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急,林夕長這么大,好像頭一次遇到這么大的雨。雨水順著她的額頭一直往下流,像是一條生命力旺盛的河,流得歡快而又飽滿。她抬起手,試圖阻擋住這“河水”的沖刷,但是手上殘存的雨水卻模糊了眼睛,讓她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勞。
林夕輕輕地嘆口氣,很輕,從嗓子眼一點點地試探性地滾了出來。她以為這聲嘆息就是給自己聽的,可經(jīng)過雨水沖刷的掩蓋,她的這聲嘆息太過于微不足道了,那比風(fēng)還要輕的聲音,林夕自己居然沒有聽到。
當(dāng)南川火辣辣的目光穿過雨簾定格在林夕的臉上時,那探究的神態(tài)讓林夕有了不自在的惶惑,她把目光別過去,越過南川的頭頂,越過身旁枝葉繁茂的樹冠,努力地、頑強(qiáng)地向遠(yuǎn)處延伸著。遠(yuǎn)處也是煙雨迷蒙的昏暗,和近處相比,只是少了一層清晰。林夕仍然執(zhí)著地讓目光延伸著,似乎想把心底那種莫名的惶惑傳遞到更遠(yuǎn)的地方,以免在她和南川之間形成一種看不見的屏障。
這種屏障是她和南川在初識的時候就悄然存在的,雖然她曾努力地去拆除,去漠視,但她感覺到那種屏障依然存在。
林夕似乎成了南川的跟班,從初中到高中到大學(xué),南川的高大和強(qiáng)壯,成了林夕的保護(hù)傘。雖然他從來沒有保護(hù)過她什么,但是林夕就是覺得在他的面前很安全,很踏實。踏實到哪怕下了如此大的雨,只要有南川陪著,水是否已經(jīng)快要沒過他們剛剛走過的小橋都不重要,因為有南川在身旁。林夕認(rèn)為,水一定漫不過南川那兩條傲人的大長腿。
雨水很快打濕了他們的衣服,林夕雖然瘦小,但是剛剛發(fā)育的少女身軀卻在雨水的揭示下纖毫畢現(xiàn)。南川的聲音有些飄,飄著的聲音讓他的身子在風(fēng)里也在飄忽著。他問林夕是不是很冷,如果冷,可以靠近他一點。林夕感覺到南川聲音的喑啞,也許他才是冷的,看著他抖動的身子,曾經(jīng)那么高高大大,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似乎縮小了些。林夕移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小小的肩膀抵在南川的胸膛,她的身體應(yīng)該是溫的,因為她感覺到了南川帶給她剎那間的涼意,很短,短到還來不及反應(yīng)什么,南川的體內(nèi)似乎就已燃起了火,透過薄薄的衣衫,源源不斷地傳導(dǎo)到林夕的肩膀上,然后通過這一熱點,又若有若無地傳輸?shù)搅窒Φ乃闹?/p>
林夕又輕輕地嘆口氣,暖暖的氣息通過鼻孔散發(fā)出來,裊裊地滲到南川的耳鼓上。南川被這聲嘆息震得抖了一下,他忽然很想看到林夕的表情,他現(xiàn)在只能看到林夕的頭頂,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正順服地貼在她的頭皮上。他甚至能看到她粉色的皮膚在發(fā)絲之間隱隱約約地閃現(xiàn)出來,帶著光澤,帶著一種說不清的魅惑。他歪了歪腦袋,試圖讓目光滑過林夕的頭頂看一下她的表情,南川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看到林夕的臉。他甚至能想象到她的臉龐被一縷縷發(fā)絲凌亂地分割成若干個精致的板塊,鼻子、嘴巴、眼睛、眉毛,不規(guī)則地分開,每一處都是一幅圖畫,或濃墨重彩,或遠(yuǎn)山含黛,或水波蕩漾,在她的臉上層層疊疊地展現(xiàn)出來。這是一幅藝術(shù)品,怪異的、抽象的作品,是老天爺?shù)拇笫止P,而發(fā)現(xiàn)者是南川,他具有洞察一切的眼光,把這件藝術(shù)品呈現(xiàn)出來,驚艷于每個忽視的眼睛,在所有人的面前熠熠地閃著光亮。
南川的吻有些猝不及防,林夕只是大睜著眼睛,看著她在南川的瞳孔里放大,放大,放大到自己變成了一粒水滴,滴滴答答地流淌在南川的眼睛里,融化成他眼角的水珠,又蜿蜿蜒蜒地順著面頰流進(jìn)她的嘴里,讓她緊縮的、干裂的毛孔很快地潤澤光鮮起來。
林夕內(nèi)心的躁動如夏季的蟬,努力地嘶叫著,扇動著羽翼,卻徒勞地在這棵樹的每個枝丫上匍匐著。夏季的陽光如一根根閃著亮光的銀針,一針針地扎在她的后背上。不疼,癢,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癢,癢到每個汗毛孔都帶著一股焦躁的火氣,而這種火氣焚燒著她的心,讓她有種想像蟬那樣嘶鳴起來的沖動??墒撬髲堉淖彀屠镏皇菦_出來一句很粗魯?shù)膰R。
林夕驚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這已經(jīng)是接連幾天不由自主地口吐蓮花了,她有些惱怒地拍了一下臉頰,兀自站在鏡子面前發(fā)愣。直到王海成走進(jìn)來,沖著鏡子里的她翻了一個白眼,隨后衛(wèi)生間里傳出來嘩啦啦的水聲。
等王海成出來的時候,簡易的飯桌上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擺好了飯菜,林夕坐在椅子上,正在往碗里盛飯。王海成看了一眼,坐在她的身邊。林夕稍微地挪了一下,椅子發(fā)出了“吱嘎”的一聲,王海成皺了皺眉說,椅子該換了,等有功夫我去買幾把,這聲音聽著撓心。林夕把臉埋在飯碗里,氤氳的熱氣籠罩著她,模模糊糊地只看到幾根發(fā)絲在燈光下一閃一閃地動。王海成瞟了一眼,又說最近生意不錯,飯店上上下下都忙碌得很,以后會回來得晚些。他還提醒林夕,女兒小秋的補課費快要到期了,得補上。
林夕放下手中的碗,掠了一下發(fā)絲問,能成?大概幾點回來?身體能吃得消?
沒啥,畢竟我也干過餐館,還沒有手生,熟悉幾天就好了,一會兒……王海成拿起一根黃瓜“咔嚓”地咬了一口,把還沒說出來的話隨著咀嚼的聲音咽到了肚子里。林夕想說的話也被那“咔嚓”的一聲響咬成了碎片,被王海成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王海成咀嚼的聲音形成了一種聲浪,把林夕快速地推出了餐廳。她半倚在床邊,心里竟然有了說不清的輕松。她喜歡自己在空曠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可是丈夫的身影在她行走的過程時形成一種障礙,而她又逃不開那種障礙對她的束縛。所以她常常習(xí)慣性地窩在床上,把身體蜷成一團(tuán),這樣她覺得很溫暖,撫摸著自己的臂膀,那種踏實感會讓她很快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王海成走進(jìn)了臥室,看著林夕的背影,線條在昏暗的燈光下竟然變得有些扭曲。他不喜歡林夕這個樣子,像個青蛙。年輕時的她像一汪泉水,舒展、飽滿、甜潤,讓人一眼就想有種汲取的欲望,現(xiàn)在看著就像是一條已經(jīng)被河流遺忘的河床,讓他有了一種逃遁的想法。他躺在了林夕的身邊,聽著她細(xì)細(xì)的呼吸吹到他的脖子上,心里莫名地躁動起來,像一團(tuán)火。他莫名地憤怒起來,他看不慣她平淡無波的神情,無論他怎么做,她都是淡淡然地回應(yīng)幾句,就好像在說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事,這讓他很挫敗。
挫敗的王海成經(jīng)常用自己的方法來平息,他把所有的怒火鋪天蓋地的燃燒在林夕的身體上。
撕裂的感覺沒有給林夕帶來任何的愉悅,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任憑自己的身體在驚濤駭浪中起起伏伏。王海成看不到她眼角滾下的一點晶瑩,林夕也看不到,但是她的心里能感覺得到。她的腦海里會閃現(xiàn)出在許多年前,她自己融化成南川眼睛里的水珠,蜿蜿蜒蜒地順著面頰流進(jìn)她的嘴里。這讓她的身體柔軟了很多,讓王海成有了勝利般的滿足,隨著一聲悶哼,一切都?xì)w于平靜,黑暗也掩飾住了一切,只有隨之而來的鼾聲讓林夕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林夕經(jīng)常做夢,有時候會大睜著眼睛在王海成的身下做夢。他的眼角眉梢,他在黑暗中的神態(tài),像極了南川。這么多年過去了,林夕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睡在她身邊的男人就是南川,隱形的南川,會時不時地蹦到她的面前,把她圈在胸前??墒歉粼谒麄冎虚g的屏障會忽然地加厚,讓林夕看不清南川的臉,無論她怎么掙扎呼喊,依舊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林夕一直覺得,自己這樣的幻覺,是一種“背叛”。
偏偏林夕忽然接到南川的電話,他會去她所在的城市出差,很想看到她。
林夕知道,她心底深處圈養(yǎng)的蟬蟄伏了這么多年,竟然拱土而出,長成了翅膀,在夏季的天空,撕心裂肺地鳴叫起來。
林夕敲門的時候,心隨著咚咚的聲音快速地跳動著,眼睛直直地望著這扇緊閉的房門。她站在門外,一門之隔的房間里是南川。她不知道,看到他的第一眼會說些什么。她揚起的手臂很重,重到一點點地抬起來,使出渾身的力氣聚集到手指,她甚至屏住了呼吸,怕有一點點的松懈。就如一位武學(xué)家,泄了真氣,她將再也沒有任何力氣敲響這扇門。
地毯很厚,林夕覺得自己尖細(xì)的鞋跟已經(jīng)穿透了厚厚的地毯,每走一步,便發(fā)出嗒嗒的聲音。這讓她很驚懼,她試圖用鞋尖先著地,這樣鞋跟就有了緩沖的力度,沒等落到地面,另一只腳的鞋尖又點在地面,這樣她就含胸駝背試探著往前走。林夕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了體外,她有些驚惶地看著路過身邊的人那些曖昧的、玩味的眼神。她忽然很想罵出口,她懂得了那些眼神背后的含義,他們是把她當(dāng)成了另外的一種不能見光的女人。
這讓林夕很惱火。
也讓林夕有了逃遁的沖動。
她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心里竟然有種暈暈的感覺。這個小城不大,哪怕她偶爾逛個街,也會碰到幾個熟悉的面孔跟她打招呼,她的笑是淡然的,或頷首或閑聊上幾句,陽光落在她的手心里,她感覺自己都能抓住風(fēng)的味道??墒乾F(xiàn)在,她低著頭,含著胸,看著鞋尖在眼底下不安分地摩擦著,心里也被摩擦得多出了幾分怨懣來。
為什么要來這里?只是為了那次同學(xué)聚會?
那天她躲在門后,看著他意氣風(fēng)發(fā),看著他眉眼間那熟悉的陌生,同學(xué)們圍繞著他,沒有人注意到大型水晶吊燈陰影下刻意打扮的林夕。林夕撫摸了一下自己略顯粗糙的手背,心里油然而生的粗糙卻沒有人替她撫平,莫名地產(chǎn)生了一種悲愴和憂傷。
她忽然很后悔參加這次同學(xué)會。
林夕逃走的時候,沒有人看到她。
直到同學(xué)會的第二天,林夕接到了南川的電話。他的聲音似乎飄過千山萬水,夾帶著屬于他的氣息籠罩著林夕。南川問她同學(xué)會那天怎么沒有來,他還以為她會去,這么多年失去聯(lián)系了。林夕依舊是淡淡地笑,她說她和丈夫去參加生意合作伙伴的一個派對,所以實在是很抱歉。
南川從林夕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幸福,知道了她的歲月靜好。他飄著的聲音里有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落寞。但是他不知道,他掛掉電話的那一刻,他那一聲蕭索的再見,讓一串串淚珠蜿蜿蜒蜒地順著林夕的面頰流進(jìn)她的嘴里,讓她曾經(jīng)濕濕潤潤的心瞬間成了一片干涸的河床。
林夕停下了敲門的手指,她忽然覺得自己沒有力氣再去數(shù)數(shù),恍若看到別人的目光一層層地穿透她精致的妝容,揭穿她內(nèi)心的凌亂和不堪。她曾經(jīng)很遺憾那次錯過,也懊惱自己的敏感和多慮,她應(yīng)該大大方方地站在南川的面前,和所有人一樣去面對,也許這才是一個最好的開始。
想到這,林夕更加地慌亂起來,她看了看那緊閉的房門,逃也似的轉(zhuǎn)身離開。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林夕長長地舒了口氣,她能感覺到后背濡濕一片。
濃郁的丁香花香味溢滿了整個夏季的夜晚,讓這個季節(jié)充滿了甜膩膩的欲望,也讓林夕的心滋生了丁香花在夜晚才能散發(fā)出的獨特魅惑。
林夕看得出王海成眉眼間的疏離。他們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女兒小秋都已經(jīng)上學(xué)。他們有感情,但是這感情被一種淡淡的東西沖淡了,淡得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淡得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淡。
在所有人的面前,這是一個美滿的家庭:妻子賢淑,丈夫成功。
林夕享受著王海成對她刻意的體貼,她只做好一個妻子就行了,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好女人,而她,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個好女人。王海成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已經(jīng)是這座小城里小有名氣的餐飲業(yè)老板,作為他的女人,做好賢妻良母就好了,外面的世界,有個男人在為她、為這個家庭而闖蕩。林夕心底的那些“背叛”常常在恍惚的意識里,就是一個夢,一個可笑的夢而已。雖然她常因為夢醒之后有了缺憾,讓心里出現(xiàn)一個很大的漏洞,總有種欲求不滿的感覺。
也許年輕時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看這個繽紛的世界,草草地把自己交付給所謂的拼搏和奮斗,等到了中年以后,才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的,便慌慌地拋下曾經(jīng)所重視的一切,想把丟失的東西全部補回來。雖然有些手忙腳亂,有些力不從心,但是依舊是樂此不疲。
王海成就是在這些所有的力不從心中,努力地在樂此不疲。
林夕受了他的熏染,也在隱隱約約中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蘇醒和澎湃。
林夕不喜歡逛街,不喜歡聚會,不喜歡旅游,她只喜歡靜靜地坐在一隅,呆呆地看天、看地、看花、看草,看一切在她生命中有關(guān)和無關(guān)的東西,想象著他們背后的故事,也臆想著這個故事會不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她會想到南川,想若干年前的他們。她依舊保留著南川送給她的那些東西:一枚鐵絲圈成的戒指,一條廉價的項鏈,甚至幾張陳舊的照片,雖然發(fā)黃,雖然模糊,但是有些東西卻很清晰地在她的心底里翻騰著,然后在無人的世界里靜靜地翻揀出來,津津有味地獨自欣賞和品讀。
這個時候,林夕很希望南川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彌補一下內(nèi)心越來越大的漏洞。但是她又似乎非常害怕南川的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矛盾時不時在林夕的心里出現(xiàn),讓她既歡喜,又疲憊。
林夕清晰地感到,此時的自己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自己,而南川也不是當(dāng)年的南川。
一個悶熱的傍晚,林夕突然接到了南川發(fā)來的微信,興奮地告訴她,他要駕車從另一個城市連夜跑過來。
太陽升起的時候,和太陽一樣溫暖的我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南川的語氣十分霸氣。
林夕捂著嘴,忍不住“撲哧”地笑出聲來。她在自己的笑聲中覺得,南川好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南川在太陽底下站得很直,從清晨那長長的影子拉到他的腳底下,變成了不規(guī)則的一個圓,萎靡在他的腳下。他把目光鋪陳在熱鬧的馬路上,看著一輛輛車轟鳴著在他的目光上疾馳而過,竟然讓他的眼睛有了疼痛之感。接著,他的胸里面也開始疼,這種痛感很快地傳導(dǎo)到他的四肢,讓他忍不住低嗚了一聲,捂著胸口在馬路邊上緩緩地坐了下來。
南川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魚,忽然游進(jìn)另一塊陌生海域里,有些懵撞,有些手足無措。他滑動著強(qiáng)有力的鰭,漫無目的而又執(zhí)著地尋找著,他不知道究竟在尋找什么,但是他卻在不停地游,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很有意思。
看著身邊各種各樣的魚在游、在尋找,他的心越發(fā)蓬勃起來,多有意思的世界!多有意思的事情!他自得地?fù)u頭擺尾,以期得到別人的注意??墒撬?,每條魚都在賣力地擺動著尾鰭,鼓凸著或大或小或圓或長的眼睛,在他身邊匆忙地穿梭而過,甚至來不及吐一個泡泡。南川忽地笑了,感覺真的有泡泡從他的嘴里滑出,他停下了擺動的鰭,快樂地看著自己的泡泡,一個一個地消失在漫無邊際的水里。
林夕是不是也在吐著泡泡?想到這,南川又忍不住“嗤”地笑出聲,林夕吐出的泡泡是什么顏色的?那個小丫頭的嘴里甜甜的,那泡泡也一定是甜的吧?南川擺動了一下身體,感覺身體有些乏累,他忽然很想抓住林夕的手,帶著她一起在水里游。就像那年的雨季,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林夕在他的懷里的戰(zhàn)栗,那略顯驚慌的眼神,那一抹淡淡的嬌羞,在他心里剎那間定了格。但是陰錯陽差,他聽從了父母的意愿:留學(xué)、回國、結(jié)婚、生子,他一路春風(fēng)得意,心里定格的那個畫面因為時間而逐漸淡漠。只是在多少年之后,林夕的名字從心里升起,他的心才猛地一顫,原來這個名字已經(jīng)被他捆綁在內(nèi)心深處,就這樣不經(jīng)意地在瞬間填滿了他整個世界。
南川的手緊緊地抓住路邊的欄桿,那上面還有陽光炙烤后的滾燙。他閉上眼睛,那些游來游去的魚也忽地消失不見,他旋即隱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停下來的感覺真好,他不用賣力地游著,海真大,魚真多,但是哪一條是自己,哪一條是林夕,他不知道。
他連自己都找不到,他怎么去找林夕?
他感覺這個城市就如汪洋大海,吞噬了自己,也吞噬了林夕,他沒有力氣再游。就像一條擱淺在岸邊的魚,吐著細(xì)密的泡泡,喘著粗氣。
南川的身體輕輕地動了一下,似乎是想找一個合適的角度,讓自己更舒服些。他把衣服的扣子解開,肚子迎向太陽。
就像一條已經(jīng)翻白的魚。
林夕在陽光里站著,站得很直,嬌小的身材被陽光拉得很長很長。她瞇著眼睛,但是視線所及之處,都是來來往往的人群和如織的車流。林夕不喜歡這種熱鬧,她常?;孟胱约涸谝粋€有山有水有房有田的地方生活,房子是木頭的,水是山泉水。為她打水的人是王海成,就這么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把日常的煙火氣息彌漫在簡簡單單的一菜一飯中。也可以吵架,也可以漫游山水,只要安靜就好。
“吱嘎”一聲急剎車,驚得林夕猛地睜開了眼睛,刺眼的陽光讓她有了剎那的暈眩。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一個身影從車上蹦下來,遮擋住了繽紛的光線。林夕的心猛地激蕩了一下,真的是南川嗎?他真的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出現(xiàn)了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在這傻站著干什么?北邊天陰得很黑,可能快要下雨了,趕緊回家!
是王海成。
林夕上了王海成的車。
雖然林夕可以找個恰當(dāng)?shù)慕杩诹粝聛?,無論時間長短,她應(yīng)該很快就能看到南川,因為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并且升得很高很高。
但是她不后悔跟王海成回家。
王海成說,他現(xiàn)在可以清閑一段時間了,飯店生意不錯,一切都已進(jìn)入正軌,他得抽出時間來陪陪老婆了。說到這他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林夕的反應(yīng),林夕緊抿著嘴唇,神情有些恍惚,只是看著車窗外向后飛快倒去的街景。
你不是喜歡自然風(fēng)光嗎?咱們就去云南,那里的小橋流水估計你能喜歡。王海成咂巴了一下嘴,依舊興致勃勃地說,辛苦了這些年,也該放松一下自己了。人吶,不能不知道滿足,掙那多錢有啥用?這些年也苦了你了。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訂完票咱就出發(fā),也來個瀟灑走一圈兒!
林夕望著窗外,北邊的云以極快的速度翻涌著席卷過來。剛剛的艷陽高照轉(zhuǎn)瞬間就被吞噬成墨黑的一片,太陽光努力地從薄弱的地方投射出來,但很快又被遮住,隨即一陣轟隆隆地雷聲從天地間乍然響起。林夕的肩膀輕微地抖動了一下,臉色有些發(fā)白,轉(zhuǎn)過頭問王海成:
你說什么?
林夕是從云南回來后才得知這一消息的。
當(dāng)時她正興致勃勃地在屋里擺弄著從云南帶回來的各種小物件。有給女兒小秋的小飾品,還有給小秋的爺爺奶奶帶回來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她心里想著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回老家看望老人了,一是沒時間,二是她也實在提不起興趣回去。從打和王海成結(jié)婚后,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只會在閑聊時候,才會電光石火地在腦海里閃現(xiàn)一下,隨之便蹤影皆無了。如果不是王海成對著藍(lán)天白云忽然地大發(fā)感慨,說什么白駒過隙什么過眼云煙,而有種歸隱田園的遐想,她似乎已經(jīng)淡漠了那曾經(jīng)生活過的印跡。
直到一位和她偶爾有聯(lián)系的女同學(xué)給她打電話,才打斷了她的思緒。
同學(xué)的聲音有些急,略帶著一絲沙啞,她說林夕你知道嗎?南川走了!林夕聽到南川這個名字的時候,心里莫名地一緊。她看了一眼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王海成,把身子轉(zhuǎn)了一下說,去哪了?
你一點消息都沒聽說?南川死了!同學(xué)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夸張的不可思議。
什么?林夕竟然有了剎那間的恍惚和迷茫,怎么可能!這是在做夢吧?前幾天南川還跟她說,要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雖然是機(jī)緣巧合沒有看到他,但是他的聲音,是那么真真切切地從另外一個城市傳遞過來,飽滿、剔透,帶著朝霞一般的溫暖和濕潤。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沒有人看到南川倒在路邊,唉,還那么年輕呢。同學(xué)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惋惜說,林夕你說,他怎么突然跑咱們這個城市來了?誰也沒有收到他的信兒啊,林夕你也沒收到他的信吧?因為第二天就聽說你和王海成去云南旅游了。唉,怪可惜的……
林夕覺得電話那頭的聲音嗡嗡作響,具體說了些什么,她沒有聽清,什么時候掛的電話,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電話機(jī)旁,看著王海成津津有味地看著一部武打劇,電視里的喧囂聲讓偌大的空間忽地變得狹窄了很多,竟然壓迫得她有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
林夕從那逐漸變得逼仄的空間擠出來,走到陽臺上,大大的落地窗映襯著她嬌小的身影。外面的陽光很充足,毫不吝嗇地通過落地窗灑落在整個陽臺上,她揚起頭,強(qiáng)光的刺激讓她迅疾地閉上了眼睛,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暗郁下來。但眼里的世界一下子變得五彩繽紛起來,絲絲的光線強(qiáng)勁地從幽暗處游離過來,恍惚成一個又一個忽大忽小的光圈,她自己就在這些光圈里漫無目的地尋找著什么,就像在汪洋大海里游著的魚,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
林夕不想睜開眼睛,她在想南川最后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像汪洋大海里的一條魚,在忽大忽小的光圈里,吐著快樂的泡泡,那么,南川吐出的泡泡會不會是藍(lán)色的?
像大海一樣的藍(lán)色。
作者簡介:
閻秀麗,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鴨綠江》《延河》《海燕》《天池小小說》《小小說月刊》《遼寧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