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平是養(yǎng)蛇人的兒子。他說如果你看見蛇蛻皮,那好運就要臨頭了??匆淮文銜L一寸,多看幾次你就長得和我一樣高了。
看蛇蛻皮是交好運還是爛眼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一次就會長一寸”。這樣看個十次百次我就長大了。長大了的好處有很多,可以在城里的民工子弟學校讀書,可以像真正的城里孩子一樣逛街購物游玩,可以獨自坐班車回烏拉鎮(zhèn)去看望外公外婆,還可以做許多大人們做的事情。天平答應我,向爸爸討要蛇蛻下的皮,送給我。天平的爸爸說蛇蛻是難得的中藥,能夠治療眼病和無名腫痛。這兩樣病恰好我外公外婆都有。
天平爸爸的養(yǎng)蛇場在郊外,從棲霞湖小區(qū)到郊外有12公里,乘坐去鎮(zhèn)上的班車途經(jīng)養(yǎng)蛇場,票價5元。坐“黑摩的”要快一倍多,但“黑摩的”喊價至少10元。我沒錢,有錢也不敢一個人去。養(yǎng)蛇場是個神秘的地方,天平唾沫橫飛地一說起那個四周用圍墻圈起的山坡林地,我就會肅然起敬,并且生出十二分的畏懼。仿佛天平隨時會從懷里掏出一條眼鏡蛇或者五步蛇,像武俠片中的高手出手如風,令對手毒發(fā)身亡。天平只要一提爸爸的養(yǎng)蛇場就胸膛挺得高高的,好像全世界最霸道的事情就是養(yǎng)蛇。誰膽敢提出反對意見,天平就硬邦邦地砸出一句:“那你敢不敢一個人走進我爸爸的養(yǎng)蛇場?”在場的所有人立馬鴉雀無聲。
我最怕天平問起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我對爸爸的職業(yè)印象模糊。怎么說呢?爸爸的職業(yè)就像他掙的錢一樣含糊其辭。爸爸今年是個滿身泥灰的室內(nèi)裝修工,明年也許就變成一個穿著工作服在各個樓群爬上爬下的搬家工了。我也希望爸爸是個干大事業(yè)的男人,比如是個在城鄉(xiāng)接合部開“黑摩的”拉客的騎士,馬達轟鳴,屁股噴煙,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蛘呤莻€在小區(qū)大門旁開一家比“留一腿”狗肉館還要大一倍館子的男人,每天召集食客們吆三喝四的猜拳行令。但自從我爸爸死了后,我就沒有資格和別人比爸爸了。
周五下午,我決定去麻將館找天平。我和他有件大事要辦,也不知他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再說,我也不想跟媽媽去“留一腿”狗肉館吃飯。那個叫老劉的老板老是對我媽笑瞇瞇的,經(jīng)常不懷好意地要認我當兒子。這個時間,天平肯定會在麻將館幫別人跑腿。因為周五這天,天平的爸爸都會載著天平和一蛇皮口袋的蛇從養(yǎng)蛇場出發(fā),開著長安面包車一溜煙地到“留一腿”狗肉店送蛇。送完蛇后,天平的爸爸就會大搖大擺地去麻將館打一個下午甚至一個晚上的牌。這樣一來,天平和我就有大把的時間想怎么瘋就怎么瘋了。
2
我覺得在城里能交上天平這樣的朋友簡直是三生有幸。我們都是來自烏拉鎮(zhèn)的孩子,以前在鎮(zhèn)上怎么就沒有見過天平呢?跟媽媽進城四個月了,要不是結(jié)交了天平,我真不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每天無聊的時間。
四個月前,媽媽帶著我到棲霞湖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媽媽是小區(qū)的保潔員,每月工資800元。物業(yè)部經(jīng)理說明年也許會漲到1000元,前提是看媽媽的表現(xiàn)如何。媽媽租附近居民的閑置房住。這房子原本屬于棚戶區(qū)改造項目,因資金不到位,項目暫停。已經(jīng)搬遷完畢的房屋成了閑置房,水電齊全,房間略加整理就可以使用。搬遷戶說是象征性收媽媽每月260元的租金,住到項目重新啟動為止。800元被減去了260元,剩下的540元讓媽媽不得不精打細算。除了完成小區(qū)的日常清潔工作,媽媽會悄悄在小區(qū)垃圾筒里翻撿啤酒瓶、易拉罐、廢書廢報,還有一些住戶家中淘汰的衣物、家具、電器等。在撿破爛方面,我比媽媽有潛力,而且視野開闊。我會偷偷穿過小區(qū)圍墻的豁口,跑到正在施工的二期樓盤工地撿抓釘、鐵絲和銅錠。媽媽說爸爸曾經(jīng)在城里也撿過破爛,沒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只是我這么小就在撿破爛方面展示出了非同尋常的才華,如果日后把撿破爛當成我的事業(yè),也許會比爸爸有出息吧。我和媽媽來到城里后,就把在鎮(zhèn)上的舊家像破爛一樣扔給了外公外婆。
那天下午,媽媽在樓道里清理垃圾,我跟著爬了三層樓,累了,坐在樓梯間歇息。媽媽繼續(xù)往上清理,沒有精力管我。我就獨自跑到小區(qū)中心花園去看噴泉。來了這么長時間,我覺得城里最好看的莫過于噴泉。噴泉就是一個萬花筒,一會兒噴出一朵蘑菇,一會兒噴出一把雨傘,一會兒又變成透明的水仙子,扭著細腰跳舞。最好看的是那個站立在池子中央撒尿的外國男孩,頭發(fā)卷曲,身高跟我差不多,石頭雕出的五官精致。只要噴泉一噴水,外國男孩就撒尿,從小雞雞里源源不斷地往外撒。晚上外國男孩不撒尿,噴泉池邊的一圈彩色射燈照在外國男孩身上,孤零零的,我覺得自己跟外國男孩一樣,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戳撕靡粫?,不知從哪兒來個瘦高男孩,站在噴泉池對面??创┲虬绮幌裥^(qū)住戶的子女,有點兒像附近工地上那些工人們的家屬。瘦高男孩先望著我,再望向噴泉,扭臉看看四周,俯身撿起什么朝噴泉扔去。是一把帶著泥塊的吊蘭,正中噴泉?!班邸钡囊宦暎查g被噴泉吞沒,隨即又噴吐出來。瘦高男孩齜牙朝我笑。我猶豫了幾秒,也從腳下的花盆里拔出吊蘭,扔向噴泉。這樣扔了四兜吊蘭,瘦高男孩又變了花樣,他掏出小雞雞,模仿池子里的外國男孩,朝池子里撒尿。我又驚又喜,毫不示弱地做出相同的動作?!斑?!哪里鉆出來的野娃兒!”忽然沖出來個胖保安,聲色俱厲。嚇得我抖落一手的尿液,慌里慌張?zhí)M了噴泉池。胖保安見狀大怒,伸手來抓我。瘦高男孩也跳進了池子另一頭,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胖保安沿池子徒勞地轉(zhuǎn)著圈,始終抓不著我們兩個小孩。這是發(fā)生在棲霞湖小區(qū)某個下午的小鬧劇,劇情隨著兩盞射燈損壞和我們被擒而落幕。在物業(yè)部,胖保安氣喘吁吁地向物業(yè)部經(jīng)理匯報了事情的經(jīng)過。我媽先趕到物業(yè)部,手里提著濕淋淋的拖把。隨后而來的是天平爸爸。他是從牌桌上被喊來的,一把該和的牌卻放了炮,心里窩著火,牙齒咬得咔咔響。聽到物業(yè)部經(jīng)理說出賠償金額1000元錢時,兩家大人都張大嘴巴發(fā)出一聲“啊”。隨即又是一聲“啪”的脆響,天平左臉挨了爸爸一記響亮的耳光。兩個保安上前抱住天平爸爸,制止了暴力升級。事后,想起天平被揍時的那聲脆響,我的臉上就會火辣辣的痛。也許是看在這一記耳光和我媽苦苦哀求的份上,賠償金降到800元,一家出一半。那天,大人們散去后,天平和我單獨在一起時,我第一次聽天平惡狠狠地說出自己的夢想:“老子長大了不揍你,老子就不是人!”天平的左臉紅腫鼻子流血,他撿了張地下的廢報紙,撕一綹堵住鼻洞,甕聲甕氣地問我叫什么名字。
“陳小毛?!?/p>
“你媽天天拿拖把拖地你就叫拖把算毬?!?/p>
我心里說,那你爸天天和各種蛇鬼混在一起就叫你老蛇算毬,但沒敢說出口。我六歲,天平七歲半。我打心底里佩服天平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勇氣,何況那兩盞射燈是我踩壞的。天平提出去搞錢來還給雙方大人,不然每次他爸爸一提起闖禍的事,就咬牙切齒地像要把他吃了一樣。可到哪里才能搞到800塊錢呢?
3
棲霞湖小區(qū)位于城東,屬于城市東擴的首個高檔小區(qū)。環(huán)繞小區(qū)已建有大型超市、幼兒園、小學、中學和醫(yī)院。超市二樓是七八家課外補習班、幼兒托送中心、少兒育智學校等。自從和天平交上朋友后,我就經(jīng)常跟隨天平游蕩在小區(qū)的各個角落。我常?;孟胗幸惶炷茉谛^(qū)里有一套房子,兜里揣著門禁卡,進出小區(qū)時不用像小狗一樣尾隨媽媽,而是昂首挺胸地走向大門,“滴”的一聲刷卡開門。天平除了固定在周五來小區(qū),其余時間偶爾也會來。這取決于天平爸爸的牌癮和酒癮什么時候發(fā)作。天平來了就找我玩。天平鬼點子多,膽子大得讓我咂舌。我們逛超市,沒錢也逛。逛著逛著天平就把薯片啊酸奶啊葵花啊什么的往懷里塞,動作又快又隱蔽。經(jīng)過超市收銀臺時,圓臉女收銀員眼皮都不朝我們抬一下。只有那個穿保安制服的老頭兒愛用警惕的目光瞪視我們。有幾次,還檢查天平手里的購物袋。幸虧天平將東西藏得嚴實。天平走在前面,吹著口哨。我倒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不敢和保安老頭兒對視。
“老頭兒這么老了還能當超市保安?”我接過天平遞來的薯片袋撕開,拿出一片在嘴里嚼。
“他肯定是超市老板家親戚?!碧炱胶瓤谒崮?,“老頭兒是個老色鬼,他老是拿眼睛看那個女收銀員的咪咪,還開流氓玩笑。”
天平這么一分析,讓我覺得天平偷超市的東西不算偷,應該算作懲罰保安老頭兒吃女收銀員的“豆腐”。后來我也壯著膽子偷了幾包鹽巴和雞精,回家交給媽媽,說是好朋友天平送的。媽媽很高興,騰出拿鍋鏟的右手摸我的頭。
天平有找錢的門道,他在麻將館幫別人買東西,賺一兩塊的跑腿錢。打麻將的人屁股生了根,別說讓他們中途去撒尿屙屎,就連到門口吃碗米粉、買包香煙都舍不得挪一下窩。天平爸爸一進入麻將館就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有時候打牌餓了,從桌上扔10塊錢給跑腿小孩買碗米粉。跑腿小孩買來米粉卻在一旁自己吃起來。天平爸爸正要發(fā)火,恍然發(fā)現(xiàn)跑腿小孩竟是自己的兒子。天平樂得自在,兜里揣著點碎錢,常常請我去“留一腿”狗肉店喝蛇湯。狗肉店生意火爆,明面上賣狗肉,私下里賣蛇肉。狗肉店老板老劉和天平爸爸是老友,禿頭,矮肥,常年套件黑圍裙,上面的油膩讓我懷疑有一百年沒洗過了。我沒想到我媽竟然喜歡喝蛇湯。那天,雙方大人賠完錢后,天平爸爸一揮手,“走,還打個啥牌?蝕財免災,我請客,莫客氣啊?!蔽液臀覌屜±锖烤透炱胶退职值搅恕傲粢煌取惫啡怵^。老劉開始以為我媽是天平爸爸新交的女朋友呢,沖天平爸爸擠眉弄眼地笑。天平爸爸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老劉便轉(zhuǎn)臉朝我媽笑。笑得我媽低下頭只管扒飯。老劉從廚房端出碗湯,讓我媽嘗鮮。我媽喝完鼻子尖冒出幾粒晶瑩的汗珠,說從來沒嘗過這么好喝的狗肉湯,怕不會是放了煙殼子吧?老劉說是蛇湯,剛宰的烏梢蛇燉的。說完和天平爸爸一起笑起來。我看見老劉接過我媽的空碗時,用那雙肥手摸了我媽的瘦手一把。
4
天平果然在麻將館。
天平爸爸的手氣背,賣蛇的錢堆在牌桌上,眼見著越來越薄。瞅見天平竄來竄去的,無名火起:“滾一邊去!”天平滾到門邊,正好看到我過來。兩個人一前一后向外走。這一次,我做主,去工地撿抓釘賣來換錢。翻過圍墻豁口,小區(qū)二期工地上一片寂靜?!斑@幾天一直都這樣,也許是樓盤快要封頂暫時停工吧?”我和天平沿著堆滿拆散的腳手架和亂七八糟的雜物向樓群深處走。邊走我邊給天平解說,我就像是帶領(lǐng)天平在景區(qū)參觀一樣。那些抓釘每個賣一塊錢,幾乎每一棟即將完工的樓房都散落著無數(shù)的抓釘。它們或連接著木板,或掉在地下。那些木板上的抓釘最好別亂動,搞不好會因為抽去抓釘而讓整個木板垮塌。地上的抓釘你可以隨便撿,再撿根塑料繩把抓釘一個個串起,搭在肩上去賣給離小區(qū)一站路的廢品回收點。我有一回撿得了9根抓釘,把9塊錢交給媽媽時,媽媽直夸我懂事了長大了。當然,在工地上撿東西被捉住了要遭懲罰的。輕則收繳,重則挨揍。我們在迷宮般的樓群間游走,小心避讓地上裸露的釘子和積水坑。本來我們還可以再多撿點的,但聽到有人說話并且靠近時,我們只好悄悄從樓房夾縫中溜了出來??偣操u了25塊錢。天平覺得以后可以常來光顧工地,這兒對于我們來說是個聚寶盆。我很得意,連天平都這么說,說明我還是能夠做點事情的。我們說好只用5塊錢,剩下的20塊錢存著,等攢夠了800元錢,一次性交給雙方大人。5塊錢剛好夠一人一根臺灣烤腸。這種烤腸與眾不同,它放在一堆小鵝卵石上烘烤。火腿腸慢慢翻動,浸得小鵝卵石油潤潤的,仿佛連小鵝卵石也可以放進嘴里咀嚼一番。我饞了很久,現(xiàn)在三口并作兩口吞咽下肚,看天平的嘴角邊,也早沒了烤腸的殘渣。我們就搖擺著步子進了超市。保安老頭從我們一進門就擺出一副嚴防死守的樣子??磥硭_始懷疑了?他越防范我們,我們越興奮。更何況,我們兜里還有20塊錢呢。什么火腿腸豆腐干旺旺雪餅,我們裝了一大袋。到收銀臺邊,天平“啪”地拍出20塊錢,向藏身在貨架旁的保安老頭斜睨了一眼。當我們走出超市時,才發(fā)現(xiàn)原本講好預存20元錢的計劃泡湯了。我把這個擔憂告訴天平時,看見天平正盯著超市墻上貼的一家少兒育智學校宣傳畫發(fā)呆,連手上的雪餅都忘了吃。
“我們?nèi)ツ睦镌俑?0塊錢呢?”我再次提醒天平。
天平掉臉看我,用手朝超市二樓少兒育智學校指了指,詭秘地笑了。
5
學校里面的鋼琴聲成了催眠曲,睡意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涌來。就在我上下眼皮打起架來,馬上就要進入夢鄉(xiāng)時,天平捅了我一下:“快看,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孩?!蔽野涯樫N在窗戶玻璃上,使勁朝教室里看,只見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正在老師輔導下彈鋼琴?!八褪悄莻€宣傳畫上的女孩,叫婉君,你沒發(fā)現(xiàn)?”天平責怪道。是又如何?難道天平認識這女孩?或者喜歡她,想跟她交朋友?我媽常說,先把自己的稀飯吹冷了再管別人的事情。是啊,我們現(xiàn)在連20塊錢都搞不到手,哪還有閑心去管什么婉君?盡管婉君長得跟天使一樣。
又等了好一會兒。終于,下課鈴聲響了。
學校門口早已等候的許多學生家長站起身來,迎接一個個向他們走來的孩子。天平和我也站在外面,我知道天平是在等婉君??傻鹊搅擞衷鯓幽兀客窬龥]人接,獨自提著裝書本的袋子出來。天平和我尾隨在婉君身后。下樓左拐再往前15米距離就到小區(qū)鐵門。
這時,天平急走幾步趕上婉君:“婉君,我們找你有點事情?!?/p>
女孩婉君停下腳步,一臉我不認識你的神情,看看離小區(qū)這么近,周圍又有這么多人,心中安定下來,平靜地看著天平。
“我們想跟你借點錢,就100塊錢。”天平說。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天平這小子膽子也太大了,大白天的竟敢說出這樣霸道的話。
“走開,我要喊人了啊?!蓖窬曇纛澏丁?/p>
“你爸爸的事,我清楚得很?!碧炱綇难澏党槌鲆粡堈掌谕窬矍耙换?,“100塊錢,不然我會把照片給你們學校和小區(qū)里的所有人看。”
我看見女孩婉君驚呆的表情。不知道照片上是些什么東西,但婉君顯然被天平一瞬間擊中了要害。
“我沒有100塊錢?!?/p>
“你爸爸那么大個老板,缺這幾個小錢?少啰唆啦,我們在你家樓下等你。”
女孩婉君看看天平,又看看我,低頭刷開鐵門,哭了。
晚飯時,我和天平坐在“留一腿”狗肉館要了一斤半狗肉,吃得汗流浹背。老劉見是我們來,在秤上沒有短斤少兩,甚至還免費送了些狗雜碎。天平掏出那張照片,在桌子下面神秘地向我展示。照片上是一對躺在床上光裸著身子的男女,那男的一臉驚恐和憤怒,用右手向前推拒著。
“他是婉君的爸爸,在外面亂搞,被婉君媽媽請的私家偵探捉奸在床。今天她爸爸正在麻將館玩得歡呢,她媽媽沖進來把一沓照片砸在桌子上了。他們兩個被勸到外面吵架后,我撿到了一張掉在地下的照片。嘿嘿?!碧炱桨岩恢豢械冒咨墓吠茸尤釉谧郎?,抓起照片收在了內(nèi)衣兜里,用油膩膩的手拍了拍,“婉君爸爸是個大老板,別說800塊錢,就是8000塊錢也不在話下啊。”
6
我們終于找到一條搞大錢的門路了,天平卻突然消失。
天平已經(jīng)有11天不見蹤影,我心里虛得慌。他不在身邊,干什么都沒勁。去工地撿抓釘逛超市夾帶小商品在狗肉館喝蛇湯這些都是小事,向女孩婉君借800塊錢或者更多一些錢才是大事。我都想好了,錢到手后,事先把錢鋪開在飯桌上,讓媽媽回家后大吃一驚?,F(xiàn)在我十分后悔當時沒有把那張關(guān)鍵照片要在手里。如果我有那張照片,就可以單獨行動了。婉君也一定會乖乖聽話,讓她“借”我多少錢就“借”多少錢。第12天,又一個周五下午,我鼓足勇氣去麻將館找天平的爸爸。
“叔叔,咋個沒見到你家天平呢?”
“滾!別煩老子。”
天平爸爸一睖眼睛,我就灰溜溜地滾蛋了。我獨自來到小區(qū)的噴泉池邊,看變幻莫測的噴泉。心里想還是在鎮(zhèn)上日子好過些。外公外婆如今守著那棟老屋,他們會想我嗎?也不知看了多久,有人輕輕拍了下我的腦袋。
是天平的爸爸。他嘴里叼著根香煙,瞇著眼睛呆望著噴泉。
“天平他媽接他去上學了。再不上學,像我一樣,就廢了?!碧炱桨职职褵煹購淖旖侨∠聛?,右手中指和拇指夾緊,一彈,“嗤”的一聲射到噴泉池里,把腦袋和脖頸使勁扭幾扭,向麻將館走去。
天平都有學上了,我呢?原先我是很煩上學的。在鎮(zhèn)上,我也上過幾天學前班??赡苁墙淌也粔蛴?,或者是老師偷懶吧。一年級的學生和我們混在一起上課。我們在讀“b、p、m、f、d、t、n、l”的時候,一年級的學生就集體轉(zhuǎn)身面朝我們,故意把“b、p、m、f、d、t、n、l”全部讀得很重,他們口水飛濺,噴射到我們臉上。課間休息他們也不讓我們摸那個唯一的籃球?;丶液螅腋媪怂麄円粻?,外公外婆就同意我不上學了,在鎮(zhèn)上繼續(xù)玩耍?,F(xiàn)在,一想到天平每天穿著漂亮的校服,背著新書包走在城市的馬路上,和一大群同學在一間寬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課。我覺得日子這樣混下去真沒意思。我也想去天平那所學校。我不知不覺走到超市二樓少兒育智學校外面,朝里面張望。這里面的小孩和我差不多大,一個個穿得洋里洋氣的。他們有的學畫畫,有的學彈琴,有的學跳舞。婉君也在其中,仍然是一副天使模樣。她爸爸媽媽的事情現(xiàn)在不知怎樣了?她也許會對我和天平不再向她借錢感到奇怪吧?好幾次,她都好像看見了我,又好像只是埋頭在鋼琴架上的那些黑白鍵上,對所有的一切都不理睬。
回到家中,我聞到濃濃的狗肉香味。有個穿白襯衣的男人背對著門坐在飯桌邊。這還是我們家第一次來客人。向前兩步,男人半邊禿頭亮晃晃的,是老劉??粗摰艉趪沟睦蟿⒑妥郎系墓啡鉁?,我提不起半點胃口。
“叫爸爸。”老劉拉我在他身邊坐下,臉上露出油膩的笑容。
“我爸爸死了。”我看向媽媽。
“我以后就是你爸爸?!崩蟿⒔o我碗里挾了塊五花狗肉,伸手來摸我的頭。
媽媽的臉忽然紅了,端起空盆子去廚房。
7
天平來找我時,我還沒睡醒。我想如果能一直睡在不久前的那個夢里就太好了。我在那個夢里不停地看見蛇蛻皮。真像天平說的,“看一次長一寸”。我渾身的骨節(jié)在咔咔作響,身子像雨后的春筍一樣節(jié)節(jié)往上拔高。被天平喊醒后,我才發(fā)現(xiàn)媽媽說過夢和現(xiàn)實是相反的這句話是真理。但十多天不見,天平又長高了一截,難道他這些天是在看蛇蛻皮?
“TMD,老子再也不去上學,再也不去我媽家了。”天平把書包扔在我家飯桌上,一咕嚕喝光了大瓷缸里的水。
天平是從他媽媽家逃出來的。
這些日子,天平一直悶悶不樂。去媽媽新家的第一天,媽媽帶天平到附近一所民工子弟學校報名。聽老師講課時,天平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里想的全是跟我逛超市撿抓釘看噴泉吃狗肉喝蛇湯。當然,最重要的是惦記著向女孩婉君借錢。好不容易挨到放學,家里那個小弟弟像防賊一樣防他,還一個勁地問他為什么來了就不走了。那個殺雞鴨的四川男人回到家中,在廁所里用香皂使勁洗身上的怪味。媽媽讓天平叫那男人來吃飯。天平就去廁所門邊說,“我媽喊你來吃飯了?!蹦莻€男人赤裸著一身的橫肉,滿臉不高興,“你喊誰去吃飯?”“你。”天平小聲說。“連爸爸都不會喊么?”那個男人把廁所門一砸,窗戶玻璃都差點碎了。天平頓時感到這個后爸爸在氣勢上超越了親爸爸,親爸爸頂多只是冒點酒氣,后爸爸卻透出一股子殺氣。媽媽一旁念叨:“以前沒有家教也就算了,現(xiàn)在既然跟我們住,就得懂禮貌?!碧炱降谝惶炀蜎]上飯桌,挾了點菜端碗在一邊獨自吃。之后,天平就一直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吃飯。那個男人定下規(guī)矩,天平什么時候?qū)W會喊爸爸了什么時候才能坐在桌上一起吃飯。逃出來這天天平上完第一節(jié)課。課間休息時,一想到還有漫長的中午、下午和晚上就恐慌不已,趁學校鬧哄哄的就溜出了校門。
“我現(xiàn)在的夢想是除了揍我爸爸一頓,還要揍那個男人一頓?!碧炱秸f。
我們?nèi)フ彝窬桢X。
這一次我們打算借1000塊錢。我們邊走邊嘿嘿直笑,婉君成了我們的活期存折,或者自動柜員取款機。1000塊錢除去800分別還給雙方大人,還剩200塊零花錢。在少兒育智學校門口又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下課鈴響。婉君最后一個走出教室,我們緊跟上去。快到小區(qū)鐵門時,天平和我追上去一左一右夾住婉君:“借點錢給我們用一下吧?!边@次婉君沒有驚慌,好像早有準備,照直向前走。我和天平對望一眼,走就走,有什么怕的呢?那張照片正放在天平內(nèi)衣兜里呢。
走到一處涼亭,婉君說:“你們要多少錢?”
“1000塊?!?/p>
“就這點兒?給你們兩萬塊錢敢不敢要?”
“兩萬?你家是開銀行的?。俊?“只要你們照我說的做,可能就會有兩萬塊錢?!?/p>
“怎么做?”
婉君從隨身攜帶的袋子里掏出作業(yè)本和筆,撕掉一頁,坐在涼亭石凳上,在作業(yè)紙上寫了幾行字。寫完遞給天平。
天平念道:“你們的女兒在我們手里,趕緊拿兩萬元錢來。不要報警,不然你們的女兒就會變成尸體?!?/p>
“什么意思?”我問。
“意思就是你們把紙條重新抄一遍,放在我家門里。我爸我媽看到后,如果他們還愛我,你們就會得到兩萬塊錢。如果他們不愛我了,你們就什么都得不到。”婉君說話的樣子一點不像開玩笑,語調(diào)里恨恨的。
事情有點兒出乎意料。這種玩法我和天平從來都沒有想過,真是新鮮又刺激,我們不約而同地嘿嘿笑起來。天平照葫蘆畫瓢抄寫好后,向婉君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你爸你媽愿意出錢,我們怎么才能拿到錢呢?”
這個問題很關(guān)鍵,要不然我們會白忙活一場。婉君說,如果她爸媽愿意出錢,就放在超市的電子存儲柜里。天平說放在麻將館的廁所里。我說,放在小區(qū)四棟二單元的垃圾筒里。我們坐在涼亭里,經(jīng)過反復商量,最后明確以我的方案為準,因為那個垃圾筒的位置比較偏僻,錢放進去再取出來都很方便。天平于是又在紙條上補充了放錢的地點,限定時間定在明天上午12點以前。主意是婉君出的,紙條是天平寫的,送紙條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我頭上。我毫不猶豫地將紙條折疊好,緊緊攥在手里,向婉君家方向走去。我覺得這是我在城里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了。
8
我媽氣瘋了。也不管旁邊那幾個抓住我和天平的警察一個勁地皺眉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抹得衣袖濕漉漉。好不容易聽完警察的講述,我媽騰地站起來,渾身發(fā)抖,沖上來要揍我。我嚇得朝一個警察阿姨的身后躲。長這么大,我媽還是第一次對我生這么大的氣。天平也是一副嚇傻的樣子。畢竟警察叔叔們比小區(qū)的物業(yè)保安們威風多了。而且,那個帶頭的警察嘴巴里時不時地冒出什么“敲詐”“綁架”“性質(zhì)惡劣”之類的字眼,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子彈把我和天平還有我媽打得半死。
一會兒,天平的媽媽和繼父也趕來了。
“你們是這兩個小孩的什么人?”一個正在做筆錄的警察抬頭問。
“我們是張?zhí)炱降膵尯桶??!碧炱綃屨f。
“他不是我爸?!碧炱街钢^父說。
天平繼父臉上表情僵硬,干咳一聲,獨自走出了派出所。
“那女孩那么小,怎么就會挖坑讓人跳呢?”天平媽像是問屋子里的所有人,又像是自言自語。
邱力,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從事新聞職業(yè)。作品散見于《清明》《小說林》《廣州文藝》《青年作家》《都市》《當代小說》《綠洲》《湖南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