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木蘭栽
在山頂尋覓植物,見到一叢開花的菊芋,有點詫異。青藏高原菊芋也多,九月綻放,一直開到十月末,花期算長的。此時正值寒冬,見到菊芋,覺得不可思議。仔細辨認,確是菊芋。轉(zhuǎn)念又想,誰叫此處是一個名叫米易的地方呢,海拔低,緯度也低。山上也有芋頭,長在房前屋后的小塊土地上,葉子瘦小,不像我在南方其他地方見過的芋頭?!鞍沤度~大能堆雪”算什么,如果有雪,南方有些地方的芋頭葉子同樣可以堆積起一簸箕的白雪。記得來時路上,見到村民擺地攤售賣山貨,芋頭大小不一,飽滿圓潤,淀粉很足的樣子,也許芋頭葉子的大小與其塊莖大小沒有正比關(guān)系。山上也有櫻花綻放。繁密的櫻花還是開在公園或者街頭巷陌好,開在山頂,怎么看,都有點過于熱鬧。
遇見一位盛裝的傈僳族姑娘,手捏一柄卷煙,邊走邊抽。我迎身向前,問好,表示對煙卷感興趣。姑娘大方地將煙卷遞給我,讓我探究,并解釋,煙葉自家種植,吸桿用竹子制成。都抽?我問。以前大人小孩都抽,現(xiàn)在孩子上學(xué),不抽了。又補充一句,我是戒不掉了。很淡定。
山頂上,向晚的光還是強烈,光照在姑娘臉上,呈小麥色。這是我熟悉的高原膚色,秋天的大地那樣,帶著自然的肌理和光澤。接過煙卷左看右看,想抽一口試試,又作罷。姑娘濃眉大眼,盤一頭烏黑發(fā)髻,身上繡花邊鑲塑料珠子的衣服歡快艷麗。我說給她拍張照片吧。姑娘欣然應(yīng)允。
梯田邊,人們忙著拍照。我兜轉(zhuǎn)兩圈,遇見一株玉蘭樹。
被山體遮去陽光的道路旁,傍晚的陰影開始浮現(xiàn),大地的明與暗清晰起來。馬桑樹之類密集在一面山坡上,獨獨一株高大玉蘭樹站在坡下路旁,顯得冷清。花正在綻放,稀稀拉拉六七朵,鳳蝶一樣翹立在高處的枝子上。沒有風(fēng),花朵靜立不動,仿佛淹沒在時間里。枝影疏朗,不交錯也不糾結(jié)。努力仰頭,依稀看見花瓣上的一點白。即便是陰影里的白,也有些光透過來,薄薄一層清亮,仿佛蝶翼。花背后是這高山上的天,跟青藏高原的天一樣,藍起來藍得徹底,藍得純粹,藍得嚇人,不像別處的天那樣欲藏欲露,遮遮掩掩,讓人們焦灼煩惱。
以前見到的白玉蘭要么開得繁密,滿滿一樹,欲墜欲落,仿佛要將一棵樹撐破;要么開得奔放,似欲掙脫枝條策馬馳騁。記得一次,在浙江天臺的一座深山里,我們?nèi)タ炊霹N,杜鵑尚未開花,卻碰見玉蘭,白色花朵一律大得出奇,仿佛魔幻世界里的巨型蝴蝶。在樹下來來回回,懷疑不是玉蘭,樹干上的小牌子卻分明寫著“白玉蘭”三字。
高原上很難見玉蘭開花。二〇一七年,在青海民族大學(xué)的校園見到三株望春玉蘭,剛剛移栽,勉強開出幾朵白中帶紫的花,令人欣喜,忍不住在樹下徘徊。第二年再去看,卻只見枯樹幾株。后來好似又有望春玉蘭在西寧開出花來,坐車時經(jīng)過,見花影移過車窗,是模糊的幾株。大約望春玉蘭在高原成活不是太難的事,便沒去看。
在那株玉蘭樹下一陣流連,又跑去看梯田。太陽的最后幾縷光灑在梯田上,天空又倒影于田地中間的水面,天光水影如此層層疊疊,明明暗暗。遠一些,群山煙嵐,小小房屋若隱若現(xiàn)。氣溫很快降低,參差錯落的植物在漸漸暗淡的光影中凝結(jié)成一片。扭頭,唯有玉蘭的剪影孑然清晰,枝梢上那幾朵清寂的花,正遞送出某種難以言盡的孤絕。
熱烈的總是熱烈,清冷的始終清冷。勉強對好焦距,將一朵玉蘭花拍入手機,以防日后想起時連個影像都沒有。返回時又見到那位傈僳族姑娘,剛才迎接賓客的盛裝已經(jīng)換去,現(xiàn)在,她換上這個時代最普通的衣褲。發(fā)髻還是發(fā)髻,煙卷不見了,身背一捆柴。彼此打招呼,我去摸那些柴,都是劈開的比胳臂還粗的樹干,樹木的紋理緊密。姑娘指指近處一座院子,邀請我過去,說那里要辦喜事。我微笑著道謝,然后告別。
回去的路上想:很久沒遇見背柴的姑娘了。
佛手
穿過廣場,到街對面去找尋吃食,這是二〇一九年的最后一個傍晚。廣場上的花圃里全是虞美人,紅白黃各色俱全。虞美人是陪伴我長大的花,太熟悉,每次遇到如見家人,不說話,看看便覺如愿。虞美人花還是紅色好,深紅的那種,仿佛滲著血,讓人想起跳舞的虞姬,想起四面楚歌和《垓下歌》。虞美人是不會因為夜晚沒有光便閉合花瓣的那種植物,不像馬齒莧,見到陽光便開花,陽光一走,一蹶不振。虞美人在逐漸昏暗的光線中兀自開,人們卻忙著將紅燈籠掛到高處去。
稍遠處的安寧河,河燈也等著亮起來。據(jù)說放河燈是米易縣的傳統(tǒng),可是大型放河燈在春節(jié),璀璨的景致我是無緣得見了。
白天沿安寧河走了一段路,街景讓人想起廣州黃埔區(qū)的科學(xué)城:公園里建城市,說城市也可,說公園也可。河畔炮仗花到處開,橙紅色的花垂?jié)M一面墻,興高采烈,只等火柴一點,火花“噼噼啪啪”亂濺。炮仗花屬于膽汁質(zhì),簡單,喜歡開門見山,不像三角梅,既獨立又攀附,具有兩面性,看不透。紅花羊蹄甲也將花開在樹枝的高處。我始終無法區(qū)分紅花羊蹄甲和紫荊花,盡管南方的朋友曾耐心解釋過。依稀明白紅花羊蹄甲是豆科,樹枝上會掛出細長的豆莢,而紫荊花不會。橡皮樹也往高處長,這種南方的大樹,在高原,只能在房間里當(dāng)盆栽……亞熱帶的植物們競相爭艷,春化這樣的植物學(xué)概念,想必它們沒有聽說過。
飯館旁邊一家水果店,路過時一眼瞅見佛手柑在貨架上跳,心中暗喜,吃飯的心思淡下去,胡亂吞幾口米線,盡想著怎樣將佛手柑拎到高原上去。
不算這次,此前只見過一次佛手柑,說來慚愧。幾年前,在朋友的辦公室,一盆佛手柑擺在沙發(fā)旁的桌子上,葉子翠綠,結(jié)出的一兩只佛手柑不大,橙黃色,果皮泛著光,仿佛整個房間的光都聚集在上面。印象深刻的,是兩只佛手柑散發(fā)出的芬芳,在我嗅到它的那一刻,便認定是我最喜歡的香型,不會再有第二個。當(dāng)然,小時候是見過畫里的佛手的,造型古雅的一只,通常與如意、古錢、靈芝或者紅珊瑚并列。那時見到的畫里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暗八寶,梅蘭竹菊,對弈的古人,大鵝以及梅花鹿,它們都安靜。現(xiàn)在看畫,卻很少看見安靜,也看不出畫面包含的更多東西,大約是個人原因。至于切成片的佛手,中藥配伍中常見,曬干以后,芬芳皆無。早幾年經(jīng)常去看的一個大夫,喜歡用佛手。佛手片經(jīng)水一泡,容顏盡失,芬芳也無,不能多看。看大夫看得多了,發(fā)現(xiàn)大夫也有自己喜歡開的藥,嗜好似的,或許與配方有關(guān),或許,純粹就是一種習(xí)慣。
跨年飯吃得潦草,毫無儀式感,出飯館直奔水果店。佛手柑還在,個兒都大,果瓣也多,每一個足有我的三個拳頭大。捧起一個就嗅,似曾相識燕歸來的香,一時心曠神怡。也不計較價格,挑形狀好的就買——當(dāng)然不能多買,做清供一個就夠,再買一個送朋友?!都t樓夢》說探春房間大官窯盤子里擺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的佛手,我總覺得堆放得有點多,或者是那佛手特別小,不像眼前所見這種。如果是史料說的那種出自金華的大佛手,數(shù)十個堆在一起,便有糧倉的感覺。
水果店也有番荔枝賣,主人切一塊讓我嘗。熱帶水果的奇特,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然后就是甜。高原上當(dāng)然也有番荔枝賣,買過一次,一斤四十二元,比起一斤九十九元的車厘子,算便宜,但不新鮮。
就這樣,離開米易時,紙袋子里裝了佛手柑,還有好多個番荔枝塞進背包里。米易到西昌,西昌到成都,成都到西寧,不停地轉(zhuǎn)。起初拎著紙袋子,后來不放心,干脆將紙袋子抱在懷里。這樣,在人群中行走時,一低頭,就是一陣芬芳馥郁,感覺自己就是一株移動的佛手柑樹。
龍膽
青藏高原的春天,草地上會開出色澤深淺不一的藍色龍膽花。這些鐘形花朵,仿佛小昆蟲支起的大喇叭,蹲下去聽,卻沒有一點聲音。原來昆蟲都是小膽量,有揚聲器也不敢用。龍膽花肆意開,人隨便一坐,身邊就是一簇,都來不及一一細看。紫蒲、竊藍、群青……兩種色彩將比例換來換去,游刃有余。藍色出塵,紫色有些神秘,看上去,龍膽是遠離塵世的花。然而在微距鏡頭中,龍膽花瓣是一張張畫布:深藍的花瓣上,是五把墨色勾勒的蒲扇,淺紫的花瓣上,墨線正勾勒一把把金鐘鏟。那些黑色線條是精心描出的,每一筆,相似又稍有不同,仿佛一個頗具匠心的畫師,日日匍匐于草地,一朵一朵,用筆將其裝飾。
長萼龍膽、鱗葉龍膽,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龍膽,叫不出名字。種類不一的龍膽們混居一處,各自開花,無賓主之分,無先來后到。女孩們整日在草地上玩,采野花,嘗植物根莖,唯獨不采龍膽花。不是龍膽花有毒,不敢,而是,那樣小的花,貼在地面上,連個花梗都沒有,即便揪一朵,也無處拿捏,更無法插在辮子上。龍膽開花早,草地上大部分植物還未醒轉(zhuǎn),藍色的小喇叭們已經(jīng)在枯草中支起,算是野花中的迎春花了。
龍膽之后,潮濕積水的草地上會開出粉色報春花。多是天山報春,根狀莖短小,花葶卻高達二十厘米,粉色的小花聚成傘狀,娉婷有致。天山報春是孩子們喜歡采擷的花朵,不過采擷時需花費一些精力。天山報春多長在沼澤地,遠處看去,沼澤地綠茵茵一片肥厚,偶爾積一汪亮閃閃的水,有牛羊蹄印在上面,不明真相的孩子一腳踩進去,“咕咚”一聲,一腳泥。天山報春外,另有一種苞芽粉報春,也是龍膽一樣,貼地面而生,開出的粉色小花不如天山報春纖秀,有些憨實,不常見。報春之后,高山上,會有杜鵑開出。杜鵑聲勢大,不是一片草地可以承載的,一開,就是整面山坡。
一次,我蹲在草地上看龍膽花,被一群同樣是紫色的小花吸引。遠處看時,以為是另一種藍色更深的龍膽花,近前,卻不是,是紫花地丁。紫花地丁我在別處見過,顏色沒有如此深濃,藍紫的花瓣邊緣漸呈白色,小鼻子小眼,還算清秀。眼前所見,卻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藍紫。一直不太喜歡深紫色,還有紅色。我在紅色中容易見到某種凝滯和僵硬,大約來自童年的一些不愉快記憶。深紫讓人窒息,似乎墜入深淵。深藍加紫,仿佛陷入一場夢,怎么掙扎都醒不來。
說起深藍,山野中還有一種管花秦艽,同樣是龍膽科龍膽屬的植物,蓮座叢葉,比龍膽要壯碩一些,花朵簇生枝頂,花瓣是純粹的深藍?;ǘ鋫償D在一起,深藍就有些幽暗。妙的是它的須根,一律向左扭結(jié),成為一根粗壯的圓柱狀,我們叫它左扭根。
據(jù)說不臥龍宮臥山林的龍膽花語是“喜歡看憂傷時的你”,年輕人的愛好,“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我看龍膽花,看不出多少憂傷,倒是那小小花瓣上的精致圖案令人驚嘆。人若要向植物學(xué)習(xí),除去學(xué)習(xí)它們的秩序,還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它們在美學(xué)方面的創(chuàng)意:沒有一種想法是重復(fù)的。
青藏高原腹地,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草原,達烏里龍膽常常將花開在八九月份。這些地方,朗晴時陽光照耀,藍天深遠,風(fēng)冷硬,天氣陰沉?xí)r,長云籠罩雪山。深藍色的達烏里龍膽大片綻放,只將一片草原染成靛藍色。有個下午,我在澤庫縣一個居民安置點逗留,一排排新建的樓房,樓前預(yù)留的草坪內(nèi),生長的全是草原上的荒草,披堿草為多。高草披拂,遠望一派蒼蒼茫茫的蕭瑟,近前,卻見高草中許多小花。達烏里龍膽幽夢般沉靜,白色龍膽花仿佛是沒有痕跡的時間腳印,一種柔弱的矢車菊似的小花,細莖挑起花朵在草叢娉婷,不知叫什么名字。那時陽光清亮,風(fēng)呼呼刮過,樓房兀自矗立,不見人來人往,偶爾一只貓走過,腳步輕盈,優(yōu)雅矜持。
香薷? 青稞? 披堿草
在貴南縣的大地上行走多時,忽見青稞,想驚呼一聲,又覺不好意思。你看青稞們那樣安然,無任何不經(jīng)世面的小家子氣,人只好也表現(xiàn)得矜持一點。手伸出去,捏捏青稞穗頭,摸摸葉子,彎下腰,四十五度仰望麥芒披拂的天空。天公真講義氣,將一兩朵白云彈到山巔,只留下鈷藍高空,讓陽光照耀。大地上,陽光與麥芒相輔相成,彼此成就,似乎陽光就是麥芒發(fā)出的,又似乎陽光的樣子就是一束束麥芒。因為是試驗田,三百多種青稞列隊站在一起,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幾乎有嗤笑和不屑的聲音發(fā)出。我的記憶過早衰退,記不住它們的名字,只好以顏色和莖稈的高低來區(qū)分。
紫青稞是名副其實的紫色,如果磨成面粉,想必也是淡紫的,有先天的高貴。青稞一旦無芒,光頭起來,多少顯得滑稽,仿佛夜來一窩精靈,折了麥芒扛到遠方去售,卻將籽粒遺忘在穗子上。有一種青稞尚未成熟,莖葉穗頭已呈黃色,一派少年老成,不知它們的心思是否也簡化到零。另有一種青稞,都到處暑時節(jié)了,它們還一派青蔥,仿佛不愿老去。黑飼麥個子極高,瘦,筆直地生長,不茍言笑,陽光都照不亮它,墨綠。黑飼麥飼養(yǎng)出的牲畜,會不會也很嚴肅呢,讓人憂慮。
青稞穗子都是六棱。六棱這件事情可不一般,我小時候與青稞一起成長,熟悉它們各個階段的瑣事。那時的青稞穗子多四棱,如果青稞田里出現(xiàn)幾枚六棱青稞,鶴立雞群,一眼就能看見。六棱青稞的穗子更具幾何形體,籽粒擠得密實,麥芒四濺,氣勢逼人,我們喜歡挑六棱青稞拿回家用火烤了吃。那時熟悉的青稞品種似乎只有白浪散和肚里黃,六棱青稞叫什么不清楚,我們只稱呼它為六棱?,F(xiàn)在,眼前全是六棱青稞,找一枚四棱青稞來感懷嘆惋一下都辦不到。時過境遷,眼前的六棱青稞也不是當(dāng)年的模樣了,它們的穗子修長,在陽光下有禮貌地低著頭,自信而謙遜。
慢慢走,一時風(fēng)過,萬千穗頭緩緩起伏,手伸出去,撫摸它們,仿佛撫摸貓科動物行走時的脊背,溫暖厚實。
車子一路行駛,滿眼都是青稞。低矮群山退至遠處,初秋的高天下,唯有成千上萬的青稞搖曳,成千上萬的麥芒反射陽光,成千上萬的籽粒忙著灌漿。小云雀三三兩兩,自青稞田飛起,不出聲。麻雀偶爾聚集,鷹隼總是單獨行動。路邊的羊,將頭塞進崖坎上的土坑里吃土,使人思及小鎮(zhèn)馬孔多的少女麗貝卡。大青馬噴一下響鼻,牛群目送我們遠去。
此處曾是幾度興衰的青稞種植基地,員工來了又去,去了又回,好在終于堅持下來,柳暗花明。翻新曬場,重建倉庫、購買機械;實驗、借鑒、推廣;機械化、智能化、高效化……再也不是當(dāng)年我熟悉的那一畝三分地的青稞了,不需要手扶犁把,不需要蹲下身用鏟子一棵一棵除草,不需要手握鐮刀,汗如雨下,也不需要天色未明便趕去打碾場,風(fēng)雪裹面。幾十萬畝的青稞生長在草原上,那幾乎是青稞的海洋,之外還有油菜,還有牧草。
披堿草也不再是當(dāng)年的披堿草了。當(dāng)年我去山上割草,喜歡割葉子嫩一些的草回家,以為牛愛吃。那些草總是和柴胡長在一起,浸透了藥香。鮮綠多汁的草割回來,放進木槽,牛嗅一嗅,歪過頭,拒絕進食。那時披堿草多在干燥河灘,個子高挑,藍紫色穗子微微彎下。我不愿割披堿草回家,覺得它干硬,莖葉缺少水分,牛不喜歡。那時披堿草的唯一作用是當(dāng)細繩用,摘了野花,拔了醉馬草,需要用繩子扎住時,便抽幾根披堿草來捆縛。眼前的披堿草已正式作為牧草,在草原上生長,規(guī)模盛大。穿行其間,它們將褐色的細瘦種子藏進我的襪筒,要我?guī)ё?。一如多年前的我,它們也有著遠走他鄉(xiāng)的愿望。
翌日,日光燁燁,在露水濕重的青稞地邊,遇見異常蓬勃的香薷。它們正在開花,穗狀花序掩映在青稞的光影里,呈現(xiàn)出深邃的幽藍。它們莖葉翠綠,仿佛春天才來,它們散發(fā)的清芬,一如薄荷,濃郁、持久。
彎腰折幾枚青稞,欲帶回家,曬干,插瓶。回家也未必會真拿它做清供,不過是眼前這青稞實在誘人,欲罷不能:收獲的感覺,人生能有幾次?青稞莖稈多節(jié),彎腰,伸手下去,摸到節(jié),咔嚓,一枝青稞在手。仿佛屠戮,卻又欣喜,青稞在懷,覺得心安。再采幾枝香薷,與青稞搭在一起。我們的向?qū)В晃粊碜郧囡N植基地的男子,接過青稞和香薷,抽幾枝披堿草做繩,一圈一圈扎起。這件事我在少年時期就已做得熟練,此刻,我只是看著,看一個古銅膚色的男子,蹲在地邊,小心翼翼又笨手笨腳地,將香薷、青稞和披堿草做成花束。
生艾亦生
幾場雨后,南墻根的草漸次葳蕤。草類雜亂,新生的,舊年落種的,也有宿根發(fā)出的新芽。疏于管理,草的生長順心順意。艾草也躋身于此,單薄的身子,灰白,蒙了一層月色似的。艾草的葉子很少有油綠的時候,便是雨后,也總是灰蒙蒙的,仿佛患有某種病癥。
艾草生來就不具備賞心悅目的美。似乎可以任意踐踏、采折,也可以視而不見,似乎只配生長在亂草之中,點綴蕪雜。不過艾草的生長速度會超過其他雜草,它是草中的大個子,身為下賤,卻內(nèi)心要強,誓與蘭桂齊芳,白居易當(dāng)年曾為此糾結(jié)不已:
種蘭不種艾,蘭生艾亦生。
根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
香莖與臭葉,日夜俱長大。
鋤艾恐傷蘭,溉蘭恐滋艾。
蘭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
沉吟意不決,問君合何如。
我們只叫它的別名,蘄艾。聽上去是很有歷史淵源的名字,仿佛從一條歷史的大河漂流而來,沿途上演些小小的悲喜劇,這樣的草應(yīng)該與一些古老事物相連。實際也是這樣,它在有詩歌的年代已經(jīng)生長,在詩歌出現(xiàn)之前,也一定歲歲榮枯: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童年時候,端午節(jié)是我們給予厚望的日子。這個節(jié)日的前一天,我們折下青楊枝條,插到屋檐上去。氣候高寒,便是端午時節(jié),青楊的葉子也沒有完全展開。蘄艾也是稀稀拉拉,去采幾支,插到門扉上,說是辟邪。年幼無知,不懂世間邪惡,也不明白幾支普通的草能否承載種種愿望。只是看著屋檐比平日多幾分幽趣,青楊木門框也除去昔日呆板,又是個可以戴香草荷包的歡樂時日,覺得美好異于往常。
那時端午節(jié)總是多雨。霏霏細雨可以從早晨連綿到另一個早晨。雨絲一簾一簾,扯不斷,罩得天地山水蒼茫。剛剛萌生出新葉的樹木,剛剛破殼而出的山雀,都在寒冷的雨中哆嗦。我們戴荷包,口袋里揣煮熟的雞蛋,在細雨中走過河谷,到村莊對面的山岡上去,或者在大樹下野炊。布谷鳥總在近處啼叫,我們貓腰過去。似乎再笨拙的鳥也足夠警覺,只一瞥,布谷鳥就從我們頭上飛過。布谷鳥還是不見的好,不過就是標準的一只鳥,麻褐色或藍灰色羽毛,小腦袋,長尾巴,沒有特別之處。
胃寒,隱隱作痛時,用艾條灸神闕穴和中脘穴,十幾分鐘就能見效。二〇一二年,多半年時間,每個午后,或者睡前,我都做艾灸。艾灸的方法很多,最暴烈的,是疤痕灸。所謂疤痕灸,就是在皮膚上涂點蒜汁,艾炷置其上,點燃,待燃成灰燼,再灸,施灸時會燒傷皮膚,過后成為灸瘡。據(jù)說疤痕灸時,皮膚劇痛,此時用手指在施灸的穴位周邊輕輕拍打,會減輕疼痛。我自然不用這種灸法。起初,隔姜灸,即在穴位上放一塊銅錢薄厚的生姜,再將艾條置于其上。這種艾灸可以防止燒傷皮膚,可以散寒止疼,但艾條燃到姜片時,皮膚還是會被灼疼。于是便用懸空灸,將燃燒的艾條對準穴位,灼疼時離遠點,不疼,靠近一些,一個穴位灸十五分鐘。有時也灸足三里,增強免疫力。免疫力是否增強,不曾察覺到,每次灸完,胃會變得溫暖舒服。
蘄艾的香帶些沖勁,不清冽。艾灸停止后,有時想聞蘄艾的香氣,便點燃一小節(jié)艾條,放在香爐中。二〇一四年,去魯院讀書,走時帶一盒艾條。霧霾嚴重的日子,連著兩三天不敢開窗,屋內(nèi)濁氣熏天,掐一點艾條,放在杯中點燃。一次,點燃后我爬在桌前敲字,大約煙霧過大,屋頂煙霧報警器突然大作,保安撞門而入,自此再不敢燃艾條。
二〇一八年端午,水邊散步,見到野生蘄艾,五寸多高,移幾株回家,栽到盆里。到底是野生草類,很快在盆中茁壯?;ㄅ璺旁陲垙d的窗沿上,背陰,只在夏日早晨有短短的日照時間。日子過得快,蘄艾也長得快。三四個月過去,盆中蘄艾長到三四尺高,直搭到窗戶玻璃上去,一窗幽暗。
但沒有香氣散布到屋里來。起初移栽它們,想著它們可以散發(fā)出幽香,這樣,我就不用在屋里燃柏香枝或沉香。柏香枝自是天然,但將其點燃頗費周折,沉香一燃,睡意頓起。記得當(dāng)初在水邊,是聞到過蘄艾藥香的,何故一到屋內(nèi),嗅聞不到。
盆中蘄艾長到一定高度,葉間開出一些灰黃的穗狀花序來,不醒目,屋內(nèi)光線如果不好,細碎的花幾乎和葉子沒有什么區(qū)別。然而終究是花,有時,我坐在飯桌前,盯著它們,會想起里爾克的那一句詩:
我們在此所能
成就的一切,不過是在塵世的
現(xiàn)象中無遺漏地認識自己
檉葉細如絲
單看名字,感覺紅柳是一種生活在唐宋傳奇里的植物,如風(fēng)塵三俠之一的紅佛女,俏麗,是植物中的俠客。如果繼續(xù)想象,讓它生長在詩詞里的灞橋或者長亭短亭旁,身邊芳草長川,薄暮煙雨,也覺得好。然而不是?,F(xiàn)實中的紅柳只生長在沙丘、鹽堿地和戈壁荒漠,是一種普通植物,與粗糲蒼涼為伴,還有一個怪名字:多枝檉柳。檉柳如果一定要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非《聊齋志異》莫屬,《西游記》中做個樹怪也可以。
據(jù)說紅柳的壽命達百年以上,根在流沙下縱橫生長,最深處可達三十米。原來紅柳是可以與胡楊相媲美的植物,只是紅柳多為灌木,胡楊為高大喬木。說紅柳多為灌木的原因是,有時它也會長成喬木。植物中這樣無法斷然界定的還有曼陀羅。曼陀羅在南方是灌木,在北方是草本。紅柳呢,什么情況下是灌木,什么情況下是喬木,似乎還未確定。
在河漫灘地或者沙丘旁,紅柳總是大叢生長。春天來時,新枝抽出,淡紫色,小孩們折下嫩枝,剝掉外皮,一點點用牙尖啃。嫩枝水分充盈,帶些甘甜,吃多了,似乎也沒什么不適。五六月,枝上開出繁密的淺紫色小花,遠遠看去,一大串一大串地婆娑。走近細看,酒盅狀的花冠五裂開來,裊裊婷婷五枚雄蕊頂著暗褐的花粉,比花瓣還長。紅柳花期長,花一直開到九月底。老去的紅柳枝呈暗棕色,逢著花開,遠望如一樹紅云翻卷在蒼黃中。蒼黃的大地往往空闊,風(fēng)來不來,陽光都白慘慘的,這時候,只有紅柳耐得住暴烈和狂躁。
很久以前聽到一個故事,說一個小伙子在戈壁灘迷路多天,瀕臨死亡之際,聽到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小伙子想有人聲的地方就有希望,于是朝聲音爬去,一直爬,爬到一叢紅柳旁。饑餓的小伙子于是啃紅柳吃,竟重獲力量,走出戈壁。
這故事沒告訴我們那說話的人到底是誰。倒是《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了一個與紅柳有關(guān)的傳說:“烏魯木齊深山中,牧馬者恒見小人高尺許,男女老幼,一一皆備。遇紅柳吐花時,輒折柳盤為小圈,著頂上,作隊躍舞,音呦呦如度曲?;蛑列袔じ`食,為人所掩,則跪而泣??{之,則不食而死;縱之,初不敢遽行,行數(shù)尺輒回顧?;蜃愤持怨蚱?。去人稍遠,度不能追,始驀澗越山去。然其巢穴棲止處,終不可得。此物非木魅,亦非山獸,蓋僬僥之屬。不知其名,以形似小兒,喜戴紅柳,因呼曰紅柳娃?!?/p>
另有一個故事說,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村里常年患風(fēng)濕病的老人佝僂著身子,炎熱夏季也要穿上厚棉褲,手指彎曲變形。一日老人探得偏方,拄著拐杖去紅柳叢,摘些嫩枝綠葉回來熬湯煮水喝,身子竟?jié)u漸硬朗起來,夏季再不必捂厚棉襖。紅柳竟是種良藥,怪不得老人們將紅柳叫觀音柳或菩薩樹。
書本講紅柳的來歷,說當(dāng)年霍去病大戰(zhàn)匈奴,策馬狂奔時,馬鞭墜地,插入沙地,轉(zhuǎn)眼長成大片植物。這植物枝條細長如柳,紅枝翠葉,迎風(fēng)裊娜,因而取名“紅柳”。不過《爾雅義疏》又將紅柳取名為“雨絲”:“檉葉細如絲,婀娜可愛,天之將雨,檉先起氣以應(yīng)之,故名雨絲。”
記憶深刻的,是多年前的雨季。高原的陰雨天,霧鎖山峰,天地一色。連日降雨,院子積水,雞在欄內(nèi)嗚嗚咽咽,青蛙蹲在門外,欲進不進。母親坐在門檻上,用紅柳枝編背篼。以前爺爺是用另一種灌木編背篼的,步驟頗費周折。母親緣何不用那種灌木?天冷,我坐不住,屋內(nèi)屋外亂跑。母親不說話,紅柳枝乖巧地在母親手上翻轉(zhuǎn)。那種背篼底小口大,系一條麻繩做帶子,只能單肩背,背草背糧背小孩。
常走的公路兩側(cè),長滿紅柳。紅柳多枝,花開時節(jié),是一簾淡紫幕墻,悅目之外令人遐想。常常一邊走,一邊看,三十多分鐘的路一晃而過。現(xiàn)在,那條公路需要拓寬,路旁植物多被摧毀,路過時,總是想,綠化時如果再栽些紅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