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五味,總有一種味道深入骨髓。冬日的小街常會飄來記憶里最熟悉的味道,勾引唾液腺咕咕地分泌。小攤新出爐的烤紅薯,熱氣騰騰,軟軟的,那被爐火烤得有些焦煳的表皮還流著黏黏的糖稀,捧在手里,已經(jīng)甜到了心里。
不過現(xiàn)今街頭的烤紅薯都是黃瓤的,黃瓤紅薯吃起來的感覺比起小時候的烤白薯口感要遜色多了。白薯烤熟后剝開是如玉的沙瓤,甘面甜糯得有些噎人。這黃薯看起來漂亮,吃起來卻有些水淡,這是因為黃薯的淀粉含量沒有白薯的高。但大多的白薯烤制以后,如果賣不出去再重新回爐加熱,就不會再像新烤的紅薯那么柔軟可口,這也許就是小販不愿烤制白薯的原因吧。
鄧州城西一帶流傳一句順口溜:“馬營的柿子,戴崗的梨,孔劉溝的紅薯不剝皮?!?孔劉溝多是丘陵姜石黃土,富含礦物質(zhì),種出的紅薯不管煮著吃、蒸著吃還是切片曬干了粉碎做饃吃,都與其他地方的紅薯味道不一樣。還有一個獨特的地方,就是蒸熟的紅薯隔夜后還是軟糯甘甜,而其他地方的紅薯放涼了或隔夜后都會變得硬梆梆的,沒有了才出鍋時細膩的口感和鮮亮的皮色。最為特別的是,這里的紅薯皮薄且光凈,吃的時候完全不用剝?nèi)ネ馄?,所以?dāng)?shù)赜腥税堰@紅薯起名叫“氣死狗”。農(nóng)村吃飯的時候,鄰居幾家關(guān)系好的,大多端了飯碗在露天的飯場上吃,每家的大小狗狗,也不停地穿梭在蹲著的人堆里,希望能撿到人們從嘴里吐出來的紅薯皮,可人們把紅薯皮都吃了,還不把狗給氣死呀。也真是服了這些人的腦洞,常常想起,總會忍俊不禁。
現(xiàn)在,紅薯已成地域品牌,如“馬洼紅薯”“馬山紅薯粉條”,都成了街頭小販拍著胸口叫賣的招牌。盡管不會再以紅薯作為維持生命能量的主食,但紅薯卻是勾起回憶的火捻子,在某一時刻會炸響思緒的火藥庫,讓曾經(jīng)的過往淪陷得一塌糊涂。
紅薯不但好吃,紅薯的葉子還是最易獲得的蔬菜,夏日里可以把嫩嫩的綠葉煮熟了吃上一大碗來增加飽腹感。霜降之前還可以大量采去紅薯的葉子,焯了水放在大缸里用石頭壓實了,發(fā)酵成美味的酸菜,在冬春饑荒之時,可以搭配紅薯干、紅薯面吃上好幾個月。
人們常說:“餓肚子王法大?!别囸I是人類最容易記憶的痛苦。與沒有經(jīng)歷饑餓的人談饑餓,就像莊子說的夏蟲不可以語冰、井蛙不可以語海、凡夫不可以語道一樣。饑餓只可以體味,不可以想象。沒有經(jīng)歷那個饑餓的年代,怎么也無法與紅薯共情。
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騎自行車帶著妹妹和我,妹妹坐在車子的大梁上,我坐在后座。時值中午,都已饑腸轆轆。路過十林賈寨林場,忽然妹妹在前面大叫“有紅薯,有紅薯”。父親停下來,看到路上的小水溝里有一個被水沖下的小紅薯,妹妹翻下車,飛快撿起這個長條的紅薯,像撿到了寶貝似的。父親把它掰開一分為二。紅薯生吃并不甜,吃多了還會脹肚子,可饑餓之時,每一口都如水果般甘甜脆靈。那個年代,時光好像也被餓得精瘦,悄然從指間溜走,只剩下味覺的記憶。
幾百年前,不知道紅薯是怎樣漂洋過海而來,這平凡的食物,連接了過去與現(xiàn)在。曾幾何時,紅薯成為開辟人跡罕見荒地的頑強藤蔓,充當(dāng)了人們?yōu)幕哪昀锏木让Z,紅薯自當(dāng)獲得不朽的勛章。
甘薯為我國原有作物,最早在《山海經(jīng)》和西晉的《南方草木狀》都有記載。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這樣敘述:“甘薯,二月種,至十月乃成卵。蒸食,其味甘甜。甘薯似芋。剝?nèi)テ?,肌肉正白如脂肪。南人專食,以?dāng)米谷?!?但此甘薯并非今天所說的紅薯,應(yīng)該是山藥一類。徐光啟的《甘薯疏》是最早關(guān)于紅薯的專著?!掇r(nóng)政全書》對于紅薯來源、發(fā)展以及栽培都有詳細的記載。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這句話出自美食系列紀(jì)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那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把食材烹飪加工的意境“烹飪”得馨香四溢。其實這句話可以增加一句:“低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忙碌了兩小時之后,李師傅開始制作紅薯菜系。紅薯不但可以蒸著吃,還可以做紅薯涼粉、肉末粉條、香煎粉餅、麻辣燙粉、紅薯炒面……”中國人善于把普通的食材加工成各種美味。不一定都是驚喜,卻是沉淀在骨子里的一種情感味蕾。不用說在專業(yè)的廚師手里,就是家庭主婦也可以用紅薯做原料烹飪出多種可口的佳肴美食。
南方有南方的海味,北方有北方的山珍,食物越來越豐富,饑餓的年代已成記憶。時光也仿佛吃飽了肚子,在變換里不斷改變著逐漸減退的食欲和難以調(diào)理的口味。但無論走到哪里,無論什么時候,紅薯都會是這世間最美好的、永遠不可替代的味道。每當(dāng)秋冬時節(jié),心湖不時涌起的一段段舊時光的漣漪,都會纏繞著紅薯飄起的誘人香味。
萬家燈火
當(dāng)夕陽褪去最后一縷斑斕的色澤,夜色縫織的天幕之下,路燈總顯得無精打采。走在寂寞的長街,冬夜格外寒冷,稀少的行人和車輛匆匆而過,加深了長街的空曠和清寒。
抬眼間,不遠處的樓群在夜色的襯托下,每個如火柴盒大小的窗格像繁星閃耀。萬家燈火處,那亮光的溫馨,還有靜美,無聲地溫暖著夜的冷寂。
前方紅塵,身后往事。月色半彎,眼下是一簇簇溫暖的燈火,可以期盼朝朝暮暮,與人共剪西窗花燭,也可以燈下遙寄深情,隔窗獨賞北斗星光。
即便多么愛看這萬家燈火,獨有一盞燈才是心里最為依戀的亮光,那隔窗暖黃色的燈光,都會在每晚的等待里照亮朦朦朧朧的夜路,讓每每的夜歸成了莫名的執(zhí)念。
穿越嘈雜,走過喧囂,燈火讓思念著陸,沒有迷醉的燈紅酒綠,那扇燈火雖然只是萬里星漢里的一星光亮,卻讓靈魂歸真得暖。
家不僅是一座房屋、一個空間單元,每一盞燈火都是用心點亮,延續(xù)了白天,貫穿了所有平常的日子。無論是學(xué)者還是鞋匠,官員還是船工,白領(lǐng)還是服務(wù)生,生活的故事,都在燈火之下,隨四季輪回,跌宕起伏。
那光不只是照亮城市,因為那一盞為我而亮的燈火,讓歸來的腳步踏實地走過每一段冰冷的路面。此刻,所有的勞累和委屈,都會在這燈火下溫暖成一碗剛出鍋的撈面。
林語堂曾說過:“人生幸福,無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飯菜,三是聽愛人講情話,四是跟孩子做游戲?!边@些看似稀松平常事,卻幾乎成了每一個人的奢望。這奢望,全部與家有關(guān),與燈火相連。燈火,使日子沾滿煙火,讓幸福清晰了內(nèi)涵。
燈火里疊加的深情,于平淡之中,走過風(fēng)雨,走過悲喜。每一個黃昏,點亮一盞溫暖的燈,在充溢的煙火味道里,與家人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
一盞燈火就是一個溫暖的家,就是一個避風(fēng)的港灣,就是一串串牽掛。夜,因為這盞燈火而變得溫馨而安詳。燈火闌珊,溫柔地撫慰著夜的心臟,守候著燈火點燃的一世溫情。
家的味道便是燈火下的人間至味,再簡單的食物都會被燈火賦予不滅的靈魂。這天底下最樸實純粹的味道,裝滿了人間最美的親情。燈火喚醒了流年的記憶,牽動的是人世食味煙火的凡人心。
燈火萬家,沒有詩和遠方的浪漫,可柴米油鹽里彌漫的煙火氣一樣能讓人迷醉。詩意雖然誘人,終歸不如一餐一食的煙火實在。遠方雖然美幻,終抵不過一盞燈火之下的一團熱氣。燈火之處,熏染著酸甜苦辣,調(diào)配出的人間百味,迷醉了每一個舌尖上的味蕾。
童年的燈火是煤油燈點燃的亮光,如黃豆般大小的火焰,卻凝聚了一家人濃濃的愛意。家,是母親絮絮的嘮叨,是姐姐燈光下做的千層布鞋。燈火,不厭其煩地一頁一頁翻過零零碎碎的日子,將火紅的辣椒穿起,一串串掛在屋檐下,任時光吹干。記憶的燈火早已遠去,但仍然照亮了一個又一個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
人生要經(jīng)歷多少步泥濘,才能有一步生輝。歲月的靜好也總是從蕭蕭寒夜穿越煙火春秋的期待。夜,由淺入深,窗外燈火也由繁密變得有些稀疏。那一扇扇窗簾后的哈欠,疲憊了長長的冬夜。那燈火處小孩的哭聲,在吃足奶水后換成了年輕母親的搖籃曲。街頭早餐店的夫妻正忙著準(zhǔn)備明天的食材,也許還要在燈火下熬上大半個通宵。幾多燈火,幾多溫馨,也有幾多難與燈火和諧的家愁。一樣的燈火,不一樣的味道。世間萬象,燈火早已見證,卻只管照亮,默不作聲。
陽光是白天的上帝,燈火是夜的精靈。燈火雖小,卻可以照亮家的每一個角落,在陽光無法到達的地方,溫暖黑夜里每一顆跳動的心。
夜,才是燈火亮起的理由。夜的主題,是讓忙碌的人們回歸家的屋檐。燈火里的指引與召喚,還有家人等候的目光和思念的淚花,讓燈火更加明亮、更加誘人。雖然每一盞燈的背后都有無數(shù)個瑣碎得不值一提的故事,但萬家燈火才能使人間繁星點點,溫暖可親。
生活的希望,是被燈火照亮后的真實自然。不管是忙碌還是閑散,都可以在光陰里就著燈火,品著日子的咸淡,看世間萬千浮華,吃粗茶淡飯,品味煙火春秋。
所以每一個尋常的暮黑之時,燈火都會如星光熠熠,相視而笑,把如水的生命溫暖成一鍋黏稠的米粥。所有的奔波疲累隨著西沉余暉在燈火處婆娑落影,伴一份閑情于窗,展一卷舊書,讓時光在文字中緩行,熏香燈火,安暖四壁。
燈火是煙火的開關(guān),煙火是日子的味道。日子可以是波瀾不驚的簡單平凡,但在萬家燈火的傾世溫情里,仍然可以將人生百味調(diào)制得活色生香。
流年似水,燈火不言。燈火雖然闌珊,仍舊可以照亮遠方回家的路。萬家燈火深處,平素靜守,于人間煙火里謀求一種清寧,于寂寞之間留出一行詩意,取一束干凈的燈火,溫暖一池窗外寒月。
作者簡介:
孫君梁,河南南陽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