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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列的生活

2022-05-06 08:23楊獻平
海燕 2022年4期

文 楊獻平

大多數傍晚,他會出現在散布于村莊外圍山嶺中的各個養(yǎng)雞場門口。從三輪車上拿出一件帆布披風,斜掛在腰部或者墊在肩上,打開三輪車后斗,一件件往下搬運雞飼料。近些年來,南太行鄉(xiāng)村很多人干起了養(yǎng)雞的副業(yè),借以解決有吃的沒花的之生活現狀,特別是過去一些經常出去打工的人家,養(yǎng)雞雖然臟和累一些,但相比在外面受人吆喝、白眼和歧視,養(yǎng)雞守家在地,啥事兒也不耽誤,還能掙錢,當然體面和自由許多。有需就有供,這是市場經濟的基本原則。瞅準機會,朱貴民率先買了一臺帶駕駛室的三輪車,做起了販運雞飼料的生意。

朱貴民長我三歲,和我是小學同學。那時候,他個子最高,也瘦,脖子長,兩道眉毛呈倒三角形,眼睛也三角。盡管他爹是我們幾十個學生共同的老師,但朱貴民學習成績非但沒有遺傳他爹的基因,也沒有發(fā)揚他爹的刻苦精神,每次考試,都用兩三只超級大的“鴨蛋”回報他常年在講臺上吃粉筆末的教師老爹。到小學五年級,朱貴民和他爹的沖突公開化,且愈演愈烈。在一個秋風橫掃全世界的下午,父子倆的沖突可以和前些年美國在中東打的那些仗相提并論,最終朱貴民的堅決反抗,使得他老爹希望兒子讀書成才的夢想,在那一刻徹底破滅。當時,他老爹吹胡子瞪眼,幾次憤怒至極,拿起黑板擦就要甩在朱貴民臉上,朱貴民不躲不閃,昂首挺胸,儼然一副英雄就義的大義凜然與悲壯肅穆。我們這些同學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嚇傻了,一個個瞪著眼睛,按住眼球,呆愣愣地看著朱貴民父子兩個人的戰(zhàn)爭活潑潑地上演。

最終,朱貴民哼了一聲,看也不看老爹一眼,轉身走到座位跟前,猿臂一探,猴腰一弓,提起杌子,背起書包,大踏步走出教室,還帶著一團黃塵。自此與課本、學校完全決裂。幾年后,我也高考失敗,再次歸屬到了朱貴民的行列,即鄉(xiāng)村待業(yè)或者干脆就是無業(yè)青年的龐大行列。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因為讀了中學之后,我想我最差也會讀個師范學校之類的,絕對不會再和朱貴民這樣的自絕讀書之路的人扎堆兒廝混,淪為廣大北方鄉(xiāng)村無業(yè)青年如草芥般的一員??扇讼氩蝗缣焖?,我白花了爹娘六年血汗錢,雖然肚子里裝了一點墨水,但從本質上,與早就把自己的人生歸位于新一代農民的朱貴民沒有半毫米的區(qū)別。

插圖:李雨薇

沮喪是有的,因為從小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于身處20世紀末中國北方鄉(xiāng)村的大多數青年來說,盡管理想和做夢幾無差別,但關于個人的狂妄設想必不可少。就個人的未來,我無法和父母溝通,因為他們只知道我落榜了,這一輩子當中,就斷絕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封神”之路。必定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今天去田里鋤草,明天到山上打柴,然后再靠借貸蓋新房子,找一個門當戶對的閨女結婚。如此周轉往復,雖然換了一個名字和一個時代,但走的還是父母走過的那條逼仄的鄉(xiāng)村之路。

苦悶使我和朱貴民不僅時常能夠重敘同學情誼,還很快成了好朋友。此時,朱貴民承包了村里的磨坊,磨米磨面磨豆子,乃至豬飼料,雖說收入不多,但也算是兜里有了零花錢的人。我為了躲避父母的嘮叨和嘆息,每晚都去找朱貴民。那時候,朱貴民一個人住在一所老房子里,有一張大炕,兩個人每晚躺在上面,開始胡謅八扯地談夢想,最后卻扯到了村里的男女情事上。朱貴民畢竟大我三歲,對男女之事十分精通,有幾次還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了他鄰居,一對結婚五年多的夫妻在夏天夜里做愛的聲響和言語。鄉(xiāng)村的性基本上是公開的,或者說具有原始的、天然的敞開性。而且,性和性趣聞不僅是男女之間熱衷之事和生理本能,還是他們調劑生活,暫時忘卻生活苦難的最強效的精神藥劑。

十八歲那年冬天,為了掙點過年的錢,母親讓我跟著父親,去五十公里外的白塔鎮(zhèn)幫人裝鐵粉。我瘦胳膊瘦腿,本是農民的命,卻長著一副書生的身子,沒干幾天就卷鋪蓋跑了回來。剛一進村子,就聽說,朱貴民鬧了一場大事。那時候,我已經認定朱貴民是我在村里最好的朋友了,出于義氣,一聽他有事,就急忙打問。人說:家里給朱貴民找了一個閨女做媳婦,對方也同意。20世紀90年代初期,南太行鄉(xiāng)村年輕人結婚早已經是普遍風氣,一般男孩子如果讀書不行,十六七歲時,家里就開始為他們張羅媳婦。當然,門當戶對是首選,有公職的人家若是兒子待娶,必定有諸多適齡閨女的父母上門請婚或者托人撮合。朱貴民除了讀書不多之外,家境在當時方圓十里的村子里還是屬于中上等的。爹是教師,母親雖然是農民,但她的兩個哥哥一個是本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一個是本縣供銷公司的采購主任。正因為這樣,朱貴民的老爹是全鄉(xiāng)第一個由民辦轉為公辦的教師。一個月一千多塊錢,雖然說起來不多,可在當時的南太行鄉(xiāng)村,一個月坐地收入一千多的人還是寥寥無幾。

女方家境相比朱貴民基本相當,爹是養(yǎng)路工人,娘是純粹農民。而且,那閨女也只讀過小學三年級。他倆訂立婚約,村人反映基本一致:門當戶對,都差不多。女方唯一劣勢是沒有當官和在外做公事的人做靠山。按照南太行鄉(xiāng)村風俗,雙方都沒意見后,先舉行一個訂婚儀式,俗稱“遞手巾”。即選定一個晚上,由媒人帶著男方和其父母親,事先買一對大紅枕巾,包上一千或者幾千塊錢,到女方家去。如果女方接了枕巾,就等于應承了這門親事。雙方也可以就此向外宣告,自己的兒女有了人家。其他有意的人,就不要再來多嘴多舌了。

這只是一個開始,隨后雙方會通過媒人,就彩禮錢進行一番磋商。這是南太行鄉(xiāng)村又一個風俗,即男方迎娶別人家的女兒,必須給付一定的彩禮。上世紀90年代初期,大致是一萬五到兩萬之間。名義上是盡孝道,實際上有防止閨女這盆水潑出去后,杳無音訊或者干脆不孝順的意思在內。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女也防老。這是尚處在農耕時代的北方鄉(xiāng)村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但男方也深知即使娶了人家閨女,也要盡孝道的道理,就在彩禮錢上能少點盡量少點,女方父母或是貪財,或是礙于面子,要得當然不能比同等人家的閨女少。這樣一來,矛盾就產生了。起初,女方家覺得朱貴民家境好,應當多要點,一開口就是兩萬兩千塊。這個價碼,在當時的南太行鄉(xiāng)村力拔頭籌。朱貴民家當然不干,私下說,閨女又不是很俊,還沒文化,就爹一個當工人,這個價開得不著調。

兩家因此一來二去,磋商很久,還是毫無結果。朱貴民爹娘也生氣,朱貴民悶頭不說話,少頃,晃動他那根細高挑的身子,一溜煙翻過一道山嶺,氣勢洶洶地殺到了未婚妻家。大腳片子甩進門檻,正在燒火做飯的未來丈母娘還沒明白咋回事,朱貴民就挑著三角眉大聲吼道:窮瘋了恁都?缺錢缺死氣了恁都?其中的“死氣”一詞,為南太行專用,意思是吝嗇和極度匱乏。

未來丈母娘沒想到未來女婿這么厲害,又口出不遜,當場叫了一聲哎呀俺滴個娘啊就一屁股坐倒在黃泥地上,然后放聲號啕,聲振屋瓦。正在對面山坡上打柴的未來岳父和未來大舅子聽到哭聲,停下手中斧頭,豎起耳朵傾聽,確認哭聲是從自己家發(fā)出的,父子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嗷了一聲,受驚的兔子一樣躥下山坡,奔到家里。大舅子當過兵,身材不高,但很健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迅速弄清情況,大吼一聲,撲過去就踹了朱貴民一腳。這還不算,動作之中還怒罵朱貴民說,恁娘的朱貴民你敢到俺家欺負人,找死!隨即,第二腳跟上,再上拳頭。朱貴民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蒙了,挨了兩腳,才覺得應當反抗。可不湊巧的是,正當他吼叫一聲,準備對未來大舅子以牙還牙的時候,未來岳父不偏不倚地擋在了中間。

當天夜里,一場大雪覆蓋了南太行鄉(xiāng)村,世界一片茫然。還沒等到日出雪化,我就穿上了肥大的軍裝,馬上就要走州過縣,去向遠方了。出發(fā)當天,諸多的鄉(xiāng)親來送我,唯獨不見朱貴民。我覺得這小子真是不夠意思。在我心里,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好,應當是實打實的,而不是逢場作戲。車子開動了,我又掃了幾眼,依舊沒有發(fā)現瘦長的朱貴民。轉頭瞬間,心里一股悲傷猶如驚濤駭浪,席卷了我對同學、朋友的固有認知。我似乎明白,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自己首先要做好被傷害甚至被出賣的準備。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誰對誰都沒有好到底的義務,同性之間甚至異性之間,根本不存在滄海桑田的純真與永恒情誼。

去家三千里,一切都在時間中自我轉換。兩年后,我回家,卻聽說朱貴民已經成家了,老婆還是原先的那個閨女。至于他們如何消弭誤解和仇恨的,沒人對我詳細講解,我也沒有打問朱貴民。再一次回家,朱貴民有了一個女兒。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朱貴民晃著一顆越發(fā)尖細的腦袋,三角眉擺得比課桌還正,和我打了一個招呼之后,一秒也沒停,就相向而過。我嘆息一聲,低著腦袋,回想起當年與朱貴民的友誼,忽然覺得一陣蒼涼。不知不覺,走到他們家門口,忽然看到他妹妹和他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我禮節(jié)性地叫了他娘一聲嬸子,正要抬腳前行,去往大姨家,卻聽朱貴民的妹妹嗷了一聲,狼一樣沖過門前的小土路,到大馬路上,攔住我就罵。

那是我在鄉(xiāng)村受到的唯一一次正面的、莫名其妙的侮辱。朱貴民的妹妹和我同齡,但比我低一年級。上學也和朱貴民一樣,每次都用“鴨蛋”回報父母。小學五年級沒到,也背起書包回家了。村人都嘆息說,爹是老師,卻教不好自家孩子。這也算是奇怪之事。長大成人后,朱貴民爹娘見鄰村一個小伙子很會做生意,算賬一口清,為人處世也備受村人贊譽,兩口子一商量,就托了一個熟人,撮合了自己女兒的婚姻。

不料想,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幾年后,那小伙子做生意賠了錢,欠了銀行十幾萬塊錢。人都說,這一輩子都難還清。兩口子不愿把女兒往火坑里推,起初當作不在意,該怎么樣還怎么樣。又過了一年多時間,找了一個借口,退掉了這門親事。那小伙子氣不過,有意報復。湊巧的是,那小伙子和我也是同學,我回家之后,去他那里喝過一回酒。那小伙子說一定要好好報復朱家,我說,這個事情最好的方式是順其自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合則好,不合也符合常理,以后還在一個地方生活,沒必要。

卻沒想到,話傳到朱貴民他娘和妹妹耳朵中,卻變成了我慫恿那小伙子報復她們。要說朱貴民的娘,年輕時候也算是村里一等一的美人,臉上身上哪兒都好,唯一不足的是,鼻梁四周有一些黃褐斑,而且很明顯。他妹妹也遺傳了母親,長得像姐妹,黃褐斑分布也非常均勻。那天,她們娘兒倆把我攔住,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最刻薄、最原始、最惡毒的話罵我不是好東西。我辯解,她們卻不給我機會。我怒喝說:你們以后會知道的,到底我是為你們說了好話,還是添了油加了醋!人虧心,天不虧人!說完就走了。不過幾天,另一個在場的人給他們說了真話,證實我當時就是勸誡那小伙子不要報復他們的。

我在等她們道歉。但幾天過去了,那娘兒倆一句話都沒有。我娘說,她們這是看不起咱,罵就罵了,作踐就作踐了,知道咱家沒本事,奈何不了他們。我沉默,知道娘說的是事實,也由此知道了朱貴民為什么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根本性的改變。事過之后,我也第一次洞曉了鄉(xiāng)村的人情人心,即:強勢者永遠向更強勢者低頭,富有者必定幫助利益共同者。弱者不僅是他們天生的出氣筒甚至侮辱對象,也是他們用來顯示自己富貴、能力和地位的墊腳石與雜草敗葉。

因為家境差,我的婚姻大事也成了父母的心頭大患。我自己也到了十九歲,眼看著周邊的同學同鄉(xiāng)都鑼鼓花轎地成就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自己雖然在外面,但仍舊是一個只拿幾十塊錢津貼的戰(zhàn)士。那時候,當兵不像考上了大學,出來就有工作,最不濟的也能做一個鄉(xiāng)村教師。而當兵不行的話,退伍之后還得回來種地。為了減輕父母的壓力,也使得自己有一個情感的和婚姻的歸屬,我也曾夢想過成為朱家的女婿,朱貴民就是我的親大舅哥。有一次,我還給母親說了這件心事。母親說,不可能的,人家的家境過得是啥光景?咱家啥年景?提都不要提,提了的話,閑給自己臉上抹黑呢!

要不是這件心事,朱貴民妹妹和他娘在大馬路上冤枉我,我一定會反擊,雖說男人打女人不算英雄好漢,但至少會在言語上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我還想,盡管朱貴民的妹妹和那個小伙子處了好幾年,可能還發(fā)生了肉體關系,但對于我這樣家境的人,對方即使不是處女,只要愿意下嫁,就算燒了高香,祖墳上冒青煙了。我還暗暗地盤算,倘若我和朱貴民的妹妹能成的話,等我退伍回來,憑朱貴民親舅舅做鄉(xiāng)長的能力,在鄉(xiāng)政府謀個差事那肯定板上釘釘……到那時候,我們家也就擺脫了貧苦人階層,轉而雞犬升天,人神同眷了。

這是我的心里話,當然不能告訴朱貴民。等我再次探家回來不久,我聽說,朱貴民長期和老婆分居,一個在磨坊里住,一個在家里住,兩個人兩鍋飯,他們唯一的女兒先是跟著女方,后來又跟著父親生活。與此同時,朱貴民和他當鄉(xiāng)長的親舅舅的親小舅子的二女兒好上了,也就是說,親戚又連上了親戚,而且,兩人年齡相差二十一歲。這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算是百年不見的一件稀罕事。

上世紀90年代后期,麻將也翻山越嶺,在偏遠的南太行鄉(xiāng)村風行起來。除了五十歲以上的,村人基本上都會打,不論男女,也無論季節(jié),白天黃昏東一桌西一桌,一個個打得稀里嘩啦,聲震山河。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外出務工的男女會日久生情,單身在家久了的漢子娘兒們會暗渡陳倉。沒想到,打麻將賭博也能碰撞出猛烈的愛情火花。

熟知此事的村人說,朱貴民和張芝芝的事兒不是一天半天的了,胎都打了幾次。我大為吃驚。而讓我更為吃驚的是,假若朱貴民和小他二十一歲的張芝芝結了婚,別看他大我三歲,還得叫我哥,因為,我親弟弟娶的是張芝芝的大姐張花花為妻,即我的弟媳婦。這樣一來,關系就全部亂了。

朱貴民妹妹的事情也令人不解,和那個小伙子解除婚約之后,朱貴民妹妹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上班,當然,去之前,到市里的衛(wèi)生學校進行過半年的培訓。鄉(xiāng)村生態(tài)就是,一人得勢之后,勢必要將家人拉攏進去。一個人掌握了一定的資源和權力之后,不為家里辦事,不拉攏幾個自家后輩進入公門,會被鄉(xiāng)人恥笑為無能。

這一點雖不符合時代要求,但很能體現南太行鄉(xiāng)村乃至整個中國的傳統(tǒng)。這種家族式的連帶與提攜,作為中國社會長期的文化景觀,其歷史之長遠,可謂洋洋大觀,聲勢浩大。

一個鄉(xiāng)野女子進入事業(yè)單位,本該是榮耀,可在眾人艷羨之時,朱貴民的妹妹則出了一場大事。某個清晨,有人看到鄉(xiāng)政府附近村里一個男子從她宿舍的窗戶中翻了出來。一時間,艷事飛揚,迅速傳到了全鄉(xiāng)一萬六千多“肉體終端”,成為了當年最為刺激、香艷的南太行十大新聞之一。

我搖搖頭,為自己當年那種想法感到羞恥,也覺得,現在的鄉(xiāng)村,不僅在外形上高度模仿城市,人心和行為也進入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狀態(tài)。既欲望蓬勃,不再遮掩;又慌亂無措,甚至簡陋和拙劣。

朱貴民果斷再娶,對象就是張芝芝。不久,又生了兩個女兒。這期間,我也在外省娶妻生子,幾乎每年,我都要回家一次,小住一段時間。因為他們和我弟弟的關系,朱貴民和張芝芝經常來我們家。有一年,我父親和弟弟想要修建雞場,用來幫助弟弟擺脫收入太低的生活狀況。我在西北,未能幫上忙,只是給了一些錢。春節(jié)回家,母親和弟弟有些感動地說,這一次修建雞場,朱貴民又是用自己的車給拉磚、沙子,建房子,一連干了半個月,一分錢都沒有要!為了表示對他的感謝,我?guī)状握埶染?。也交代弟弟說,朱貴民算是咱這里的一個能人,和村干部、鄉(xiāng)政府、林業(yè)局、派出所的人都熟悉,說話辦事能力確實很強?,F在,你們成了親戚,我又長期不在家,遇到棘手的事,可以找他商議和幫忙。

弟弟是那種腦袋簡單、做事魯莽的人。在他看來,世界上的事情,一旦說出來、做出來之后,就不會再有什么改變。比如,一斤雞蛋售價四塊錢,這個價格雖然會波動,但半年內都會是這個價。再比如,一個人對他說,送一趟貨物到烏魯木齊可以掙到一萬塊錢的毛利潤,他就覺得一萬塊錢絕對沒問題。我之所以這樣交代弟弟,并且多次在喝酒時候對朱貴民百般恭維,意思是平時讓他多幫著我弟弟。

朱貴民確實言語伶俐,善于分析和揣摩人心,把鄉(xiāng)間的各類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往往占了便宜別人還念他好。這樣的人,是鄉(xiāng)村土壤中的奇葩,是深厚的鄉(xiāng)村人情生態(tài)、固有的權力結構、血緣家族傳統(tǒng)混合催發(fā)的產物。或許,這樣的人一旦離開鄉(xiāng)村,就會馬上墜入萬丈云霧之中。

弟弟養(yǎng)雞,所用的雞飼料朱貴民承包了,雞蛋的運銷也是他。弟弟有時候沒有足夠的現金支付,就欠著,過一段時間再給。朱貴民也不說啥。一來二去,母親和弟媳婦之間卻總是因為錢物事鬧別扭,相互指責。母親說,春天時雞蛋價格稍高,拉到市里是四塊五每斤,可朱貴民還是按四塊錢和弟弟結算。母親雖然不識得幾個字,可是心細、勤快,驀然從其他養(yǎng)雞戶那里無意中得知這一消息,就給弟弟和弟媳婦反饋,并建議他們要和朱貴民在錢物上搞清楚,吃虧吃在明處沒人說你傻,吃在暗處,得便宜的不僅高興,還會背后笑你笨得連豬都不如。

我覺得母親說得有道理,因為,這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問題,而是尊嚴。弟媳婦性格粗疏,又極好面子,不許婆婆對她進行任何訓教,就頂撞。有一次,朱貴民說可以用玉米來抵欠他的雞飼料錢??傻搅四甑變杉覍~時,朱貴民卻閉口不提那5000斤玉米的去向,弟弟也稀里糊涂。母親問起,弟弟說,抵賬了,算進去了。母親說,根本沒算進去。弟弟犟,母親也著急。弟弟一生氣,把母親甩在了雞房的糞道里。母親當然生氣、沮喪,一個人哭了好幾天。我電話回去,覺得母親說話口氣不對,哄著問出實情,當場怒不可遏,打電話把弟弟罵了一頓。我厲聲對弟弟說,不管父母做得對不對,都是為你好,你不該做那樣的忤逆之事。

大致是經營問題,弟弟和弟媳婦操持的雞場根本賺不到錢,算是白辛苦。弟弟又重操舊業(yè),即開大卡車往返于陜西神木、山西左權、和順、大同、陽泉與河北邢臺、沙河、邯鄲、永年、武安等地方,拉運煤炭換取差價。一臺新的卡車要五十萬,弟弟沒那個實力,我也沒有,弟弟就給別人開車。有一年,他給邢臺的一個車主干了兩個多月,車主耍賴,不給他工資。他性急,就動手,他還沒提起棍子,對方抄起一根鐵板就拍了過來。若不是他躲了,不重傷,也得休養(yǎng)幾個月。報案后,派出所沒有當場給予解決,只是要求弟弟不要出門,必須在家聽候傳喚。弟弟無奈,找到朱貴民,朱貴民說,這個好辦,俺認識派出所的。旋即催促著讓弟弟準備幾十斤的核桃、板栗等山貨,和他一起,去了派出所。管事的說,這樣吧,你交兩千塊錢保證金,就可以再上車干活兒了,只要保證隨叫隨到就行。

開發(fā)票沒有?我問弟弟。

弟弟說:貴民說,咱這不興開發(fā)票那個麻煩事兒……

你個傻蛋!我怒極大吼。

缺乏基本的公民意識,對職能部門人員無條件甚至不辨黑白地服從,這不僅是弟弟一人的習慣意識,也是南太行鄉(xiāng)村諸多人去公門辦事的普遍模式。我對弟弟說:既然是交付了保證金,派出所就應當開具發(fā)票,沒有發(fā)票就是行賄或索賄。弟弟一再辯解說:這是朱貴民讓我這么做的。我又說:既然他們受理了這件事,就應當幫你把工錢要回來。弟弟則又說:人家只管讓我現在可以自由干活兒。

這件事讓我頭疼,甚至悲哀。我從側面了解到,朱貴民和一個民警早年交熟,兩人的兒子還結拜為干親。他之所以催促弟弟交付保證金,是想用弟弟的錢給親戚好處,借此牢固關系。

我再一次感到,朱貴民確實是一個有頭腦的農民,以他人之財務為自己開路和諧關系,也是一個極好的生存策略。不久,我又聽說,朱貴民不僅在雞飼料和雞蛋代為販運上?;ㄕ?,也在核算時候蒙騙弟弟。有幾次拉雞蛋時,少算一兩斤不是什么問題,朱貴民卻十斤二十斤的故意遺漏。如果僅僅作為鄉(xiāng)親,這些也可以理解,但朱貴民和我弟弟是“挑擔”,我弟媳婦和他媳婦是親姊妹。這就令人心理上接受不了。我也覺得朱貴民對弟弟的做法不僅過頭,還過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人性的主要原則,建立自我滿足的基礎上的人生,才能關懷他人。這是盧梭的話。對于朱貴民對我弟弟一家的做法,因為涉及到我的親人,憤怒和不滿都是正常的。而在其他人看來,朱貴民就是一個能人,這也可以說是“不管白貓黑貓,逮著老鼠就是好貓”理論在民間的生動實踐,也是南太行人群歷來“錢不管多少,裝到自己腰包才算”之財富觀的體現。當然,也只能怪弟弟一家粗心大意,好聽點說,是用人不當,不好聽的話說,是自己缺心眼。

因為這件事,我也疏遠了朱貴民。后來回家,基本上不再與朱貴民聯系,在路上遇到也只是打個招呼,完全不像是曾經在一個教室一張土炕上睡過的同鄉(xiāng)伙伴,而是與自己無關甚至從來就不相識的“他者”或“熟悉的陌生人”。隨后,朱貴民在諸多問題上開始和弟弟過不去,但不是當面,而是運用自己和村干部鄉(xiāng)政府熟悉的“關系”,先是在弟弟與他人的林坡糾紛上偏向另一方,再暗中將一塊涉及弟弟家利益的田地,偷偷蠱惑和利用他人砌挖為他自己的房基地。

在鄉(xiāng)間,血緣家族之間的聯結是抵抗個人和家庭災難、苦難的最有效保障。朱貴民既然和我弟弟為“挑擔”,其媳婦又是我弟媳婦的親妹妹,一些事情本來不應當發(fā)生。更荒謬的是,這些事情根本沒有牽扯到朱貴民的利益。

朱貴民和我弟弟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乃至他所作所為,是南太行鄉(xiāng)間人際關系的一個典型性的微縮景觀。按照傳統(tǒng)的宗法觀念,血緣家族內應當杜絕或者禁止這樣的坑騙和使壞行為的,這也是體現家族自尊與內部團結的最有效的“尺度”和標準。朱貴民其人乃至更多的朱貴民,我不認為他們有什么實質性錯誤,在堅如冰雪的生存面前,使得自己利益最大化,以攀附與隨大流的方式去獲得自己的地位、利益、面子、尊嚴等等,都是人性的要求。鄉(xiāng)村的土壤更適合朱貴民這樣的人生存。在蕓蕓草民之間,朱貴民是深諳叢林法則的沒有文化的農民。他的心理、道德、個人素質標尺乃至信仰,一方面深受鄉(xiāng)村傳統(tǒng)影響,另一方面又積極而自在地進入到了這個貌似莊嚴的唯物質時代。

因為市場原因,先前茂密的養(yǎng)雞場逐漸減少,閑置于村外的各個溝坡之上。尚還有一些人家,轉型做放養(yǎng)雞養(yǎng)殖,但放養(yǎng)雞也是要飼料的,朱貴民仍舊以販運雞飼料和雞蛋為業(yè)。有幾次看到他,在薄暮或者晨曦之中,在紛紜的雞叫和雞糞之間,一袋袋地搬運雞飼料,或者蹲在地上查驗雞蛋的完好率。我想到,朱貴民也近五十歲了,三角眉和三角眼依舊,臉膛黑紅,頭發(fā)也有些白了,腰身看起來粗壯了許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有點彎曲。我笑笑,給他打了個招呼,轉頭,忽然想:朱貴民也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一個人養(yǎng)活一家五口人,也確實夠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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