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摘 ?要]?明末清初,王夫之依據(jù)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解《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并且認為當時重要的朱子學者呂留良的解讀是主見成說,與朱熹《集注》相違背,因而提出批評。然而事實上,呂留良同樣是依據(jù)朱熹《集注》進行解讀,特別強調(diào)平時的居敬涵養(yǎng)、慎獨省察,講的是“平生本領”,與王夫之強調(diào)“在此三者上用工夫”相一致,以致于他的朱子學研究,后來仍得到王夫之的肯定,從而表明他們在朱子學研究上并無根本的差別,且具有共同的旨趣,而有助于明末清初朱子學的復興。
[關鍵詞]?王夫之;呂留良;《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四書箋解》
[中圖分類號]?B24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8-4479(2022)03-0050-08
《論語·泰伯》載,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e豆之事,則有司存?!睂Υ?,朱熹很早就作過解讀,但后來又作了修改。明末清初,湖南衡陽的王夫之依據(jù)朱熹修改的解讀,對當時流行的解讀提出批評。同一時期,浙江崇德的呂留良推崇朱熹學說,并據(jù)此選評時文,其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亦采朱熹修改的解讀,但是卻受到王夫之的批評。事實上,他們在朱子學研究上并無根本的差別,王夫之只是對呂留良“選刊時文,教人趨捷徑而自牟利”頗有非議,而后來呂留良亦放棄了時文選評。他們對朱子學的共同維護和闡發(fā),無疑有助于明末清初朱子學的復興。
一、從朱熹的解讀說起
今本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解《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說:“道雖無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修身之要、為政之本,學者所當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顛沛之違者也。若夫籩豆之事,器數(shù)之末,道之全體固無不該,然其分則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在朱熹看來,君子所貴乎道有三事:“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此為修身之要、為政之本,應當在平日“操存省察”而不可違。至于禮儀中的具體細節(jié),這些“籩豆之事”,則并非君子所要看重的。
但是,據(jù)《朱子語類》“金去偽乙未(1175年)所聞”載,或問:“‘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如何?”曰:“‘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前輩不合將做用工處,此只是涵養(yǎng)已成效驗處?!^‘君子所貴乎道者三’,道雖無乎不在,然此三者乃修身之效,為政之本,故可貴。容貌,是舉一身而言;顏色,乃見于面顏者而言?!庇謫枺骸叭吖淌切炋?,然不知于何處用工?”曰:“只平日涵養(yǎng)便是?!?顯然,當時朱熹認為,《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所謂“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只是就平日涵養(yǎng)的效驗而言。宋淳熙四年(1177年),朱熹在《論語或問》中說:“或問:曾子三言,其為修身之驗,奈何?曰:……夫不莊不敬,則其動容貌也非暴即慢,惟恭敬有素,則動容貌斯能遠暴慢矣;內(nèi)無誠實,則其正顏也色莊而已,惟誠實有素,則正顏色斯能近信矣;涵養(yǎng)不熟,則其出辭氣也必至鄙倍,惟涵養(yǎng)有素,則出辭氣斯能遠鄙倍矣。曾氏亦以為君子于是,持養(yǎng)既久而熟,晬面盎背,不待施設而自爾也?!?也就是說,朱熹《論語集注》成書時的解讀認為“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三者是“修身之驗”,是平日修身的結果,也就是說,只有平時“恭敬有素”“誠實有素”“涵養(yǎng)有素”,才能做到“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
然而,據(jù)《朱子語類》“沈僩戊午(1198年)以后所聞”載,問:“先生舊解,以三者為‘修身之驗,為政之本,非其平日莊敬誠實存省之功積之有素,則不能也’,專是做效驗說。如此,則‘動、正、出’三字,只是閑字。后來改本以‘驗’為‘要’,‘非其’以下,改為‘學者所當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頃刻之違者也’。如此,則工夫卻在‘動、正、出’三字上,如上蔡之說,而不可以效驗言矣。某疑‘動、正、出’三字,不可以為做工夫字?!稚锌烧f?!畡印?、‘出’字,豈可以為工夫耶?”曰:“這三字雖不是做工夫底字,然便是做工夫處。正如著衣吃飯,其著其吃,雖不是做工夫,然便是做工夫處。此意所爭,只是絲發(fā)之間,要人自認得。舊來解以為效驗,語似有病,故改從今說。蓋若專以為平日莊敬持養(yǎng),方能如此,則不成未莊敬持養(yǎng)底人,便不要‘遠暴慢,近信,遠鄙倍’!便是舊說‘效驗’字太深,有病?!?由此對話可以看出,對于《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朱熹《集注》舊本解為“效驗”,意思是:只要平日莊敬持養(yǎng),遇事就能夠“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而后來朱熹《集注》改本則認為,這三者為“修身之要、為政之本,學者所當操存省察”,也就是說,平時就應當做到“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而并非只是遇事才這樣做。
據(jù)《朱子語類》“葉賀孫辛亥(1191年)以后所聞”載,朱熹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是指夫道之所以可貴者為說,故云道之所以可貴者有三事焉,故下數(shù)其所以可貴之實如此?!f說所以未安者,且看世上人雖有動容貌者,而便辟足恭,不能遠暴慢;雖有正顏色者,而‘色取仁而行違’,多是虛偽不能近信;雖有出辭氣者,而巧言飾辭,不能遠鄙倍,這便未見得道之所以可貴矣。道之所以可貴者,惟是動容貌,自然便會遠暴慢;正顏色,自然便會近信;出辭氣,自然便會遠鄙倍,此所以貴乎道者此也?!?又據(jù)《朱子語類》“潘植癸丑(1193年)所聞”載,朱熹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以下三節(jié),是要得恁地,須是平日莊敬工夫到此,方能恁地。若臨時做工夫,也不解恁地?!?在朱熹看來,“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并不是遇事時臨時做工夫,而是平時就應當就這三者操存省察,并且莊敬涵養(yǎng)而貴乎道。
對于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改本與舊本的差別,朱熹門人陳淳也說:“《集注》舊本以為‘修身之驗,非莊敬誠實涵養(yǎng)有素者不能’,則申程門平時涵養(yǎng)之說也;改本以為‘修身之要,學者所當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顛沛之違’,則申程門臨事持守之說也。今考之,平時涵養(yǎng)之說雖有根原,然卻在三言之外起意,其工夫全在日前,而目下則疎闊,有任其自爾,……不若改本工夫縝密親切,既可以包平日涵養(yǎng)在內(nèi),又從目今臨事以至于將死一息未絕之前,皆無有頃刻之違?!?陳淳認為,朱熹《集注》改本注“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既講平日涵養(yǎng),時時做到“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又是就遇事而言,以致于“無有頃刻之違”,因而更為縝密親切。
關于《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漢儒鄭玄已作解讀。據(jù)《唐寫本論語鄭氏注》,鄭玄注“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說:“此道謂禮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舊本認為三者為“修身之驗,為政之本,非其平日莊敬誠實存省之功積之有素,則不能也”,與鄭玄解并無不同。但是,朱熹改本則強調(diào)該句是就平時操存省察、莊敬涵養(yǎng)而言,與鄭玄解大有不同:朱熹改本強調(diào)就平時而言,鄭玄解以及朱熹舊本則只是就臨事而言。
二、王夫之的解讀
明代王陽明(1472-1528年)講良知之說,解《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說:“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后可以語此。若夫器數(shù)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而且還將義理與禮樂名物分割開來,說:“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學而后能知焉,則是圣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圣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歟?”?王陽明雖然沒有否定“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于作圣之功”,但是他更強調(diào)“禮樂名物之類無關于作圣之功”。這樣的說法,很容易被理解為只講良知,只講義理,而忽視禮樂名物。
明代高拱(1513-1578年)撰《日進直講》,其中解《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對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的注釋作了進一步說明:“……此三者乃修身之要,為政之本,君子所當操存省察,不可頃刻違者也。……曾子告孟敬子之善言如此。然容貌、顏色、辭氣皆本于心,使能涵養(yǎng)此心而有所得,則三者自得其善。不然,雖欲勉強為之,而亦有不能也?!?可見,高拱對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改本的說明,以為“涵養(yǎng)此心,而有所得,則三者自得其善”,很可能與當時盛行的陽明心學有關,如同朱熹《集注》舊本的解讀。與高拱一樣,焦竑(1540-1620)撰《焦氏四書講錄》,其中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說:“三者亦是說道之見成的,不是用力?!咧蓝紡男纳铣鰜?,養(yǎng)得心里至精至一,自然一以貫之矣,何有于三者亦何有于百行何有于千變?nèi)f化哉?”?高拱的《日進直講》和焦竑的《焦氏四書講錄》都是專為朝廷講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而作,流傳很廣,摻雜了陽明心學,其中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強調(diào)心中之道,而講“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三者為“道之見成”。
王夫之(1619-1692年)撰《讀四書大全說》(1665年),對朱熹后學各家解“四書”多有質(zhì)疑,其中在討論《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時,說:“后人釋書,于字句上作奇特纖新之解,薄古人為未審,不知先儒固嘗做此解,已知其非而舍之。曾子本文三‘斯’字,作現(xiàn)成說,而以為存省之驗者,朱子蓋嘗作此解矣。然而《集注》不爾者,以謂作現(xiàn)成說,則是動容周旋中禮,自然發(fā)見之光輝,乃生知安行、化不可為之事,既非曾子‘所貴乎道’、言‘遠’、言‘近’之義;若謂三者為化跡,而道之所貴,別有存主之地,則所謂存主者,豈離鉤三寸,別有金鱗耶?此正圣學、異端一大界限?!?在王夫之看來,當時有學者把“曾子本文三‘斯’字,作現(xiàn)成說,而以為存省之驗”,實際上不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改本,并非曾子所謂“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之義,是只講道而謂“三者為化跡”,屬于異端之說。
后來,王夫之《四書訓義》(1679年)依據(jù)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訓釋“四書”之義理,其中解《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說:“曾子之學,以誠身為大者也。事物皆有至當之理,內(nèi)而修己,外而治物,俱不可遺。而舍己以求詳于物,則大本不立,而所治者末矣。故物有自治之理,可任人以為功,而求之于身為正己率物之本,則有不容稍踰者。君子奉此以終身焉,所為先立乎大以卓然不易者?!煜聼o物而非道,則無事而不以道也。乃君子酌乎有其善,而無不善,舍此而求善于物,則雖備美而不善者先在吾身,故以此為貴焉。而所貴者三,行之終身,不能離之須臾者也。”?王夫之認為,朱熹《集注》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講的是曾子之學,“內(nèi)而修己,外而治物,俱不可遺”,其貴道,體現(xiàn)于“所貴者三”,強調(diào)平時要在三者上做工夫,“不能離之須臾者也”。
王夫之解“四書”,除了《讀四書大全說》《四書訓義》,較為重要的還有《四書箋解》。該書是“船山為他的家塾弟子講解‘四書’時,隨意所作的箋釋,目的在使讀者涵泳原書,因文見道,以免受明季高頭講章、俗濫時文的惡劣影響,并非正式著述”,其中對《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箋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此節(jié)只為三‘斯’字,俗解因之悖謬,將‘斯’字作見成說,言有道則三者自咸善,卻不說如何是道,……‘籩豆’亦有道,自然整齊,俗解不通。近來呂用晦亦主此說,皆講章之痞,自心與《注》相背?!蹲ⅰ吩啤卦诖巳?,皆修身之要’,明明在此三者上用工夫?!切奚砬芯o工夫。”?這里對于“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的解讀,與《讀四書大全說》《四書訓義》是一致的,都強調(diào)“在此三者上用工夫”。但這里對當時的朱子學研究者呂留良(1629-1683年,字用晦,號晚村)提出批評,明確認為呂留良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講“有道則三者自咸善”,主見成說,而與朱熹《集注》相違背。
據(jù)查,王夫之《四書箋解》多次提及呂留良,除解《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之外,還有:解《論語·堯曰》“堯曰咨爾舜”章,箋曰:“此章俗講及時文拈一‘中’字作血脈,甚是無謂。近日呂用晦辨之,是也。”?解《論語·八佾》“巧笑倩兮”章,箋曰:“此章自金正希以禪家‘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作解,做一篇活動文字,艾千子、呂用晦俱墮其中,殊為鄙陋?!?對呂留良的解‘四書’雖有肯定,但批評較多。
然而,王夫之在呂留良去世后所撰《搔首問》(1688年),說:“近有崇德人呂留良字用晦,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是已。乃其稱道三蘇不絕,蘇氏豈敢望陸王之肩背者!”?既對呂留良“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予以肯定,又對其“稱道三蘇不絕”提出批評,而且還說:“俗學之遵朱子,適以褻侮朱子為大慝耳。朱子之注圣經(jīng),初非為經(jīng)生求名計,況倚(川)[以]選刊時文,教人趨捷徑而自牟利乎?若呂生者,讀陸子靜白鹿《喻義章》講說,不知尚有恥心存焉否也?……君子出處之節(jié),豈雌黃時文、教人作倚門妝以射書賈之利者(不)[所]能識邪!”?顯然,王夫之雖然肯定呂留良“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但明確反對呂留良“選刊時文,教人趨捷徑而自牟利”。
三、呂留良的解讀
呂留良早年熱衷于時文選評,被稱為“時文選家”,然而,呂留良的時文選評,更多的是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依據(jù),并由此闡發(fā)朱熹的思想。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他的《晚村天蓋樓偶評》出版。該書選編了有關《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的時文三篇,以“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六句為題,分別署名:李來泰、費達、李士竑;時文之后又有呂留良的評點。
需要指出的是,李士竑的時文說:“歷觀道之所貴,功無大于修己也。夫道全于身,故征之容貌、顏色、辭氣者皆善也,詎謂三者易致哉?”又說:“正乎一身章于百度,非曰正乎百度章于一身也,此平日之功歟,而又不啻平日之功矣?!痹诶钍扛f看來,修身之根本在于修道,而“道全于身,故征之容貌、顏色、辭氣者皆善”。對此,呂留良說:“三者修身之要,為為政之本。‘動’‘正’‘出’正有工夫,‘斯遠’‘斯近’乃得其所止耳。未動、正、出之前,有居敬涵養(yǎng);臨動、正、出之際,有慎獨省察。此修身之本于誠正也。如此說,方與曾子平生本領切合?!贝送猓瑓瘟袅歼€評點費達的時文,說:“‘斯’字合下便須如此,所以可貴。其根本全在存養(yǎng)精熟乃能得此?!?/p>
相較于以上王夫之《四書箋解》批評呂留良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講“有道則三者自咸善”,主見成說,而與朱熹《集注》相違背,李士竑的時文講“道全于身,故征之容貌、顏色、辭氣者皆善”,應當屬朱熹《集注》舊本之效驗說,或王夫之所批評的見成說;而呂留良的評點,強調(diào)“三者修身之要,為為政之本”,講“‘動’‘正’‘出’正有工夫”,“未動、正、出之前,有居敬涵養(yǎng);臨動、正、出之際,有慎獨省察”,因而講的是“平生本領”,顯然與朱熹《集注》相符,也與王夫之《四書箋解》強調(diào)“在此三者上用工夫”大體一致,并非如王夫之所批評的那樣。
呂留良去世后,周在延編《天蓋樓四書語錄》(1684年),其中“君子所貴乎章”載呂留良說:“朱子曰:‘“斯”字來得甚緊。斯遠暴慢,猶云便遠暴慢?!衷疲骸乐钥少F,惟是動容貌,自然便會遠暴慢;正顏色,自然便會近于信;出辭氣,自然便會遠鄙倍。所以貴乎道者,此也?!w所以能一動正出而自然便會者,皆操存省察、無造次顛沛之違所致,非生安之質(zhì)之所謂自然也。曾子舉個現(xiàn)成樣子,謂君子必須如此,‘所貴’二字即勉敬子以此三者操存省察,平時以此涵養(yǎng),臨事以此持守,亦非以生安之不易幾者責俗吏也。只將‘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一句重看,即得其旨矣?!蓖瑫r還包括《晚村天蓋樓偶評》中的評點。后來,陳鏦又編《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1686年),其中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與《天蓋樓四書語錄》大致相同,也包括《晚村天蓋樓偶評》中的評點。
問題是,既然對于《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解讀,呂留良《晚村天蓋樓偶評》講“未動、正、出之前,有居敬涵養(yǎng);臨動、正、出之際,有慎獨省察”,因而講“平生本領”,后來的《天蓋樓四書語錄》又講“平時以此涵養(yǎng)”,《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也有同樣的表述,與王夫之《四書箋解》強調(diào)“在此三者上用工夫”大體一致,那么,為什么王夫之會批評呂留良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主見成說?為什么王夫之《搔首問》又說“近有崇德人呂留良字用晦,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是已”,肯定呂留良“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這就牽涉到王夫之《四書箋解》的著作年代。
四、關于王夫之《四書箋解》的著作年代
關于王夫之《四書箋解》的著作年代,學者爭議頗多。如上所述,王孝魚《〈四書箋解〉編后校記》認為該書是“船山為他的家塾弟子講解‘四書’時,隨意所作的箋釋”。近來,深圳大學教授黎業(yè)明發(fā)表的《王船山〈四書箋解〉著作年代考略》(以下簡稱黎文)通過考察王夫之《四書箋解》所提及同時代呂留良的有關材料,推斷《四書箋解》是1684年或以后完成的。黎文根據(jù)呂留良的有關材料推斷《四書箋解》的著作年代,固有新意,但是,推出的結論仍有可商榷之處。
黎文考定《四書箋解》的成書時間,主要依據(jù)書中王夫之提及呂留良的兩條材料:
第一條,對《論語》“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章,《四書箋解》箋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此節(jié)只為三‘斯’字,俗解因之悖謬,將‘斯’字作見成說,言有道則三者自咸善,卻不說如何是道,……‘籩豆’亦有道,自然整齊,俗解不通。近來呂用晦亦主此說,皆講章之痞,自心與《注》相背。《注》云‘所重在此三事,皆修身之要’,明明在此三者上用工夫。”
第二條,對《論語》“堯曰咨爾舜”章,《四書箋解》箋曰:“此章俗講及時文拈一‘中’字作血脈,甚是無謂。近日呂用晦辨之,是也?!?/p>
關于第一條,黎文引述呂留良《晚村天蓋樓偶評》兩段評語:“‘斯’字合下便須如此,所以可貴。其根本全在存養(yǎng)精熟乃能得此”;“三者修身之要,為為政之本。‘動’‘正’‘出’正有工夫,‘斯遠’‘斯近’乃得其所止耳。未動、正、出之前,有居敬涵養(yǎng);臨動、正、出之際,有慎獨省察。此修身之本于誠正也。如此說,方與曾子平生本領切合。”但卻認為“這兩段評語亦非與船山所評論完全吻合”,而是認為與呂留良去世后周在延編撰的《天蓋樓四書語錄》中的相關段落基本吻合。
關于第二條,黎文只是引述《天蓋樓四書語錄》:“此章原無以‘中’字統(tǒng)貫之義。自不通講章造之,迂陋者遵之以行文。后遂著為不刊之典?!?而沒有引述《晚村天蓋樓偶評》的評點。
其實,呂留良《晚村天蓋樓偶評》選蔣扶暉以《論語·堯曰》“堯曰咨爾舜”章“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四句為題的時文中有:“自古帝王肇興,其本一中,為運量者,寧有殊烈哉!中之體,非一理可名;中之用,則群德咸備?!睂Υ耍瑓瘟袅荚u論說:“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只在個‘中’,渾渾爾,噩噩爾,最得典謨之體?!?可見,呂留良《晚村天蓋樓偶評》贊同時文的說法,“只在個‘中’”,而后來《天蓋樓四書語錄》說“原無以‘中’字統(tǒng)貫之義”,實際上不同于《晚村天蓋樓偶評》的說法。
除此之外,以上提到王夫之《四書箋解》解《論語·八佾》“巧笑倩兮”章,箋曰“此章自金正希以禪家‘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作解,做一篇活動文字,艾千子、呂用晦俱墮其中,殊為鄙陋”,批評艾呂留良以禪解“巧笑倩兮”章?!墩撜Z》“巧笑倩兮”章原文為: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睂Υ?,呂留良《天蓋樓四書語錄》說:“‘禮后’句一寫悟境便入禪,一著高解便入老莊?!Y豈為我輩設耶’,只此一句便是魑魅禽獸之言,然其弊未嘗不從悟處過高來也。依他說,只成禮外、禮偽,非禮后矣。要知‘后’字是重禮之義,不是薄禮。”?可見,呂留良《天蓋樓四書語錄》是反對以禪解“巧笑倩兮”章,反對“從悟處過高來”,不同于王夫之《四書箋解》對呂留良的批評。
問題在于《天蓋樓四書語錄》為呂留良去世后周在延所編,其中有不少內(nèi)容,尤其是對于“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的解讀,來自呂留良《晚村天蓋樓偶評》,當然也有差別,因而我們無法斷定王夫之撰《四書箋解》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而言“近來呂用晦亦主此說”,解“堯曰咨爾舜”而言“近日呂用晦辨之”,是針對1684年出版的《天蓋樓四書語錄》而言,還是針對1672年出版的《晚村天蓋樓偶評》而言。因此,推斷《四書箋解》所提及呂留良的兩條材料可能只是針對《天蓋樓四書語錄》而言,與《晚村天蓋樓偶評》無關,恐尚需作進一步的論證。
重要的是,后來王夫之《搔首問》不僅說“近有崇德人呂留良字用晦,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是已”,而且還說呂留良“選刊時文,教人趨捷徑而自牟利”,就此而言,王夫之讀過呂留良選評時文而作的《晚村天蓋樓偶評》的可能性很大,而且由于《搔首問》對于呂留良“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的肯定,此前“為他的家塾弟子講解‘四書’時,隨意所作”的《四書箋解》對呂留良解“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以及對解“巧笑倩兮”章的批評,也可能屬于誤解。
五、余論
明末清初,朱子學繼陽明學衰落之后得以復興。據(jù)晚清理學名家唐鑒所撰《國朝學案小識》,明末清初的朱子學由陸隴其、張履祥、陸世儀、張伯行“傳道”。呂留良與張履祥多有交往,曾聘請張履祥到他家設館講學,因而在學術上受其影響。同時,呂留良的學術又對陸隴其的學術有所影響。陸隴其在《祭呂晚村先生文》中說:“先生之學,已見大意。辟除蓁莽,掃去云霧。一時學者,獲睹天日,獲游坦途,功亦巨矣?!]其不敏,四十以前,以嘗反復于程朱之書,粗知其梗概。繼而縱觀諸家語錄,糠秕雜陳,珷玞并列,反生淆惑。壬子、癸丑,始遇先生,從容指示,我志始堅,不可復變?!?可見呂留良對陸隴其的學術取向影響之大,錢穆甚至有所謂“稼書議論,頗多蹈襲晚村”之說。因此,呂留良無疑是明末清初重要的朱子學者。
王夫之對于朱子學的研究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如前所述,他依據(jù)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訓釋“四書”之義理,批評當時各種錯誤的解讀,并且認為呂留良解《論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是主見成說,與朱熹《集注》相違背,因而提出批評。然而事實上,與王夫之一樣,呂留良也是依據(jù)朱熹《集注》進行解讀,并且強調(diào)“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指的是平時的居敬涵養(yǎng)、慎獨省察,講的是“平生本領”,并非王夫之所批評的主見成說,以致于他的朱子學研究,后來仍得到王夫之的肯定??梢?,在“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上,呂留良與王夫之并無差別。
至于王夫之《搔首問》批評呂留良“選刊時文,教人趨捷徑而自牟利”,其實,張履祥曾勸阻呂留良進行時文選評,后來,呂留良自己也于癸丑(1673年)后,“立意不復評點”,放棄了時文選評。呂留良去世后,他人所編《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天蓋樓四書語錄》也并非按照時文選評的方式進行編撰,亦可從中看出這一時期朱子學者的共同旨趣。
應當說,在明末清初朱子學得以復興的背景下,王夫之與呂留良都對朱子學作了深入研究,對于繼承和發(fā)展朱子學有過重要貢獻。不可否認,王夫之早年尤其是他的《讀四書大全說》對朱熹的學說亦有過質(zhì)疑,對朱子后學多有批評,但“仍然承認朱熹為正統(tǒng)思想的代表”,尤其是他晚年自稱“僭承朱子之正宗為之衍”,且認為“朱子之述,皆圣功深造體驗之實”。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說,王夫之不僅是“十七世紀的中國啟蒙學者”,而且也是那個時期重要的朱子學者,因而唐鑒《國朝學案小識》稱王夫之的學術“由關而洛而閩”,為“翼道”,后來的《清儒學案》稱之“神契橫渠,羽翼朱子,力辟陸、王”。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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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建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