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思淇
刺桐花尚未盛開,成片的綠葉鼓著漿汁,灑下濃蔭。依稀聽見那熟悉的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語的琵琶樂,不禁循聲而去,抬頭竟發(fā)現自己不知何時走進了這條定格在記憶深處的老巷,往事的折扇就這樣輕輕地展開……
小時候同外婆住在一起,印象中的老街巷弄有著柴米油鹽的煙火氣。外婆負責一家人的飲食起居,有時忙碌起來無暇顧及我,便會將我托給鄰居的林阿婆照管。阿婆年紀很大了,她并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卻說一口親切流利的閩南語,衣著整潔,白發(fā)綰在腦后,眉目慈祥,笑起來很溫柔。她總是抱著一把琵琶,琴板背面刻著這把琴的名字——“望鄉(xiāng)”。一凳,一人,一琵琶,一方翹角屋檐下,一曲南音悠悠彈破碧云天。
我耿直地認定阿婆唱得不輸戲院里頭光鮮的表演者,老巷是她的舞臺,街坊四鄰便是她的聽眾,像我這樣的“發(fā)燒小友”卻只有一個!捧著一握潤餅菜,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似懂非懂地聽阿婆彈撥琶音,吟唱別有韻味的南音,是兒時的我毫無煩憂的幸福時光。只見她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輕攏慢捻抹復挑,或起或落,抬頭,目光悠遠:“一身愛到我君鄉(xiāng)里……”唱到動情處,她的眼邊兒便染上一抹紅,聲音微微有幾分顫抖,卻被眾人當作曲譜的絕妙安排。阿婆最愛這首《一身》,卻從不與我道明緣由。
街坊們說,阿婆愛南音,是愛了一輩子的,她仿佛在這里唱了很久很久吧!猶記得一向溫和的她,曾經因為有人不經允許,碰了她那把珍視的“望鄉(xiāng)”,而情緒激動。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一個外鄉(xiāng)人要在這守候。
一曲唱罷,阿婆必放下琴,把我抱進懷中,寵溺地拿一方干凈的手帕為我擦去唇上沾染的菜汁?!肮脏镒醒?,今天又來看婆婆嘍!”我憨憨地咧嘴笑:“嗯嗯,我最愛聽阿婆咿咿呀!”阿婆探身取來矮幾上的收音機,撥弄三兩下后,便有清澈的女聲唱起南音,有時是《元宵十五》,有時是《直入花園》《風打梨》?!澳弦粞?,最好聽了,阿囡仔要不要學?”從那以后,老巷里便多了一個女娃娃清亮稚氣的“咿咿呀”。
畢竟我年幼,每次學了十來分鐘便纏著阿婆講故事,于是那一曲曲南音背后關于人生、關于愛情、關于家國的動人故事充盈豐富了我的整個童年。
漫長的一段時光里,那老巷檐下,常常坐著一位老婦人和一個小丫頭,時而捧一收音機,時而抱琴而唱。我以為這場景會是永遠,雖然我已隨家人遷居城市的高樓,但每逢周末,還是能回去看望阿婆,唱上一曲悠悠南音,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告別,那把琵琶不再響動,靜靜地,靜靜地,就躺在那兒……
潤餅菜依舊飄香,卻不見檐下人。唱起阿婆最愛的那首《一身》,眼角晶瑩,淚珠盈睫,試問南音入誰耳,曲盡頭自白?也許她就是曲中五娘,為了愛和夢,在他鄉(xiāng)用歲月將黑發(fā)染成白發(fā)。
她,終是歸家了吧……愿——琵琶起舞換新聲,不絕是南音!
點評
這是一篇情深意切的記敘文,作者通過細致的環(huán)境、語言、動作描寫,塑造了一個并非本地人,卻熱愛當地傳統(tǒng)文化——南音,并向“我”言傳身教的阿婆的感人形象。文章開頭以景入情,描寫南音時用了許多擬聲詞,讓人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