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決定好愿望了嗎?”
面前的女人似乎有些惶恐。
司文琪深吸一口氣,重復(fù)了一遍:“您決定好自己的愿望了嗎?在系統(tǒng)的算力范疇之內(nèi),一切愿望都可以實現(xiàn)。”頓了頓,她輕輕地補充,“任何三個愿望?!?/p>
女人略微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喃喃地說:“難不成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司文琪報以職業(yè)的微笑,“您肯定看過我們的宣傳了。不用懷疑,在這里,我們可以實現(xiàn)您任何類型的愿望?!彼贿呎f著,一邊按下面前的按鍵。幾乎是一瞬間,巨大的曲面屏在虛空中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彩色的窗口接連跳出,拼在一起,活像一塊花花綠綠的大桌布。女人似乎被嚇了一跳,后退了兩步,等看清楚腦袋頂上那些圖案——只是些森林、大海和人造宮殿之類的場景——她才慢慢地又靠了過來。
接著,一個悅耳的女聲回蕩在空氣中。
“在‘蓬萊仙園’,您可以自由選擇您想去的地方,無論是微風輕拂的草原還是湖水環(huán)繞的孤島,甚至是從未有人踏足的異界仙境……我們有多達二百五十六個具體場景供您選用。除此之外,您還將獲得額外三個寶貴的愿望。只要內(nèi)容是具體、明確而可操作的,我們都會盡力實現(xiàn)。在提出愿望時,請注意以下事項:
“您所給出的愿望是有嚴格數(shù)量限制的,不能是‘我想再要三個愿望’這樣的愿望;愿望的內(nèi)容必須明確,邏輯清晰,沒有誤解或者悖論,如‘我想要見到昨天的自己’;最后,愿望必須具體可行,不能是某種可持續(xù)生效的能力。例如,‘我想要預(yù)知未來’是行不通的……”
解讀規(guī)則的過程是全自動的。司文琪稍稍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讓因久坐變得僵直的腰部得以在人體工學躺椅里舒適地陷落。司文琪翻開抽屜,掏出一只卡通保溫杯,扭了扭頂端粉紅色的貓耳朵,保溫杯被激活了,發(fā)出了“喵~”的一聲,迅速地顯示出水的溫度和最近的補水時間。其實,這些細節(jié)沒有必要,甚至連喝水這件事本身也僅僅是儀式感,但司文琪還是動用了一丁點兒算力制作了這個隨身裝備,因為這樣可以讓她感覺到自己“活著”。
這個世界雖然永遠艷陽高照,但她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
喝完水,冗長而繁雜的介紹也已經(jīng)進行到了尾聲。司文琪透過觀察窗瞧了瞧引導室外面的女人,祈禱著她能聽懂所有的內(nèi)容,這樣就能省掉自己不少時間。
“簡而言之,您現(xiàn)在可以提出自己的愿望了。”司文琪清清嗓子,沖著拾音器說。
女人還是顯得很猶豫,“來之前,我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我以為……廣告里說的那些都是噱頭?!?/p>
司文琪說:“現(xiàn)在,您可以認真思考了?!?/p>
女人真的開始思考了。
司文琪嘆了口氣。人們在剛來到“蓬萊仙園”的時候,大多都以為所謂的“三個愿望”只是宣傳上的噱頭,所以壓根兒就沒有認真思考過該如何合理地使用手中珍貴的愿望。其中有些人會比較戲謔地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或者試圖刁難司文琪,這讓她覺得挺可笑。她僅僅是坐在這里,而有些人卻往往會把她當作是系統(tǒng)的化身,繼而擺在一個與自己對立的位置,甚至是當作潛在的敵人。其實這對司文琪來說,不過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跟其他人的沒有什么兩樣。她在這里上班,僅此而已。
有人說她這樣的人是“圣誕老人”,有人則說是“訂契約的魔鬼”,甚至是更難聽的“地獄看門狗”。司文琪非常討厭這類稱呼。對了,好像還有“潘多拉”。這挺好笑,無論希望還是厄運,打開盒子的不還是人們自己嗎?
“我……我離婚了?!迸私K于下定了決心,“如果我現(xiàn)在就進入‘仙園’,你能讓我的丈夫回來嗎?”
“這不難?!彼疚溺鼽c了點頭,鼓勵地說,“很多人進入樂園以后,依然會選擇跟自己的親人在一起生活。但是對方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一定能夠滿足同行。他們會委托我解決這個問題??傊氵@是一個很普遍的愿望。”
女人神情變得緊張起來,“你真的辦得到?”
“當然可以?!彼疚溺鞯氖种缚焖俣鴾蚀_地操作著,“所以你確定這是你的第一個愿望,是嗎?請明確地告訴我?!?/p>
“是的!是的!對了,他的情況……”
“不用了。我的數(shù)據(jù)庫里有所有的資料。我現(xiàn)在就查一查,只要等幾分鐘……現(xiàn)在,你可以說你的第二個愿望了?!?/p>
“……我想回家?!?/p>
“回家?”司文琪略微皺了皺眉,“你不是已經(jīng)決定進入樂園了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女人的兩個手指絞在一起,眼神變得有些哀傷,“我……我是想說,即使進入樂園,我依然想回到之前住的那個家。我知道他們有些人說‘你可以利用愿望,要個更好的房子,帶好幾間衛(wèi)生間的那種’,可我不想,我只想要原來住的地方?!?/p>
“你是說,想要在系統(tǒng)里重塑一個小區(qū)嗎?這并不是很難實現(xiàn)。根據(jù)我掌握的資料,在現(xiàn)實中,你的居所坐標是……哦,你似乎搬過很多次家,尤其是在今年。這樣的話,你得告訴我具體的時間點和地理坐標系,這樣我才能為你準確無誤地還原和重塑?!?/p>
“就是最初那個?!迸溯p輕地說,“七年前,我跟我先生結(jié)婚,一起住的地方?!?/p>
“我明白了?!?/p>
“真的可以?”
“是的,一會兒你只要推開那扇門,這兩個愿望都會實現(xiàn)。”司文琪騰出一只胳膊,指了指右手側(cè)的大門。
那扇門,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永遠都不會忘記。門裝飾得很華美,足有五六米高。站在門口,你會立刻感到自己的渺小。門是安裝在更加高大的白墻之上的,墻的表面鑲滿了細碎的水鉆,隨著觀測角度的不同,星星點點地閃著光。高墻向左向右都看不到盡頭,似乎是無限的。
就好像是一條璀璨的緞帶,把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現(xiàn)在,你還有最后一個愿望?!彼疚溺鬏p輕地把女人的視線拉回到面前。
“我……我突然好激動?!迸诵盐蜻^來,聲音都在顫抖,“那個,那個,你能幫我打扮一下嗎?”她揪了揪衣服,試圖把上面的皺褶捋平。她獲得了一些成效,然而稍稍一松手,衣料就又蜷曲成了原來的樣子。隔著玻璃窗,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窘迫。
“如果這就是你最終的愿望的話,可以?!彼疚溺飨肓讼?,說,“但是,我必須提醒你,以一個愿望來說,僅僅是把你裝扮一下,似乎有點兒浪費呢。這樣吧,我給你提供一套換裝系統(tǒng),一個不大的程序,這樣你每天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自己的形象了。這會是全自動的,而且沒有時限,如果愿意,你可以一直用下去。”
“謝謝,謝謝!”女人抽泣起來。
“舉手之勞。只是個小程序,不占多少資源?!彼疚溺鞑幌肟吹窖蹨I,她快速地說,“現(xiàn)在,你可以去打開那扇門了?!?/p>
女人點了點頭,有些猶豫,又有點兒欣喜。終于,她開始慢慢挪動腳步。
“最后還有什么想要跟我說的嗎?”
“不用了,謝謝你。我已經(jīng)非常非常滿足了?,F(xiàn)在,我只想早點兒見到他?!闭f到他,她突然又變得有些猶豫了,有些懷疑地問,“我的老公,他真的能回來嗎?”
“一定可以。如您所愿?!?/p>
司文琪的余光瞥到了操作系統(tǒng)的一角,那上面顯示著:
姓名?李某某
性別?男
年齡?享年33歲
去世原因?肺癌III期
……
“我去了?!?/p>
司文琪點點頭,目送那個女人走到了大門前。她用右手的食指摩挲著大門的紋理,然后把另一只手也慢慢地放了上去。她用力地推開大門。
司文琪低下頭,準備點錄下一個人。正在這時,她感到了一絲拂過面頰的涼風和隨風而來的一句話——
“再見了,世界?!?/p>
她一驚,猛地抬起頭來。
大門空空蕩蕩。
“三個愿望?真是夠無聊的。”為首的胖子咋咋呼呼地,“你以為你在玩七龍珠呢?”
“先生,您想好自己的愿望了嗎?”司文琪真的感覺有些疲倦了,但她臉上依然掛著職業(yè)的微笑。
“嘿,這娘們兒,還真是把自己當成神婆了。入戲挺深的哪!”他沖著后面排隊的人喊,“瞧瞧,都瞧瞧,這神婆長什么樣!”有的人附和著笑了笑,更多的不說話,就是遠遠地站著,在等著看戲。
司文琪嘆了口氣。最近,想到門的另一邊的人越來越多了,自己這個司門人,工作量也越來越大。人一旦多了,就魚龍混雜,就像是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兒都有。
“沒關(guān)系,您可以慢慢想。”司文琪平靜地說,“不要耽誤后面的人?!?/p>
“耽誤?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耽誤別人了?”胖子不高興了,“再說了,我看你這里也沒幾個人啊。有人排隊了?”
司文琪耐著性子解釋:“現(xiàn)在這個地方,你能看到的確實就四五個人,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彼c了點圖標,一組數(shù)據(jù)被投射在了半空中。數(shù)字是金色的,很亮,就像在純藍的天幕上燙了幾個洞,只是單單盯著看,都會感覺到眼睛被燒灼。
數(shù)字在不斷變幻。
“系統(tǒng)有個緩沖區(qū)。只有排隊到即將進場的人才會送到這個場景來,這是出于隱私保護的考慮。實際上,現(xiàn)在后面排隊的人已經(jīng)超過了一千人。你是在耽誤所有人的時間?!?/p>
胖子愣了愣,依然不服氣地說:“誰信你那套鬼話。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整得就跟變魔術(shù)似的,誰知道這數(shù)兒是不是你造的,有沒有摻雜使假?再說了,愿望什么的,誰知道那是不是些糊弄人的!”
“明天再來也可以?!彼疚溺髡f著,指了指屋外遠處的一棵樹——這是這個場景里僅有的布景物——“或者你愿意在這兒待著也行,只要不打擾到別人?!?/p>
胖子有些猶豫了,轉(zhuǎn)身想要離開。結(jié)果跟著他一起來的瘦子卻不滿意了,一把拉住了他,“哥,你忘了?上個月,我大娘她就是因為受了蠱惑,來了這里,人影都沒啦!你不是說,你來了找不到她,就砸了這場子的嗎?”
胖子想起了什么,一咬牙,“對,把我老媽還我?!?/p>
司文琪不覺有點兒好笑,“對不起,任何人只要進入仙園,都受到程序的保護。您的母親留下的訊息是‘進入仙園后,希望不要再有任何人打擾’,所以說……”
“胡說八道!她在哪兒?家都不管了?你告訴我,我現(xiàn)在就要去找她!”
“對不起,根據(jù)虛擬世界管理條例,這是用戶的隱私,我無權(quán)透露給你?!?/p>
“媽的!你還真來勁了!”胖子火了,“快點把那個破門給我打開,我要見她!”
“對不起,請你……”
司文琪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沖上來的胖子打斷了。胖子的拳頭砸在了觀察窗的玻璃上,一下,兩下。司文琪冷漠地透過玻璃看著對方的臉,胖子使出了全力,卻沒能砸出第三下。
這些人被強制下線了。
司文琪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漸漸平復(fù)下心情。也許會有投訴吧,她想,不過,這對她倒也無所謂。
說來好笑,有的人就是這樣,嘴上說著不信任蓬萊系統(tǒng),但是在司門人這里或者仙園里受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委屈,都會立馬跳著腳地跑去投訴。那又如何呢?司門人不會受到任何實質(zhì)上的懲罰,而他們最終會明白,世界的運行規(guī)則,是不會永遠圍著他們轉(zhuǎn)的。
無論在現(xiàn)實,還是在蓬萊。
……
頭很悶,喘不過氣。
四周很模糊,好像一切都在下沉。原本清透的玻璃仿佛涂上了厚厚的巧克力醬,在重力的作用下,一點點滑落,疲軟,緩慢地堆積,把周遭的一切蒙上濃霧。整個世界變成了灰褐色的馬賽克。唯一清晰的,只剩下手中的一團粉紅。重力和浮力像兩只巨手,壓著胸部,頂著背部,扯著脖頸,推搡著意識。漫長的漂浮似乎沒有終點,只有晃眼的水面。
冗長的歸檔與系統(tǒng)自查終于結(jié)束了。司文琪下線了,在現(xiàn)實中睜開眼睛。
失重感和麻木感一起襲來,讓她的身體和腦袋都苦不堪言。自己的頭腦在仙園已經(jīng)連線工作了幾百個小時,而在現(xiàn)實中,鐘表僅僅過去了八個小時。
“喵~”
司文琪從床單上坐了起來,拿起搭在床頭的一塊已經(jīng)褪色了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床頭放了一盆水,是自己進系統(tǒng)之前倒好的。倒的時候還是熱水,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涼透了。氧化氫從皮膚的表面和胃管的內(nèi)部一起滋潤著軀體,這讓她的感覺慢慢好了起來。
留言欄里有新訊息。是小艾留的,約自己到老地方去喝一杯。司文琪笑了笑,簡單梳了梳頭,走出門去。所謂的老地方,是一間街角的奶茶店。司文琪剛剛回到現(xiàn)實,腦袋還有點兒暈暈乎乎的。她挺享受這種狀態(tài),有點兒像微醺,這讓自己的心情很好。在這條街上,自己不必再去想那些啰里啰唆的愿望,也不必用冷冰冰的外殼來偽裝自己。這才是真實的感覺。閨蜜小艾每次都約自己在奶茶店見面,其實她倆心知肚明,店里的東西并不怎么好喝,只是做奶茶的小哥還算養(yǎng)眼。司文琪知道小艾就是沖他去的,而每次去了,自己多多少少就像個陪襯。但是不管怎么說,有人陪,總比沒人可陪要好。
“這地方越來越破了。”小艾喝了一口紙杯里的液體,撇撇嘴,毫不客氣地評價道,“咖啡也越來越淡,就跟涮鍋水似的。”
司文琪沖著店里的小哥做鬼臉,“喂,你聽到?jīng)]有?我家小姐姐不高興了。你手藝太差了。”
小帥哥本來正在專心地給奶油打著泡,聽到她這么揶揄自己,頓時顯得有點兒不知所措。
“好啦好啦,不要欺負我家阿然?!?/p>
“阿然?好啊,我才睡過去多久,你跟人家叫得都這么親熱啦?”司文琪搖了搖頭,“你這女人,哎。”
小艾不惱,順勢說:“你也多照顧照顧我們阿然的生意,點飲料喝啊,別老是喝冰水?!?/p>
“不想點。”司文琪指了指小艾的紙杯,“就看看你這咖啡吧,那么淡。要是喝咖啡光能補水的話,不如就直接喝水好咯?!?/p>
“小氣鬼,鐵母雞!”
“重色輕友!”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阿然卻悄悄端上來一杯奶茶:“喝吧,我請客?!?/p>
“嗬,暖男耶?!彼疚溺黝H感意外,趕緊謝過。這回小艾不干了,吵著也要請客,阿然溜溜兒地逃了,沒一會兒,乖乖又端出來一杯。
奶茶的味道依然很淡,但熱度透過紙杯傳遞到了手掌,很溫暖。
“唉,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小艾突然有點兒失落。
“也還好吧?!彼疚溺髡f。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毙“f,“咱們小時候,一切多好啊。街上的人總是很多,到處都很熱鬧,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有。哪跟現(xiàn)在似的,就算還喝得著奶茶,可這里面既沒有奶,也沒有茶啊?!?/p>
“人要知足嘛?!彼疚溺鬣芰艘豢?。
變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司文琪都有些記不清了。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后來有人突然說,太陽就要毀滅了,然后整個世界就開始衰退了。沒有世界大戰(zhàn),只有無休止的爭吵,所有人都在搶資源,國與國之間的政客們鬧得就像街頭的潑婦一樣。體面?尊嚴?不存在的。后來,大家鬧騰得累了,也就都散了。有人說把整個地球帶走,逃離太陽,可這無異于天方夜譚。有的人干脆窩在自己那塊地盤里不出來,有的人選擇了自己離開地球,豪氣地飛上天去找新家,還有的人就等著散場之后一擁而上,試圖撿些殘羹冷炙。
手里的奶茶開始變涼了。
“你還好,起碼還有工作可以做?!毙“袊@說,“不過我一直搞不清楚,那些家伙為什么不讓計算機來做仙園司門人?”
“因為做不了吧?!?/p>
小艾搖了搖頭?!皠e逗了,我的姐姐,現(xiàn)在還有什么計算機做不了的事兒嗎?就算是做愛,它們也搞得定啊。不僅搞得定,而且比真人還更好……”
司文琪冷笑一聲,“那說白了不過是些機械運動,有什么難的?根本也不需要多么高明的算法。”
“你這個人,還真是沒有什么情趣?!?/p>
也許是為了讓人們暫時忘卻現(xiàn)實,他們搞出了仙園。
三個愿望,什么都行,只要是在算力許可范圍之內(nèi)。這聽起來像不像是一個美好的童話?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到仙園去的?,F(xiàn)實實在太無聊了?!毙“咽掷锏哪滩枞康惯M喉嚨,臉上的神情開始變得神往,“畢竟還可以許三次愿呢。我說,大部分的愿望都能實現(xiàn)吧?”
“能實現(xiàn)的?!彼疚溺鼽c了點頭,“大約九成以上的愿望都能實現(xiàn)。其實,人們的欲望也就那么多。你呢,你怎么想?”
小艾認真地說:“要是我啊,就讓上天賜給我一個大帥哥!”
“嘖嘖,嘖嘖!”司文琪取笑說,“能的你!你咋不要一百個帥哥呢?”
“一百個太多了,我吃不消。”她一臉無辜相。
“無可救藥。真無可救藥?!?/p>
“哈哈哈?!毙“嚥蛔?,笑了起來。她伸過一只手臂,攬上了司文琪的脖子,“嘿。姐,說真的,要是你能實現(xiàn)三個愿望,你會怎么選擇呢?”
司文琪一下噎住了,半晌,吐出幾個字:“……我從沒想過。”
司文琪說的是實話。盡管每天她都要在系統(tǒng)里工作上八小時,不,以感官來計算的話是好幾百小時。工作一個星期,就是幾千小時,幾乎相當于過去人們一年的工作量。但她一直都在為別人服務(wù),從未想過自己有什么愿望。
小艾眨著大大的眼睛,“那你覺得,仙園真的是樂土嗎?”
司文琪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也許,它不是什么太好的地方,但對現(xiàn)在的生活來說,它起碼是個答案?!?/p>
她望向奶茶店的外面。
那是一片灰色,除了人去樓空的房屋,空蕩蕩的廣場,就剩下孤零零的幾棵樹。司文琪記得,從前的時候,廣場不是這樣的,尤其是晚上,那里總是擠擠挨挨地塞滿了人?,F(xiàn)在,即使偶爾能看見幾個路人,也都在漫無目的地游蕩。
他們的臉上看不到希望。
“時間到了,我又得去工作了。”司文琪說。
“你去忙吧,我還不想走?!毙“f,“我在這里再坐一會兒好了,畢竟我也沒有什么地方好去。”
司文琪推開門,沖她揮了揮手,沒有說再見。
司文琪吮了一口水,才注意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外面。
“請等一等。”司文琪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把水杯丟回控制臺的角落。她清了清嗓子,打起精神,重新掛上了一副職業(yè)的微笑,“您好,先生。歡迎來到仙園?!狈?wù)器很快給出了這個人的訊息:他姓方,曾是個金融從業(yè)者。司文琪略微遲疑了一下,因為資料顯示,面前這位方先生曾經(jīng)擁有可觀的資產(chǎn),顯然屬于現(xiàn)實世界里的成功人士。一般像這樣的人,即使后來過得不那么好,也很少會主動到仙園里來。
“你好?!蹦腥说穆曇麸@得禮貌且溫暖,“我想先找一個人。她是我的愛人,應(yīng)該是去年就來了。對了,你有可能沒見到她。她的名字叫……”
“我見過的?!彼疚溺骺焖俚胤磾?shù)據(jù)庫里的表格,不出幾秒,就調(diào)出了資料。接著,她把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像投射在空氣中。
“是這位嗎?何女士?”
方先生愣了愣,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司文琪看到,似乎一直有些糾結(jié)的他,此時此刻已經(jīng)放松了很多。
“何女士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沙灘,海島,別墅,鮮花,一切如她所愿。好了,您現(xiàn)在知道她的情況了。接下來……”
“不,不用通知她。”方先生連連擺手,“實際上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就這樣過去找她?!?/p>
“那事情就好辦多了?!彼疚溺魉闪丝跉?,“這位何女士,其實也并不是那么想見到您?!?/p>
方先生有些意外,“怎么?你這是什么意思?”
“哦,我這里有何女士的一段留言。應(yīng)該是專門留給你的?!彼疚溺靼涯嵌卧捯餐渡涑鰜斫o方先生看。留言的字數(shù)不多,大意是自己過得很好,希望方先生不要擔心,不過話里話外的重點是:她不想離開自己愿望里的世界跟他去別的什么地方。但是如果他執(zhí)意想要來找自己的話,自己也會在海景別墅留出一個房間給他的。
“這是……為什么?”方先生不解地說,“不應(yīng)該啊?!?/p>
司文琪一時有些拿不準到底該不該把實情告訴他。依照管理條例,司門人是不應(yīng)該把客戶隱私告訴他人的,可面前這個男人,又讓她覺得有權(quán)知道真相。司文琪在內(nèi)心掙扎了幾秒,最終字斟句酌地說:“是這樣,何女士的海島上,其實不止她一個人……”說完,她迅速瞄了對方一眼,就好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方先生的眼睛瞪圓了。他的嘴深深地癟下去,擠在一起,似乎在努力克制,不想顯露過多的情緒。繼而,他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要吐出肺腑里的話。司文琪安靜地等待著,她暗暗從小抽屜里抽出了兩頁紙巾,攥在手里,只等方先生一落淚,就遞上去。
眼淚終究沒有落下來。
而后,方先生居然笑了起來。
“我想畫畫?!?/p>
“先生?”司文琪沒弄懂這沒頭沒腦的話?!澳胍裁矗课覜]明白?!?/p>
“我說,我想要畫畫?!?/p>
“畫畫?”
方先生笑著,眼角卻掛著淚。
“你知道,我是做金融生意的。雖然不敢妄稱銀行家,但是積累的資產(chǎn)還算對得起這個行業(yè)。但是,我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這一行。”
司文琪安靜地看著他。系統(tǒng)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亮起了一盞燈,提醒她這一客的時間已經(jīng)超時,要她及時引導他進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她把那盞燈按滅,她想聽這個男人說話。
“這些年,我好像已經(jīng)迷失了自己,光顧著賺錢,把自己變成了一臺連軸轉(zhuǎn)的機器。好,我把自己變成印鈔機,別人也就把自己當成取款機。后來,我才明白了,所謂的財富,也不過就是一些數(shù)字罷了。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長久的。包括愛情。現(xiàn)在,連老婆都跟別人……”方先生說著說著,停下了。
他看了一眼司文琪,重新組織起語言,“不說她了。說她,不如說說自己。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一本書,叫《月亮與六便士》。啊,對,我就知道你肯定讀過。我這個人讀書太少,不怕你笑話,是去年才第一次讀到這本書。挺破的,也只有大半本,只有前面,后面的沒有。不過沒想到,我只是隨便翻了翻,結(jié)果就被擊中了?!?/p>
司文琪點了點頭,她把紙巾塞回了抽屜。
“你知道嗎?”那個男人的眼睛里發(fā)出光,“在讀了那本書之后,我才突然明白了,我真正要的是什么。那本書,簡直寫的就是我!這感覺太奇妙了,你能想象嗎?不,你不能。但是我真的感覺到,那就是我的書,是命中注定要與我相遇的書?!?/p>
他激動起來,全身都抖個不停,“我想起了小時候。我每天就是畫啊畫啊,那是我唯一感興趣的事。幾點吃飯,幾點睡覺,我全都不在意。太陽幾點升起,月亮幾點落下,我也毫不知情。我就是喜歡畫畫,沒有原因。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活成了后來的模樣。也許這就是成長吧。但是,但是——”
他突然轉(zhuǎn)向司文琪,“你是說過,我可以有三個愿望吧?”
“是的,沒錯!”
“我要畫畫?!彼f道,語氣很堅定。“我要一間畫室,不需要太大的地方。要有一張舒適的大桌子,光線,對,光線要好!還有,要有筆,要有紙……沒有紙筆我怎么畫畫呢?你要給我足夠的筆和紙,能讓我一直一直畫下去!”
司文琪的手指飛速地跳動著。
“有好幾個標準模板可以選,凡·高的畫室、達·芬奇的畫室、畢加索……”
“不,不要現(xiàn)代的,凡·高的……不要,通通不要。要更原始一點的,就要小木屋,簡陋一點也沒關(guān)系,越簡單越好!”
“如您所愿。”司文琪很快選擇了一個場景,“還有嗎?”
“夠了,差不多了?!蹦腥四厮伎剂藥酌?,“我想要個空曠一點兒的地方。大一些的,戶外的,風景漂亮的……我意思是說,在小屋的外面,空間要足夠大,適合我去寫生?!彼恼Z速很快,臉上掛滿了神往。
司文琪艱難地打斷了對方的幻想,“對不起,這可能有點兒難實現(xiàn)?!?/p>
方先生似乎突然跌落回了現(xiàn)實。他顯得很意外:“怎么呢?”
司文琪有些抱歉地說:“系統(tǒng)分配給每個人的算力有限?!?/p>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p>
“請您理解。如果您愿意,可以考慮一下其他的愿望,或者稍微修改一下愿望的規(guī)格。”
他點了點頭。
“算力資源的分配必須要符合經(jīng)濟學原理,這是對的。謝謝你的好意。”他說完,思考了幾秒,默默點了點頭,重新開了口,“但是我想要的愿望就是這個。其他的東西我不感興趣,也沒必要到仙園才能實現(xiàn)??磥?,我只能把愿望稍稍改良一下了……你至少能給我圈一塊地方,這一點是沒錯的吧?”
“沒錯。但是實際面積可能比您想象的要小不少?!彼疚溺餍睦锖芮宄@家伙想要的是什么。對于一個想要戶外寫生的畫家來說,圈的地肯定是越大越好啊。她已經(jīng)接待過不止一位有類似想法的畫家了。
“這樣吧。”他似乎已經(jīng)有了決定,“我可以削減需求,這樣就能節(jié)省算力。我只要一個空曠一點的地方,不需要很復(fù)雜的。比如就是一個寂靜的山谷、一座小草屋,就可以了。”他頓了頓,“你們的系統(tǒng)里肯定存有這樣的標準模板?!?/p>
他說得對。
“而且你給出的場景里,一般都有人吧?”
“當然。在標準模式里,一個真人客戶可以配比四十個左右的偽人。如果選擇特別擁擠的場景,比如斗牛狂歡節(jié)或者明星音樂會的現(xiàn)場,人數(shù)可以最高配比到五千,但是場地就不能再有任何拓展。換句話說,如果您選擇了明星音樂會,那就必須永遠地待在那個場景中了,哪兒都不能去?!?/p>
他點了點頭。
“不要人。”
“什么?”
“不要人,一個人也不要?!狈较壬痤^,對上司文琪的眼睛,“全部換算到面積上!”
“也可以這么做。但是還會遇到其他的問題……”
“還有什么問題?”
“標準模板都很小,而且缺少足夠的變化,不一定能滿足您作畫的需要。而且,這么說吧,即使一個工具人也不要的話……”司文琪快速地計算了一下,“選用較粗糙的室外場景,極限大約是三點三平方公里?!彼陨运闪艘豢跉猓@個數(shù)字其實比自己預(yù)想的要大。
“大約三百萬個平方?”
“是的?!彼疚溺骺焖俚卣f。
“鳥兒,昆蟲,動物,這些都有吧?”
“當然,不過數(shù)量不會太多,形態(tài)也都是些比較簡單的?!?/p>
“我明白了。”男人說,“不要,都不要了。把那些動物全部去掉?!?/p>
司文琪現(xiàn)在明白了。她調(diào)整了參數(shù),那個極限面積又提高了一些。猶豫了片刻,她試探著問道:“植物……是不是也可以不要?”
方先生想了想,然后堅定地說:“可以不要?!?/p>
司文琪點了點頭,她猜對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完全懂您的意思了。”她輕輕地說,“我可以給您一片沙漠?!?/p>
“沙漠?”
“對,沙漠。”司文琪解釋說,“如果您只是想畫一些風景,或者其他非生物的東西,其實去掉所有的動物和植物,恐怕在任何模板下您都只能看到一些光禿禿的村落或是戈壁灘了。當然,大海也是可以的。但是系統(tǒng)還要模擬足夠多的天氣變化和海浪形態(tài),剩余的算力不支持您再建造一個足夠大的海島。所以我在想,也許您可以試試沙漠?!?/p>
男人一言不發(fā),若有所思。
“沙漠不會是靜止的,太陽依然會東升西落。流沙會有變化。風會改變沙丘的形態(tài),有時候會是一馬平川,有時候會是重重山巒,這只要用隨機小程序來實現(xiàn)就可以了。所有的算力都換算成面積,您的視野會變得盡可能地大。前提是,您真的能忍受這個完全沒有生機的世界。我會在沙漠的旁邊給你準備一個小屋,面積不超過三十平方米。設(shè)施只能有最基礎(chǔ)的……”
“夠了!夠了!”他跳了起來,激動得面色發(fā)紅,“就是它了!沙漠,一座沒有人的沙漠!請實現(xiàn)我的愿望!”
看到他這樣的反應(yīng),司文琪突然又有些猶豫了。
“您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是的,完全清楚?!彼吲d地說,臉上浮現(xiàn)起一種神往的表情。
司文琪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暗谌齻€愿望呢?”司文琪說,“我必須提醒您,所剩的算力已經(jīng)非常有限了。但是,您依然可以帶上一些心愛的隨身物品?!闭f完,她瞄了一眼自己的貓耳水杯。
“不用了。很好。謝謝您?!蹦腥松陨云綇?fù)了,語氣很堅定,“我已經(jīng)不需要別的愿望了。我會愛上那個地方,然后永遠在那里待下去的?!?/p>
司文琪把食指放在生成鍵上。
她忍不住最后問了一句:“真的要去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
“是的。謝謝你為我做了這么多?!?/p>
按下按鍵后,司文琪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有些顫抖。
貓耳水杯發(fā)出了“喵~”的一聲。
愿望變成了兩個。
司文琪每天要工作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以外面的時間算,是十個小時,以仙園的時間算,則差不多有一千小時。隨著人數(shù)的增加,系統(tǒng)的算力開始變得緊張,制度的調(diào)整是必然的。愿望數(shù)量的縮減只是第一步。其實,對于愿望內(nèi)容的框束才是更大的變革。那些最早進入仙園的人都許下了三個愿望,這在后來人看來簡直是大賺特賺。每天,司文琪要用差不多一半的時間應(yīng)付一些無理取鬧、要求自己也許下三個愿望的家伙。對此,她已經(jīng)開始麻木了,只會冷冰冰地通知對方:要么接受兩個愿望,要么直接強制下線。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有個人只許了兩個愿望,但是司文琪已經(jīng)記不清他的面孔了。
每天人來人往,日復(fù)一日,時間長了,司文琪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欲望,說復(fù)雜其實也簡單,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回事。她自己抽空整理了一下,做了一個小小的文檔,編上號,以便遇到相似的案例時節(jié)約時間。
愿望,大部分跟金錢有關(guān),這一類會占到大概百分之八十。形式呢,多種多樣。有要美金的,有要人民幣的,還有要電子貨幣的,最夸張的是要金磚的。其實,這類愿望是最沒有意義的。也許,平時真的很少有人去思考:金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畢竟無論金磚還是美元,都是不能拿著吃拿著喝的。如果是想買豪宅豪車,那一開始就用愿望實現(xiàn)不更直接嗎?炫耀?那更無趣,人們一旦進入仙園,基本就很少往來。何況,當金錢成了人人都可以擁有的東西,又有誰還會在乎呢?
少部分愿望跟健康長壽有關(guān)。提出這種愿望的客戶往往年紀已經(jīng)比較大,跟上一個愿望一樣,這是沒有多少實際意義的。因為不論你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生存質(zhì)量如何,一旦進入虛擬系統(tǒng),全都是一樣的。生命就好像被塞進了一只小小的冰箱,從此以后,無謂少老,不知生死。
剩下的則是一些奇葩。
有的人,幻想當?shù)弁?。司文琪依次建造了故宮、埃及卡納克神廟和古羅馬哈德良離宮的微縮仿版。徒有外形,沒有內(nèi)設(shè),因為其余的算力都用于放置工具人了。他君臨天下,威風八面,貌似掌控一切,卻只擁有三座城。于是他每天不知疲倦地奔波往來,在風格迥異的城池里反復(fù)出演大同小異的權(quán)謀故事。
有的人,則被復(fù)仇的惡意控制了頭腦。他們把仇恨的人放在密室里,用盡所有的惡意去折磨對方。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兩個,但確實是最可悲的。在虛擬實境中的所作所為無法傷及實體的一分一毫,這么做的人,只能是反復(fù)揭開自己的傷痕,而且永遠擺脫不掉。
有一類人,數(shù)量不少。他們在現(xiàn)實里的群體名稱是程序員。至于需求,也出奇的一致,居然要求開個辦公室方便寫代碼。其實在虛擬世界里寫代碼,又有多少現(xiàn)實意義呢?
還有一些,數(shù)量也不少。他們年歲不大,是以打著各種名號的團體的形式來的。
“我們永遠在一起!”
“為了……!”
他們往往這樣說著,就走進了那扇門。
司文琪知道,這樣子的人大抵不久之后就會反悔?,F(xiàn)在口號喊得越親密,日后別離的時候就越徹底。
還有一類人最有趣。
他們會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你,然后挑釁你,試圖玩弄些不成熟的邏輯,就好像是小孩子試圖跟大人玩猜謎。至于愿望,他們也會絞盡腦汁,掏出一個自以為讓你難辦的想法,號稱那就是最最想要的東西。
他們每一個都以為自己是最標新立異的那個,想要挑戰(zhàn)已有的規(guī)則,殊不知僅僅是消耗掉了標準模板而已。
那完全不是什么特別的,他們的方向錯了。最特別的人,其實都很普通。
記憶中,有一個年紀挺大的人說要一條擁擠的街道,要人,要各種人。人越多越好。街坊鄰居,販夫走卒,小商小販,什么都行。司文琪滿足了他的愿望,把算力統(tǒng)統(tǒng)都換算成了工具人。事后,她查閱了他的資料。他離婚,膝下無子,晚年在養(yǎng)老院度過。司文琪知道那種養(yǎng)老院,看護都是全自動的機器,沒有任何一個活的人類。他在那里,獨自生活了接近七年。
還有一個人,最特別的。
他號稱是個作家,沒有任何特殊的愿望,只想聽聽司文琪講自己的故事。
“您是想要我個人的履歷嗎?這個我當然可以復(fù)制一份給您。可是,您真的要把這么珍貴的愿望用在這種……這種小事上嗎?”她友善地提醒了對方。
他笑了,那笑容似乎能穿透所有的時間。
“這不是小事。對我來說不是?!彼f,“因為這是我所追求的,所以其實是最重要的事。你在這里待了很久,見過很多人,你不知道這是一份幸運。會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非常非常羨慕你的?!?/p>
司文琪并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幸運。這是她的工作,她有義務(wù)盡可能滿足所有人的愿望。僅此而已。
于是,司文琪把上面所有那些人、她覺得有意思的事情都講給他聽。
作家很滿意,但這消耗了司文琪太多的時間。后來她表示,可以把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復(fù)制給他,讓他自己到自己的小世界里面,去慢慢聽。
作家拒絕了。
“不,故事始終是要有人來講,才是有溫度的?!?/p>
不知為什么,司文琪感到臉上有些發(fā)燙。
思考了很久,她最終提出一個連自己都不曾想過的大膽想法:制造一個偽人,承載著自己的所有記憶,跟他走,去給他講故事!
作家思考了幾分鐘,同意了。
他最終選擇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模板,帶上司文琪的復(fù)制體離開。臨行前,他對她說:“你的故事很精彩,可惜到目前為止并不完整,從整體上說只有上半部。也許繼續(xù)聆聽下去,我會遇到一個很美麗的結(jié)局吧?!?/p>
司文琪追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沒有回答,只說,他是這個世界的游者。
跟每個人一樣,來過,看見,記錄,存在。
小艾不見了。只留下一條訊息。
司文琪知道這一天遲早都要到來。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慢慢地看通訊機里的字,這居然是一條純文字的信息,并不是音頻,也沒有圖像。司文琪只能想象著小艾正坐在自己眼前,用自己的嘴在跟自己發(fā)聲。
文琪:
我們走了。
我最終還是決定不去仙園。阿然很贊同我的意見。
這個世界很寒冷,但畢竟還是有溫度的。如果選擇進入仙園,也許我們也會很滿足很快樂吧,但是一想到在冰冷的世界里沉睡著的自己的軀體,就會覺得身體太可憐了。
……仙園雖然安樂,但畢竟是虛幻,就好像蓬萊,是只屬于夢中的樓閣。
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小艾 阿然
我們。她用了“我們”?
讀信的過程,司文琪一直在抖。這些句子很短,但在司文琪看來,卻好像短刃的匕首,在一刀一刀劃傷自己的身體。她用力把通訊機打翻在地,又狠狠地在自己的枕頭上捶了幾拳,可身體里的抑郁發(fā)泄不出來。她想把自己灌醉,可是找不到酒精。
司文琪失魂落魄地跑到大街上。奶茶店還在。不過,就跟這條街上其他那些七七八八的店一樣,冰霜和塵土落滿了原本光潔的窗戶——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主人。
環(huán)顧四周,司文琪這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原來街道上的人已經(jīng)這么少了!
其實回憶起來,奶茶店的生意一直就不怎么好。也許是自己太過遲鈍,對有些事從來沒有注意到。店里面似乎永遠只有兩個人,小艾和阿然。小艾永遠在自怨自艾,阿然則永遠在忙碌著。不管有沒有客人,他一直能找到事做。也許,這一切都只是表演?可能他們早已商量好要離開吧,只是自己沒察覺罷了。
司文琪這才明白,也許,自己也到了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刻了。她相信希望,也相信未來。她知道讓自己的軀體陷入長眠,只把思維投入仙園之中,看起來像是一種逃避,但是自己絕對做不到像小艾那樣,勇敢地、孤獨地在杳無人煙的世界里活下去。不,她還有阿然,她并不孤獨,可自己什么都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樣做?;秀遍g,她想:如果未來還有人類,他們會怎么看現(xiàn)在的我們呢?手腕上的計時器第三次響起,提醒她早已經(jīng)過了交班的時間。
太陽已經(jīng)很冷了。司文琪突然開始羨慕那個擁有一大片沙漠的人。整個世界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陌生,如果現(xiàn)實中尋找不到溫暖,那自己至少還可以在仙園中獲得希望。
請求駁回,請求駁回,請求駁回。
暫停業(yè)務(wù),暫停業(yè)務(wù),暫停業(yè)務(wù)。
司文琪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她無視著周圍的一切。系統(tǒng)顯示,此時此刻外面排隊的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五千,但她卻什么也不想做。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深深的無力感包圍著她。
也許工作起來,就會忘記這一切吧。她抬起手,想要強迫自己去按動按鍵,讓排隊的人進來。她知道,只要人們向仙園涌過來,用膚色各異的面孔填滿自己面前的這塊小窗子,自己就會被忙碌的工作填滿。爭吵,討價還價,挖苦,驕傲,自以為是……各種情緒會占據(jù)自己,從而讓她暫時忘掉痛苦。
手指最終沒有按下。
就在這時,她看向了窗外。
她突然看到了那棵樹。
似乎很久很久之前,那棵樹就一直在那里。某種東西突然把自己擊中了。她推開門,朝著那棵樹狂奔了過去。這是她第二次站到大樹下。記不清是多久之前,自己第一次來到司門人的小屋,就看到了這棵樹。她沒辦法不看到,因為這棵樹是視界里唯一可見的東西。除了那棵樹,那扇門,那堵白色高墻,一切都是沙子。
只有這樣孤零零的一棵突兀的樹。
記得她曾經(jīng)問自己的上級:前一任的司門人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去了仙園。上級沒有直接回答她,只告訴她一句話:他選擇了見證。
現(xiàn)在,司文琪明白了,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有的人選擇逃避,有的人選擇勇氣;有的人選擇毀滅,有的人選擇創(chuàng)造;有的人選擇遺忘,而有的人,選擇見證。
突然間,她的內(nèi)心燃起一把火。
她說不清那火焰是從哪里來的,好像那火苗一直就在自己的身體里。它蟄伏著,蟄伏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等待著有什么東西可以把自己喚醒。現(xiàn)在,它不再昏睡,它成長,它放肆地蔓延,燃燒,綻放,迸發(fā)!從里到外,幾乎把整個人烤得通體發(fā)亮。她知道了為什么有些人會笑著走進那扇門,因為他們也曾經(jīng)這樣燃燒過!
她一直在回避,在壓抑。這壓抑持續(xù)了太久,是時候徹底釋放了。
她面前有一疊厚厚的文書,和一張薄薄的紙片。
“你確定自己的愿望了嗎?”
“確定?!彼疚溺髡f。
“可是……這比較難辦。”窗子里的人輕輕皺著眉頭,“請給我些許時間?!?/p>
“沒有問題的,我自己核對過每一行計算。”司文琪微笑著鼓勵自己的繼任者,“你可以慢慢來,我可以慢慢等?!?/p>
對方笨拙地操作著。
“你確定不要空間?”
“是的?!?/p>
“……而且絕對不會打擾到被觀測者?”
“不會。我只想做個旁觀者。”
“可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我不明白為什么?”
司文琪笑了。
“我想到每個世界去看一看。遠遠地看一看就可以。因為即使有一天,整個世界都不在了,也應(yīng)該有人去記錄所有的故事?!?/p>
門很高,站在門口,無論是誰,都會立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然而墻更高,平靜,威嚴,一望無際。高高的白墻后面,則是無數(shù)的世界。
粉色的貓耳水杯,發(fā)出了“喵~”的一聲。她笑了,把它攥緊,充滿勇氣。
她迫不及待地站在門前。
她期待著與每個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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