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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的人

2022-05-10 21:58黃丹丹
延河·綠色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彭宇學長老太太

“出去!”彭宇吐果核似的朝楚云姝拋出這兩個字后,繼續(xù)埋頭對著桌子上炮炸般的一堆破銅爛鐵。對彭宇來說,那可不是“破銅爛鐵”,那是他將要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世界。

伴著極輕的腳步聲,門“咔嗒”一聲關閉了。

窗外蟬聲聒噪。彭宇皺了皺眉,厭惡的表情浮現(xiàn)在他老而不衰的臉上,牽動著攀爬在他瘦削面頰上縱橫交錯的紋絡,鑄出一個個簡寫的漢字——大、王、山、川。這幾個字若是在幾十年前,作為他的標簽倒是很合適的。可惜,他弄丟了駐守的山川落草為寇,不,他連寇都算不上,他是敗將、俘虜,更是無法自贖的罪人。

一顆汗珠子很有力道地砸在了彭宇布滿瘢痕的手背上。他這才抬起頭,取下老花鏡,把它擱在方才楚云姝端來的綠豆湯碗旁。他起身走到窗子前,把搭在窗格子上的毛巾拉下來,抹了抹臉上、頸上的汗。抹了汗后,他繼續(xù)坐回到桌前,端起綠豆湯,喝了一口,往窗外瞅瞅,再喝一口,如此三五口,便干了那一大海碗綠豆湯。這是他二十七年來在戰(zhàn)犯管理所養(yǎng)成的習慣,做什么都搶著時間,雖然在那里有大把的時間,有人故意磨磨唧唧,而他沉默卻敏捷,像一個異類,冷漠至極,冥頑不化。就像此刻,他完全可以走出這間小屋,到通風的院子里,坐在老槐樹底下,和家人說說話、喝喝茶??伤弧:驮诠芾硭鶗r一樣,他還是保持沉默,不想搭理任何人,包括這個大家都說和他性格一模一樣的女兒。

彭宇在窗前,隔著鐵紗窗望著窗外的彭向楠。她坐在槐樹下的一個小竹椅上,緊盯著膝蓋上的一本書。她那緊蹙的眉頭,瘦削的肩膀,纖長的手指,還有垂目時蝴蝶振翅似的長睫毛,都像極了她媽媽年輕時的樣子。

年輕的時候……彭宇重又回到書桌前,除了那個“新世界”,桌上靠著墻摞了至少半米高的書報。那些書報都是楚云姝替他收集的。報紙上,有他的照片,那照片雖然模糊,但也勉強可以見證他年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他雖不抵風流倜儻的少帥,但也是英俊儒雅的少將。

那一年——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在西子湖畔,楚府設宴邀請軍政名流,29歲的彭師長喝得醉醺醺,那還不算,在接下來的舞會上,他更陶醉了。楚家17歲的二小姐居然如此大膽,與他幾支舞跳罷,便挽著他走到角落里,踮著腳,湊近他的耳畔,對他說:“不嫁給你,我會發(fā)瘋的!”

“攻!繼續(xù)攻!”彭宇被自己的嘶吼聲驚醒。原來他又伏案睡著了,他現(xiàn)在很怕睡眠,只要睡著,哪怕是打個盹,都會陷入相仿的夢境——他和他的隊伍被圍堵。他抬起頭,坐直身子,抬起右手,用拇指與中指分別緊按太陽穴,仿佛這樣做,就能將他腦子里的怪東西給按進去。怪東西可不好惹,它就像被裝進瓶子里的魔鬼,瓶口只開那么一點小縫,它就竭力地鉆了出來,在彭宇的世界里呼風喚雨地作法。彭宇知道,今天撬起瓶口的,是彭向楠。

彭向楠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榆樹底下看書,父親在房里隔著紗窗看她。她知道父親在看她,但她頭也不抬地繼續(xù)看攤在膝蓋上的那本書。對她來說,父親只是一個名詞,二十七年來,這是她第二次見他。第一次見他時,她還是個高中生。彭向楠記得,那天上午的第一節(jié)課間,教導主任到班里找她,帶她出班級后,鄭重地對她說,馬上她家人來接她去見她父親。父親?彭向楠搖搖頭對主任說:“我不想見那個殺人惡魔!”主任拍了拍她的肩,嚴肅地說:“這是你的政治任務,你不僅要見他,還要做他的思想工作,幫助他加速改造?!?/p>

在錦江飯店,彭向楠被人指引到一位清癯的老人面前,在與老人對視的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懾住了,飛速運轉的大腦里浮現(xiàn)出一幀幀戰(zhàn)火紛飛的畫面。她沒有親歷過戰(zhàn)爭,但這些年,電影里的戰(zhàn)爭鏡頭并不鮮見。

他們就那么彼此注視著,彭向楠的注視是失神渙散的,她甚至沒有看清眼前的這個老人的面相。讓彭向楠回過神來的,是媽媽輕輕地那一推:“向楠,叫爸爸呀!”接著,她又討好似的對彭宇說:“喏,她就是向楠,我給你寄過她的照片,看看,是不是比照片上又長大了?!?/p>

在彭向楠的印象中,那天與父親的會面是失敗的,她沒有喊“爸爸”,父親也沒有說出什么特別的話來。只有媽媽,像個蹩腳的演員背臺詞似的周旋在他們之間。彭向楠不理解,為什么生得比電影演員還美的媽媽,在這個白發(fā)老人面前如此卑微。直到和鄭楚平相愛后,她才明白,原來,讓媽媽卑微的,是愛情。

燠熱的小屋里,彭宇困獸般地在踱步。他不同意這門婚事,堅決不同意彭向楠嫁到鄭家做兒媳!鄭冠洲是什么人?小人!敵人!仇人!每次政協(xié)開會,最令彭宇厭煩的就是遇到鄭冠洲。他處處注意避著姓鄭的,有時候實在避讓不及,抵住了面兒,彭宇便瞪大雙眼對鄭冠洲怒目以視。一次聚餐,鄭冠洲端了酒,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陪著,去向彭宇敬酒。彭宇一揮手臂,將鄭冠洲手中斟得滿滿的酒杯打落在地。他才不要和這個小人碰杯!當年,為這無恥小人居然糟蹋了他那瓶珍藏許久的白蘭地……

想起那瓶白蘭地,彭宇的步也不踱了,他臨著窗,死死地捏著一折紙扇,就像,握著一把槍。如果有槍,他真想斃了腦子里的這個怪東西。怪東西就愛拖出陳年往事來膈應他,這時候,他腦海里映著自己打開白蘭地,給鄭冠洲斟酒的那一幕。他舉杯說:“這瓶洋酒藏之久矣,我敬你一杯,這是提前給你的慶功酒,預祝你勝利突圍!”真是愚蠢至極,居然絲毫沒有想到,主動要求打前鋒突圍的鄭冠洲居然會叛變。彭宇恨恨地想,正是由于他的叛變,自己才會陷入解放軍的口袋包圍圈,最終淪為俘虜,受羈整整二十七年。

彭宇特赦回家后,聽楚云姝說:“這些年,虧得冠洲照顧……”她的話還未說完,彭宇便掀翻了桌子,從此再不愿和楚云姝交談。他壓根沒想到,僅見過一面的彭向楠休假從皖北回家,居然帶來了要和鄭楚平結婚的消息。在飯桌上,彭向楠對楚云姝說:“媽,我這次回來請的是婚假,我和楚平商量好了,我們結婚什么都不用置辦,還住各自家里,等假滿再一起回皖北。”

彭宇一聽到彭向楠這輕描淡寫的說辭,胸口就發(fā)悶。如此鄭重的終身大事,她居然沒有同父母商量的意思。他反對的話在嘴邊還沒說出口,彭向楠便禮貌地放下筷子,請他“慢用”。他滿腔怒火無處發(fā)泄,只得匆匆放下碗筷,進了小屋,去搗鼓他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這些年,他一直在研究的永動機。當年,他被俘虜,就是因為他的坦克沒有燃料不能前行了。如果有永動機,即便切斷供給,也能行動無礙,那就不至于落到當俘虜?shù)牡夭桨??楚云姝偏偏在他陷于回憶的泥沼時進門送什么綠豆湯,那她便是自觸霉頭,成了他發(fā)泄怒火的出氣筒。對女人、孩子,包括當年對部下,他都是不打不罵的,他只冷漠以對,用他冰雹似的話語去砸,用他錐子般的目光去剜。他知道等了他近三十年的楚云姝最渴望的是,從他那里等到溫情。所以他偏不搭理她。既然她肯認敵為友,那也就成了他的敵。這個可惡的女人,不僅弄丟了他們聰明的兒子,還讓小女兒認賊作父,最可恨的是,這個從未喊過他一聲父親的女兒,竟然宣布她要嫁到鄭家!

彭向楠合上書,快步走出小院,去找媽媽。她突然感到心慌,楚云姝出門前用很溫柔的嗓音喊她的乳名,她抬頭應時,卻看見媽媽臃腫的背影匆匆地穿過了院門。剛才不知怎的,雖然捧著書,可眼前總浮現(xiàn)媽媽過去的影子。她記得,第一次見彭宇,媽媽回到家就發(fā)了高燒。鄭叔叔來探望,媽媽居然用桌子緊緊地抵住門,不讓鄭叔叔進,她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要帶走他,不要帶走他……”多虧鄭叔叔一家,把她和媽媽接到了鄭家,又把媽媽送去醫(yī)治,醫(yī)生說,媽媽是精神上受了刺激,需要長期治療。從那時起,鄭叔叔家就成了彭向楠的庇護所,直到她與鄭叔叔家的楚平上山下鄉(xiāng)去皖北。

彭向楠在皖北插隊時,村里人吃飯時喜歡扎堆,一扎堆就開始講故事,他們最喜歡講的是打仗的故事,老人們講,孩子們邊聽邊演練,每天都熱鬧得像搭了戲臺子?!班嵐谥奁鹆x”“活捉彭宇”的故事是孩子們百聽不厭,老人百講不煩的。彭向楠第一次聽人講“活捉彭宇”時,臉“唰”地就紅了。老人說:“彭宇是個書呆子,只會教書不會打仗,他帶著美械裝備的大部隊,卻被解放軍裝進了‘口袋里。彭呆子想坐坦克逃跑,結果坦克沒油跑不動,被咱解放軍給活捉啦!”老人剛一說罷,身邊圍繞的小孩子們就丟下碗筷,繞著樹、拿著木棍,你扮國民黨,我扮解放軍的,玩起了打仗的游戲。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彭向楠的腦海里堆積了淮海戰(zhàn)役的小故事。身邊講故事與聽故事的人,并不知道他們每天津津樂道的故事里的“彭宇”,就是面前這個女知青的爸爸。只有鄭楚平知道,因為他的爸爸也是故事里的人物。那天老人講“鄭冠洲起義”時,鄭楚平邊啃窩窩頭,邊偷瞄彭向楠?!班嵐谥奘桥泶糇拥男母箰蹖?,在彭呆子他們被困在解放軍的大‘口袋時,他拍胸脯對彭呆子說,為了效忠,他要帶領隊伍打前陣突圍。彭呆子一聽很高興,特意拿出他的好酒犒勞鄭冠洲,鄭冠洲美美地喝完,領著他的5500號人,沖進了解放軍的陣營里,他哪里是去突圍的呦,他早就安排他的人在胳膊上綁著白毛巾做記號,讓解放軍把他們安全地放進去,然后反過來打彭呆子。彭呆子在那里沖著無線電大喊‘長江長江,我是武昌的時候,鄭冠洲正高興地和解放軍的代表握手呢……”彭向楠不聲不響地繼續(xù)吃她的窩窩頭,鄭楚平卻從她掰窩窩頭時顫抖的手指上看出了異樣。

急著找媽媽的彭向楠剛出院門,就與人撞了個滿懷。“向楠,楚媽媽她……”

心緒紛亂的彭宇坐回到桌前,正要埋頭他的發(fā)明,突然被門的一聲“咚”響駭?shù)靡惑@,他猛地回頭,目光正撞著彭向楠那雙蒙了層水霧的眼睛,但那水卻沒熄掉她眼底冒出的火。彭宇知是不妙,拉了拉椅子,正欲起身,彭向楠卻一頭倒在了地上,額頭正磕著他的椅子腿。門外又有人進來,來人邊扶彭向楠,邊急急地對彭宇說:“楚媽媽出事了,彭伯伯您快出去看看吧!”

彭宇怔怔地望著來人,仿佛聽不懂他的話似的,杵在那里,來人又著急地說:“快出去吧彭伯伯”,他的身體晃了幾晃,終于像是從泥坑里撥出了自己似的,沖出了房門。身后,彭向楠的號啕聲像枚炮彈把他沖得趔趔趄趄。

被沖到門外的彭宇,看見楚云姝臉蒙手帕躺在擔架上。擔架擱在院子里的青磚地上,一片黯淡的潮痕正悄悄洇出,形成一個巨大的橢圓形圈套。彭宇在圈外呆呆地站著,不敢邁進那圈里去。彭向楠卻子彈一般迸到了擔架旁,伏在楚云姝那再也不能動彈的身體上。有人走近,試圖去拉起彭向楠,但她有力地甩掉了別人的手臂。彭宇無法上前,他僵在了那里,如同1948年11月被困在雙堆集的泥沼里一般。

“是你害了她!”彭向楠突然回過頭沖彭宇嘶吼道。她眼睛里依舊噴著火,那火灼得彭宇的心乍地一疼。他挺直的背拱了起來,他從“泥沼”里拔起雙腳,踏近擔架,“砰”一聲,他跪在了那潮痕里?!霸奇彼吐晢局拮拥拿?。回來這么久,他幾乎沒有和她好好說過話。他見不得她變臃腫的身體上套著灰撲撲的肥大衣褲,更不想聽她說共產(chǎn)黨的新政策。在戰(zhàn)犯管理所改造了二十七年,這樣的話他聽得還少嗎?難道回到家,家人還要對他繼續(xù)改造?

“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在紙上一遍一遍地寫這句話,算作自我安慰。有一天,楚云姝給他送茶時,看見他正伏在案上寫這句話,慌得她不由分說地揭掉了那張紙,對他喋喋不休地說:“感謝共產(chǎn)黨,給我安排了工作,現(xiàn)在你改造后,又給你安排這么好的工作,讓你拿每月200元的高工資……”“滾,滾出去!”彭宇沖她吼。從那天起,只要她走進來,彭宇就趕她走。她好像睡眠出了問題,白天黑夜都不大睡,時時守在他的門旁、窗口,透過他的窗子窺視他。他視而不見,只要她不進來,他便一言不發(fā),任她在深更半夜鬼似的扒在他的窗口。

“你知道她為你吃了多少苦嗎?你這樣對她,真像個惡魔!”彭向楠仰著她正往外滲血的額頭,沖著跪倒在楚云姝面前的彭宇說:“當年,國民黨告訴媽媽,說你被解放軍炸死在雙堆集后,便把我們帶到了臺灣。媽媽不信你會死,四處打探你的消息,后來得到你打了敗仗被俘虜?shù)南?,她便想方設法從臺灣渡到香港,又歷經(jīng)輾轉才回大陸,哥哥就是那時候走失的。你知道那些年有多少人勸她改嫁嗎?你也知道和你一起改造的那些人,出來之后,要么妻子改嫁,要么家人不愿相認,他們大多數(shù)都無家可歸了。可她,她卻等了你二十七年,這么癡心的人,為什么你卻不珍惜她?你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被繳了槍當了俘虜,你殺不了別人,就回來害自己家人,是你,把她逼上絕路……”

楚云姝安葬后,彭向楠去了鄭家,彭宇獨自回到空寂的家里,睹物思人,夜不能寐。桌上那堆制造“永動機”的器材在他眼里已成垃圾。他想把那堆“垃圾”裝進自己那個古董似的大木箱子里。那是一只曾跟他走遍南北的箱子,特赦回到家,他進門看見這只箱子赫然擺在房里時,吃了一驚。他想不通,把兒子都弄丟了的楚云姝是怎么保住它的。

那只被彭宇從床底下拖出來的木箱勾起了他的回憶。說起來,他并不是這木箱的主人。那只箱子的主人是領著他從家鄉(xiāng)到廣州的學長。當年,他師范畢業(yè)后回鄉(xiāng)當教員,因與鄉(xiāng)紳合不來,便萌生了辭去教職的念頭。正在抉擇不定之時,他遇到當年在師范讀書時對他很照顧的學長。他見學長身邊擱著這只大木箱,一副要遠行的模樣,便問學長去哪里。學長說,他要去廣州投奔孫文先生,跟著孫先生干一番救國救民的大事。學長的一席話,點燃了彭宇的斗志,他果斷地辭了教職,隨學長去了廣州。在廣州,得知黃埔軍校招生,彭宇與學長一起報名參加考試,并雙雙通過了初試。但在接到復試通知的第二天,學長卻說有要事得立即離開廣州,他就不能參加復試了,等忙完再回來找彭宇。彭宇通過了復試,成了黃埔一期的學生。但他與學長的匆匆一別,便成了永別。學長留下的那只木箱,彭宇一直帶在身邊,從廣州到南京、武漢……他壓根沒有想到的是,在他被俘后,楚云姝帶著孩子顛沛流離時,還能攜著這只笨重的木箱。

彭宇頹然坐在木箱上,兩只手反復摩挲著漆面斑駁的箱體。被歲月侵蝕的不僅是人,還有物。仿佛轉眼之間,人與物便都老了。窗外的老槐樹被風吹得沙沙響,就像楚云姝在的時候,夜里在他的窗外,輕輕地扒他的紗窗發(fā)出的聲音一樣。彭宇舉起手,揩了臉上的淚,低聲喚:“云姝,你進來坐坐吧。”

他起身,從書桌旁拉開椅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對不起,云姝,回來這么久,我們一直沒能好好地說說話,我知道,這些年,你受苦了。因為我的頑固不化,讓你苦等了這么多年。其實,我并非鐵板一塊,在戰(zhàn)犯管理所,我們戰(zhàn)犯每頓都有三菜一湯,每周都配有五斤白面。但管理員一個月才能吃到一次面粉。即便在困難時期,我每天都享受著每天一斤牛奶、一個雞蛋、三兩肉的待遇,估計你那時在外面帶著孩子是吃不了這些的。那時候,管理員們一個個都胖了起來,我后來才知道,那不是胖,而是餓出的浮腫。那時候,我就覺得共產(chǎn)黨不口是心非,說優(yōu)待俘虜,是真的做到了。在管理所,我得了很嚴重的肺結核,并發(fā)結核性腹膜炎,那可是致命的病啊。但共產(chǎn)黨不惜花費重金從香港和國外購藥為我治病。人道是久病床前無孝子,我一躺就躺了四年。整整四年時間,醫(yī)護人員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硬是把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那時,我就想,自己作為一個戰(zhàn)犯,卻能得到這般待遇,實在是慚愧。云姝,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向楠的情景吧?那天我激動得什么都說不好了,因為那次共產(chǎn)黨安排我們出去參觀,給我的震撼太大了。我看著武漢長江大橋連通長江兩岸,變天塹為坦途。我看見武漢三鎮(zhèn)建起了鋼鐵廠,整個城市煥然一新,國民黨曾統(tǒng)治武漢二十多年,那時的武漢一片殘破。短短幾年間,共產(chǎn)黨就讓社會面貌發(fā)生了巨變。我當時就在心里感嘆:我們沒有做到的事情,共產(chǎn)黨做到了。”

風更大了些,鉆進窗子里的風把桌上的書報吹得嘩嘩響。彭宇起身,把書報用沉重的銅塊壓住。然后才想起來什么似的,把箱子拖到桌旁,對著椅子說:“云姝,其實,我說制造永動機不過是找借口逃避現(xiàn)實。我自然曉得永動機是不可能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就像我漸漸地懷疑,懷疑我的前半生跟隨蔣公是跟錯了人。但,大丈夫不事二主,況且蔣公待我不薄?!?/p>

他打開木箱,木箱里空空如也。他把桌上那堆制造永動機的器械一股腦兒丟進了箱子。箱底被重物砸得一震,彭宇忙探頭去查看。原來,是箱子里的一層薄隔板被掀松動了。彭宇正欲將隔板按緊,卻發(fā)現(xiàn)箱底還有一本書!

泛黃發(fā)脆的書皮上寫著“共產(chǎn)黨宣言”五個被紅筆描粗的大字。

學長的書!早在他還是彭師長的時候,他就聽聞了學長是地下黨而被殺的事。那時,他為學長惋惜過,怪他放棄報考黃埔的機會,而跑去和“共”軍摻和。此刻,他看到學長的書,突然意識到,也許該惋惜的人是他自己。他拿出那本書,翻了翻,卻猶豫了。在管理所,組織所有的戰(zhàn)犯政治學習時,他都借口制造永動機而缺席。這會兒,他想,既然已經(jīng)與那些所謂的新思想錯過了,這會兒又何必再去翻舊賬?書在他手中,他一直猶豫要不要看。直到窗外透出了淡青色的天光,他才打開了書。一行行黑色的字碼讀下去,他感覺像是一個個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從書頁中浮現(xiàn)出來,隔著時間與空間,但是一顆又一顆有力的心臟跳動著,“敵人”的修辭與語言并不是像他的印象中那樣蠻拙,而是像很久以前的國文課吟詠的詩一樣激昂,像日光照射下的金屬一樣的明亮,他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幾乎都要忘記的讀過的孫文總統(tǒng)對三民主義的闡述。那時他異常年輕,而在他已老去后,他再次被震撼與驚異沖刷著。他看完最后一行時,天早就亮了,屋里靜悄悄的,他依然坐著,心里的激動揮之不去,又翻到首頁,慢慢地繼續(xù)理解著每一個看過的字……

彭向楠再一次面對彭宇,已是楚云姝去世三年后了。見彭向楠提著裝飯盒和水果的網(wǎng)兜進門,彭宇猛地掀了被子,從床上掘起來。彭向楠發(fā)現(xiàn)他原本挺拔的背明顯地佝僂了。父女二人相對無言,彭向楠走到床頭,把網(wǎng)兜里的飯盒拿出來,打開來,是噴香的排骨湯。把湯遞給彭宇后,彭向楠走到床的另一邊,替他收拾凌亂的床頭。枕邊翻著一本書,彭向楠取過一看,居然是《共產(chǎn)黨宣言》,并且里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批注。

彭宇喝完了排骨湯,把飯盒遞給彭向楠,看見彭向楠手里正拿著《共產(chǎn)黨宣言》,他帶有幾分羞赧地說:“如果方便,請幫我買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提要和注釋》帶來。我這邊的生活,你都不用擔心,也不用費心給我做吃的,我在這里被照顧得很好,所以,你看,我恢復得很好!我這條命又被共產(chǎn)黨從死神手里給扳過來了?!?/p>

彭向楠答應著,把手中書輕輕擱在床頭后,伸手接過彭宇遞來的飯盒。三年的時光若水墨洇染般,模糊了過往的細枝末節(jié),勾勒出一個疏淡的景影。彭向楠在看到彭宇突然變佝僂的那刻,心就軟了。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是解藥。當年,母親投水自盡給彭向楠帶來的傷害與怨恨,在見證時間給父親造成的衰敗后抵消了許多。

彭宇出院后,彭向楠便把他接到了自己家。彭宇看見家里有個戴著紅肚兜的小毛頭正圍著床蹣跚學步。他一把抱起孩子,雙眼泛起了淚光。孩子卻大哭起來。“小巫不哭,他是外公,外公喜歡小巫……”彭向楠從彭宇手中接過孩子,溫柔地哄著。

哄好了孩子,彭向楠領著彭宇去他的房間。朝南的臥室,南窗下置一書桌,桌上整齊地擺放著書籍、筆墨,桌旁,有書架與木箱。書架現(xiàn)在是空的,木箱還是那個舊的。彭向楠說:“我讓楚平把您的箱子先搬過來了?!迸碛睢芭丁绷艘宦?,便在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那一雙颯到兇狠的劍眉與一雙冷凜的眼睛,因為疲憊顯出了老態(tài)而變得柔和了許多。彭向楠有些不忍細看父親的臉。那個在故事里被描述成放毒氣彈的惡魔,真的是他么?望著彭宇低垂了眼瞼,她悄然退身出了門。

等到飯菜上桌后,彭向楠才敲了敲彭宇的房門。推門進去,看見彭宇正伏案寫些什么?!俺燥埩恕!彼p聲說。彭宇邊答應著,邊迅速地把正在寫的一個筆記本合起來,放進了抽屜里,轉身離開了書桌。

過了些日子,彭宇告訴彭向楠,他要出門走一走。他一走就是大半個月。風塵仆仆回家后,便埋頭在書桌旁寫啊寫的。不過三個月,他又要出門,一出門就又是半個月余。如此,月轉星移地往復循環(huán)著,不覺間又十年已逝。

1989年元旦那天,彭宇起床后,打開南窗,任凜冽的空氣轉進室內(nèi),他將前一晚就收拾好的一大摞筆記本用繩子捆扎好后,又伏案在信箋上揮筆。

“我是罪大惡極的戰(zhàn)犯,新中國成立后受到寬大和改造,共產(chǎn)黨這么多年的耐心教育,終于讓我這個頑固分子,重新變成了新中國的公民。這些年,我?guī)缀跖鼙榱四贻p時生活、戰(zhàn)斗過的所有地方。我看到這些地方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當年,我們國民黨沒有做到的事情,共產(chǎn)黨做到了。我這個人思想轉變比較慢,其原因就是我得看事實,沒有事實擺在我面前,我是不會輕易認定的。當年,我?guī)П焕г陔p堆集,因為解放軍采用了口袋戰(zhàn)術,切斷了后方的軍用物資供給,將士們露天在寒冷的皖北平原,挨凍受餓??胀兜氖澄镞h遠不能滿足需求,現(xiàn)場出現(xiàn)因為一個餅葬送十幾條人命的情況,就為那一個餅,搶到的人剛咬一口,被人發(fā)現(xiàn),為搶那餅,就殺了持餅的人……攻打我們的解放軍,有老百姓送糧送醫(yī),共產(chǎn)黨說,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是小推車推出來的,所言不虛。之前,臺灣方面聯(lián)系我,說是要按照中將待遇,補發(fā)我被俘虜至今的所有薪水,合計一百多萬新臺幣。這筆錢我是不會收的。這次去臺灣,我可不是為了領那筆薪水,我想去會見故舊,促進兩岸和解,為了和平統(tǒng)一獻出綿薄之力。蔣公對我有知遇之恩,陳誠對我恩重如山,共產(chǎn)黨待我不薄,第三地我是不會去的……”

伏案疾書的彭宇,手一軟,筆滑落在桌上,他看見眼前冒出無數(shù)顆金閃閃的星星,仿佛聽到來自遙遠之地的一聲呼喚,大腦便陷入了一片空白。

“咔!”我喊道。拍完場戲,我摘下耳麥,躲到僻靜處給我家老太太打視頻電話。老太太今年73歲了,最近剛做了心臟搭橋手術。我因為拍這部戲,不能守在她身邊,所以湊上點空兒就和她說說話。視頻接通了,老太太正坐在書桌旁玩樂高呢。這老太太,不跳廣場舞,不打太極拳,不練大合唱,不搓麻將,不帶孫子,不遛狗,就愛玩樂高,孩子似的!“小巫,瞧我這坦克,威武吧?”老太太在視頻里向我展示她的新作,我朝鏡頭伸出大拇指,說:“點贊!這坦克可比當年我外公乘的威風多了哈!”老太太聽了這話,立馬拉長了臉,問我的戲什么時候殺青,她說她想去皖北走一走了。之前我許諾她的,今年一定陪她去皖北,看看那里的變化。她說,她不僅想看皖北的變化,還想去那里聽老鄉(xiāng)操著侉腔講老故事。

2021年6月30日,在皖北雙堆集淮河戰(zhàn)役烈士陵園,腰桿挺拔的老太太懷抱著一張軍人的照片,在紀念館的專題展館里,對著照片輕聲說:“爸爸,您還是不能原諒他嗎?你說他是背信棄義的叛徒,是欺騙你的小人?,F(xiàn)在,看完這個展館,您明白了吧,他根本不是您的人,他是潛伏了二十年的共產(chǎn)黨,他為自己的信仰而堅守,并且他的堅守有意義,您看到了吧?咱們這一路走來,是不是條條道路寬?您讓我?guī)词澜纾垂伯a(chǎn)黨打下的江山,看您敗北的所在,這一路您都看見了吧,是不是和幾十年前變了個天地?”

您肯定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們家老太太就是我拍的這部戲中彭向楠的原型。她懷里抱著的照片是我外公的遺像。外公去世三十多年了,他在世時特別疼愛我,我讀初二學物理,偷偷在家里搗鼓電燈,被他瞧見了,他帶我到他屋里,把他造“永動機”的整整一木箱工具和器械送給了我。他讓我“拿去玩吧,但別太魔”。我媽瞧見后沒收了那只笨重的箱子,她說可不想我繼承這個永遠不可能成功的發(fā)明,“人要走正道,要為可行的事去努力”——當初,我們家老太太教導我的。沒想到過了這些年,到如今我拍這部戲時,老木箱倒是派上了用場。得知我拍這部戲的時候,我媽把她收藏的老物件全都拿了出來。她老人家說:“這就是咱們家的家底兒。咱們家沒有金銀財寶傳家,但咱家有故事,這故事不僅是你外公外婆和你爺爺?shù)墓适?,還是咱們國家的歷史,你要拍就好好拍,拍好這個故事,拍好故事里的人?!?/p>

老太太給我的還有一本書,就是戲里楚云姝去世的那個下午,彭向楠在老槐樹下看的書。那幕戲是根據(jù)我家老太太的回憶,按真實情景再現(xiàn)的。兩年前,老太太家拆遷,我?guī)椭峒?,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泛黃的書皮上用顏體寫著《論持久戰(zhàn)》四個楷書,我當是外公的書。便取出它翻了翻,一翻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它并不是書,而是我外婆包了偽裝書皮的日記本。日記里的筆跡是很有功底的簪花小楷,最后一篇日記的日期上寫著1976年6月30日,我知道,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

生活中的無意往往是命運中的注定。就譬如我,在電視臺,新聞采編做得好好的,臺里改制,讓我做了電視節(jié)目編導,之后又機緣巧合參與影視劇拍攝。那天,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本日記后,就產(chǎn)生了拍一部戲的靈感。我意識到,原來我之前所有的經(jīng)歷,包括我誕生在這樣的家庭里,都是為了這一刻,命運安排我來講述這段歷史。講好歷史可不容易,尤其故事里的人還是我的家人。在打算編拍這部戲的時候,我埋頭翻閱了大量的書籍,然后去采訪了許多相關的人物,包括我們家老太太。

老太太說,外婆去世后,她因為仇恨我外公,一直對他避而不見。直到我出生后,外公突然生病住院,她才在我爺爺奶奶和我爸的勸說下,把外公接回家照顧。在他們的照顧下,外公恢復得不錯,到了我們家住下后,外公就停止了他搗鼓了幾十年的“永動機”發(fā)明實驗。每天在屋子里讀書、寫字,他去世后,那間屋子沒法收拾——四壁堆得全是書。

老太太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我記得外公還向我借過《思想政治》的課本看,我中考前學校發(fā)的那本《時事政治》的小冊子,他看見了,翻一翻就跟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他對國際時事和國家大事了如指掌。他去世時,床頭還放著一本翻得腫胖襤褸的《共產(chǎn)黨宣言》,書里面有他密密麻麻的標注。外公的那些書,說來可惜,它們幾乎全軍覆沒于一場內(nèi)澇。另一些沒被水淹的書,又在水褪后,被我們家老太太搬到院子里曬霉時遭了暴風雨的洗禮。

“書都不可惜,只是可惜了你外公收藏的那些票根?!崩咸挠牡卣f。

“票根?什么票根?”我追問。

“車票。你外公后來去了很多地方,他幾乎跑遍了自己年輕時生活、戰(zhàn)斗過的所有地方,只有皖北他沒來過。”

“所以您要帶他到這里看一看對吧?”看見老太太眼里閃現(xiàn)了一絲水光,我忙攬住她的肩,從她手里接過外公的這張老照片。照片里的外公年輕英武,他穿著呢子軍裝,留著平頭沒戴軍帽,劍眉英氣逼人,眼神堅毅倨傲。外公的這張照片并不鮮見,剛才那個展廳里就有這張同底照片的放大版。展廳里,還有外公被俘時,與他的兵們坐在地上的一張黑白照。照片下一行黑字備注著“彭宇被俘”。我注意到,老太太在看那張照片時,把懷里的照片翻轉朝內(nèi)。那一幕令我心一緊、眼一熱——我感動于這份父女情深,只是老太太對外公的愛來得太遲了些。記憶中,我們家老太太很少和外公直接對話。飯菜擺上餐桌后,她使喚我去喊外公吃飯。吃飯時,那些特意為外公做的軟糯的飯菜,她也比著我,指著菜說:“小巫,讓外公嘗嘗這個?!蓖夤膊唤忧唬扑]的食物伸出筷子。我一直都覺得他們這對父女太奇怪了,不像我和我爸,即便我犯了錯被我們家老頭子狠揍一頓,過了事兒,爺倆照樣親。

我低頭看著懷里照片上的外公,他那雙倨傲的眼睛上兩道兇相的劍眉,與那個正在展廳認真擦拭彭宇照片上玻璃擋板的大爺如此神似。我的心“倏”地一緊,忙喊我們家老太太,讓她去看那位一直跟在我們身后的大爺,我想,得讓她去問問那老人的年紀和別的什么。說不定,他也是故事里的人。

黃丹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壽縣作協(xié)主席,安徽省文學院第六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長三角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魯迅文學院安徽作家研修班結業(yè)。作品散見《小說選刊》《西部》《延河》《清明》《詩歌月刊》《散文》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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