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朝陽

爭光

網(wǎng)上查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刻，葉很興奮。興奮之余，又夾雜著些許的憂傷。

自從父親去世后，全家就靠母親一人支撐。母親白天打工，晚上到夜市擺攤，維持著家用，可眼下，奶奶病了，住院需要一大筆費用，自己上學又面臨著不小的開支，這可怎么辦……葉邊想邊把貨物裝上手推車。葉對擺攤并不陌生，高考一結束，便陪母親天天練攤，現(xiàn)在母親家里、醫(yī)院來回奔波，葉只好獨自一人出攤。

到了市場，來到所租的攤位前，隔壁張叔連忙過來幫忙。張叔與葉很熟，知道葉家的情況，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幫襯著葉家。

下來了沒？張叔邊給葉支攤位架子邊道。

下來啦。

叫哪錄了？

清華。

哪兒？張叔的嘴巴大張著。

清華。葉的聲音卻很低。

哎呀我滴個媽呀！張叔一下子興奮起來，拍著大腿大聲地重復著：清華！清華呀！這聲音立即引來了無數(shù)的目光。

葉將襪子、短褲、涼帽取出，一一擺放到貨架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圍的攤販們很快聚攏過來。

這孩子考上了清華！張叔大聲地道。

真的嗎？

真的嗎？

太好了！

太厲害了??！

葉考上了清華！?。?/p>

葉考上清華的消息，宛如炸開的煙花，瞬間照亮了大地。

人人臉上都帶著驚喜，人人嘴里都發(fā)出贊嘆。

看看人家的孩子，真長臉！

真想不到咱們這趟街也能出來個清華生！

真是好樣的，她媽媽的辛苦沒白費呀！

是呀！也有人在贊嘆的同時，帶著些許的惋惜：只可惜這孩子生在了那樣的家里！

她媽真是不容易呀！

這孩子也不容易！

于是有人提議：咱得幫幫她。

接著一男商販來到葉的攤位前，拿起雙襪子，沒問價，即掃碼。

叔叔，你付錯了，五元一雙，你轉了一百。

葉看著手機，連忙道。

沒錯，沒錯。男人沖她笑了笑：叔叔今兒高興！今兒高興！說完，扭身走向自己的攤位。

這……還沒等葉回過神兒，又一女商販走過來，抓住一件背心就掃碼。

阿姨，十元一件。葉趕緊道。

我知道，女人也沖她笑了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呀！話沒說完，一百元又轉了過來。

阿姨……葉的聲音有些抖。

別客氣。女人把背心舉了舉：我兒子明年也高考，這件背心給他穿，讓他也沾沾你的光。

隨后又有人過來，接連不斷地過來，就連市場管理員也來了。大家都不問價，隨手抓點什么，甚至什么也不拿，直接就掃碼，五十元、一百元……

謝謝叔叔！

謝謝阿姨！

除了感謝、鞠躬，還有眼中強忍著的淚水，葉似乎什么也干不了。

很快，攤位上的東西所剩無幾。

葉，把剩下的幾件放我這兒，你早點回吧。張叔說。

回去吧，回家?guī)湍銒尭牲c活兒。隔壁的攤販跟著說。

葉，明天還來呀。明天來時多帶點東西，我還要呢。

我們也要！旁邊的也道。

葉的眼淚終于下來了。

張叔幫葉拆卸完貨架，裝好車，然后拍了拍葉的肩：孩子，知道大家為什么幫你嗎？

葉抹了把眼睛，點了點頭。

你一定以為大家是在可憐你吧！張叔嘆了口氣，搖搖頭：孩子，要是這樣想就錯了。你知道嗎，你這個清華可不一般呀，不僅給你媽長了臉，也讓咱們這條街上所有的小販兒們臉上都有光呀??！

責 任

六點五十，母親準時接班。

他洗了把臉，吃完母親帶來的早飯，交代完夜里的情況，然后離開病房，走出醫(yī)院，來到了前往單位的公交站臺。

父親是二十天前突發(fā)的腦梗，至今仍半睡半醒，盡管全力救治，但并沒有好轉的跡象。

初冬的風帶著寒意，沖擊著他那略顯單薄的身體，使他原本昏沉的意識很快清醒。盡管按摩、翻身、吸痰、換尿不濕幾乎又折騰了一宿，盡管原本疲憊的身體更加疲憊，可隨著新的一天的到來，他只能也必須客觀地面對……這差不多是他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的難題。他應該屬于新中國第一批獨生子女，雖說還算年輕，但也早已過了四十。在他的意識里幾乎從沒想到過身體壯健、高大魁梧、年齡不足七十的父親竟一下子變成了這個樣子，尤其是事情發(fā)生初始，要不是母親和妻子出手相助，他幾乎瀕臨崩潰。

插圖：任 珅

過了五分鐘，車沒到，人卻聚了不少。人們有序地排隊等候。

他站在寒風中不時發(fā)抖?，F(xiàn)在，他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上有老下有小，也漸漸適應了單位——醫(yī)院、醫(yī)院——單位的日子，雖說有些無奈，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些天來，由于孩子小，妻子脫不了身，除了周末，他只能與母親日夜倒班。夜里，他感覺尚可，常?？梢源騻€盹，中午也能在單位睡個午覺，而白天則事務太多，抽血、檢查、換尿不濕、看吊瓶，樣樣都離不了人。母親年齡也不小，平時身體又不好，他于是想請個護工，協(xié)助母親料理些事務，但過高的費用和母親的反對使他最終放棄了這個決定。

又過五分鐘，車還沒到，人卻越聚越多，秩序有些混亂。在混亂中，他突然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幾乎天天夜里與他相伴、言語很少但在他不知所措時主動指導他照顧父親的人——那是與父親同病房的年輕病友的父親，一位看上去比父親還要老但實際年齡卻比父親整整小了五歲的老人。而他的兒子，卻是一個嚴重腦出血后遺癥患者，幾乎沒有什么意識。正是因為見到了這樣的病例，令他常常不得不為父親擔憂，為全家焦慮，有時甚至使他陷入絕望……他看到那老人換了一身舊衣服，正在對面的垃圾箱里翻找東西，立即明白了一切，于是一陣酸楚涌上心頭。恰在這時，公交車進站，他下意識地連忙擠上前去，可由于車內(nèi)車外人太多，根本上不去，被迫只好再等下一輛。為了避免尷尬，他躲到了人群身后，不想讓老人見到。但在老人拾完荒，背起編織袋子朝他身后的垃圾箱走來時，仍然看見了他。老人先是一愣，隨即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可沒走幾步，還是轉身向他走來。

“還沒上車呀？”老人沖他笑笑。

“還沒呢，人太多?！彼B忙迎上前。

“我這是……我這是……”老人有些尷尬，想要解釋些什么。

“我理解，我理解。”他連忙道。盡管這樣說，周圍的人還是很快遠離了他們。

“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像你這么大，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呀！”

“叔，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啦，更是不容易！”

“你放心，每次回病房，我都會洗得干干凈凈的，不會影響你和你爸。”

“我沒這個意思，叔?！?/p>

“我們家不寬裕，我出來干點活兒是想補補家用。”

“都一樣，都不容易！我明白?！?/p>

“你爸不會有大事的，你放心，也不用過于擔心，我在醫(yī)院呆得時間長，看得多。再咬咬牙就挺過來了。”

“謝謝你，叔！你兒子也不會有事的，您也不用擔心?！?/p>

“是的，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有信心，我們都要有信心！”老人肯定地點點頭：“不說了，車來了，你快上車吧?！?/p>

“好，叔，那我走了，咱們晚上見！”

“晚上見！”老人再次沖他笑笑，見他走遠，又急忙攆上幾步，低低地道：“我的事，最好別對別人說?！?/p>

“放心吧，不會的?！彼鹜?，便擠上了車，等他透過窗玻璃再次看到那彎曲的背影正在翻找著垃圾的時候，心頭猛然一熱，兩行熱淚流了下來……

“爸，放心吧，您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咱們會挺過來的！”他在心中默默地道，同時緊緊地握住了兩只拳！

瞞

青正在辦公，電話鈴響了。青看了眼手機，是個陌生的號碼。

“您好，哪位？”青的聲音很甜美。

“我是康樂體檢中心的工作人員，請問，您是平的妻子嗎？”

“是的，有什么事嗎？”

“上周，您愛人單位組織體檢，您愛人也參加了，現(xiàn)在報告已經(jīng)出來，從靶向指標和CT看，您愛人的肺部有問題?！?/p>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電話的？”青猛然警覺，立即想到了電話詐騙。

“是從您愛人的單位得到的。”對方的聲音很平靜，“我們中心有個規(guī)定，凡在我們這體檢，發(fā)現(xiàn)問題比較嚴重的患者，都要通知家屬來取報告，盡量避免本人知道?！?/p>

“噢，明白了?！鼻嗟男囊幌伦映恋焦鹊祝澳菑哪銈儓蟾嫔峡?，應該是什么問題？”

“我們懷疑是肺癌，但也不好肯定?！?/p>

“那現(xiàn)在需要我做點什么？”青的心情更加沉重，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感覺有些多余。

“希望您盡快來取報告，最好再找?guī)准裔t(yī)院做個復查?！睂Ψ酵ｎD了一下，接著道：“您也不用過于擔心，因為這不是最后的結論，在沒有確診之前，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好吧，謝謝您啦?！狈畔码娫?，青坐在那里，腦中一片空白。

找熟人，請專家，經(jīng)過一系列復查后，結論依舊。

青決定讓平住院，專家說，手術是目前唯一治療的辦法。

為了不讓平警覺，入院的前一天，青對平說：“大夫說了，你肺上的結節(jié)挺大，有危險。盡管現(xiàn)在還是良性，但將來很有可能惡變，所以建議咱們最好拿掉。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如果會惡變，那當然拿掉?！逼胶芨纱嗟氐?。

“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你同意，那么咱就早點辦，早點住院，不留后患。”青長出了口氣，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笑：“我算了算，現(xiàn)在離春節(jié)還有二十多天，如果明、后天能住進去，一周內(nèi)手術，那么春節(jié)前咱就可以回家啦。”

“行，你安排吧，我聽你的?！逼娇戳搜矍啵亓藗€信任的笑臉。盡管復查過程中許多細節(jié)平并不清楚，但從青那時常紅腫的眼睛里，平還是能夠察覺到些許的不安。

手術的前兩天，平向大夫請了半天假。

平去了批發(fā)市場，買了兩大箱海產(chǎn)品，在辦理完快遞后。才給老家的母親打電話。

“媽，我剛才給家里郵了兩箱年貨，明天到，你讓我哥留意一下，注意接收?！?/p>

“還郵什么年貨，那得多少錢呀？”母親埋怨道，“家里什么都有，你們回來就行啦?！?/p>

“今年怕是回不去了?！逼匠烈髁艘幌?，“我們單位春節(jié)排班，我被排在了大年三十，青也被她們單位排上了，她是大年初三?！?/p>

“那你們就不能和別人換換？”母親的聲音有些焦慮。

“大過年的，不好換呀?！逼奖M量把口氣說的肯定些，“往年都是人家替咱們，今年實在是張不開嘴了，這樣吧，等過完了年，我們一定找時間回去?！?/p>

“可也是，都不容易呀！”母親長嘆了口氣，“那好吧，不回來就不回來，不過，你們在家也要多做幾個菜，好好過年呀?！?/p>

“放心吧。”放下電話，平閉上眼睛，靜靜地呆了半天，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下來……找大夫請假時，平去了兩次，第一次大夫不在，平在大夫的桌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報告單。

平將偷拍的報告單發(fā)給了異地做醫(yī)生的同學和好友峰，峰看了報告后大吃一驚，連忙找當?shù)氐膸孜粚＜疫M行會診，結論是晚期，很有可能已經(jīng)轉移。

峰聽完后，愣了半天，一口長氣好久沒能喘上來。

平等著峰的消息，峰知道。

可這話應該怎么回呢？峰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