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
謝靈運墓前
再次感受到漢語的流向
在這位早期同行魔幻般的
修辭術(shù)中獲得了一次轉(zhuǎn)機
當河流改道時
落日編織成一片余暉擊穿密林
同伴走了一段路回過頭:這是語言的魅力
是的,一千多年消失了,他的聲音如此清晰
旁側(cè)的稻田與溪流,一直保持原貌
油桐的白花潑在山道上,帶有晚春的體香
竹林抖了抖肩,開始唱歌
很快,一塊屬于謝靈運的舊碑款待了我們
——他的名字被輕輕地
鑿在石頭上面,沒有任何的修飾
只留下一個光輝的稱謂:詩人
小野菊
十年前的小野菊又出現(xiàn)在后山的山道上
仿佛跟他談?wù)搫邮幠甏睦先说幕?/p>
沒有任何改變,除了水泥路已經(jīng)更新到腳下
但圍籬還凝滯于悖論之中
詩到了中途,生命是一只長腿的昆蟲,驚擾光的精確度
他穿過死亡與午后下降的寧寂
葉子旋轉(zhuǎn)著落地,沒有聲音
很多都是同步的,像故人離開
而你摘棉花的舊址,已荒廢成草莽
新的聲音從你的遺稿中聚集
復(fù)現(xiàn)在茶山與竹林的邊沿,一叢叢客觀的小野菊
答辯
像你寫了這么多年,又沒有
名氣,是不是作品本身的原因
如果我也這樣寫是不是沒有意義
那個晚來的青年人,照例開始提問
長者放下手里的《序跋集》
很平靜地回答,并繞道疑問的根基
就像我們昨天所經(jīng)過的
銘刻《金剛經(jīng)》的斜坡爬山廊
它們的意義就是引領(lǐng)我們上升
(但必須身體力行)
直到看見秀江完整的江面
與城區(qū)四十里外——仰山閃耀的雪峰
廢園談詩
在山西飯店附近半廢棄的公園里
我們沿著晚上九點鐘的臺階、小橋與林蔭小道走了兩圈
談?wù)撝惺兰o的詩歌:老杜與但丁當然是話題的中心
他們所經(jīng)歷的,也許仍在上演
但我們比他們幸運,還能在相對穩(wěn)定的空間里面寫詩
盡管寫得很虛弱,不夠豐富,也不準確
但多少可以緩解內(nèi)心的焦慮與局促
很多話題是很難展開的,譬如詩與時代的關(guān)系
個人與傳統(tǒng)的關(guān)聯(lián)……而我們的談話
突然被喊著關(guān)門的保安打斷,他用強光對著我們的臉
好像只有這一瞬間,我們才看見了自己
懷念仰山的一位故人
伴隨舒適的弧度,那只披燕尾服的鳥
引領(lǐng)我闖入你早期語言的郊外
斜光滲透流水與圓石復(fù)沓的清音
賦予竹林傍晚的氣息
竹箬滴水構(gòu)成的清澈是橢圓形的
石級裸露的高古覆蓋層層近代的綠色
梯田很自如地環(huán)繞到你的身后
山頂漫步的彩云,還認識你這位老友
而我多么愿意在你寫詩的小徑前徘徊
做你的書童,鋪紙磨墨,記錄你口授的詩章
提起你讀書的地方被修改成草堂,我們不禁
擊掌大笑,慧寂大師也在附近的銀杏樹下微笑
開端
他用細竹篙搭傍晚的籬笆
給菜地鋪上冬茅的葉子
松土,澆水,扯草,打葉
這些陌生的工作指向古老的技藝
就像那個桐花的白色組裝的四月早晨
他在山背上挖到第一顆黃牙筍
那股新鮮的氣味攜帶理想的甘芳
仿佛他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
贏得了一次開端
野鴨
把電瓶車停穩(wěn),取下早餐走向湖邊
拌粉加一個雞蛋還撒了很多辣椒是他喜歡的味道
其實是給自己找一個理由
每天上班之前在這里待一會兒
那只野鴨照例旁若無人地撥出細微的水線
——清晨新鮮的回憶之光
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只野鴨
對著湖水朗讀維特根斯坦……幾年前
他在另一個消逝的湖邊走著
暝色展開翅膀,兩只野鴨在水面上浮游
他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活著
他不知道野鴨的命有多長?
蜘蛛
小家伙
在合金框架組合的空間里
橫行、豎爬
甚至吊懸于空中
嫻熟的技藝,仿佛孤獨匠人,獨旋
第八只腳,踏向不可見的繩索
它的身體距我
大約兩厘米。距時代投影
無可測數(shù)
——整個過程,沒有第三者
沒有歡呼或雀躍
正面的熏陶
站在八中門口——喧囂人群的一旁
他們談?wù)撝?,好像世?/p>
只剩一個講述者與一個傾聽者。
陽光有點強烈,因為也蒙受到
這位長者正面的熏陶。
而經(jīng)過一次次地喚醒與提示
那個年輕詩人開始像袁山大道
兩側(cè)的街樹那樣換葉子
直到他身后的書全換了一遍。
六年后,在路邊的餐館里
他回憶當時的情形:
自己正面臨詩與生活的兩種困頓
而現(xiàn)在,兩者達到了平衡。
仰山
我們需要一種精神的回返
從長安到袁州,再從北巖到仰山
在竹林與圓石之間
展開的是秋夜燦爛的星空
清澈的水聲賦予圓的寂寞
但銀杏樹紛披先師變化的圖案
我棲隱的書堂被后人修改成草堂
我只能與你擊掌大笑,在另一個廣告的時代
當那只從詩集中飛出的長尾巴的鳥
發(fā)出憂傷的鳴叫,一叢灰燼的聲音
但我只能待在這里繼續(xù)寫注定要散佚的《宜陽集》
而你化成了兩株銀杏,有時我會散步到你的塔前沉思
三十年前,我們沿著觀念的清溪溯源
來到那道哲學(xué)瀑布前,而我只沉迷于詩學(xué)
仿佛兩條不同的軌道的對話
有時,我們僅僅在冰瀑前靜坐,感受
巨大的無音,你講述很多種形式
對世界的一種理解,一種巨變即使在出世的深山
我們也能感受到,白云危險的形狀,但你信奉的觀念的哲學(xué)
與我的純詩有諸多殊異,我們在山道上辯論
不覺彩色的晨光勾勒曲線的梯田
所謂的哲學(xué)無非是對你與世界的一種理解
所謂的詩也是對我與世界的另一種呈現(xiàn)
但很多的疑問,我只能通過詩來跟你對話
而你已經(jīng)成為山中飄移的嵐霏,永夜的鳥鳴
你曾經(jīng)說我的詩太凄苦
但除了詩,我什么也沒有了
我們都將會成為這座山的背景
就像你的軀殼消失了,但整座仰山都是你疊褶的回音
冬天已經(jīng)來了,我抬頭看著積雪落在集云峰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過這個漫長的冬天
我收集了很多銀杏的葉子,好像這些都是你的裂片
雪很厚了,估計雪化后那個癡迷于詩的僧人還會來
跟我討論詩的聲音的秘密
但東莊的夜非常非常寧謐
渚田上的白鳥銜著一粒晨星
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就像漢語鑄造的光線
語言是另一種背景,但我們的背景消失了
我能在詩中修復(fù)它嗎?
但我的詩似乎可以像溪澗貫穿曲折而虛構(gòu)的世界
后來的同行或你的同行都會不斷地尋找我們
朝代幾經(jīng)損毀,但我們存在于仰山空無的清風中
在莽草起伏中他們通過詩與哲學(xué)的廢墟之鏡跟我們對話
他們從時代的反面出發(fā)來到你的圓塔前默禱
雪谷當然不是一個地名,而是雪水融化后的道路
從雪谷到鄭谷隔著一只靜默千年的石龜與一首純詩的距離?
慧寂當然不是寂靜的智慧,而是一株擁有宇宙意識的植物
我們當然可以繼續(xù)沿著這條永恒的溪流溯源,不僅僅是我們
還有后來的趙汝鐩、嚴惟中與傅仰齋……
他們的加入構(gòu)成了一個永恒的隊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