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牛健哲
我到時,門沒鎖,尹東正在彈唱。他坐在沙發(fā)靠背上,腳踩著坐墊。他招呼我的方式是以一個強音斬斷了一曲,另起了一段我們當年胡鬧時搞出的東西,也就是把那時的流行歌亂改一氣,加些地方戲的腔調和唱詞。我沒法跟著節(jié)奏聳肩搖顫。他做了幾顆白得發(fā)藍的瓷牙冠,也用了不同的方式吐字,但那些狂亂詞曲他居然還記得這么多。
他用下巴指了指冰箱,我就去取了點喝的??磥肀湓缇蛿嗔穗?,里面只有聽裝啤酒,手感溫吞吞的,入口就覺得難以下咽。我坐在沙發(fā)的遠端,摸索著吞咽的節(jié)奏。后來他終于斜視著窗子,續(xù)不上下面的詞,停了下來,抬臉笑了幾聲。
“怎么樣老西,還記得這兒吧?”他跳下沙發(fā),在坐墊上留下兩個鞋印。
我笑了笑。當然記得了。當年我們常來他這兒喝酒留宿,我甚至懷疑我現在喝的啤酒還是那時剩下的。差點兒忘了的是我還有“老西”這一名號,我名字里沒有“西”字。尹東那時喜歡給人起些古怪的昵稱,還叫得長久,比如“哆嗦”“太白”,他女朋友則被他叫做“柜門兒”。給我一個跟他“老東”可以捉對的叫法曾經是他對我的嘉獎,他喝多時說過,我們那群人里只有我跟他“里面有東西”。記得說這話時,他沒想好該指腦袋還是指心口,其他幾個糙漢就摸著褲襠說覺得自己也有嘛,柜門兒就佯怒罵了他們。
我們來這兒時都會玩到下半夜兩三點鐘,尾聲大家不那么嘈雜了,尹東就會彈唱得特別盡興,唱他譜曲我填詞的新作,露出攔不住的表現欲。這時大家連帶著我,都會歸順酒勁兒,伺機醉臥沙場。不久尹東也會睡去,但直到天亮都會有神秘的哼唱盤桓在我們的鼾聲之間。
印象里那段時間都是昏天黑地的。雖然我也曾陪他一起打扮鮮亮,去找某個過氣的本地歌手,試圖得到點化,但歸來后頹喪得更甚。后來親戚給我找了一份全職工作,居然還不錯,讓我沒話說,我就不常來尹東這兒了。聽說太白陪他又玩了一陣子,可很快尹東臥床的爺爺就住進了這里。這是他爺爺的房子。尹東就在這里照顧他爺爺直到老頭子去世,幾乎是一出殯他就遠走他方了。
“你還寫歌嗎?”尹東問我,他以前從來不把作詞叫寫歌,有時我那么說,他也嗤鼻以對,好像為這我們還鬧過別扭。
我說:“我根本也不會寫歌?!闭Z氣里竟還有一點慪氣的感覺。
他又問:“那別的呢,還寫詩嗎?”
“那相比之下……我還是更會寫歌吧?!蔽覀冃α似饋?。
尹東也打開一罐啤酒,灌進嘴里一口,吞咽果然很艱辛,就像要吞下的是個氣球。我這時已經喝得熟練多了。
他鎮(zhèn)靜下來后對我說:“老西,我快要成了?!?/p>
我把酒在嘴邊停了停,確認聽清了他的話就朝他舉了舉。我仍然明白他說話使用語氣的章法。
“兩三年前就聽說你在那邊有了點眉目??磥聿恢皇敲寄俊!?/p>
“我簽了藝星。輪到我了,下周回去,開始推單曲?!?/p>
他說公司為他籌劃了很多,要用不落窠臼的方式發(fā)力推出他,一切就快開始了。我又敬了他酒,碰了易拉罐。我沒說別的,他應該需要點時間打酒嗝,但看起來他也開始順暢下咽了。依伴著吉他,他有點像在臺上暫且歇息,我是說他的額頭和脖子好像都有些汗?jié)瘛?/p>
“你怎么樣,聽說你兒子都上學了,幾年級了?”
大概是環(huán)境使然,我一時竟然沒有數算清楚,沒答上來,好在尹東也并不是真的關心。他說他周末就走,要和火笛一起錄一個衛(wèi)視的綜藝節(jié)目。
“可能火笛在這邊還不太火,在南方已經……”
“火笛嗎?在這邊也很厲害?!蔽艺f,“你別不當回事,多上街頭走走聽聽就知道了?!?/p>
尹東笑笑,“厲害就好……我罵過他們,就上個月吧?!?/p>
他解釋說是公司策劃的,不過他也是真心罵,“這幾個家伙翻唱日韓曲子太多了,耍弄個沒完,有點不要臉。但這回的節(jié)目里我當然會澄清,說流傳的說法不是我的本意,然后對他們不卑不亢。至少這次會。再過兩年,他們也就該走到頭了?!?/p>
尹東以前說話的調門兒一會兒在他胸腔里蒸騰起來,一會兒又飄散開去。壓低眉頭時他眼角會現出幾條皺褶,皮肉松弛時并沒有。他又拿起吉他,撥出幾個音。我看出他的架勢,也不再喝酒,乖乖地聽著。果然他的前幾句就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偏要在一段敘事性很強的旋律里釋放情緒,執(zhí)行得又那么干脆那么別開生面。雖然我并不能悉數聽清他如今的吐字,卻相信他在傾吐著一些自己確信已久的東西。
“喔,拒絕是最好的縱容,山巔融于天空;喔,飛走是最好的纏繞,你在哪里都好……”
他賜給我朗聲發(fā)音的兩句,又轉而沉溺其間。我聽不出主副歌部分的分界,想來我曾喜歡的好幾首好歌都是這樣的。我自認駕馭不了這種歌的表意傳情,只能呆坐著領受。
“《飛鳥》?!鼻K他低沉地說出歌名,“送你?!?/p>
我本該鼓起掌來的,卻兩手交纏著,告訴他不錯。
“你什么時候寫的?”
“有個冬天我回來過,回那邊時坐的夜航飛機,窗外就他媽跟深海里一樣,但很奇妙,我往外望,卻好像能看盡空中的景象。有點像是自己靠翅膀一口氣飛上來的。到那邊后我又花了兩個晚上的時間,就把它大體上寫完了。藝星的制作人聽了很驚訝。我們又把它打磨了幾次。發(fā)出來后,它會上幾個音樂榜,有兩個獎已經內定了,其他的還在談。今年我就靠它了,估計還靠得住。”尹東這時已經仰靠在沙發(fā)上,把吉他橫抱在胸前。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解釋了一句:“我回來過幾次,都是有事兒,就沒找你?!?/p>
“那這次回來沒事兒?”
“這次回來找你喝點酒嘛。”吉他弦又響了兩聲,他說:“再就是想接柜門兒走。還有,研究一下家里這房子歸誰,我叔家想要,至少想分一半?!?/p>
“嗯,明白了,就只有喝酒這件事好辦?!?/p>
我們默契地對飲了幾口。我說了句祝賀他的話,先把酒喝光了。他掏出些藥,扔了個空的泡罩包裝,從另一個藥瓶里倒出兩粒,像吃下酒菜一樣就著啤酒咽下喉嚨。
“沒事兒,就是活血藥,我靠它來提神的,吃了有時聲音也會更犀利一些。這幾年跟圈里朋友學會了這一手,想來精神或者想睡覺都靠吃藥,但非法的我可不碰?!?/p>
尹東存身于某種濃度中,雖然有什么東西向我浮蕩著,但卻不會滲漏過來。
“你見了她了?”我是說柜門兒。
“柜門兒是被我的提議驚著了,垂著腦袋抹眼淚。不怪她,誰讓我們斷了好幾年。”
“這話是她對你說的嗎?”對柜門兒的神色我沒法推想真切。
“沒,她什么都沒說?!?/p>
尹東說,有一次他去一個縣城參加一個小型的慈善演出,原本是應付差事的,但當天主辦方搞得不錯,現場來了很多人,而且觀眾熱情高漲,他唱著唱著居然抽泣起來。本來這種演出是無關水準的,但后來他抽泣得厲害,別人聽不下去,上臺救場了。
“在臺上沒流出眼淚,但確實是在哭,你說操蛋嗎?別人還取笑我,說我受不了自己在縣城那么受歡迎。后來我想,我大概是突然想到柜門兒了?!?/p>
他說著指了指門的方向,“你關好門了吧?這屋子里冷颼颼的?!?/p>
我沒理他,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他與我剛進門時狀態(tài)迥異。說著話,他的身體甚至開始蜷縮。
“冷嗎?可你好像在出汗呢?!?/p>
尹東在額頭上抹了一把,他的一縷濕頭發(fā)撇到一邊,露出一個仍然光滑漂亮的額頭。相比之下他落于角落暗影中的臉腮有些灰白。
我站起來,卻從臉朝門的方向轉了身,掠過尹東走到窗邊。也并不是去確認窗扇嚴密與否,而是抓著把手,咔嚓一聲拉開了它,剛巧一陣令人窒息的猛風撲進來,驚到了尹東。
其實我是要旋轉把手再開窗的,但沒想到這窗扇已經這么枯朽。窗栓和上面的折頁都戛然脫開,窗扇歪斜下來,老化變脆的膠條也在風中斷落了。這樣也好,我的嗓門正好放大開來。
“覺得冷是吧?準確地說是有點發(fā)抖。挺好,這說明你知道什么在等你。”
“老西你這是……”
“記得這個窗口吧?”我反問他,“老早以前你就不喜歡它,因為你沒法坐在窗臺上迎風彈琴。你勉強坐上去,就打不開窗子,打開窗子就坐不上去。不記得了嗎?有一把吉他,就是被你發(fā)神經時從這兒扔下樓的。那時你只會覺得憋悶,從來沒說過冷?!?/p>
“大概我已經不適應北方的氣候了吧,或者是因為我一直睡不好覺。”
還沒到他插話的時候,我接著說:“不喜歡它,但當年你也只能站在這兒,尤其是你爺爺搬回來之后。那段時間里屋的窗臺堆滿了東西,從樓下都看得到。這房子更是被那個病老頭子的氣味填得滿滿當當,他在的時候我只來過一回就聞夠了。有一次你跟柜門兒吵了架,過后我和太白送她來這兒,遠遠地就看見你站在這個窗口,不是等我們,而是傻呆呆地往遠處望。我們都不愿意送柜門兒上樓,她也不愿意自己上去,被我們好歹勸了上去。我們走時扭頭看了這個窗口一眼,你還站在這兒,還是傻呆呆地往遠處望,紋絲沒動。你簡直呆得感人,我們剛拐了彎就一起笑了起來?!?/p>
這次他只是要深吸一口氣,我也強橫地打斷了他,“你想掙脫出去想了多少年?現在機會來了,難以置信是不是?想一想你又怕了,縮回到這兒來,假裝這兒還有你的東西?!?/p>
然后是一段不短的沉默,是他需要的。
“你不用再去找柜門兒了,現在她不適合你,而且她也早就不是你的了。”
尹東抬起頭來,“你什么意思?”
“你走之后我們聚過一次,找她了,把她給睡了?!?/p>
尹東胸膛略有起伏,但我沒聽見粗重的呼吸聲,他只是問:“你們?”
“哦,那倒不至于,就一個人,不夠嗎?上手很輕松。”
他站了起來,把吉他留在沙發(fā)上,“誰?”
“我,行嗎?”我說,“而且跟她剛一開始,我就知道你為什么叫她柜門兒了,雖然以現在的工藝,柜門兒也沒有那么吵的了。當然,后來大家都知道了?!?/p>
他只顧盯著我,也不怕窗口吹來的另一陣風了。他伸手抓起吉他柄。
“你得了吧,我知道不是你,而且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人,我也知道他會是誰?!彼匦伦谏嘲l(fā)上,把吉他攬在臂彎里,但沒有重歸陰影。
我怪笑一聲,去那個熱烘烘的冰箱里又取出幾罐溫吞吞的啤酒,扔給他一罐,自己打開一罐。我們又喝起來,除了吞飲時喉嚨作響,兩個人悶聲許久。這時我已經覺得酒就應該是這個味道的了。
“這房子要是收拾一下,其實還好?!蔽倚挪酱蛄苛艘环?,“地段也不錯。你叔家那小子,是不是你走時去送你、不怎么說話的那個?”
“對,只會管我叫哥的那個?,F在也大了?!?/p>
我約略記得他,很瘦很悶的人。尹東臨走時唱了首旋律古怪但抒情老套的歌,只有他一聲不吭老老實實地聽到底。
尹東好像當年就說過,他給他爺爺送終,圖的就是這房子,只是沒想到照顧老頭子那段時間已經使他連帶著對這座城市和整個北方都忍無可忍了。
“我爺答應給我這房子,只是口頭說的。而且后來就在這屋……我還打過他幾拳,所以房子最終該歸誰,還得爭一爭。我媽的原話就是:寸土必爭?!?/p>
“你……打過你爺爺……幾拳?”
尹東點點頭又扭開臉,“忘了怎么回事,反正我沒忍住?!?/p>
我咬咬嘴唇,靜默了一會兒,我問:“你媽還好?”
“還行,找過一個老頭兒,很快散了?!?/p>
“你別聽那個老太婆的?!蔽疫@話讓剛剛平緩下來的尹東又一抬眼。我們當年在這兒玩兒時被那個老太婆驅趕過,但我還不至于記這個仇,我的語氣完全是在不知不覺間加重的。
“把房子給你叔,讓他多少分點錢給你媽?!蔽艺f,“你需要什么,你媽什么時候明白過?我記得你搞音樂她沒少搗亂,不但繳過你的錢,有人雇你進店唱歌那次,她攔不住你,還報警惡心人家店主。”
“她那哪是惡心人家,是十足的誹謗誣陷血口噴人?!?/p>
我們回顧了一下那些事,笑了幾次。他借著興頭,又彈琴哼唱了幾首當年常唱的歌。起初我也在跟著追憶些什么,但發(fā)現他的嗓音和情緒都正在回返那個浪蕩年月,我就要他用他如今的唱腔來唱那些歌,說我想聽。我越來越頻密地打斷他,每每在他滑向舊日時把他拉回時下,大概讓他不舒服了,終于歇了歌喉。
天很晚了,風也小了。尹東把頭仰在沙發(fā)頭枕上,時而眨眨眼。我懶得看他那副樣子,就又站在窗口,但話還是要說。
“你要是呆在這兒就變成這樣,還不如早點走。別再想著柜門兒了?!?/p>
“哦,有人讓我周五去電臺唱幾句?!彼[著眼,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是太白。”
太白這幾年在搞廣告公司,也涉足文藝演出。我沒怎么聯系過他,卻莫名地覺得悉曉他的營生,知道他的斤兩。有時我自己也覺得這樣估量和界定他不太公平。
“我們聊過。他說到時再找?guī)讉€圈里圈外的老板聚一聚,讓我在家鄉(xiāng)先打打發(fā)展的根基。他說這么多年不能白熬,才華變現要抓住勢頭,要是有有利的合作意向,當天就可以簽下來?!?/p>
“圈里圈外?”
我問尹東他的藝星知不知道這碼事,他沒回答。
“你是不是還想和這兒有扯不清的關聯?來,你起來……”我把他拉了起來,拽到窗口。窗外已經是地道的屬于這座城市的夜空了。即使是深夜也不那么黑,但那種灰色卻曠遠濃重,可以看作一團鋪張開來的巨物,癱軟地裹縛下來,讓仰面張望的人有機會領略到一種癡膩,又或說是一種懼怕。城里夜間燈光極不均勻,冷落大片,只集中在幾條主路側旁,這里還好,看得到一些。個別車輛的鳴響從那邊傳過來,聽起來特別近切。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把尹東拉到窗口來是要他看什么聽什么,只是覺得他該乖乖地在這里站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尹東抬手用掌根擦了擦眼睛。他只流了很少的眼淚,一次就擦干了。
“我不該回來是嗎?”
“不是,是你沒必要現在回來。以后回來沒問題,你有這兒的口音,跟你的唱腔有多不匹配都好,這會讓你更好看好聽,更有魅力。時候到了,你會以另一種姿態(tài)回來,讓大家意識到你身上有很多值得發(fā)現的東西。但你記著,這些東西不該是你真實的東西,你不需要在這里拖泥帶水,在這兒你其實一無所有!”
我說的一定不止這幾句,把自己說得心臟怦怦直跳。尹東并沒有從窗口離開。
“記得那個想雇我進店唱歌的老板吧?其實他特別欣賞我們那兩首歌的歌詞,反復讀了很久,那兩首的詞,都是你寫的……你能不能幫我去買點助眠的藥?我身上的吃完了。我想打個電話,然后好好睡一覺。現在我不吃藥就睡不著,整晚勉強閉著眼,耳朵里都是說話聲,好像有人在對我講很多道理,可有些事還是想不通……”
他說了兩種助眠的藥名。我往門口走,他還在原地背對著我說話。
“謝謝你老西,謝謝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我的問題不光是你說的這些。我會盡快走。”
我下了樓,張望了四周,又扭起頭向樓上那個窗子望過去。我出來前都沒有注意到,屋子里有昏黃的燈開著,尹東還站在窗口,但沒有像當年那樣望遠,而是有點倦怠地俯視下來。我見到的只是他的人形黑影,但我分辨得出那種俯瞰,他似乎在以一種全新的方式站立并呈現著他腰身肩頸的結構,而他背后的燈光似乎也形成了一種引人瞻看的光效。
我選了一條看上去會有藥店的巷道,走進去。這時,彌漫穹隆的那團灰色似乎看不見了,只有流浪狗和棋牌社的燈據守路邊。我想起有一夜和老婆吵架后出來望天,大概就是這時分。吵架的緣由應該是兒子學校文藝匯演的串場稿,他的班主任又要我寫,那晚我寫得心煩,忍不住打電話告訴老師以后少找我寫這種東西,不伺候了。后來她果然沒再找我寫過任何東西。我還想起我兒子在讀四年級。
快要穿透這條小路時,我才看到一家夜間營業(yè)的連鎖藥店。我含糊地說了那兩種藥名,買到了其中一種,又買了一盒店員推薦的安神中藥。店員跟我們年紀差不多,大概逮到誰都會抱怨幾句值夜的辛苦,自然不會放過買這種藥的,說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倒是還能熬幾個鐘頭,但第二天只能醒過來半個人。
出了藥店,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太白打來的。他原來該是隨尹東叫我老西的,現在一聽到他說“兄弟”的音色,我就知道他為什么要找我了。
“兄弟,這幾年咱們沒怎么聯系,但我沒什么對不住你的吧?”
我讓他別這么說,這年月已經沒什么對不住之說了。他自然明白可以有話直說了。
“我和柜門兒的事,是你告訴尹東的?”
“是,不過這種事不重要?!?/p>
“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你有你的路數,尹東有尹東的,不像前些年了。我感覺你找他還不如找柜門兒?!蔽掖_定我知道他的斤兩。
他抽了一口氣,說了句“有你的”,就掛了電話。
已經過了午夜,尹東的確該盡快入睡。這段日子顯然容不得他白天困倦萎靡,我想他明天就該啟程。我揣好助眠藥往回趕,路過棋牌社時還跑進去買了瓶提神的飲料,留給他明天喝。
跑上樓打開門,我叫了尹東一聲,沒人回應。
來到客廳里,我停息下來。尹東躺在沙發(fā)前的地上,歪著腦袋,眼皮半開半合,縫隙里見不到眼仁。他張著嘴,我看到了他雙尖牙里沒有美白過的臼齒,還有嘴角的涎水。沙發(fā)坐墊立在他和沙發(fā)之間,他的手機甩在他右手幾尺開外的地上。
我原地站立許久,平復氣喘就像在平復某種怨憤。室內漸漸歸于絕對的闃寂。我把藥和飲料放下,跨過尹東一條攤開的胳膊,沉靜的游魚一般走向里間,轉彎時我的一身密鱗閃出暗弱的銀光。
記得里間原來總是充滿煙氣,現在自然都是陳年的焦油味兒。窗簾猶如板結在窗口,寫字桌上的幾冊書刊潮得變了色,滯重地堆疊著。墻邊的折疊床上,床單辨不出顏色,松松垮垮的,似乎還留有我們當年坐上去又擰身離開后留下的旋渦。
只有光碟架上不凌亂,而且他的音響還在。我伸手極輕地拂過音響,打開它,開始在光碟間選音樂。據說很多心腦血管問題引起的致死昏厥,黃金救治時間都是四個小時以內,我從那些光碟里選了一出歌劇,是時長四小時十三分鐘的愛爾蘭打口碟片。作品名字大概可以譯作“羽翼與山巔”。碟片插進音響碟口,順暢地播放起來。
椅子的靠背已經活動后傾,我還是重重地仰靠在上面,閉合了眼睛。度過了開頭的平緩和略顯漫長的聒噪后,它與我的氣息合上了拍子。歌者男女交替,聲勢起伏錯落,從最逼仄之處開始盤活了這個夜晚的無盡沉抑??M繞著的悵惘、渴求和小心翼翼分別沿著不同的脈絡變幻為執(zhí)著、呼號和對苦痛的抵抗,這連番的聲浪灌注讓我沉入夢寐,同時也被心潮肆意沖刷。我徹底失去了彈動自己有形肢體的任何動機。
音樂熔毀了原本規(guī)則遞進的分分秒秒,說不清過了多久,有一段旋律讓我睜了睜眼,慢慢想起幾個鐘頭之前尹東在客廳里的彈唱。歌劇里是一串過于光滑的聲音,蘊藏其間的靈動和決絕并沒有跳脫出背景伴奏,顯然尹東用自己的嗓音重現得更好,對原作前后部分的斬斷也恰當,成全了一首單曲。當然也可以說那首彈唱的歌讓我在歌劇中、在“羽翼與山巔”之間體味到了辨認原味的奇妙。這段旋律重復蕩來時,兩耳之間依稀就有那幾句詞疊加其中。
“喔,拒絕是最好的縱容,山巔融于天空;喔,飛走是最好的纏繞,你在哪里都好……”
恍惚中我瞥了一眼客廳的沙發(fā),在那附近的地上我沒看到尹東的胳膊。
仿佛半睡半醒為我做足了消解,清晨醒過來時我只稍稍緩了神,就好像明了了這間屋子和外面陽光下的一切。我花了些力氣站起身,從音響里取出光碟,把它放歸原位。我身后的椅子也從壓迫中不完全地復原,椅背收窄了形變。我走到客廳里。尹東已經躺到了沙發(fā)上,雖然睡姿看起來格外擰歪,鼾聲也特別古怪。我撿起他的手機,放在他腦袋枕的沙發(fā)扶手上。他的外套被他壓在身下,我就掀下一塊沙發(fā)蒙布,帶著厚積的灰塵平展展地蓋在他身上,感覺有點像在送別他。
壞了的窗扇大概晃蕩了一夜,夜風變成了晨風。我推了推窗,還是沒法關合。尹東躺在那兒,嘴特別歪,睡得也特別沉。但我該走了,逗留已經沒有一點意思,而他不會錯過任何該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