像突然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刹?,沒那柴火棍呀。沒那腌黃瓜條呀。沒那金針菇呀。沒那狗尾巴草呀。各種輕蔑的口氣嚷嚷著,以掩飾明顯放棄的傾向。沒有人提那小姑娘,可那看不見的小姑娘似乎就在她們當中坐著呢。
40萬打水漂了,該著干窮活兒、苦活兒。工作室里做會計管出入流水的,嘆了一聲,喃喃自語,我們到底還是慫,只能搞搞老色鬼小色鬼。哼,大王老齊那幫子,她提高聲音咒罵著,那可是真正的吸血鬼,一波波地下快刀割韭菜。
不不不。一條條嗓門又重新變尖了。轉(zhuǎn)包,外聘,臨時勞務傭工。只要找個長狗尾巴草的就成,多少還能落一層管理費呢。煩躁的情緒瞬間轉(zhuǎn)向,莫名達成一致方向,就像煙味聞久了,就不覺其濁其嗆了。
桃娘拿起桌上的一面鏡子,不知哪個娘兒們的,敲了幾下,“管理費啊,當然,得厚厚地收,起碼收一半。我有個主意——干脆就找一個韭菜好了,正好給他機會,出個硬邦邦的惡氣。這樣的話,咱們主持的,還是個公道?!?/p>
就是這時候,正給大家倒茶水的跛腳阿婆突然把水壺一頓,“韭菜,不是遍地嘛。我遠房侄兒就現(xiàn)成的呀……”她向來寡言無語,沒想到嗓門這么粗,聽來很扎耳,幾句后大家才聽出,她那是哭腔,“我從來沒被人跪過,就被這侄兒跪過一次,我四處躲讓,他就挪著膝蓋頭跪著走,一邊劃拉他的手機,滑來滑去的,給我看他的什么討債群,說里頭全是他這樣的,好多比他更慘,跳樓的都有兩三個……”
四
收到桃娘回話的當天晚上,五子就打去了40萬。這是五子當著一桌兄弟的面,大大方方卻又面紅心熱地打過去的。
這本是師傅老邱的生意。但是就在半年前,比照省部級,卡著65歲生日,師傅老邱讓自己正式退休了,當時還在六個弟子跟前搞了個小儀式,正兒八經(jīng)地宣告:收手。誰到最后能不收手呢,尤其這行當,吃的是力氣,吃的是狠勁兒,再怎么響亮的名聲,也不能一直占著,那不得體。這也算老則當讓,老而為善。他當時是這樣發(fā)表榮休演講的。退下來他熱衷于泡腳,42度恒溫,擱上艾草與紅花餅,早中晚各泡一個鐘點,睜會兒眼,再閉會兒眼,很像個退下來的樣子。
他把所有弟子叫來時,也還是在泡著腳,隔著漂浮的草藥看水中一雙肥腳,像是五味秘制豬蹄?!罢们分笸跻粋€人情,老也擔心還不上,畢竟都是往老里頭過了。這既然找上我,沒有二話,肯定要干。60萬的小單子,不麻煩。”師傅老邱豎起指頭,“可有一條,我退了呀,又不是明星,可以胡亂復出。所以呢,把你們叫來?!崩锨駧煾底屃鶄€弟子圍成一圈,然后從懷里掏出他的骰子,當著大家的面一扔。別人沒事愛盤個串兒老玉,師傅老邱不,他沒事就在口袋里摸摸骰子,這些年,可幫他拿了許多的主意。小骰子是獨角鯨的牙,時間長了,給他摩挲得溫溫潤潤,散發(fā)出海洋般的高潔。
骨碌碌轉(zhuǎn)了兩圈半,骰子停在“五”點。別的幾個弟子都嚷嚷著沖五子拍巴掌,顯出祝賀的樣子。
五子謙虛地笑笑,帶點表演的,環(huán)視一圈,“留10萬給師傅買紅花餅泡腳。留10萬給兄弟們吃飯喝酒。給我40就行啦——搞手、搞腳,還是哪個部件?”五子覺得自己這臺詞很懂事。他有個秘密愛好:看電影,主要是為了跟電影里的人學著講話做事。他覺得那樣帶勁。
師傅閉閉眼,顯然是在回憶大王通過手下轉(zhuǎn)來的捎話,想了想,不作發(fā)揮,未作引申,“我這是原汁原湯的原話,弄壞,就是弄壞?!?/p>
弟子們相互丟眼色,好像一下全懂了。五子最后才點頭,像切換鏡頭之前的那種點頭,帶點沉吟的點頭,隱含著某種秘密的障礙。
所有電影里,五子特別喜歡《殺手沒有假期》,基本每年都會看一遍,甚至也能像科林·法瑞爾一樣,倒掛起眉毛來講話。當然,他更欣賞法瑞爾的老板,有原則:不碰孩子。這多范兒啊,多么人道主義。大概看到第八年也即第八遍時,他也替自己想了一條:不碰女人。沒有對任何人宣布,只把這個原則,像從來不用的手帕一樣,干干凈凈壓在內(nèi)衣抽屜最下面。
師傅老邱賞來的這一單,跟他的原則沖上了。這還不能退單,師傅的面子且不說,叫別的幾個兄弟咋想?yún)取.斎?,他肯定要保證他那條手帕潔白如故。跟電影里比起來,這只能算小問題不是嗎。五子把眉毛豎起來,思考,果然找到了變通之道:桃娘。
寬泛說來,桃娘算他們的同行。不過桃娘手下,全是老娘兒們或小娘兒們,并且只接受女性委托者,類似于一個黑寡婦復仇聯(lián)盟之類的玩意兒,從邏輯到行動,感情色彩很濃。
他與桃娘的相識,是在業(yè)務上有個交叉。五子的被委托目標和桃娘的行動對象,恰好是同一個人:一家連鎖餐飲的創(chuàng)始人。這人也是活該,兄弟關(guān)系和男女關(guān)系,兩頭的繩子都擰巴成了死結(jié),直逼他喉嚨管。
這事其實只要一方出手就行了,單車現(xiàn)在都共享嘛。Lady稍息一下,讓紳士出手。可桃娘頂真得很。怎么,女人就要靠邊站,不勞而獲?那要不反過來,您出手吧,五子只好退一步。那也不成,絕對不許男人再占女人便宜??傊F板一塊地堅持,他和她要向各自的委托人負責。為此,他倆不得不多次溝通、協(xié)調(diào)方案、校驗時間軸,從而讓那個餐飲店創(chuàng)始人在同一時間和地點,以來自不同方向的力量,被打上兩次紅叉。
具體操作此處不贅,頗有專業(yè)難度,并且搞笑,幾近一種死亡哲學的嘲諷敘事。
這讓五子印象大為深刻。他認識的所有女人,只要是贈送的,哪怕一只小冰淇淋,都會喜滋滋地笑納,可這桃娘,白送她一條人命都能說“不”。這頭驕傲的母獸,有意思。五子像男主角那樣瞇起眼睛摸摸下巴,感覺自己喜歡上她了。
不過這種喜歡,似也不完全是男歡女愛那個意思。桃娘和她的手下,五子見過好幾位,都是兼職選手,有開水果店的,有大牌電腦地區(qū)總代理,有在家里做甜點燙衣服的主婦,有為人師表的助教,色色不同,但有個共同點:她們個個兒都像穿了件防護服,百毒不侵,刀槍不入,同樣,也透不了任何的柔情蜜意。
正因為此,愛慕不愛慕的且放一邊,哪怕就是對桃娘表示他純粹作為同行的一種尊敬,也好。再說,請女的出來“弄壞”女的,甚至還有一種很平權(quán)很現(xiàn)代的政治正確呢。
正好要請五個兄弟喝一頓大的嘛,借著酒意,他透露出轉(zhuǎn)單之事,并特意開了不少黃腔,表示出征服與獵奇的欲望,而桃娘這樣的女干將,平等合作是唯一的性愛通道。他當著兄弟們的面,轉(zhuǎn)給桃娘40萬,像是派發(fā)出一艘風帆高揚的愛神之船。
五
“拍樓梯怎么樣?”口罩墨鏡又光禿禿地發(fā)來一條建議。飲料售賣機。包。晾衣桿??照{(diào)架。理發(fā)店。單車。樹樁子。自打上次拍腳之后,她想起什么就發(fā)來一個。不論凌晨四點,早高峰,暴熱天氣,不管小零是否在忙,也不在意小零從不回復,像隨手撿起一個沒用的小石子,骨碌碌往小零這個方向扔。
小零堅持著不接茬,但暗中借鑒過她的想法,他還是愿意一個人出去。合租屋里總是待不住,太熱了太冷了都想出去,被客戶跳單了想出去,拿到一小筆傭金也想出去。
有天邊吃泡面,邊瀏覽當天戰(zhàn)果。那天拍的是包,有點意思,但也累慘了。時髦男女逛街的包包沒興趣,主要跑公交車地鐵和火車站,拍那些又鼓囊又難看的,一只只給塞得高低不平,滿腹心事。那些不是包,是那個人的一天、五年、半輩子。很奇怪,翻片子的時候,小零忽然想起那位絮絮叨叨的胡茬兒哥,一口面湯喝得有點嗆,記起當時為打發(fā)他,自己算是應承過?這念頭讓他有點不自在。
隔了幾天,她再扔小石子來,就半心半意地接了一下。計劃是拍垃圾箱——不是靜態(tài),得抓住什么人扔什么垃圾,她實在想來就來唄。
口罩墨鏡來了,一路跟著,有意無意地替他打掩護:踩著單車來回繞垃圾箱打圈。逗弄垃圾箱邊的一只野貓。蹲在垃圾箱邊上系鞋帶。海鮮市場附近,她渾然不顧地躺到一個鐵皮長椅上,椅子有點歪,散發(fā)一股子腥臭氣,借著她那個角度,小零從椅子柵欄縫里,拍到了很多倒著的腦袋與倒著的垃圾箱,人們毫不留戀地拋扔各種東西。腦袋和垃圾箱上方,是飄著灰云的灰色天空。那組照片,小零有點得意。
事情一般就是這樣,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但有第二次,肯定會有若干次。
沒頭沒尾又鬧又臟的馬路,他們走。擠擠挨挨的車站與人群,他們走。暮色里迎著一片紅通通的火燒云,他們走。饑腸轆轆但哪里都不愿坐下,他們走。一前一后拉得老遠地,他們走。
鬧不清她到底是圖個啥,好在總是啞巴著,好在總戴口罩和墨鏡。這兩點他都很滿意。所以也就無所謂吧,大家都是無聊,跟男人女人跟有錢沒錢都沒關(guān)系。無聊,就是無聊本身。
至于什么花開堪折、花自己也想被折——小零偶爾也會想到那胡茬兒的胡言亂語,心里發(fā)笑。倒是那個豆子的比喻更有意思,不過,一顆豆子跟另一顆豆子,就算偶爾滾在一處,仍是各自滾來滾去。一邊想著,一邊用工具解決下面。睡意與困倦中,他大度地想著,假如那個胡茬兒大哥哪天真的再找回來,表示那滑稽而落伍的關(guān)心,盡量吧,他會說出那家伙想聽的話。
六
這回做東的是大銀子,基本上還是原班人馬再次相聚。銀子是他們這圈子里的祖奶級人物,老太太八十有八,前后過手四個男人,把他們?nèi)舅懒?,她還紅光滿面,半個城的電動車配件生意都在她名下,那些小車輪子可都替她財源滾滾著呢。來參加這米壽大喜的同輩人也不是太多,畢竟到這歲數(shù)了,總有人一路走一路就沒了。
大王和老齊兩個老家伙,被特意安置在兩張桌子上,誰都知道,就是上次聚會,他們老哥兒之間,有點小情況——
上次是大王擺宴,他喜歡讓客人把家眷都帶上,然后席間他提著酒杯,一家子一家子挨個兒吁長問短,像是伸出滿是槍眼的糙手,撫摩小貓咪。走了大半圈,各家的哥兒姐兒都配合蠻好,氣氛其樂融融。獨是到老齊這邊,他的寶貝女兒,臉上口罩未摘,墨鏡還架著,劉海又長,整個沒鼻子沒臉。杯子沒舉,腔子里也沒聲。
“喲,小圣這么高了。不是說要出國的?哦,疫情。那,談朋友沒?。俊贝笸跫颖队H切地,如常舉杯。
老齊下半身晃動,顯然在用腳踢,后來索性用胳膊肘捅捅小圣,后者仍然生硬地杵著,毫無反應。這幾秒鐘,顯得特別靜。以致老齊代為作答時,有點扎耳朵,“是啊,出不去嘛。天天關(guān)屋里網(wǎng)課,都是大半夜起,白天睡。哪里談什么……朋友。”
“半夜也這么著?稻草人似的?!贝笸醵囡L趣啊。小圣衣衫肥闊、晃蕩,膝蓋頭上兩個大洞,可不就挺像嘛。大家都急急忙忙笑起來。
小圣把烏木椅子往后用力一頂,嚯地轉(zhuǎn)身,噔噔噔一路沖出去,正撞著上菜的侍者,后者手上盤子砸個稀爛,盤中之魚像重新死了一次,摔成四五塊,濃赤的醬汁在地磚上濺出大小若干圓圈。
大王盼顧自如,腳下不停,接著往下敬另一家子,“瞧你家小子這寬肩膀,每天都擼鐵吧?擼鐵總比擼別的好?!边€是這么幽默,大家來不及換氣地,發(fā)出更響的笑聲。老齊也混在其中笑,一邊偷空忙著掐手機,給小圣發(fā)微信,旁邊有人眼尖,伸著頭咋呼著:還發(fā),你還發(fā)?你被拉黑了呀。老齊臉色通紅,把手機屏收起,“三個月沒出門啊,我這好不容易拉出來吃一次飯……”隨后也拔腿離開。
據(jù)有人講,大王與老齊,從此就沒再共過席。所以這次,得分在兩張桌子上,但真正酒一開動,桌子就不存在了,河水一般,都流來流去打通了??赡苁且驗橹魅舜筱y子的華發(fā)閃閃與慈眉善目,老家伙們不覺也互相摟抱起來,酒水澆灌中,講出許多情深意長的話來。幾條嗓子搶著回憶,早年間挨個小區(qū)掃樓,跑長途拋錨,被仇家用領(lǐng)帶勒脖子。越講酒越多,酒又變成熱汗淌出來。
大王瞅瞅左胳膊里挽著的,又瞧瞧對面舉著酒杯碰鼻子的,臉上個個溝溝渠渠。老齊也在里頭,正嗚里嗚嚕說著,“斷了,鏈條才到我上頭,就一下就崩了,千人咒萬人恨啊。我就是身家性命全抵上,也回不了天。只有裝死,裝死的滋味你們曉得吧,不如真去死……”有人勸說,大形勢不好啊,不是你斷,就是他斷。又有人打岔,問起他愛女小圣,他語調(diào)稍許振作一點,“也就是脾氣大,整天關(guān)著門不搭理我。但最近出門了,動了起來哇。所以我就說嘛,不可能,啥抑郁不抑郁的,不可能的?!笨戎傩?,倚醉賣癡地揉起眼角。
大王拼命張了幾下醉眼,心里一晃,突然想起個事。電話把手下叫來,扯到衛(wèi)生間,手放在拉鏈上,“那事,那丫頭……”
“哦,正打算跟您匯報呢?!笔窒伦⒁獾赜^察老板臉色,嘴里斟酌地給詞,“嗯,已有可靠消息,應當就在這一兩天,快妥了?!?/p>
“快、妥、了?個雞巴老邱,癡呆癥了?這多長時間了,虧得我不是急活兒?!?/p>
“嗯,我估摸著,老邱也有他的考慮,覺著慢點更穩(wěn)當……”真是多年跟班呀,說話不深不淺,可左可右,像辯護也像譴責。
大王皺皺眉,扯下拉鏈,“去叫停?!?/p>
“啊這個,費用恐怕……”
“甭管,你踩剎車時,還要算前面給的油?”尿出不來??栈瘟藘上拢罢娴氖抢狭?。啥都軟了。”
上次“給油”,也是在衛(wèi)生間,等客人全散了,大王一邊撒尿一邊簡單吩附了兩句,“難得請個客,看看,拂了大家的面子。得收拾了?!?/p>
“小的還是大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當然弄小的?!崩湘溩?,手里已翻起手機。
“老規(guī)矩,老數(shù)目?”
“瞧這老于頭,整天抄經(jīng)文。哦,今兒觀音生日啊?!贝笸醢延沂重Q起,像交警攔車,“看菩薩面子,行個善。退一步,弄壞就行?!?/p>
“弄壞?”想得到進一步明示。
大王給手里噴免洗消毒液,這是凈手。到佛龕那里,要上香去了,一邊抬抬下巴,“跟老邱說,60萬的活兒。他懂。阿彌陀佛。”
你瞧瞧,所有事情的誕生,都像一個嬰兒,背后總歸有一個爹,也就是引子。事情從引子那里獲得基因與性格,又會接著往下繁衍一樁樁一代代的事情。人間之事,或可謂是父父子子孫孫、遠房近房偏房。莊嚴的歷史,輕佻的命運,乏味的生活,實則都是勾勾連連無窮盡也的大家族?,F(xiàn)在的問題是,爹引子后悔了,要收回或改變基因,要剎車要倒車。
下人像上次一樣,口里應著,連忙退出去,又重新聯(lián)系老邱去了。
七
接到師傅老邱的信息時,五子可正四腳不著百爪撓心呢。
當初轉(zhuǎn)單給桃娘,他不是在兄弟們面前打出男女之意的幌子嗎,其實倒是無可無不可的,主要是為了保護自己那條“不碰女人”的潔白手帕原則。哪里知道呢,這種狎昵之話一出口,又被眾人鬧哄哄祝了酒干了杯,次日醒來,不知怎么搞的,心里就有種蒙冤般的勇莽,張起的旗子總劈里啪啦直作響。確實,從通常角度來看,對于桃娘,一般人都不可能想入非非,可怎么講呢,異類而求,非欲而取,不更是一種高級的境界,更像……電影嘛。他牽強而遼闊地想著,心里的旗子舞動得更加厲害??上胂胩夷锬怯舶畎畹匿撹F氣質(zhì),不要講沒處搭手,就是想走近到50米之內(nèi),繞幾個曖昧的圈圈,都是極其困難、難以想象的。
師傅老邱突然而至的撤回之令,簡直就是給他搭手來了呀。五子捏住手機,像舉著一個火把,一邊巴望著天黑,可又等不及天黑,拋下一切就跑去找桃娘了。
他面目險峻,抱著一肚子的心事,竭力推遲著談話,直至桃娘身邊的女干將們一個個都下班離開。只有一個跛腳阿婆,礙手礙腳地拖得最久。她踮著腳,一絲不茍地清空每一只垃圾桶,又慢吞吞換上新的垃圾袋。五子盯著阿婆和她手里一個個的垃圾桶,似乎反而盼望著她能更磨蹭一點。他心里仍在盤桓,始終沒有想好他的說辭與邏輯,怎么樣才能在短暫的交流與表達中,顯得更真誠更富有情義。
他暗中凝望仍在忙碌的桃娘,后者完全撲在手上的事務里,渾身散發(fā)出一種輕蔑干練的獨立氣勢,這令他更加難以自持,他驚駭和傷感地意識到,他對她,從尊敬到浮夸,從浮夸到浪漫,又到了純粹。幾乎,或者說,事實上,他喜歡上了這個女人。
思慮萬千中,五子差點都待不下去了。這樣的情形,他從未遭逢,難以把握,以致都沒有意識到,他所希冀著的黑夜已經(jīng)降臨,同樣也沒有意識到桃娘對他的洞穿——就在他欲走還留的慌亂與夢幻之際,桃娘嚯地站起,十分不耐煩地向他徑直走近,一只手遙控窗簾使之合攏,另一只手則徑直伸來握住他的胯下,熟極而流地拉著便往沙發(fā)上去。清晰,高效,標準,每一個動作都那樣的權(quán)責分明,完全把他當個前來收賬的甲方。
……倉促、被動中的懊惱與自恨,像火山灰那樣向他兜頭而來。五子強忍住眼耳鼻口心尤其是整個下半身的堵塞,像臨死之人掙扎著遺言,交代出促成此行的公務信息,似乎想藉此挽回一點性別意義上的尊嚴。
桃娘戛然而止,一腳把他踢下沙發(fā),同時已爭分奪秒地打出電話:找韭菜、馬上找到韭菜。她清楚這個單子的進展,流程上講,今天已是最后一日,整個漫長的白天都沒有等到回復,那么,也許就在此時此刻,某個地方,某張沙發(fā)上,同樣的黑暗中,這種事情已然發(fā)生,正在發(fā)生,或者差不多要發(fā)生。而這家伙,居然還要來收賬,居然活活耽擱了一整個下午!她伸出手,筆直指向五子,像舉著長槍一樣怒不可遏:滾!
手機在凌晨猝然囂叫,胡茬兒未曾驚醒。因他并沒有睡著,他僵僵地臥在被子里,像所有臥在屋檐下失眠的人一樣,只是做出了一個睡眠的姿勢。
他知道時間已經(jīng)到點兒了。他能感到有一只遠方的手,正在伸過來,越伸越近,要把那他還沒有捂熱的20萬數(shù)據(jù)給重新刪除掉……
但是他可以拍著胸脯子說,他努力過了,一刻一分一秒都沒有放棄,那兩個孩子的幾次共同出行,他都眼睛不眨地盯著——他后來搞明白了,他們只是在街拍而已。瞧著他們那二人各行各走、冷冷落落的架勢,他同時也明白了,他們是這輩子都不打算靠攏的。
猶豫再三,直到今天傍晚,也就是四個小時前,他不得不去進行“最后的確認”。當然,他盡量表現(xiàn)得像是一次偶遇,雖然效果拙劣,同樣拙劣的還有他企圖延續(xù)的那種兄弟之情,隱私意味的關(guān)切,未等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鋪陳開來,那小兄弟就撮起兩片嘴唇,向他吹出一個短促的口哨,虛假而明確地表示“摘花”之意。胡茬兒當然也可以高高興興地回以口哨,甚至愚蠢地與他擊掌而和……但契約性的嚴肅約束使得他無法反饋,事實就在那兒:沒有任何人“弄壞”任何人。他沒有完成對方的委托。也沒啥,他不是早就認清的,自己就是一只被輾壓的屎殼郎。
胡茬兒晃晃沉重的腦袋,才一按鍵,未及開口,對方聲音直炸耳朵,他不得不推遠一點……
他輕輕嗯了兩聲,又輕輕放下手機,好似放下一個熟睡的嬌美嬰兒。積壓太久的困意,大部隊一樣,從屋子的各個角落包抄過來,舉手投降之前,他終于還是撮起嘴唇,吹出了一聲不成形的口哨。外頭起了一陣夜風,窗格子直響,像有人在遠遠的地方拍手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