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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宗霍《書林藻鑒》與祝嘉《書學史》比較研究

2022-05-09 01:02徐志超
中國書畫 2022年4期
關鍵詞:書法史書家書畫

徐志超

古代書法史著作的撰寫體例受傳統(tǒng)史書的影響,一般是以人物為中心,或為其作小傳,或以輯錄的形式,將他人評價羅列于書家之后。不過不管何種形式,基本都是史料的匯集,缺乏對書學發(fā)展之因果關系、規(guī)律、趨勢的梳理。清代隨著學術的發(fā)展,出現了一些討論書學源流的專門著作,如阮元《南北書派論》、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等,促進了書法史研究向更深層次發(fā)展。

民國時期是傳統(tǒng)書法史著作的終結時期,也是集大成時期。這時人們開始兼顧史料匯集與書學源流分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兩部著作即馬宗霍的《書林藻鑒》與祝嘉《書學史》。他們依時代羅列歷代書家,并在每個朝代前撰有小序,介紹本時期書學發(fā)展情況。同時,民國也是書法史撰寫體例的轉折期,書法史的編撰呈現出一些新的面貌,即在西方學術的影響下,祝嘉吸收了其章節(jié)體的著述方式,這成為后來書法史家編寫書法史的主要體裁。

《書林藻鑒》與《書學史》在文章結構、取材、書學觀念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后者有許多模仿前者的痕跡。本文欲通過對二者體例、取材、書學觀點等內容的比較,深入挖掘各自的學術價值。

一、馬宗霍《書林藻鑒》的編纂

馬宗霍(1897—1976),原名驥,字承堃,號宗霍,齋名霋岳樓,晚號霋岳老人,湖南衡陽人。少年時就讀于衡陽船山書院,受業(yè)于經學家、文學家王闿運。后至南京,任教于江蘇省第一師范學校、國立暨南大學、金陵女子大學等高校。1925年拜章太炎為師,成為入室弟子,治經史之學。1927年到上海,任教于同濟大學、國立交通大學等。又拜曾熙為師,研習書法,與張善孖、張大千昆仲同門。1935年任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主任、國民黨黨史資料委員會編審,之后又在國立師范學院、湖南大學、中央文史館、中華書局等高校、研究機構任職。一生著述頗豐,有《中國經學史》《文字學發(fā)凡》《音韻學通論》《文學概論》《說文解字引經考》《書林藻鑒》等傳世。

《書林藻鑒》的成書時間,據其序言,當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1935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其著述目的,《凡例》云:“本編則窮源務蘄可征,故上起黃帝,沿波極于竟委,故下訖清末。敢云具藝林之鉅觀,庶幾備書苑之通史?!薄?〕由此可知,此書為馬宗霍所作書法通史。

本書的編纂體例,首先以書家為中心,所收書家上起五帝,下至清末,依時代先后羅列,基本上每個朝代各為一卷;每卷之前,各為序論,提綱挈領,論述本時期書學發(fā)展情況。各朝書家的排列,則先帝王、次諸家、次方外、次閨閣,各類又依時代先后排列。

至于書家名下所引用的各家評說,或用書名,或用篇名,依次貫連,以時代為先后,并加標識。至于各家評說觀點不一,或褒或貶,則一仍其舊。

本書采用的是輯錄體的編纂體例。中國歷代書法史的編纂,許多都是直接引用前人文獻,一方面由于唐代以前,書法一直依附于文字學,書法史著作也沒有形成規(guī)模,可資取材的專門文獻較少,另一方面是由史書的性質決定的,人們要盡可能保證史料的原始性、真實性。

班固在編纂《漢書》時,武帝以前部分基本出自《史記》,元脫脫等修《宋史》則直接拼合宋代幾部國史,這是中國古代修史之傳統(tǒng)。書法史也是如此,陳思《書小史》中許多條目出自張懷瓘《書斷》及歷代史書,陶宗儀《書史會要》元代以前各條基本抄自前人著作,且于書前列舉引用書目。不過在正文中,《書小史》等書史文獻均未注明各條出處。

“輯錄”原本是類書的主要編纂方式宋董史《皇宋書錄》首先將這種方式運用到書法史的編纂中,之后《佩文齋書畫譜》(以下簡稱《書畫譜》)中的“歷代帝王書”與“書家傳”

兩部分、震鈞《國朝書人輯略》等同樣采用了這樣的體例。書中對每位書家的介紹,皆直接引用前人文獻,于每條材料前注明出處,其特點是“述而不作”,客觀羅列前人記錄的史實及評議。這種編纂方式注重文獻資料的匯集和學術思想的貫通。從搜集資料的豐富性和客觀性來說,輯錄體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從不同學者對某一書家、某一問題的記載和評價中,可以使人了解某個領域的學術流別,以及大家對什么問題比較關注、討論較多;另外客觀上起到了輯佚的作用,許多亡佚的文獻我們可以據此略窺其原貌;有些引文還具備??眱r值。

《書林藻鑒》的材料來源,馬宗霍在其目錄后專列其引用書目367種,云:“本編所引諸說,凡用書名者,略以類從,分次于下,以資檢校。惟集部與方志所引尤繁,集部皆用人名,方志大抵官書,茲不備舉其目?!薄?〕是知書中實際用到的文獻,不止于這三百多種。具體包括正史、各類人物傳記、類書、史料筆記、書法史論著作、金石著作、方志、文集等。其于書史之編纂,為功甚巨。陳碩《馬宗霍〈書林藻鑒〉〈書林紀事〉研究》一文認為,《書林藻鑒》所引用的諸家文獻有不少字詞訛謬、文題不合、拆分原文等問題,以馬氏學養(yǎng)之深厚,不應如此,《書林藻鑒》并非由馬氏以從無到有的過程獨立纂輯完成的。并提出,馬氏在纂輯該書時選定了少數幾種體例近似的文獻作為資料來源:五帝迄明主要參考《書畫譜》,刪減在書法史上影響有限的書家及某些引文的內容,并增補了《書畫譜》以后的大量文獻,包括許多金石文獻成果;清代主要參考震鈞《國朝書人輯略》〔3〕。

《書林藻鑒》與《書畫譜》的關系,陳文所言大致不誤,我們在此略為補充:馬氏對《書畫譜》中書家的借鑒部分,陳文稱自五帝迄明,不過經比對,筆者認為晉代以前部分書家數量、排序及引書情況,《書畫譜》與《書林藻鑒》有較大的不同,馬氏借鑒《書畫譜》的部分約始于南北朝,以至明代。

首先,晉代以前書家數量、排序與《書畫譜》相差較大,以曹魏時書家為例(除帝王以外),《書林藻鑒》羅列書家依次為:邯鄲淳、衛(wèi)覬、鐘繇、胡昭、韋誕、鐘會、鐘毅、韋熊、衛(wèi)臻、虞松、宋翼、張揖、劉廙、杜畿、王明山。

而《佩文齋書畫譜》所列為:鐘繇、孫子荊、關枇杷、鐘會、鐘毅、宋翼、胡昭、邯鄲淳、衛(wèi)臻、衛(wèi)覬、韋誕、韋康、韋熊、蘇林、張揖、劉廙、虞松、應璩、杜畿、杜恕、諸葛誕、夏侯玄、張緝、王明山、江偉、陳翕、韋秀、鐘輿。

其次,從引用文獻上看,對于引用同樣的文獻,二者對材料的剪裁也有差異,如二書同引張懷瓘《書斷》中介紹秦李斯的內容:《書林藻鑒》:小篆者,李斯所作也,增損大篆,異同籀文。畫如鐵石,字若飛動,其銘題鐘鼎及作符印,至今用焉,斯雖草創(chuàng),遂造其極矣。贊曰:李君創(chuàng)法,神慮精微。鐵為肢體,虬作驂騑。江海淼漫,山岳巍巍。

長風萬里,鸞鳳于飛?!?〕《書畫譜》:始皇并六國,斯乃奏罷不合秦文者,于是天下行之。畫如鐵石,字若飛動,作楷隸之祖,為不易之法,其銘題鐘鼎及作符印,至今用焉。〔5〕二者對《書斷》原文均有剪裁,但《書林藻鑒》并非以《書畫譜》為底本抄錄,這是顯而易見的。此類例子可謂比比皆是,茲不贅述。

晉代以后的材料,馬氏對《書畫譜》也不是直接照搬,而是其基礎上,對其中許多書家的材料進行了重新搜集、整理以及補充:《書畫譜》更重視書家生平,有時并不涉及書法;馬宗霍更加重視與書法有關的內容。所以有時同一位書家,雖然在《書畫譜》和《書林藻鑒》中參考了同一部文獻,但引用內容卻并不相同,可見馬氏并不是對《書畫譜》做機械的抄錄。如劉宋“朱齡石”條:《書畫譜》:朱齡石字伯兒,沛國沛人也。

封豐城侯,為雍州刺史。(《南史》本傳)〔6〕《書林藻鑒》:《南史·劉穆之傳》:靈石便尺牘。〔7〕由此可見,馬氏雖然可能參考了《書畫譜》,但并沒有囿于《書畫譜》的材料限制,而是在其基礎上重新搜尋整理,完成了一部獨具特色的書法史專著。

至于《書林藻鑒》與《國朝書人輯略》的關系,則如陳文所言,《書林藻鑒》對其有較多的吸收,其“楊翰”(含)以前人物大多出自《國朝書人輯略》,人物前后排序大底一致,且所引諸家品評也極為相似。不過馬氏對其又有所增補:楊翰以后又增入除了方外、閨閣以外楊沂孫、莫友芝、陳澧等46名清末民國書家,引用材料也增加了許多震鈞書中所沒有用到的材料,如阮元、楊守敬、章太炎等論書言論、《中國人名大辭典》、其自撰《霋岳樓筆談》等。

二、祝嘉《書學史》的編纂

祝嘉(1899—1995),字燕秋,廣東文昌(今屬海南)人。出身于書香門第,幼承庭訓,尤其喜歡書法,早年學習顏真卿。1928年受聘于新加坡育英學校,結識張叔仁。張氏深研北碑,對祝嘉啟發(fā)較大。受其影響,祝嘉開始研讀包世臣《藝舟雙楫》與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并在書法上也開始學習魏碑。1935年,在南京正中書局出版其習字心得《書學》。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祝嘉輾轉入川,做圖書管理員,1941年開始了《書學史》的寫作,歷時數月即完稿。后受聘于國立社會教育學院圖書館學系,主講金石學、文字學等。1947年,隨國立社會教育學院遷至蘇州并定居。同年,《書學史》由上海教育書店正式出版,于右任親為此書作序以褒揚。

《書學史》的成書背景,祝嘉自序云:“今歲(1941),始有意于《書學史》之作,而書籍闕如。陳思之《書小史》,厲鶚之《玉臺書史》,書家小傳也;《書小史》僅至五季而止,《玉臺書史》且限于閨閣。米芾《書史》則書評也,一小帙耳,一鱗一爪,未足以盡書史之用。今人馬宗霍《書林藻鑒》,所列書家雖眾,然重在品評,所錄各家評語,有多至數十則者,蓋以符其‘藻鑒’之名,非書史也。其有一二譯者,原出東人之手,所見不廣,更不足道。予因檢簿錄……不數月而稿成,約得二十五萬言。”〔8〕他在《書學史編輯記》一文中更是直言當時“要找到一本完完全全的書學史,是找不到的,孤陋寡聞的我,在新舊目錄中,也無法找到一本書學史”〔9〕。在祝嘉看來,中國自古以來并沒有一部書法史,包括書家小傳類的《書小史》《玉臺書史》及輯錄體《書林藻鑒》。所以后世也一直有學者認為祝嘉《書學史》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真正的書法史〔10〕。

但是,一個時代的學術有一個時代的特征,我們不應以今天的學術標準來衡量古人。如果書家小傳不能算作書法史,那中國歷代的正史一直以紀傳體為編纂體例,難道它們都不是史書?又,關于馬氏之書,祝嘉唯見其名為“藻鑒”,為何不見其《凡例》所云“庶幾備書苑之通史”?且祝嘉所作《書學史》,雖然形式上吸收了西方傳來的章節(jié)體,但具體的文章結構與馬宗霍《書林藻鑒》并無太大區(qū)別,無非依朝代為序,每朝為一章。首論是代書體演變,略加考證及品評;后列書家傳記,而這一部分仍然是歷代書家名錄和前人品評的羅列。其所增加者,不過是一些書家著述,而且僅收篇幅短小者,這種收錄方式也是古代史家之慣例。由此看來,《書學史》的出現并非橫空出世,仍然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然何以能夠數月之間完成二十五萬言?

《書學史》的體例,仍是延續(xù)《書林藻鑒》輯錄眾家評說的方式。在引用之前相對增加了書家生平的介紹,絕大部分引用的材料少于且見于《書林藻鑒》。關于引用文獻,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五代以前部分,祝嘉對陳思《書小史》尤為重視。他在羅列前人文獻時,如果材料出于《書小史》,多數將其排在最前面,然后再羅列其他文獻,哪怕是早于《書小史》的文獻,也會排在其后,如第六章《晉朝之書學》:

“文帝”條,先引陳思《書小史》,再引竇臮《述書賦》;〔11〕“武帝”條,先引《書小史》,再引《宣和書譜》;〔12〕“杜預”條,先引《書小史》,再引張懷瓘《書斷》等等?!?3〕另外,陳思《書小史》中多有引用前人的文字,包括張懷瓘《書斷》等?!稌鴮W史》遇到此類情況,一般會引《書小史》,而不引用文字更早的出處,如第四章《漢朝之書學》:“班固”條:《書小史》稱其九歲能屬文,好古,工篆,李斯曹喜之法,悉能究之?!?4〕“蘇班”條:《書小史》稱其五歲能書,為伯張稱嘆?!?5〕“趙襲”條:《書小史》云其與羅暉并以能草書,見重關西,矜巧自與,眾頗惑之。與張伯英素相友善。〔16〕

以上《書小史》所云,皆出自《書斷》。從《書學史》的引書情況來看,祝嘉必然參考過《書斷》,而且以上幾條馬宗霍《書林藻鑒》中也明確標明出自《書斷》,故知祝嘉并非不知道其原始出處,而是有意為之。這么做的原因我們今天無法確定,可能是為了便于確定研究范圍,有利于材料的收集。

宋代以后,書家眾多。不過以其與《書林藻鑒》相較,書家大多不出《書林藻鑒》范圍,甚至前后次序也有一致性,唯局部位置有些調整。其中也有極個別書家未見于《書林藻鑒》,如宋之楊虛己、富弼,元之張貞居、陳自幼,明之滕權等。

引用文獻方面,《書學史》在正文中的引用條目雖然少于《書林藻鑒》,但在引用文獻的類別上與《書林藻鑒》還是有一定的差別。其一,《書學史》的引用書目中,金石文獻的數量增加了不少,比如孫星衍《寰宇訪碑錄》、趙之謙《續(xù)寰宇訪碑錄》、嚴觀《江寧金石待訪目》、丁敬《武林金石錄》、李文田《和林金石錄》等等;其二,增加了一些專題研究文獻,比如以《石鼓文》《蘭亭序》《瘞鶴銘》為對象的專題研究著作也在祝嘉的引用范圍內;其三,祝嘉自撰《愚盦書話》亦在其引用范圍中。

三、《書學史》對《書林藻鑒》的繼承

《書學史》在編纂體例、取材、書法史觀等方面對《書林藻鑒》均有所借鑒和吸收,馬氏《霋岳樓筆談》基本全部被納入《書學史》。編纂體例及取材的問題,已具前文,書法史觀也頗有相似之處,如開篇追溯書學的起源:

《書林藻鑒》卷一序:

書法之起尚矣,《史記·封禪書》引管仲之對桓公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識者十有二焉?!薄俄n詩外傳》亦稱:“孔子升泰山,觀易姓而王,可得而數者,七十余人,不可得而數者萬數也?!鄙w登封者皆刻石,刻石必有書,故管、孔得從而考之。〔17〕《書學史》第一章:

《史記·封禪書》載管仲對桓公之言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識者十有二焉?!薄俄n詩外傳》亦云:“孔子升泰山,觀易姓而王,可得而數者,七十余人,不可得而數者萬數也?!笨梢姽糯舛U,皆有文字刻石,故管仲、孔子,得而考之?!?8〕

二者考書學之起源,皆追溯到上古帝王泰山封禪。

又如分析晉朝書學發(fā)達的原因:

《書林藻鑒》卷六序:

夷考其故,蓋有三焉。一則時接漢魏,諸體悉備,無煩極慮,便可兼通,擇要而從,尤易專擅,不獨為之華藻也。又從而繡其鞶帨,濟成厥美,亦固其所。一則隸齊草圣,筆跡多傳,服擬有資,師承匪遠。酌其余烈,自得新裁。挹彼遺規(guī),成吾楷則,信埏埴之罔窮,斯揮運之入化。雖曰前修已妙,轉覺后出彌妍。一則俗好清談,風流相扇,志輕軒冕,情騖皋壤,機務不以經心,翰墨于是假手?;蚱窐O于峰杪,或賞析于豪芒。乃至于父子爭勝,兄弟竟爽,殫精以赴,疲神靡辭。以此為書,宜其冠絕后古,莫與抗行矣。〔19〕

《書學史》第六章序:

晉代書學,接漢魏之光焰,名山之石刻如新,書家之墨跡猶在,讜論名言,多親聞而目見,師承不遠,自易步武。況世好清談,浮云富貴,百念既空,自能專工藝事,翛然塵外,韻勝度高之譽,非無因也。〔20〕

討論為何晉代書法能夠興盛,祝嘉不過是改變了馬宗霍的表達方式,其核心思想并無差別。

又如論南北朝書學源流:

《書林藻鑒》卷七序:

實則溯其淵源,南朝承東晉,出于二王;北朝承趙燕,出于崔盧。而二王崔盧,固同以鐘繇、衛(wèi)瓘、索靖為宗者也?!?1〕

《書學史》:

今再申而論之:南朝書法,源出王氏父子;北朝書法,源出崔悅、盧諶。然二王崔盧,固同出于鐘繇、衛(wèi)瓘、索靖,實同一宗?!?2〕

由此觀之,無論是體例、取材還是書學觀念各方面,《書學史》受《書林藻鑒》的影響都是十分明顯的,將其稱為第一部系統(tǒng)的書學通史,恐言過其實。

四、二者的不同之處

《書林藻鑒》與《書學史》的區(qū)別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對待帖學與碑學的態(tài)度不同,馬氏較為客觀,祝氏揚碑學而抑帖學;其二,對史料的剪裁不同;其三,《書學史》各朝序言不僅對書學源流進行論述,同時部分章節(jié)還對某些問題的前人研究成果進行簡單的梳理,這在歷代書法史著述中尚屬首次。

首先,二人對碑學與帖學的態(tài)度,體現在自南北朝以后各朝序言中。對于南北朝時期的書法,馬宗霍認為:“南北書法,既因地理歷史之各異而不同,則原各有獨到之處,固不可囿于唐宋主南之見,鄙北書為不足道;亦不可執(zhí)南帖之偽者,遂誣此即南朝人書,以與北碑原石相較,而謂北高于南也?!薄?3〕馬氏在這里提到的南北書法,僅就南朝尺牘與北朝碑刻所言,認為各有其價值;而祝嘉則認為今傳南朝刻帖,面貌已非,“欲深究南朝之書學,仍必于碑刻中求也”〔24〕。他雖然沒有將尺牘與碑刻進行直接的比較,但顯然其更重視碑刻之價值。祝嘉還強調:“楷法至南北朝已登峰造極,不能再進。自隋以降,江河日下,漸入薄弱呆板之途,而不能自拔矣。”這里為后文論述唐宋書學之衰落做了鋪墊。

唐代書法,馬宗霍認為:“唐代書家之盛,不減于晉。”〔25〕他客觀分析了唐代書學的發(fā)展軌跡,列舉了各種字體的代表人物,如將唐代書法分為三期:初期上承東晉南朝書法,以學習右軍為主;中期以顏真卿的崛起為代表,使唐代書法具備了獨特面貌;元和以后,柳公權、沈傳師等專主瘦硬,雖不及唐中期之雄強,但仍具特色。而祝嘉雖然承認唐代書家眾多,但“古意已失,而且俗氣甚盛”,一言以蔽之:“書至于唐,雄厚之氣已失,江河日下,非天才學力所能挽回。”具體表現為“不復能推陳出新,止求整齊,有類算子”,當然這主要針對楷書而言,“行草尚有可觀”?!?6〕

元代書壇,以趙孟頫主盟。對趙氏的看法,馬、祝亦有不同。馬宗霍認為,趙孟頫出入晉唐,雖不及右軍魯公,但大體能繼承傳統(tǒng),“不失舊物,差勝宋襄,未敢望桓文也”〔27〕。而祝嘉則認為:“趙宗晉者也,取二王糟粕,沿棗木之偽體,雖勞無功,多亦奚為?”〔28〕他貶低趙孟頫原因之一就是取法宋代以來的刻帖,這也可以看出他對刻帖的態(tài)度:宋代以來的刻帖并非古人真跡,價值不大,不值得取法。所以后來論述明代書學時提到,由于明代帖學大行,所以又是“江河日下,不足觀者矣”〔29〕。而馬宗霍則能客觀探究帖學的價值,“帖學大行,故明人類能行草,雖絕不知名者,亦有可觀。簡牘之美,幾越唐宋。唯妍美之極,易粘俗筆,可與入時,未可與議古”〔30〕。他既指出了刻帖對書法學習積極的一面,又提出了學習刻帖應當注意的問題,要避免因妍美而近俗。

總的來看,祝嘉對帖學持貶抑的態(tài)度,總是稱此種書法“江河日下不足觀”,認為北朝碑刻才是學習書法的不二法門,清代碑學勃興“一掃帖學纖弱衰頹之勢,大家輩出,追攀高古”,通過學習魏晉碑刻,“頗可窺見古人用筆之法,遂能大放光焰,而與唐賢頡頏,不復目有宋明矣”〔31〕。這作為祝氏自己的一種書學史觀,想要弘揚碑學,自然沒有問題。但作為一部書法史專著,以這種比較主觀,甚是有些偏激的觀念為主導,是頗不可取的。

修史之要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云:“才、學、識三長,足盡史乎?未也。有公心焉、直筆焉?!薄?2〕所謂“直筆”,即能夠“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之史德。章學誠《文史通義》云:“能具史實者,必知史德。”〔33〕修史必須慎辨主觀與客觀,尊重客觀,不以主觀強加于客觀。又云:“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薄?4〕這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分清哪些是自己的主觀認識,哪些是客觀史識,盡量尊重客觀史實,不把自己的主觀認識摻雜其中。要有這樣一種態(tài)度,則雖不中不遠矣。二是看到史家對待歷史是非不能不動感情,因而特別提醒,要盡量使自己的感情符合事理,以理性來約束自己的感情,使主觀最大限度地接近客觀。不然“違理以自用”,必然導致“似公而實逞于私,似天而實蔽于人,發(fā)文為辭,至于害義而違道”〔35〕。所以呂思勉先生在撰寫《白話本國史》時,其《序例》中提到時人新修史書的問題,其中一個便是“措辭的時候,隨意下筆,不但把自己主觀羼入,失掉古代史事的真相;甚至錯誤到全不可據”〔36〕。祝氏為宣揚碑學,以至將帖學貶低至一無是處,卻不見宋元明清數百年間,在帖學的影響下產生了多少書家,其中不乏開宗立派之大家;且清中期以后,雖然碑學興盛,然到清末民國時期,碑帖走向融合,如為《書學史》作序之于右任,即為碑帖融合之代表人物,何故祝氏視而不見?故帖學之價值,絕不能以祝氏“江河日下不足觀”一語概括。祝氏為一己之私,貶抑帖學,則其書便不能真正客觀反映書法史的本來面貌。

二書對于史料剪裁也有一些不同,不僅是數量多寡的問題。馬氏的原則是各家評說觀點不一,或褒或貶,則一仍其舊。而祝氏則選取自己認同的評語,不認同則摒棄不錄,欲通過史料的剪裁表達自己的書學觀念。比如對吳昌碩的書法,馬宗霍評價并不高,其自撰《霋岳樓筆談》云:“缶廬寫《石鼓》,以其畫梅之法為之,縱挺橫張,略無含蓄,村氣滿紙,篆法掃地盡矣?!薄?7〕但是也有學者是認可吳昌碩的書法的,如:

向燊云:“昌碩以鄧法寫《石鼓文》,變橫為縱,自成一派,他所書亦有奇氣,然不逮其篆書之工?!?/p>

符鑄云:“缶廬以《石鼓》得其名,其結體以左右上下參差取姿勢,可謂自出新意,前無古人。要其過人處,為用筆遒勁,氣息深厚。然效之輒病,亦如學清道人書,彼徒見其手顫,此則見其聳肩耳?!?/p>

對于不同觀點,馬氏均加以引用羅列,后世學者可據此綜合分析吳昌碩書法之水平及影響。而《書學史》中僅收錄馬宗霍《霋岳樓筆談》中的評語,從編纂史書的角度來看,此亦不及《書林藻鑒》之公允。

將梳理前人研究成果這項工作引入到書法史著作中是《書學史》的創(chuàng)見。比如《石鼓文》研究,他以問題為中心,詳細羅列了歷代學者主要觀點,首先是《石鼓文》之時代:

石鼓文,唐宋諸賢,皆以為周宣王時太史籀所作。歐陽修雖設三疑,然仍信昌黎之說,以為非史籀不能作。乃金人馬定國,嘗考石鼓文字畫,以為宇文周時物,顧亭林亦附和之。然此說最不可信,以唐賢去宇文周尚近,證據必多,未有不知者也。此外鄭樵《通志略》列入秦代,謂作于惠文王之后,始皇之前;羅振玉《石鼓文考釋》,定為秦文公時物;馬敘倫《石鼓文疏記》亦然;俱言之成理,持有之故。然《史記·十二諸侯表》,秦文公元年為周平王六年,平王之上為幽王,在位十一年,幽王之上即宣王,相距不過十七年。據郭沫若考證,作于秦襄公八年,襄公八年,平王元年也,相距更近。且先秦亦周世也,所異者,出于秦臣之筆,抑太史籀之筆耳。〔39〕

之后又對《石鼓文》著錄、技法等問題進行了梳理,可以說是書法史研究領域早期的研究綜述。此舉頗有益于學者。雖未成規(guī)模,然草創(chuàng)之功終不可沒。

綜上所述,《書學史》在編纂體例、取材、書法史觀等方面對《書林藻鑒》均有借鑒和吸收。但《書學史》整體表現出崇碑抑帖的書學觀念,對評價書家的各種觀點羅列也不夠全面,從史書編纂的角度來看不如《書林藻鑒》客觀。當然《書學史》也有其創(chuàng)新之處,即引入了章節(jié)體的著述方式,并首次在書法史著作中對某些問題的前人研究成果進行簡單的梳理,此舉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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