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從關系思維視角出發(fā),孫吳建國歷程即是孫吳君臣關系的形成過程。孫吳君臣關系經(jīng)歷了從將佐關系到君臣關系再到皇族網(wǎng)絡的三種形態(tài)變化。由于缺乏權(quán)勢,孫氏將領與佐吏仍處于“親”的雙向選擇階段,將佐關系并不牢固。隨著江東基業(yè)創(chuàng)建,孫氏權(quán)勢提升,佐吏群體擴大,將佐關系日趨穩(wěn)固并向禮儀型與信—任型君臣關系分化。由于威望大漲,孫權(quán)與臣屬的關系漸漸呈現(xiàn)出“寵”的單向主導。因爭寵、失勢引發(fā)的暨艷案間接催生了君臣關系的特殊形態(tài):皇族網(wǎng)絡。通過廣泛聯(lián)姻,大批孫吳重臣被納入皇族網(wǎng)絡,實現(xiàn)了君臣關系的進一步強化。至此,孫吳政權(quán)的核心秩序構(gòu)建完成,孫吳終于結(jié)束了建國歷程。
關鍵詞: 孫吳建國;關系思維;君臣關系;暨艷案
田余慶先生在名篇《孫吳建國的道路》中曾指出孫吳政權(quán)最初呈現(xiàn)出江東集團和淮泗集團的對立形態(tài),孫吳建國即是一個政權(quán)江東化的過程。田先生深贍的文章一度激起學界探討孫吳政治集團形態(tài)的熱潮。前賢時人研究孫吳建國問題的成果雖然宏富,但多數(shù)無法沖出田先生文章之藩籬。近年來,隨著中古史研究反思的展開,學人漸漸意識到“政治集團”范式的缺陷,嘗試從關系視角切入中古史問題,取得了可觀的成果。( [日]川勝義雄著,徐谷芃、李濟滄譯:《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25-130頁;甘懷真:《中國中古時期的君臣關系》,《皇權(quán)、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8-224頁;仇鹿鳴:《漢魏時代的河內(nèi)司馬氏》,《魏晉之際的政治權(quán)力與家族網(wǎng)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9-87頁。)侯旭東先生近來提出了“關系思維”,并用之探討了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 參見侯旭東:《寵:信—任型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97頁。)這就為孫吳研究打開了一條思路。與“一朝歷史”不同的是,“建國歷程”存在一個皇權(quán)從無到有的過程,引領歷史展開的不是皇權(quán)塑造下的君臣關系更迭,而是皇權(quán)構(gòu)建中的關系演進。這也是從關系思維考察孫吳建國歷程的關鍵所在。
一、孫氏三代將佐關系的演進
在赤壁之戰(zhàn)爆發(fā)之前,孫吳政權(quán)尚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因此還不能使用“君臣關系”一詞。孫氏父子三代久在軍旅,與部下相處,雙方呈現(xiàn)出將領與佐吏的關系,簡稱將佐關系。
首先來看孫氏將佐關系的發(fā)展過程。孫堅出身低微,以軍功出任長沙太守,組建起孫氏佐吏的最初班底?!班l(xiāng)里少年隨在下邳者皆愿從。堅又募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許人”,(《三國志》卷四六《吳書·孫堅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94頁。) “堅始舉事,(孫)靜糾合鄉(xiāng)曲及宗室五六百人以為保障,眾咸附焉”。(《三國志》卷五一《吳書·宗室傳》,第1205頁。)將佐關系本質(zhì)上是一種業(yè)緣關系,“鄉(xiāng)曲”“宗室”的記載表明在關系締結(jié)過程中血緣、地緣關系與業(yè)緣關系交織?!皩O堅的武裝組織是以掾史群體為核心,在同宗和任俠等關系下結(jié)成的一批社會力量”,( 林昌丈:《社會力量的合流與孫吳政權(quán)的建立約論》,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2輯,第4頁。)小吏出身的孫堅常年與掾史交游,雙方很容易締結(jié)將佐關系。可惜孫堅英年早逝,階層跨越帶來的交際紅利主要體現(xiàn)在孫策主政時期?!皥宰硬吲c(周)瑜同年,獨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無通共”,(《三國志》卷五四《吳書·周瑜傳》,第1259頁。) “張纮有母喪,策數(shù)詣纮,咨以世務”,(《三國志》卷四六《吳書·孫策傳》注引《吳歷》,第1102頁。)名士張昭與孫策升堂拜母,如比肩之舊,孫策“待以師友之禮”,(《三國志》卷五二《吳書·張昭傳》注引《吳書》,第1220頁。)“收合士大夫,江、淮間人咸向之”。(《三國志》卷四六《吳書·孫策傳》,第1101頁。王永平亦意識到孫策在廣陵交游士人的問題,并將廣陵士人和避亂渡江者視為廣陵地域集團。參見王永平:《漢末流寓江東之廣陵人士與孫吳政權(quán)之關系考述》,《孫吳政治與文化史論》,第319-337頁。)孫策與士大夫的交游,引入了趣緣關系,擴大了佐吏群體,推動了將佐關系的多元化。孫策平定江東,直接締造了孫吳基業(yè),將佐關系也日益復雜化。除了血緣、地緣、趣緣等關系與將佐關系的交織外,(血緣關系與將佐關系的交織,如同宗孫賁為豫章太守、孫河為廬江太守。參見《三國志》卷五一《吳書·宗室傳》,第1210、1214頁。地緣關系與將佐關系的交織,如同鄉(xiāng)凌操為破賊校尉,陸績?yōu)橘e客,吾粲為曲阿丞,全柔為丹楊都尉。參見《三國志》卷五五《吳書·凌統(tǒng)附凌操傳》、卷五七《吳書·陸績吾粲傳》、卷六○《吳書·全琮附全柔傳》,第1296、1328、1339、1381頁。)這一時期在佐吏之中還出現(xiàn)了兩種特殊關系:一是朱治、程普、黃蓋、韓當?shù)热耸谭顚O氏兩代,與孫策形成了故吏關系;二是通過大、小喬的婚姻,周瑜與孫策結(jié)為連襟,完成了從友人到外戚的關系跨越。孫策遇刺后,孫權(quán)繼承江東基業(yè),將佐關系基本延續(xù)孫策時期的多元形態(tài),只是在具體佐吏上存在人員變化。譬如宗室外戚完成從吳景、孫河、徐琨到吳奮、孫韶、徐矯的父子迭代,( 參見《三國志》卷五○《吳書·妃嬪傳》、卷五一《吳書·宗室傳》,第1196-1197、1214頁。)再如孫權(quán)友人諸葛瑾、步騭、朱然、胡綜的嶄露頭角;( 參見《三國志》卷五二《吳書·諸葛瑾步騭傳》、卷五六《吳書·朱然傳》、卷六二《吳書·胡綜傳》,第1231、1236、1305、1413頁。)鄉(xiāng)里“吳四姓”顧徽、陸遜、朱桓、張允等人的入仕幕府;( 參見《三國志》卷五二《吳書·顧雍傳》注引《吳書》、卷五六《吳書·朱桓傳》、卷五七《吳書·張溫傳》、卷五八《吳書·陸遜傳》,第1228、1312、1329、1343頁。)張昭、周瑜等孫策佐吏變身為孫權(quán)故吏等等。血緣、姻緣、地緣、業(yè)緣、趣緣等諸緣關系的相互交織造就了孫氏將佐關系的多元性和復雜性。
陳述諸緣關系的交織是以例舉法來展現(xiàn)將佐關系復雜性的一種嘗試。一旦過度強調(diào)諸緣關系就會導致關系“實體化”。“宗室”“外戚”“鄉(xiāng)里”“故吏”“友人”等具象標簽只是歷史人物形象的某一側(cè)面,并不能涵蓋其完整身份。( 仇鹿鳴強調(diào)政治人物容易被集團標簽所遮蔽,需要反思其另外的身份和形象。參見仇鹿鳴:《魏晉易代之際的石苞——兼論政治集團分析范式的有效性》,《史林》,2012年第3期,第51頁。)具體到個別佐吏,關系還存在著歷時性的變化和共時性的差異。譬如孫權(quán)與張昭之間的關系存在著先親近后疏遠的變化;孫堅時期,同屬“一般佐吏”關系的朱治與黃蓋、韓當也存在著“督軍校尉”和“別部司馬”的職務差異。( 參見《三國志》卷五六《吳書·朱治傳》、卷五五《吳書·程普黃蓋韓當傳》,第1303、1284、1285頁。)將佐關系的親疏遠近取決于彼此的感受,諸緣關系只是影響彼此感受的一類因子。
其次,將佐雙方的關系并不牢固,佐吏尚未成為孫氏家臣。(“家臣”本特指西周至春秋時期服務于卿大夫的私家官吏,參見姚曉娟:《周代家臣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3頁。邵維國指出家臣對卿大夫的世代依附是家臣制核心內(nèi)容,參見邵維國:《周代家臣制述論》,《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3期,第46頁?!凹页蓟币庵缸衾羰来冯S的私屬性。)“作家門”是豪強代漢的政治基礎。(“作家門”是指漢末豪強將臣屬納入自家門戶,實現(xiàn)臣屬們豪強家門政治認同的過程。參見柳春新:《“政在家門”與漢末袁氏政權(quán)》,武漢大學歷史系魏晉南北朝史研究室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6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7頁;朱子彥:《曹魏代漢前的政治運作》,《史林》,2012年第5期,第55-57頁。)孫氏出身寒微,“家門盡在州下”。(《三國志》卷五六《吳書·朱治傳》,第1303頁。)起初,世代追隨孫氏的佐吏并不多見。我們可以通過孫堅去世后佐吏的走向來說明這一問題:
初平三年,(袁)術(shù)使(孫)堅征荊州,擊劉表。表遣黃祖,逆于樊、鄧之間。堅擊破之,追渡漢水,遂圍襄陽。單馬行峴山,為祖軍士所射殺。兄子賁,帥將士眾就術(shù)。術(shù)復表賁為豫州刺史?!d平元年,從袁術(shù)。術(shù)甚奇之,以堅部曲還(孫)策。(《三國志》卷四六《吳書·孫破虜討逆?zhèn)鳌罚?100、1101頁。)
孫堅去世后,孫賁統(tǒng)率佐吏投奔袁術(shù)。孫策從軍后才重獲孫堅舊部。這表明孫氏佐吏并非世代追隨的家臣?!耙虿呙a(chǎn)生的君臣關系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效忠只存在于具體君臣個人之間,而不能延伸到嗣君與臣”,( 侯旭東:《中國古代人“名”的使用及其意義——尊卑、統(tǒng)屬與責任》,《歷史研究》,2005年第5期,第11、12頁。)缺少皇權(quán)威勢的將領子嗣與佐吏的關系更加不穩(wěn)固。正所謂:“天下英豪布在州郡,賓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為意,未有君臣之固?!保ā度龂尽肪硭钠摺秴菚侵鱾鳌?,第1116頁。)孫策遇刺后,孫權(quán)面臨的局面更加棘手,如《三國志》裴松之注記載:“策薨,權(quán)統(tǒng)事。定武中郎將暠,策之從兄也,屯烏程,整帥吏士,欲取會稽?!保ā度龂尽肪砦迤摺秴菚び莘瓊鳌纷⒁秴菚?,第1319頁。)“策表用李術(shù)為廬江太守,策亡之后,術(shù)不肯事權(quán),而多納其亡叛”。(《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注引《江表傳》,第1116頁。)
“自東漢以來出現(xiàn)‘君臣義合’的說法,即君臣之間的結(jié)合是一種自愿式的”,( 甘懷真:《皇權(quán)、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 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第201、202頁。)孫權(quán)年少不服眾,因此一度遭遇關系締結(jié)危機,還出現(xiàn)了佐吏轉(zhuǎn)投他主的現(xiàn)象,如華歆在孫權(quán)時期供事于曹操?!度龂尽酚涊d:“太祖在官渡,表天子征(華)歆。孫權(quán)欲不遣,歆謂權(quán)曰:‘將軍奉王命,始交好曹公,分義未固,使仆得為將軍效心,豈不有益乎?今空留仆,是為養(yǎng)無用之物,非將軍之良計也?!瘷?quán)悅,乃遣歆。”(《三國志》卷一三《魏書·華歆傳》,第401頁。)
最后,將佐關系尚處于“親”的雙向選擇階段。與“寵”更突出君主的單向感受不同,“親”所體現(xiàn)的是將領與佐吏的雙向感受,這是將佐關系不牢固的反映。諸緣關系的介入可以增強彼此感受,拉進雙方距離,從而穩(wěn)固將佐關系。我們可以考察與孫氏關系親密的佐吏群體,以孫策平定江東和孫權(quán)繼承基業(yè)的人員安排為例:
策自領會稽太守。復以吳景為丹楊太守,以孫賁為豫章太守。分豫章為廬陵郡,以賁弟輔為廬陵太守,丹楊朱治為吳郡太守。彭城張昭、廣陵張紘、秦松、陳端等為謀主。(《三國志》卷四六《吳書·孫策傳》,第1104頁。)
權(quán)為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屯吳,使丞之郡行文書事。待張昭以師傅之禮,而周瑜、程普、呂范等為將率。招延俊秀,聘求名士,魯肅、諸葛瑾等始為賓客。分部諸將,鎮(zhèn)撫山越,討不從命。(《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第1116頁。)
再結(jié)合孫堅去世時孫賁領兵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與孫氏親近的佐吏存在著“親人—友人—故人”的范圍拓展,這是孫氏佐吏群體擴大的結(jié)果。同時,這也說明孫氏父子身份從依托親友的將領逐漸向俯視群吏的君主演變。將佐關系與君臣關系的重要差異在于前者是雙向的“親”,后者是單向的“寵”,而其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將領和君主威權(quán)的有無。
二、君臣關系分化與暨艷案
赤壁之戰(zhàn)的勝利提升了孫權(quán)的威望,這一點可以從稱謂上得以體現(xiàn)?!笆菚r權(quán)位為將軍,諸將賓客為禮尚簡,而瑜獨先盡敬,便執(zhí)臣節(jié)”,(《三國志》卷五四《吳書·周瑜傳》,第1264頁。)孫權(quán)受封將軍之前張昭謂之“孝廉”,受封后周瑜謂之“將軍”,董襲謂之“討虜明府”,甘寧謂之“至尊”。( 參見《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卷五四《吳書·周瑜傳》、卷五五《吳書·董襲甘寧傳》,第1115、1261、1291、1293頁。)孫權(quán)稱謂的復雜性說明孫權(quán)此時并不具備威權(quán)。赤壁戰(zhàn)前魯肅語:“將軍迎曹,欲安所歸”,戰(zhàn)后則曰:“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保ā度龂尽肪砦逅摹秴菚斆C傳》,第1270頁。)隨后“至尊”的稱謂頻見于周瑜、呂蒙、陸遜、賀齊等人之口?!爸磷稹奔由淼膶O權(quán)開始圖謀帝位,將佐關系也漸漸向君臣關系轉(zhuǎn)化。
侯旭東指出:君臣關系分為禮儀型和信—任型;禮儀型君臣關系是通過“策名委質(zhì)”確立的普遍性君臣關系;“策名委質(zhì)”通過面對面儀式和文書奉表兩種方式實現(xiàn),由于皇帝直接結(jié)識的大臣數(shù)量有限,因此才會產(chǎn)生信—任型君臣關系。(參見侯旭東:《寵:信—任型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第12-13頁。)孫策遇刺時,許貢奴客自稱韓當士兵,孫策曰:“當兵吾皆識之,未嘗見汝等?!保ā度龂尽肪硭牧秴菚O策傳》注引《江表傳》,第1111頁。)孫策認識韓當親兵主要因為此時孫氏佐吏尚不眾多。這表明孫策時期的將領與佐吏大多是通過面對面的儀式締結(jié)關系。“孫權(quán)統(tǒng)事,以(太史)慈能制磐,遂委南方之事”,(《三國志》卷四九《吳書·太史慈傳》,第1190頁。)“孫權(quán)領會稽太守,不之郡,以(顧)雍為丞,行太守事”,(《三國志》卷五二《吳書·顧雍傳》,第1225頁。)關系締結(jié)方式從直接走向間接就會造成關系疏離,佐吏與將領的見面次數(shù)減少,雙方關系就開始向禮儀型轉(zhuǎn)化。隨著孫氏疆域的拓展和佐吏群體的日益擴大,越來越多的佐吏與將領發(fā)展為禮儀型關系。
同時,信—任型關系也開始發(fā)展?!皷|漢時期,西曹、東曹的設置范圍擴大到軍府,尤其是漢末軍閥普遍設置東西曹,把他們作為政權(quán)建設的樞紐”。( 柳春新:《東西曹考述》,《史學月刊》,2005年第9期,第30頁。)孫權(quán)起初為討虜將軍,長史、東西曹、主記、從事等官吏都是幕府成員。張昭、胡綜、諸葛瑾、陸遜、呂岱都有“事幕府”的經(jīng)歷。建安十四年(209),孫權(quán)進位車騎將軍,幕府隨之擴大。全柔、諸葛瑾、孫邵歷職長史。( 參見《三國志》卷六○《吳書·全琮附全柔傳》、卷五二《吳書·諸葛瑾傳》、卷四七《吳書·吳主傳》注引《吳錄》,第1381、1231、1131頁。)張昭轉(zhuǎn)任軍師,顧雍、諸葛瑾、滕耽分列左、中、右司馬。( 參見《三國志》卷五二《吳書·張昭顧雍傳》、卷六四《吳書·滕胤附滕耽傳》,第1220、1225、1443頁。)步騭、馮熙出任東曹掾,張敦為西曹掾,吾粲為主簿。( 參見《三國志》卷五二《吳書·步騭傳》、卷四七《吳書·吳主傳》注引《吳書》、卷五七《吳書·吾粲傳》,第1237、1130、1339頁。)徐詳與是儀共掌軍國秘事,滕胄潤色軍政書疏。( 參見《三國志》卷六二《吳書·是儀胡綜傳》、卷六四《吳書·滕胤附滕胄傳》,第1411、1413、1443頁。)孫權(quán)進位驃騎將軍后,史籍又見西曹掾張承、闞澤和東曹掾劉基以及從事中郎鄭禮等。( 參見《三國志》卷五二《吳書·張昭附張承傳》、卷五三《吳書·闞澤傳》、卷四九《吳書·劉繇附劉基傳》,第1224、 1249、1186頁?!秴菚堈褌鳌纷⒁秴卿洝纷鳌班嵍Y”,《吳書·吳主傳》注引《文士傳》作“札”。按“札”字用于人名不常見,當以“禮”為正。)從討逆將軍府到車騎將軍府再到驃騎將軍府,將佐關系已經(jīng)發(fā)展為信—任型關系,旨在穩(wěn)固關系的諸緣關系也漸漸失去效益。隨著孫權(quán)受封吳王,信—任型關系上升為信—任型君臣關系。諸緣關系的褪色和信—任型君臣關系的發(fā)展是“作家門”和“家臣化”的政治擬制。孫氏幕府的發(fā)展與曹操“司空府—丞相府—魏公府—魏王府”的霸府演進如出一轍,都是皇權(quán)嬗代的重要政治舉措。(關于霸府問題,參見柳春新:《曹操霸府述論》,《漢末晉初之際政治研究》,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89-109頁。)這是在家世威望不足的情況下,以幕府擬制家庭,以幕僚擬制“家臣”的政治運作。
除幕府外,信—任型君臣關系的締結(jié)還有“起臥”“驂乘”“賞賜”“幸第”以及其他公開表征,方式上主要是共同相處和傾蓋如故。( 參見侯旭東:《寵:信—任型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第32-57、98-109頁。)以孫權(quán)與魯肅、陳武、蔣欽等人的相處為例:
權(quán)即見(魯)肅,與語甚悅之。眾賓罷退,肅亦辭出,乃獨引肅還,合榻對飲。……賜肅母衣服幃帳,居處雜物,富擬其舊。(《三國志》卷五四《吳書·魯肅傳》,第1268、1269頁。)
(陳武)及權(quán)統(tǒng)事,轉(zhuǎn)督五校。仁厚好施,鄉(xiāng)里遠方客多依托之。尤為權(quán)所親愛,數(shù)至其家。
權(quán)嘗入其堂內(nèi),(蔣欽)母疏帳縹被,妻妾布裙。權(quán)嘆其在貴守約,即敕御府為母作錦被,改易帷帳,妻妾衣服悉皆錦繡。(《三國志》卷五五《吳書·蔣欽陳武傳》,第1287、1289頁。)
信—任型關系的各種表征反映了將領在關系維持過程中漸漸占據(jù)主導地位。將領與佐吏之間雙向的“親”轉(zhuǎn)化為將領單向的“寵”。這是將佐關系向信—任型關系轉(zhuǎn)化的必然結(jié)果。侯旭東指出:西漢歷史中許多看似獨立的政治事件都是圍繞信—任型君臣關系的建立、維持、爭奪、廢止等反復展開的諸多活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或標志。(參見侯旭東:《寵:信—任型君臣關系與西漢歷史的展開》,第212、213頁。)由于將領(君主)寵信有限,佐吏(臣屬)之間難免出現(xiàn)摩擦,魯肅、周泰、陸遜等人都因為得寵而招致同僚不滿。如《三國志》記載:
張昭非(魯)肅謙下不足,頗訾毀之,云肅年少粗疏,未可用。(《三國志》卷五四《吳書·魯肅傳》,第1269頁。)
曹公出濡須,(周)泰復赴擊,曹公退,留督濡須,拜平虜將軍。時朱然、徐盛等皆在所部,并不伏也,權(quán)特為案行至濡須塢,因會諸將,大為酣樂?!涿魅眨彩拐呤谝杂w。于是盛等乃伏。(《三國志》卷五五《吳書·周泰傳》,第1288頁。)
黃武元年,劉備率大眾來向西界。權(quán)命遜為大都督,假節(jié),督朱然、潘璋、宋謙、韓當、徐盛、鮮于丹、孫桓等五萬人拒之?!T將軍或是孫策時舊將,或公室貴戚,各自矜恃,不相聽從。(《三國志》卷五八《吳書·陸遜傳》,第1346、1347頁。)
君寵無常,締結(jié)信—任型關系的寵臣如同走馬燈,常獲恩寵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歷史上由于重臣失寵引發(fā)的風波不可勝數(shù),暨艷案或許能夠從“寵”的視角得以解釋。
暨艷案是發(fā)生在吳黃武三年(224),以選曹尚書暨艷整頓郎署為起因,以朝野反對整頓為過程,以暨艷自殺、張溫被黜為結(jié)果的政治事件。學界以“政治集團”視角對暨艷案考察后,曾有結(jié)論:暨艷案是孫吳全面江東化的前奏,是淮泗集團和江東集團之間的政治斗爭,是孫吳“忘過記功”方針的修正。( 參見胡守為:《暨艷案試析》,《學術(shù)研究》,1986年第6期,第70-75頁;田余慶:《暨艷案及相關問題》,《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98-329頁;莊輝明:《暨艷案與呂壹事件再探討》,《江海學刊》,1996年第1期,第113-119頁。)不過案件中的諸多人物關系尚未理清,在此嘗試對其稍加梳理。
先看張昭、朱治與孫權(quán)關系的變化及黃武之際的職務變動:
權(quán)每手擊以為樂。(張)昭雖諫爭,常笑而不答。魏黃初二年,遣使者邢貞拜權(quán)為吳王。……拜昭為綏遠將軍,封由拳侯。(《三國志》卷五二《吳書·張昭傳》,第1220、1221頁。)
吳郡太守朱治,權(quán)舉將也。權(quán)曾有以望之,而素加敬,難自詰讓,忿忿不解。(《三國志》卷五二《吳書·諸葛瑾傳》,第1232頁。)
黃武元年,封(朱治)毗陵侯,領郡如故。二年,拜安國將軍,金印紫綬,徙封故鄣。(《三國志》卷五六《吳書·朱治傳》,第1304頁。)
隨著威望的日漸提升,孫權(quán)與張昭、朱治貌合神離,關系日漸疏遠。孫權(quán)進位吳王后,最具聲望的兩位老臣并未被予以重任,丞相一職反而由資歷稍遜的孫邵出任??梢哉f,張昭、朱治遭遇了失勢危機。與此同時,張溫、暨艷迅速入仕,搶占了人事主導權(quán)。按田余慶先生考證,張溫入仕時間大致在黃武之際。(參見田余慶:《暨艷案及相關問題》,《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第317頁。)關于張溫的入仕,有一條長期難以解釋的記載:“張昭執(zhí)其手曰:‘老夫托意,君宜明之?!葑h郎、選曹尚書、徙太子太傅,甚見信重?!保ā度龂尽肪砦迤摺秴菚垳貍鳌?,第1329、1330頁。)以傳統(tǒng)“政治集團”視角看來,張溫屬于江東集團,張昭屬于淮泗集團,在尚未全面江東化的黃武之際,二人的關系不可能如此親密,張昭的托意也毫無來由。選曹尚書暨艷的入仕過程是:“先見用于朱治”,后“(張)溫引致之”。(《三國志》卷五七《吳書·張溫傳》,第1330、1332頁。)從關系角度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張昭和朱治是張溫和暨艷的舉用人。從張溫、暨艷入仕至暨艷案爆發(fā),不過兩三年時間,毫無根基的二人卻能夠在孫吳政壇掀起驚濤駭浪,令人懷疑其背后存在張昭和朱治的授意。細觀張溫、暨艷言行,似乎可以印證這種可能性,試看二人行事:
一是直接彈劾丞相。“張溫、暨艷奏其事,(孫)邵辭位請罪”,(《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注引《吳錄》,第1131、1132頁。)孫邵辭職,最有可能出任丞相的就是張昭。雖然孫邵在孫權(quán)的寵信下官復原職,但在孫邵去世后眾人依舊推戴張昭出任丞相,即“后孫邵卒,百寮復舉昭”。(《三國志》卷五二《吳書·張昭傳》,第1221頁。)二是涉足郎署事務?!袄晒傧到y(tǒng)是戰(zhàn)國秦漢間發(fā)展起來的一支龐大的近侍官僚系統(tǒng)”,( 成祖明:《郎官制度與漢代儒學》,《史學集刊》,2009年第3期,第34頁。) 孫權(quán)進王位后,信—任型關系建立的空間場所由幕府擴大到郎署。作為首席輔臣的張昭長期就職于孫權(quán)幕府之中,是幕府佐吏的領袖。郎署建立后,轉(zhuǎn)職為綏遠將軍的張昭不便直接插手,需要扶植代言人來繼續(xù)掌控要害部門。此時,張溫和暨艷前后出任選曹尚書,二人正是張昭、朱治應對失勢所扶植的代言人。由此看來,張昭對張溫的托意可以明晰:扳倒丞相孫邵、重塑老臣權(quán)威。由于韋昭與張溫一系相親善,《吳書》就張、暨之事遮遮掩掩,致使微妙關系匿于細末,難以察覺。(《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注引《志林》記載:“后韋氏作史,蓋惠?。◤垳兀┲h?!保ǖ?132頁))
暨艷案爆發(fā)的直接原因在于暨艷造“營府之論”,擾亂了孫吳政權(quán)的內(nèi)外秩序?!耙姇r郎署混濁淆雜,多非其人。欲臧否區(qū)別,賢愚異貫,彈射百僚,核選三署。率皆貶高就下,降損數(shù)等,其守故者十未能一,其居位貪鄙,志節(jié)污卑者,皆以為軍吏,置營府以處之”。(《三國志》卷五七《吳書·張溫傳》,第1330、1331頁。)暨艷清查郎署時,將許多郎官下放至地方軍府。郎官事軍府的現(xiàn)象在走馬樓吳簡中多有可據(jù):
1.五斛一斗五升被督軍糧都尉嘉禾元年六月廿九日癸亥書給右郎中何宗所督武猛司馬陳陽所領吏□□(壹·2095)(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壹]》,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第937頁。)
2.入三州倉運郎中王毅黃武六年佃卒準米十八斛四斗其十五斛黃武七年□□三斛四斗□□□□ (壹·9530)(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壹]》,第1091頁。)
3.八合邸閣左郎中郭據(jù)被督軍糧都尉移右節(jié)度府嘉禾二年六月十一日己(柒·2035)(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柒]》,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777頁。)
4.出倉吏黃諱番慮所領
嘉禾元年稅吳平斛米卅三斛八斗邸閣右郎中李嵩被(柒·2371)(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柒]》,第786頁。)
5.入廣成鄉(xiāng)嘉禾二年租米廿七斛胄畢 嘉禾三年四月十九日領下丘民謝饒關邸閣郎中董基付三倉吏鄭黑受(柒·4341)(走馬樓簡牘整理組編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柒]》,第836頁。)
有學者考證:東漢的三署郎官主要用來補吏,既可以補中央系統(tǒng)官吏,又可以補地方郡國官員。(參見史云貴、于海平:《外朝化與平民化:中國古代郎官考述》,《史學月刊》,2004年第1期,第27頁。)吳簡所見“郎中”的活動時間、暨艷案發(fā)生時間距離東漢不過十年左右,郎官外出地方補吏的制度依舊得以延續(xù)。( 吳簡所見“郎中”一詞曾引起學界爭議。王素以郎中非中央官,為將軍府官號;孫正軍以其為位階;何立民以其為泛稱。參見王素:《長沙走馬樓三國孫吳簡牘三文書新探》,《文物》,1999年第9期,第43、44頁;孫正軍:《走馬樓吳簡中的左、右郎中》,長沙簡牘博物館、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北京吳簡研討班編:《吳簡研究》第3輯,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62-272頁;何立民:《湖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復音詞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12年,第159頁。)張溫與暨艷清查郎署,實質(zhì)是對孫吳從中央到地方政治秩序的全面干預,更是張昭、朱治重塑權(quán)威的政治運作。黃武初年,孫權(quán)面臨著蜀漢和曹魏的連番進攻,無暇顧及內(nèi)務,任由張、暨二人興風作浪。當戰(zhàn)事平息,孫權(quán)發(fā)現(xiàn)政壇已近乎失控,只能引爆暨艷案。暨艷自殺、張溫廢黜、朱治去世、張昭相位無望,暨艷案的結(jié)局表明臣屬無法繼續(xù)維持將佐時代的自主性,孫吳的皇權(quán)威勢已漸趨形成,雙向的親善正在慢慢被單向的寵信所取代。綜上所述,暨艷案是重臣張昭、朱治失寵后扶植張溫、暨艷插手郎署,全面干涉孫吳政事,引發(fā)孫權(quán)反擊的政治風波。
三、皇族網(wǎng)絡形成與孫吳建國
暨艷案雖然平息,但孫吳政治秩序的混亂已成為既定事實。此時的孫吳政局存在一個重新梳理信—任型君臣關系,恢復政治秩序的過程。黃武四年(225),顧雍代孫邵為丞相,平尚書事?!捌渌x用文武將吏各隨能所任,心無適莫”,(《三國志》卷五二《吳書·顧雍傳》,第1226頁。)顧雍用人不分親疏,選賢任能正是出于恢復秩序的考慮。次年,孫權(quán)又嚴明法令,以示規(guī)范,“令有司盡寫科條,使郎中褚逢赍以就遜及諸葛瑾,意所不安,令損益之”。(《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第1133頁。)
甘懷真將君臣關系分為兩類:一種是皇權(quán)與一般官員所締結(jié)的君臣關系,另一種就是皇帝與近臣之間發(fā)展出的父子化君臣關系。(參見甘懷真:《皇權(quán)、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第216頁。)信—任型君臣關系與父子化君臣關系頗有相同之處。親族往往與孫權(quán)更容易見面,甚至會長期共同生活,更容易建立信—任型君臣關系。孫權(quán)曾令孫皎與呂蒙為左右部大督,遭到呂蒙反駁后依然“以卿為大督,命皎為后繼”。(《三國志》卷五一《吳書·宗室傳》,第1208頁。)陸遜督軍夷陵時孫桓也領兵參戰(zhàn)。(《三國志》卷五一《吳書·宗室傳》,第1217頁。)此兩例有親族逢戰(zhàn)監(jiān)軍之意,說明親族與君主的親密程度比信—任型臣屬更高。(如果與君主久未見面,親族之間也會存在關系疏遠的問題,比如出鎮(zhèn)豫章和廬陵的孫賁和孫輔,孫輔甚至心生叛意,參見《三國志》卷五一《吳書·宗室傳》,第1211頁。)信—任型君臣關系的締結(jié)既然可以類比為擬制家人化的過程,就會存在“君父先后”和“忠孝難全”的問題。(參見甘懷真:《皇權(quán)、禮儀與經(jīng)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第217-222頁。)“忠孝”問題影響君臣(將佐)關系的記載屢見于史料:“(先主)率其眾南行,亮與徐庶并從,為曹公所追破,獲庶母。庶辭先主……遂詣曹公?!保ā度龂尽肪砣濉妒駮ぶT葛亮傳》,第914頁。)“吳令孟宗喪母奔赴。已而自拘于武昌以聽刑。陸遜陳其素行,因為之請,權(quán)乃減宗一等”。(《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第1141頁。)
解決“忠孝難全”的問題,強化君臣關系的重要途徑就是締結(jié)姻親關系,通過婚姻將重要臣屬納入孫氏外親范疇。孫策時期的連襟周瑜即是一例。赤壁戰(zhàn)前,張昭主和而周瑜主戰(zhàn),雙方差異彰顯了“姻親化”的優(yōu)越性。在孫權(quán)主導下的姻親現(xiàn)象屢見于史料,例舉之:“權(quán)以兄策女配陸遜”;顧雍之子顧邵,“權(quán)妻以策女”;駱統(tǒng),“權(quán)嘉之……妻以從兄輔女”;周瑜二子,“循尚公主……循弟胤……妻以宗女”;步騭同族步夫人“以美麗得幸于權(quán)”;袁術(shù)之女袁夫人以 “節(jié)行”見幸;“權(quán)為太子登聘周瑜女”。(《三國志》卷五八《吳書·陸遜傳》、卷五二《吳書·顧雍附顧邵傳》、卷五四《吳書·周瑜附周循傳》、卷五○《吳書·妃嬪傳》注引《吳錄》,第1343、1229、1265、1198、1200頁。)黃龍元年(229),孫權(quán)特征左將軍朱據(jù)與衛(wèi)將軍全琮“尚公主”。( 參見《三國志》卷五七《吳書·朱據(jù)傳》、卷六○《吳書·全琮傳》,第1340、1382頁。)隨著孫權(quán)子女的漸次成年,這種現(xiàn)象更為普遍。劉纂、滕胤“尚公主”,呂范之子呂據(jù)娶孫奐女。( 參見《三國志》卷五○《吳書·妃嬪傳》注引《吳歷》、卷六四《吳書·滕胤傳》、卷五一《吳書·宗室傳》,第1198、1443、1208頁。)孫和娶張承女,孫慮娶潘濬女,孫霸娶劉基女,孫奮娶袁燿女,孫休娶朱據(jù)女,孫亮娶全尚女。( 參見《三國志》卷五二《吳書·張昭附張承傳》、卷六一《吳書·潘濬傳》、卷四九《吳書·劉繇附劉基傳》、卷六《魏書·袁術(shù)傳》、卷五○《吳書·妃嬪傳》,第1224、1399、1186、210、1200頁。)自建安至黃武年間,孫權(quán)主導下的姻親網(wǎng)絡逐漸展開,并在孫吳建國前后漸漸成形。周瑜、張承、呂據(jù)、潘濬、步騭、滕胤、劉基、袁燿、顧雍、陸遜、朱據(jù)、全琮、駱統(tǒng)等諸多孫吳重臣逐漸被納入以孫權(quán)為中心的皇族網(wǎng)絡。這是在重新梳理信—任型君臣關系過程中對寵臣的進一步篩選?;首寰W(wǎng)絡實現(xiàn)了臣屬從“擬制家臣”到“姻親家臣”的變化,是孫吳君臣關系特有的強化形態(tài)。這個龐大的皇族網(wǎng)絡是孫吳建國的依托,也是孫吳前期政局的核心形態(tài)。
“黃龍元年春,公卿百司皆勸權(quán)正尊號……丙申,南郊即皇帝位”,(《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第1134頁。)孫吳建國完成的同時暴露出一個問題:公權(quán)合法性的缺陷。尾形勇指出:曹丕禪代先后進行了皇帝和天子兩次即位儀式,皇帝位屬于“劉姓—曹姓”君主私家變更,天子位屬于“漢家—魏家”天命公權(quán)轉(zhuǎn)移。( 參見[日]尾形勇著,張鶴泉譯:《中國古代的“家”與國家》,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10-211、230-231頁。)所謂“漢家”是以君臣構(gòu)造為媒介所重塑的天子之家,即“天下一家”,( 參見[日]尾形勇著,張鶴泉譯:《中國古代的“家”與國家》,第204頁。) 這屬于公權(quán)范疇?!拔杭摇薄皾h家”均見于《三國志》,唯獨不見“吳家”。孫權(quán)不即天子位,甚至到嘉禾元年(232)依然拒行郊祀,這就暴露了皇族網(wǎng)絡作為政治結(jié)構(gòu)的局限性。由于皇族網(wǎng)絡僅存在于孫吳官僚中上層,與普通民眾相脫節(jié),所以它只是“劉姓—孫姓”私家變更的保障而無法實現(xiàn)“孫姓—吳家”的公權(quán)建構(gòu)。由于魏晉以來禪代合法性論證存在重視“順天”甚于“應人”的現(xiàn)象,(參見樓勁:《魏晉以來的“禪讓革命”及其思想背景》,《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第11頁。)為彌補公權(quán)的缺失,孫吳只得采用“符瑞年號”的方式來塑造普通民眾的思想基礎和政治認同。( 參見魏斌:《孫吳年號與符瑞問題》,《漢學研究》,2009年第1期,第31-55頁。)
結(jié) 語
從關系思維視角出發(fā),孫吳建國歷程就是孫吳君臣關系不斷演進,直至皇族網(wǎng)絡形成的過程。孫吳君臣關系經(jīng)歷了三種形態(tài)變化。由于缺少皇權(quán)威勢,將領與佐吏之間的關系并不牢固,需要諸緣關系的介入來強化,由此造就了將佐關系的多元化、復雜化,最終呈現(xiàn)出“親”的雙向選擇形態(tài)。隨著佐吏群體的擴大和將領地位的不斷尊崇,將佐關系向禮儀型和信—任型君臣關系分化。雙方關系漸趨穩(wěn)定后,諸緣關系的作用日益弱化,維持信—任型關系成為君臣之間的核心問題。君主憑借威勢在關系中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并通過各種手段將部分臣屬轉(zhuǎn)化為“擬制家臣”,形成君臣之間單向性的“寵”。暨艷案的本質(zhì)是因張昭失寵而引發(fā)的政治風波。暨艷案所造成的孫吳政治秩序混亂,促使孫吳重新梳理君臣關系,由此推動了皇族網(wǎng)絡的形成?;首寰W(wǎng)絡是信—任型君臣關系的進一步強化和特殊化?;首迮c臣屬的廣泛聯(lián)姻,使得君臣關系更加緊密,進一步提升了“君寵”的主導性?!皵M制家臣”也隨之轉(zhuǎn)化為“姻親家臣”,完成“家臣化”的最后一步。孫權(quán)親手搭建起皇族網(wǎng)絡,也同時構(gòu)筑起孫吳建國的基石。以孫權(quán)為中心的皇族網(wǎng)絡通過姻緣、血緣、趣緣、地緣等諸緣關系不斷延伸,漸漸觸及君臣秩序的各個角落。曲折而漫長的孫吳建國道路至此終于結(jié)束。
責任編輯:孫久龍
A Study of the State Founding of Sun Wu(孫吳)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lationship Thinking
WANG Yue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China)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lationship thinking, the founding process of Sun Wu(孫吳)is also the process of forming the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The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had undergone three morphological changes from the general-attendant relationship to the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and then to the royal network. Due to the lack of power, Sun’s generals and their attendants were still in a two-way selection stage of “intimacy”, and their relationship was not strong. With the establishment of Jiang dong(江東), Sun’s power increased, and the group of attendants expanded. The general-attendant relationship became increasingly stable and differentiated into ceremonial and trustworthy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As the prestige of Sun Quan(孫權(quán))ros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m and his ministers gradually evolved into one-way of “conferring favor” .The Ji yan(暨艷)case caused by the competition for favor indirectly gave birth to a special form of the trustworthy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namely royal network. Through extensive marriages, a large number of ministers were included in the royal network, which further strengthened the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At this point, the core order of the Sun Wu regime was established, and Sun Wu completed the state founding.
Key words:state founding of Sun Wu(孫吳); relationship thinking; monarch-minister relationship; the Ji yan(暨艷)case
收稿日期:2021-01-03
作者簡介:王越,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后,合作導師為方輝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