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在我宿舍窗外,生長著臺灣常見的小葉榕,根須繁多,垂地又生,主干需三四人環(huán)抱。早起時常見到一群獼猴身手矯捷地爬到樹上,吃著樹上的果實(shí)或嫩葉。它們搖晃著樹頂?shù)闹θ~,一雙雙手像在扒著一個女人剛搗弄好的發(fā)型。
它們不時攀著榕樹根須到我窗臺上閑坐,見屋內(nèi)有人,也不逃走,一直敲著我的窗玻璃,噗噗噗。我走過去,它們這下安靜許多,巴望著我,嘴唇翕動,仿佛一個個亟須喂食的嬰孩。
這是我第二次細(xì)致凝視動物的眼睛,它們的欲望比人類單純,僅僅關(guān)于身體本身的需求。而我第一次與動物對視,看到的是一種好奇,是新的生命對這世界的打量,眼神中閃爍著最飽滿的愛意。
那年,我六歲,跟兄弟姊妹到山間游玩。已是盛夏,山上龍眼樹都結(jié)著淺棕色珠子般的果實(shí),一串一串,在青翠樹葉下綴著,像燙染著蓬松頭發(fā)的少婦戴著的巨大耳環(huán),讓人看了就想伸手摘。他們興高采烈,吵吵嚷嚷,最后分開去摘了,就剩走累的我獨(dú)自坐在樹下陰涼處發(fā)呆。
黃昏,起了山風(fēng),清清涼涼的,撲打在身上,特別舒服。我懶懶的,都想閉上眼睛了。突然,遠(yuǎn)處山道旁的灌木叢里有了動靜,鉆出了什么,噠噠噠,邁著輕盈的步履跑到我跟前。山羊大小,皮毛不厚,褐色,背上分布著點(diǎn)點(diǎn)白斑。我與它對視了一眼,一時間還真不知道它是什么。之后,它跑了,步子依然輕盈,噠噠噠跑著。跑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到了黃昏開口即將合上的地方。我突然緩過神來,才知那是鹿,還沒長角的鹿。
那時,自己除了假期能有時間在田間地頭游蕩,平日都只往返于家與小學(xué)之間,視野太小。即便回到家,做完作業(yè),看電視,也覺得屏幕里的世界離自己太遙遠(yuǎn)。
在距離那個黃昏久遠(yuǎn)的此刻,我依然記得那頭小鹿的眼神。它看著我,也像是年幼的我在看著這個新鮮的人間,沒有害怕,也不緊張,這是單純的好奇。我覺得自己與它是同類。
意大利導(dǎo)演費(fèi)德里科·費(fèi)里尼常讓妻子瑪茜娜作為電影主角,扮演一些滑稽可笑的女性角色,那些女人大都一臉天真,眼中帶淚又飽含希望。在電影《大路》中,瑪茜娜飾演的弱智女孩讓我印象深刻。
她是馬戲團(tuán)的小丑,可以得到源源不斷的笑聲,卻始終得不到尊嚴(yán)和自己的愛,夸張的妝容下藏著一顆脆弱、憂傷的心。當(dāng)我隔著屏幕,凝視她那雙閃爍的大眼睛時,覺得她特別像只需要被同情、被憐憫的動物。
每回觀影結(jié)束,我的腦海中總會復(fù)刻一段片中的臺詞:“沒有結(jié)尾,也沒有開始,只有無盡的、生的活力?!眲游锉闶沁@樣,似乎僅僅是為了自然的某種過程而存在。它們還能挖掘更多的意義嗎?造物主在這點(diǎn)上并不垂愛它們,沒有賦予它們思考的天賦。
一日前往九份,途經(jīng)日據(jù)時期留下的神社,幾只貓閃現(xiàn),又迅即消失在野草叢中。天光明媚,我望著不遠(yuǎn)處的老街屋頂,想起日本動畫導(dǎo)演宮崎駿的影片《千與千尋》。
電影一開始,千尋的父母路過山中的村落,因饑腸轆轆,沒忍住美食的誘惑,而大口吃著街上擺滿的食物。這些食物無人看守,夫婦倆沒有停下自己的嘴,最終變成了豬。千尋后來通過白龍的幫忙,找到豬圈,對父母喊著:“爸爸媽媽,不要吃太胖,會被殺掉的!”不得不贊嘆宮崎駿在影片中暗含的寓意,在誘惑面前,人總是很容易暴露出自己的動物本性。
我曾經(jīng)做過類似的夢。夢中自己的身體變得很小,蹲在地上,面前出現(xiàn)一個頭戴帽子身穿黑衣的高大男人,帽檐被壓得很低很低,我始終看不清他的臉。他給我?guī)砹撕芏嗍澄锖惋暳?,撒到一個大盆里,并招呼我過去:“快來吃,多吃一點(diǎn),別客氣!”他嘴角笑著,而我仍舊看不到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我跑過去的瞬間,感覺身體越來越輕盈。他重復(fù)著:“快來吃,多吃一點(diǎn),別客氣!”笑聲像大人擦得滑滑的皮鞋,踩在我的身上。我變得更小了,越來越小,最后像蝌蚪一樣,還沒吃到食物便被人裝進(jìn)了礦泉水瓶里,在接近窒息的瓶中游蕩。
深夜驚醒,方知是夢,手心發(fā)涼,自己轉(zhuǎn)而又傻笑起來?;蛟S只有在夢里,我們才能對自身認(rèn)知問題有其他角度的解答。
我跟D去過臺北動物園。為了避開觀光人潮,我們特地選在星期五,但來動物園的人依舊很多。多是年輕的媽媽們推著小車?yán)锏挠淄?,還有一部分是中年的子女扶著自己家行動遲緩的老人,他們一路看一路歡聲笑語。
在園中熱帶雨林區(qū),我們?nèi)タ戳诵尚伞@個與人類血緣關(guān)系最近的物種。天熱的緣故,一頭棕色毛發(fā)的猩猩坐在粗大樹干上,頭上蓋著一塊黃色的布,一動不動,模樣憨厚可愛。
旁邊的小朋友看得可激動了,不停喊著:“猩猩,猩猩,你快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來!”而后,他們又問起家長:“奇怪,為什么它要背對著我們?”大人們被問得發(fā)蒙,支支吾吾,也沒回答。
“是因?yàn)楹ε拢€是因?yàn)椤X得人類很煩,它都不屑跟人類對望?”我輕聲跟D說著,他無奈地笑了笑。
在這個世界上,孩子有一種天然的勇氣——質(zhì)問大人,而大人常以沉默或欺騙作回應(yīng)。孩子能把飛禽走獸、花草蟲蟻當(dāng)同類,而成人看不到也看不來那些低處的目光,多是因?yàn)樗麄冊谌粘I钪兄豢吹玫饺伺c人的關(guān)系。
被囚禁的生靈,即便擁有再大的空間,也只是人類目光和照相機(jī)捕捉的新奇獵物。我們和它們,它們和我們,都保持著陌生又謹(jǐn)慎的距離,這是所有動物天生的警覺。
我常常會蹲下來凝視身旁的動物,它們與我對望的眼神就像一面鏡子。我在貓的瞳中看見自己作為孩子天真的部分,在狗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青年時的憨傻,在山羊那里瞧見的則是中年之后的平靜或隱憂。
普通人很難感知自我與外界這種對象化的映照。敏感的人卻不會放過這些,他們會沿著這一面面鏡子,審視時間、謊言、愛恨和命運(yùn),說是看動物,莫如說是來看自己。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