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穎
兩年后,我回到住了四年的小城。三月初,上海已立春,這里仍然白雪覆蓋。下午五點左右我開車去游泳館。這個時段Downtown露天停車場可以免費停車,所以那幾年的冬天,除了遇上暴風雪,我常常在下午晚些時候來游泳館。
更衣室此時無人,我在熱水龍頭下匆匆沖洗換上泳衣。
游泳池空空蕩蕩,只有一位女子在游泳。池邊的救生椅上坐著年輕的救生員,有男有女,都是大學生兼職。今天是一位女生,坐在高高的救生員椅子上,一位男生手里握著水管,在沖洗池邊的水泥地部分。這些年輕男女生簡直是兩年前的原班人馬。當然不是,只是相像而已,年輕的面孔和身材,而我從來沒有真正記住他們的容貌。
我很快認出池里獨游女子,熟悉的亞裔臉,細長眼,高顴骨,雖然她戴著游泳眼鏡,我仍然能清晰辨認?,F在是冬天,她應該長發(fā)及肩,即使戴著游泳帽,我也能知道她的發(fā)型。
那幾年我經常在這個時間段遇到她。她不是天天來,隔三差五,有時,間隔時間長一些,最長的一次,有過兩個月沒有出現。也因此讓我注意到她的發(fā)型,無論隔多久,她的發(fā)型不會變。冬天長發(fā),夏天短發(fā)。無論短發(fā)還是長發(fā),都經過仔細修剪。短發(fā)不是特別短,到下頜,兩側發(fā)稍長,在臉頰旁自然彎成鉤子,這一鉤便鉤出了時尚感;長發(fā)則剛剛及肩,蓬松飄逸。
在這座似乎人人都不修邊幅的大學城,你很難見到發(fā)型講究的女子。
我在更衣室暗暗觀察她如何打理頭發(fā)。事實上不用暗暗觀察,情景在眼前展示得恣肆。她自備吹風機,開足風量,在擾人的噪音里,滿頭濕發(fā)吹得飛起來。她不在乎別人的目光,當然不用在乎,冬天,你不能披著濕淋淋頭發(fā)離開更衣室,停車場在室外,氣溫在零下。洗完澡吹頭發(fā)很正常,人們通常就用更衣室提供的吹風機,要是開足風量,噪音更響。
只是,她用吹風機的時間有點長。一般情況下,假如更衣室有其他人,我總是急急忙忙把頭發(fā)吹得半干就離開了,在異域公共場所格外小心翼翼,怕干擾了別人。她并沒有這種顧忌,心安理得吹她的發(fā)。先是滿頭吹,然后一片發(fā)一片發(fā)地吹,直到頭發(fā)呈現她認可的發(fā)型。此時頭發(fā)的顏色也發(fā)生變化,原先被水浸濕的頭發(fā),墨黑墨黑,吹干后,墨黑變成淺黑,是柔軟的黑,不如說更靠近深褐色。
是的,頭發(fā)給她形象加分,成了她身上最突出的優(yōu)點,假如說她容貌不夠漂亮,卻因為發(fā)型不俗,而使她有了氣質。
好幾次我欲開口問她去哪里修剪頭發(fā),卻又忍住了。我們之間從無交談,甚至沒有眼神交集。我總覺得她刻意避開我的目光,釋放的信息是不想與我交談。而我也不擅長與陌生人交流。我發(fā)現恰恰是在亞裔人之間,彼此很少主動打招呼,說穿了,我們很容易鄙視自己的同胞。但她看起來像是鄰國人,也許和我一樣,對于自己有口音的英語不那么自信,尤其是在兩個異國人之間,交流更艱澀。
她在她喜愛的泳道,也是我喜愛的泳道,泳池最里側的泳道。所以我和她之間有暗暗的競爭關系:彼此都有可能比對方早一步占據喜愛的泳道。連沖淋房都會共同選擇最角落的那間。難道她跟我一樣,有著異鄉(xiāng)的落寞和膽怯,不想被人注意?可我在自己城市曾經相當愛出風頭,年輕時穿奇裝異服,享受街上行人的回頭率;在朋友圈中是最有存在感的一位,自我中心指手畫腳;遇上拍集體照,總是不客氣地擠到中間。異域生活改變了我,這變化我是在游泳池才意識到,心里有小小的震動。
不過,亞裔女子并不怯弱,看她在泳池的表現就知道了。她在水里動靜大,自如又強悍,身體俯臥在水面呈流線型,一左一右劃動手臂,雙腿蹬出激烈的水花;游到盡頭,她在水下一個跟斗,便已頭腳交換,不作停留,開始新一輪的劃動。水里的她和其他美國人一樣,游自由泳,可以不停歇地游上幾十分鐘。在更衣室她也是洗沐換衣動作迅捷,從不與周圍人搭訕,而旁人也與她保持默契般的,連“Hi”都免了。因為,當我們兩人都在更衣室時,某個老美進門會對我說一聲Hi,就好像她是透明的。或者她們曾與她打過招呼,而她的反應讓她們明白,她不喜歡被人招呼?
有一陣我對她生出懼意,希望不要遇到她。她的沉默、自顧自到自閉狀態(tài),給我莫名壓力。以后我又懷疑她也是個抑郁癥患者,當我自己頑固性失眠誘發(fā)了抑郁癥而需要吃藥時,對她固執(zhí)的沉默不再見怪。
我服藥期間中斷學業(yè)兩年,承蒙導師關照,這次是來參加博士論文答辯。
今天看到她在我常游的泳道,竟生出久違之感。
我羨慕她自由泳游得這般嫻熟。我只會蛙泳,這還是小學體育課勉強及格的課目,之后很多年不下池子,是個討厭運動的人。我對我的所謂“蛙泳”是否是蛙泳,毫無把握。在滿池泳者手臂飛揚雙腿踢出水花的自由式游泳中,我覺得我的蛙泳簡直像狗爬式。
我得不到最里側的泳道,便在最外側泳道。我不愿意在中間泳道,我對自己的蛙泳姿勢自卑,希望不被人注意,尤其不愿意讓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年輕救生員觀看我的游泳姿勢。他們若不是池中好手,拿不到救生員執(zhí)照。我覺得最外側泳道,正在救生員的眼皮底下,她或他通常不會太關注眼皮底下的動靜。
在美國游泳館我才發(fā)現,這里的人都愛游自由泳。當泳道都滿的時候,你發(fā)現你是泳池里唯一的另類。
可笑的是,也會產生戲劇性轉折。曾經有一天,我發(fā)現池里有人在蛙泳,一個、兩個……有一天滿池人都游起了蛙泳,這有點像灰色幽默,是本地居民在向少數民族表示融合的姿態(tài)嗎?當然,這只是即刻的好玩心態(tài),他們很快又恢復了自由泳,而我卻沒法自由轉換,我試過卻失敗了。
我沒法做到自由泳標準的下坡式漂浮,臥在水面雙腿立刻下沉,成了上坡式漂浮,既甩不開手臂也沒有力氣用腿拍水。自由飛揚的泳姿,在我這里成了沉重的包袱,頗有挫折感。
因此,我試圖讓自己融入主流泳姿中的努力,很快放棄了,就做埋于水中的鴕鳥吧。戴上游泳防水眼鏡,看出去的世界退遠了,唯有水下清澈。在透明的藍色中,思緒排空了,連自我都消失了,不再自卑也不再焦慮。
于是我這個不愛運動的人,在長達半年被雪覆蓋的白色冬季,除了暴風雪天,竟然在堅持游泳。
冬天的游泳館暖氣宜人,卻收費低廉。這是一間開放給市民的社區(qū)中心,內有籃球館乒乓房桌球室以及健身房,都是免費的,除了游泳館和瑜伽教室。出入這里的人多是退休老人,或低收入者,以及由家長陪伴的兒童。城里的中產階級們更愿意去收費高一些的會所。當然,比起國內象征身份收費昂貴的會所,這里的會所是平價,上班族都能消費。
事實上,我有學生游泳卡,大學的泳池規(guī)模更大。但我不愿與年輕學生為伍,池里的青春氣氛,而更衣室大而無序,熱水不夠充沛??傊?,是個讓我覺得自己已經上年紀的地方。我寧愿來這里買月卡,享受這個社會為弱勢一族的周到安排。
我進入池子,迫不及待和水擁抱,離開小城我就不再游泳,回到自己的城市,生活是另一番節(jié)奏。喧鬧嘈雜庸庸碌碌,是我年輕時最討厭的生活,可我在喧鬧嘈雜中不用再吃抗抑郁的藥了。
我在水中臉濕了,發(fā)熱的水從眼里涌出。
把臉埋入水中這一刻,水的清澈,總是令我驚喜。我屏住氣息,身輕如紙片兒。我以旁觀者視角目睹我的身體和靈魂一起深深沉浸于水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從水里出來,我會自嘲:我沒有江海,只有消毒水。所以,所謂透明的藍色,是水中加了用來殺菌的化學藥劑。這一大池為冬泳者準備的消毒溫水,在上海,不是我能享受的。上海的溫水游泳池多半建在酒店,與市民隔離,虛榮的人會在乎,在他們心里,它成了城市的負面背景,因為得不到而有了怨念。不幸的是,也是我的怨念。
池邊熱鬧起來,一群老婦人從更衣室出來,這也是不變的情景。游泳池旁邊伸出一方小池,老婦們總是在這個時段,進小池做水里的健身運動。
她們蹣跚走來,連體式泳衣凸現著女人年老后身材的全部缺陷。她們肥胖,像懷孕的女人挺著繃在游泳衣里的大肚子。不知她們是從哪里弄到特特大號泳衣。我是高個子,體重正常,身上這件連體式泳衣是XL號,她們至少需要XXL或XXXL號碼的泳衣。我在當地購物中心為自己挑選泳衣時發(fā)現,連體式泳衣尺寸不全,可挑選范圍遠遠小于比基尼泳衣或兩件套的運動泳衣。
年老的婦人們胖而松弛,脂肪裹在皮里,從游泳衣的腰身邊緣溢出來,溢出太多,形成真正的肉皮囊掛在泳衣外面。
看到她們我會想到另一位老婦。她身體瘦弱顯得輕盈,從不運動。她叫薩琳娜,是我房東莉莎的忘年交。我在咖啡館遇見她,也曾在一家可以吃簡餐喝咖啡的連鎖店見到她。她的桌上總是放著書和厚厚的夾了很多紙片的筆記本,手里握著筆。是的,她在寫詩。
遇到她的那一年,她已經高齡九十。她化淡妝,涂玫瑰紅唇膏,穿秋香色兩件套的羊絨圓領套頭衫配開衫,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十歲。她從十六歲開始寫詩,直寫到九十歲,從未出版詩集。薩琳娜說,寫詩是她的生活方式。她守寡三十年,和女兒在一個城市,卻住在不同的county(縣)。
兩年前我在游泳池看到老婦們,想到薩琳娜,我會希望我的老年更接近薩琳娜,我希望像她一樣外表優(yōu)雅、體面,像她一樣在獨居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現在我卻更羨慕老婦們。雖然,她們的大腿過粗在行走中會相觸摩擦,她們不得不努力岔開雙腿,胖鴨子般慢慢朝前挪動;隔著距離,你也能看到她們的小腿靜脈曲張,如同藍色的塑料管子鑲嵌在肉腿上。
但是,這一切絲毫不影響她們的好興致。
她們說笑著,語速比步速快。即使每天見面,仍然有說不完的話。所以女人比男人長壽。女人善于利用各種機會與同伴們分享自己的心情,絮叨著已經重復多次的話題。說什么并不重要,要緊的是有說話機會,張開嘴,把話說出來。她們往往七嘴八舌,各說各的。在外人聽來都是廢話。然而,說廢話是排毒,排出情緒的毒素,說個不停的人會得抑郁癥嗎?
她們老成這樣,大半生里經歷了難以預料的風險:情變、婚變、家變各種變遷。這個年齡的她們,丈夫或兄弟可能參加過越戰(zhàn),她們因此經歷了生離死別。關于自身形象的丑陋與否,實在微不足道。她們是彼此的鏡子,誰也不用嫌棄誰。她們比薩琳娜更具有普遍性。
我雙手抓著池邊水溝凹槽,把游泳眼鏡推到額上,抹去臉上的水,頗有興味地打量她們。
我看到她了。這并不意外,可我仍然一驚。
十幾個女人,花花綠綠一大簇。她們已經從我面前走過。我掉轉方向,朝深水池邊游去,很快她們會沿著池邊轉到這邊來。從這個角度,我可以更為清晰地看她。她走在里側,不時被人遮住。她是這群老婦中最年輕的一位,但也年近六十了。她是最沉默的一位,表情不變,是臉無表情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見她就是這個表情,那時她的家還是完整的。
我先認識她丈夫和她兒子。那年我第一次在美國中西部小鎮(zhèn)過冬,一場接一場暴風雪,我還未考駕照沒有車,需要去學校的日子,得算好時間等在校車站。其他日子便像關在籠子里。我未婚,相親路不順,便指望出國開始新的旅程,在三十八歲年紀來美國大學讀冷門專業(yè)博士,從申請、錄取、拿簽證到出發(fā),千回百折,趕上的是冬季開學。
到美國才幾天,第一場暴風雪就給了下馬威,公寓斷電的夜晚,我因恐慌而失眠。我?guī)Я税裁咚?,可藥片也像患上水土不服,在異鄉(xiāng)突然失效……
那幾天,學校和商店關門了。我不得不禁足在房間,也許因此落下了病根——幽閉恐懼癥,諸如此類。
我寓所的窗戶對著小鎮(zhèn)最寬的馬路,35mile車速直接開上高速公路。所以,路上車流如織,每一秒都在變化,又似乎毫無變化,隔著窗玻璃只見車子不見人。
我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長大。我到美國才了解我和我民族的文化基因:我們無法離開人群。失去人群比失戀還讓我失落。不斷下沉的情緒讓我對自己害怕。我希望有學校之外的社會生活。
馬路對面的教堂,吸引我的目光。風雪夜,中西部平原狂風呼嘯,教堂大門口亮著燈,眼見一部部車子壓著雪轍駛進停車場。我通過教堂停車場變化獲知教堂活動:有些夜晚,教堂有BibleStudy(查經班);禮拜天停車場最滿,早晨有兩場禮拜,還有面向未成年人的主日學校。
我透過雙層窗玻璃望著馬路對面,想象著教堂內的盛會,那里熱鬧還有信仰加持,簡直是嚴冬最完美的庇護所。
我沒有信仰,卻需要人群。一個晴朗的冬日,我踩著咔咔作響的冰雪,繞了一些路,走到十字路口穿馬路,走進教堂。
她的丈夫、教堂副牧師、提前退休的藥劑師威爾遜先生接待我。他至少年過六十,身體有些臃腫,說話微微喘息,但灰藍眸子閃爍慧詰和幽默,一縷憂傷時隱時現。我們才見面就聊起來。威爾遜先生對我出生的國度和城市感興趣。我無法用貧乏的英語單詞向他描繪,便去網上找來照片向他展示。
來去間,我在威爾遜先生的辦公室見到他兒子。這是個高壯的小伙子,名叫約翰。他藍眼睛嚴肅專注,短短的栗色頭發(fā),兩頰已有淡淡的絡腮胡子,雖然他才十七歲,仍是個高中生,寒假后再讀一學期畢業(yè)。他與我寒暄一下就離開了。威爾遜先生告訴我,這天是約翰打掃教堂的日子,他放學后直接從學校來教堂。他父親說,他們住在另一個county,他從學校開車過來,車程三十分鐘。
來回一個多小時,就為了給教堂做清潔?我在心里問。
我離開時,威爾遜先生讓約翰帶我參觀教堂。那時他正在給教堂每張座位擺放《圣經》。我心里想,他這樣的人,在中國就是活雷鋒了。
我和約翰一起把《圣經》擺放在椅子背面的插袋里。他不言一字,臉上肅穆的表情仿佛在強調教堂的神圣,以致我也不便開口聊天。約翰遵他父親囑咐,帶著我把整座教堂都參觀了一遍,包括地下室的儲藏間,這個過程令約翰稍稍有了生氣。走進兒童活動室,只見墻上貼滿童稚的畫,地上低桌上到處是玩具,讓人一瞬間忘記這里是教堂。約翰的臉上有了笑容,嘴角兩粒小酒窩溢出了十七歲的稚氣。在童稚的氣氛中,約翰告訴我他母親也全職為教堂服務,他說,這是他們全家人的教堂。
我見到約翰母親是在兩三個禮拜以后,那段時間我不時去教堂找威爾遜先生聊天,不如說把他當作練習英語的對象。
她叫雪瑞,比她丈夫年輕十歲不止。她面容清秀,眸子沒有一絲笑意。當她丈夫把我介紹給她時,她只是微微點頭,沒有交談,連寒暄的話都不說。她深沉的靜默,令我說不出話來,心里甚感意外,印象中教徒們遇見陌生人,總是滿臉笑容熱情得過分,讓你想象他們比我們這些沒有信仰的人來得快樂,不是嗎?
見到雪瑞那天,我也遇到了約翰,但他看到我時,面無表情,好像我們不曾相遇。威爾遜先生臉有歉意,欲言又止。
那天之后,我突然就停止教堂訪問,不說話的母與子,讓我覺得自己不受歡迎,我也不愿看到威爾遜先生為難的表情。
四月,我收到威爾遜先生的郵件,他邀請我找時間去教堂演講,給中年上班族聊聊關于上海和中國。他說,他們從未去過東方,可能以后會去旅行,甚至會考慮去中國做生意。這有點讓我吃驚,已經二十一世紀了,居然還有這么多美國人沒有去過東方?
我那時已經不像剛來時那么熱衷于融入美國社會,我被學業(yè)和失眠困擾,沒有閑暇充當文化使者。但來自于威爾遜先生的邀請很難拒絕。我于是帶上與演講有關的視頻材料去教堂見威爾遜先生。
那天是星期二。記得星期二,是因為我在威爾遜先生辦公室時,約翰進來拿吸塵器,便想起星期二傍晚是他打掃教堂的時間。多日不見,我們互相寒暄了一下,他仍然不愛說話,急著離開,出門時突然回轉身伸出手與我相握,突兀而令我驚喜??粗x去的背影,他父親用玩笑語氣婉轉道歉說,這些teenage(青少年)說話愣頭愣腦、粗聲粗氣,像頭動物……
我的情緒卻被突然涌起的悵惘籠罩,看著約翰拿著吸塵器離去的背影,眼前浮現他孤獨清掃教堂的身影。
我和威爾遜先生定下了五月初的演講時間,這之前我們需要電話確認一次。我打電話給他,卻被告知威爾遜先生最近不能來教堂,因為他家發(fā)生Emergency(緊急事件)。我第一秒鐘想到約翰,他在來去教堂路上出了車禍?我心跳加速。
然后我收到威爾遜先生郵件,他說最近家里發(fā)生一些事,去教堂演講的事要耽擱一陣。這一次我想到雪瑞,她沒有表情靜默如雕像的臉,宛若關閉與外界的通道,讓我無端地為她擔心。我回復威爾遜先生郵件,問他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需要幫什么忙?威爾遜先生沒有答我。
五月中旬大學學期結束后,我匆匆回上海,返回我熟悉的生活。
我在開學前兩星期回到美國,我要參加一門補考。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學霸,讀書生涯對于我從來不輕松。
那個夏天,水災侵吞我所在的大學城和整個州,隔壁城市已成水城,并發(fā)生缺水恐慌。超市擁擠,人們都在買水。我在超市遇到教堂認識的年輕女生,我向她打聽威爾遜先生,夏天之前他家曾經發(fā)生的Emergency是怎么回事?現在應該安然無恙了吧?她吃驚反問,你不知道威爾遜兒子割腕自殺?她喃喃嘀咕道,他撇下父母親,先走了……
我腦子亂了。我問,威爾遜先生有幾個兒子?她說威爾遜先生只有一個兒子叫約翰。我問,他不是經常來清掃教堂嗎?她說,他已經離世,不會再來教堂清掃。這句話令我眼睛濕了。我在想約翰母親,她如何承受這個打擊?回想初見雪瑞時,她的沒有一絲笑容的眸子,難道她早有預感,卻無能為力?
那晚我特別想念母親,暑假回滬,她蒼老很多,說是太思念我,因為之前她從未與我分離在大洋兩岸。
我給威爾遜先生發(fā)郵件,對他失去兒子表示哀悼。他回信告訴我,約翰患抑郁癥久矣,但他們沒有意識到病情的嚴重性。
新學期我搬去公寓樓相對集中的社區(qū),那里學生人來人往,至少物理空間不那么空寂令人驚慌。當然視線里已見不到兩英里之外那座路德教堂。我沒有去探望威爾遜先生,我的玻璃心讓我害怕面對威爾遜先生的哀容。
十月下第一場雪,十一月人們就開始擔心十二月的寒冷。已經是第二個冬天了,我仍然失眠。我去進行心理咨詢,醫(yī)生建議我多做運動。我買了游泳卡,在積雪的日子,這是我唯一可以實現的運動。
記得那天更衣室有些擁擠,一群老婦人在沖洗更衣,做游泳前的準備。雪瑞在她們中間。有一秒鐘我們的目光相遇。她似乎沒有認出我,或者說,她漠然的目光讓我以為她沒有認出我。老婦們在熱烈交談,她仍然保持她固有的靜默狀態(tài)。我突然意識到,她根本沒有看我,她對眼前的人世視而不見,她的目光聚焦在約翰身上,在她記憶里一直活著的男孩。
此時我伏在深水區(qū)的池邊,戴上了游泳眼鏡,她和她們的面孔透過眼鏡變得遙遠并且模糊。兩年前很多個傍晚,我也是這樣在池水里默默關注她。
老婦們進水池后,有個年輕女子隨后出現,她是她們的健身教練。兩年過去了,她仍然是她們的教練。年輕女子發(fā)出我已熟悉的口令,她聲音清亮,性格開朗,常在口令間隙說些逗樂的話,引來老婦們的笑聲。兩年前,我常常在歡笑聲中轉臉去看她們,更是為了看雪瑞。池子站滿了老婦人,我很難看到她的面孔。
今天我在外側泳道上,當我向小池子看去時,我的目光同時收入里側泳道亞裔女子的泳姿,她不知疲倦,來來回回,在水里完成心中預定的目標。
這不變的情景,無論是她還是老婦們,以及隱在老婦人中間的雪瑞,還有那位聲音清朗的年輕教練,她們讓兩年的時光突然消失。這不變的恒定的次序,包裹著的故事重又變得清晰。
久不下水,才游了二十幾分鐘,便體力耗盡。我已經做不到像兩年前那樣游上四十分鐘,雖然這四十分鐘也是停停歇歇。
我回更衣室時,她們都還在水里。我匆匆洗沐、穿衣,趕在人們到來之前,把頭發(fā)吹干,我仍然很在意吹風機的聲音會干擾他人。
我剛打開吹風機,朱迪走進更衣室,她是我前房東莉莎好友。是的,我在四十歲那年搬出學生進出的公寓樓,住進單身女子莉莎的出租屋。我和朱迪熱烈寒暄聊了好一會兒。朱迪是家庭主婦,為城里一支業(yè)余爵士樂隊做過鋼琴伴奏,這支樂隊的主唱便是年逾六十的莉莎。兩年前我?guī)е赐瓿烧撐幕貒蛏操u房離開小城。她動過膝關節(jié)手術,無法忍受中西部漫長的寒冬,搬去佛羅里達。
朱迪說莉莎離去后,樂隊也解散了。我問起薩琳娜,朱迪說,薩琳娜已去世一年半。見我吃驚的表情,朱迪似在提醒我說,薩琳娜九十四歲了。朱迪告訴我,薩琳娜去世前,終于等到自己的詩集出版。
也好久沒見你,至少有半年吧?朱迪問。我笑著搖頭,告訴她,我回國兩年,所以,至少兩年沒見。朱迪一陣驚問,有兩年嗎?已經過去兩年?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我在心里驚問。我看著從我們倆面前走過,徑直走向沖淋房的亞裔女子的背影,她走進角落沖淋房之前,拉下頭上的游泳帽,露出光頭。頂上白熾燈照在她的光頭產生一秒鐘的反光,仿佛那是一圈金屬,從來不曾長出頭發(fā)。
朱迪在我耳邊說,有一陣我陪我丈夫看病,也在醫(yī)院見到她。
從泳池通道傳來說笑聲,老婦們陸續(xù)進來了。
我走出更衣室站在社區(qū)中心大樓臺階上,大樓門外是露天停車場。夜色籠罩,停車場亮起了路燈。我有些茫然,一時找不到租來的Honda車。那圈反光仿佛刺傷了我的眼睛,我看出去的物體模糊、退遠,就像戴著游泳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