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魯生在東北。父母生下他后,因孩子多,也因一個親戚家沒孩子,遂將魯送給了那家人。
魯?shù)母改负髞硪蚬ぷ鬟w到西北。留在東北的魯長大了,后來不知因什么入獄。出獄時,養(yǎng)父母已經(jīng)雙雙去世。單身一人的他,找到了西北的親生父母。親生父母和魯?shù)牡艿茏≡谝惶撞淮蟮姆孔永?。弟弟有什么想法,不知?弟媳呢,是不滿的??僧吘故怯H生的,父母只能說,自己的孩子,又能怎么樣呢。
魯住下了,在外面找了一個什么活干著,早出晚歸。我時常在樓道里見到他,粗蠻的一個漢子,憨憨的。后來,周末他休息的時候,認(rèn)識了在家門口開小賣部的一個女子,店里沒顧客的時候,倆人常在門口的空地上,打羽毛球。
一天,有人說,魯給抓走了,說是偷了那個女人小鋪里的香煙。很快,又有人說,魯判了三年。
那個女人,跟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魯?shù)母改笡]辦法,弟弟管不了這事。也許,是管了,偷了東西,他們也沒辦法。從此,魯不見了。
好幾年過去,肯定比三年多,魯沒有回來。我也沒問過魯?shù)牡艿埽@樣的事,人怎么問呢。偶爾會想起這個人來,憨憨的,幾分粗蠻,沒文化,卻有幾分力氣。
這個人現(xiàn)在哪兒呢?也許,他回來過,回來,又不得不走了。除了這邊,他只能回東北??礀|北那邊,有誰呢?
隔壁
隔壁新近租住了什么人,本不關(guān)心的,幾年來不知換了幾茬子人了,可這次租住的人卻有些奇怪。
近一個月了,只偶然見到其中的一個,這些是什么人,幾個人,做什么的,幾個年輕男女,要么屋里沒人,要么就是聚在屋里爭吵個不休,且忽然又“噓”一聲那樣,壓低了聲音。
見過的那個人,躲著我那樣,見我在他身后上樓,立在樓梯一邊,不走了,裝作摸出打火機(jī),要抽煙。我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把臉轉(zhuǎn)了過去。等我上去,關(guān)上門,才聽到他試探的腳步聲。他猶疑著上樓,迅速開門,似乎在擔(dān)心我忽然出來。開了門,他趕緊幾乎是慌亂地關(guān)上了門。
鏤空的鐵門里,是一道木門,偶爾,門沒關(guān)嚴(yán),門縫里,也沒有燈光,可還不到關(guān)燈睡覺的時候。
這會兒,沒有聲音,人在黑洞洞的屋里,做什么呢?
可忽然一下,“咣當(dāng)”,窗子給誰猛然推開了。推開過后,屋里依舊靜靜的。
笨笨
笨笨是一條狗,一天,被別的狗咬了。
笨笨的媽媽,這媽媽是狗的女主人,一個年輕女人。有心臟病,醫(yī)生交代懷孕危險(xiǎn),于是,有人給她送來了笨笨。
那條狗咬笨笨的時候,女人就在場。笨笨慘叫著,女人拼命護(hù)著,可那條狗咬住笨笨,就不松口,把笨笨的脖子咬壞了。
女人給笨笨換藥時,笨笨忍著,低低地嗚幾聲,就不嗚了。
女人一直哭。女人哭的時候,笨笨把頭轉(zhuǎn)到了一邊。
空房子
石階下面,石頭的圍墻里,有幾間房子。
似乎有人住著,也似乎無人。門鎖上,是灰塵,可門口的落葉,并沒積存著,只零星散亂的一些,人掃過一樣。
這房子的主人,也許只是好幾年,才悄悄回來一次。天黑了,也并不開燈,只靜靜待著。走了的時候,靠窗的那張椅子,空留著一個灰塵的印子。
他,也許是她,留著這房子做什么呢?
院子里還有幾棵樹,一棵柿子樹,還有幾個柿子,孤零零的高處掛著。
筆記
收拾舊物,見一個筆記本,翻開一頁,是一個地址:盛泰家園11號樓一單元五層(左)手。左手還是右手,有涂改過的痕跡,不好認(rèn)定。
這是誰家的地址,自己似乎是沒有去過的。
也不認(rèn)識居住在那里的人。
這個地址,為什么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想不起來了。
少年
少男少女,愛了。愛得很真。不知道什么是愛的時候,才會這樣,愛就是愛。女孩子的父母要帶著她移民了。女孩自然也知道那邊好,父母是為了自己好??伤岵坏媚莻€男孩子。畢竟是小,十四五歲,也不敢跟母親說。女孩子夜里一個人悄悄哭。
臨行的前幾天,父母出去辦事,男孩子來看女孩子。怎么辦?女孩子哭著。
要不你殺了我吧!女孩子說。男孩子搖頭,只是哭。女孩子去拿了一把水果刀,你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就出不去了。女孩子抱著男孩子,男孩子也使勁抱著她。女孩子把刀捅在自己的肚子上,流血了。男孩子把刀搶了過來,也捅在自己的肚子上。
刀子扎得不深,送到醫(yī)院的兩個人很快就好了。
女孩子好了,跟著父母移民出去了。
有錢
朋友跟我說過一個人,掙了不少錢。那時候,還沒有私人買小轎車的。他跟我這朋友進(jìn)城,包了一輛大轎車。司機(jī)怎么也不明白,就你們倆人,包這么大車?
我朋友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老板,有錢。
朋友經(jīng)常見他,見人就給五百塊。再次見到,又給五百塊。還想著把市里有權(quán)辦事的處以上干部的父母都養(yǎng)起來。
去外面吃飯,有誰說哪道菜好吃,他就大叫,服務(wù)員,把那個菜,再上兩盤。
去北京,國際飯店吃飯,八十年代五千塊錢一桌。菜上齊了,脫一只鞋,腿蜷在椅子上坐下,叫服務(wù)員,來點(diǎn)蒜,又叫,醋,醋!
后來這人去了哪里,消失了。我的朋友再沒見過他。
作家
建國初,政府號召農(nóng)民入社。讀過幾年書的某人,想寫小說,就寫了一篇《入社》。因?qū)懙锰睿庉嫴坎灰?。后因形勢變化,將?biāo)題又改為《界碑》投出去,一家編輯部有政治任務(wù),發(fā)現(xiàn)了稿子,喜出望外。可稿子不行,于是趕緊讓編輯連夜下工夫修改。小說出來,幾十家刊物轉(zhuǎn)載,某人成名了。
去北京開作家代表大會,閑暇時候,他要去看看天安門。當(dāng)時有供人游覽觀賞的環(huán)線專車。這個車可以循環(huán)坐,某人沒事,一直沒下車,坐了好久。他回來對人說,一共有六個天安門。他大概坐了六圈。
代表住的賓館,床頭上有按鈕。服務(wù)員帶他入住時候交代,有什么事情就按一下。晚上沒事,看著那個按鈕,他想試一下,按按,服務(wù)員會不會來。他按了一下,服務(wù)員來了,問,什么事?沒有事。一會,又按,人又來了。問什么事?他說,沒事。
某人在鄉(xiāng)下時候,習(xí)慣裸著睡。夜里內(nèi)急,不知道房間里蓋著蓋子的馬桶怎么用。急了,知道外面的走廊上有廁所。拉開門,看看,走廊里沒人,光著身子,幾步跑到斜對面的廁所里。內(nèi)急解了,廁所出來時,房間的門,卻風(fēng)一吹,鎖上了。
光著身子,沒法在走廊里待著,又趕緊跑到廁所里躲著??捎植荒芤恢贝趲?,于是拉開廁所門,探頭叫人,也不知道該怎么叫,就喊,哎!聽見女服務(wù)員出來的腳步聲,他又趕緊把頭縮回廁所。服務(wù)員走了,他又拉開門,喊,哎!
黑貓
養(yǎng)過一只黑貓。養(yǎng)過,其實(shí)也不算是,那黑貓不過是時常來,待一陣,走了。這黑貓,算是我家的,也算是不知什么人家的。
黑貓不是一般的黑,黑黝黝,兩只眼睛在光色里轉(zhuǎn)換,似乎是黃的,也似乎泛著綠和藍(lán)的熒光。
黑貓只是待一會,屋里院子里走走,與人不遠(yuǎn)不近,與人的關(guān)系,可以算是“貓?jiān)凇?。每每看它,它也看我,看一會,轉(zhuǎn)身,它不屑一樣地走了。
它唯一與人親近的,是“打秋千”。夏天,家里是竹門簾,黑貓?zhí)饋?,爪子掛在上面,來回悠著?/p>
后來,黑貓不見了。后來,有人說在哪里還見到它。
它怎么不來了?不來,也是一種“貓?jiān)凇卑桑?/p>
一家人
那家的女人正在灶房里忙著蒸菜疙瘩。菜疙瘩可以用好多種菜,最好的是芹菜葉子,看著薄,卻緊實(shí),耐蒸。
芹菜葉子洗凈,晾晾,均勻撒上面粉。面粉多了,菜疙瘩黏成一團(tuán),少了,凈是菜葉子,不好吃。女人另灑一點(diǎn)堿面,略微一點(diǎn)即可,堿面是為了蒸出來的菜葉碧綠好看。真是有心。
拌好的芹菜葉子,手抓著,抖松一些,好上籠蒸,菜葉子少,蒸七八分鐘,多的,蒸十分鐘。
蒸好了,一碗一碗盛好。蒜已經(jīng)剝好,加了鹽,搗成了蒜泥。蒜泥里加醋,入少許香油。另熗了加了芝麻的辣椒油。紅紅的辣椒油,喜慶得很。
這飯食簡單嗎,好像。復(fù)雜嗎,也好像。
女人做好,回屋子里,看著我跟她的男人說話。
飯桌后面的墻上,是兩個鏡框,里面是一家人和親戚的照片,有些已經(jīng)很舊了,是幾十年前的照片。滿月的,周歲的,小學(xué)的,中學(xué)的,也有工作了的人。許多地方的農(nóng)村都看重這個。鏡框里不會缺少家里任何一個人,故去了的人,也都留在上面。
男主人出去做什么,見桌上有個本子,我說,看看?
女人說,行么。
翻開一頁,寫著:
張正明同志:
要努力學(xué)習(xí),以優(yōu)異成績?nèi)〉盟说男艅伲ㄈ危┖蛺圩o(hù)。
這兩行字,該是這家的男人張正明的妻子,也就是這個剛剛蒸了菜疙瘩的女人寫的。什么時候?為何寫了這個?
看到我盯著那一兩行字,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隨手接過本子,出去了。
多好的一家人啊。
夜戲
戲臺上,夜戲正演著。
打鼓的人,手緊,一緊,再緊。隨著剛剛出來的那個女子在臺上的迅速游走,一緊再緊,又忽地松了。
唱戲的女子,隨著那鼓點(diǎn)緊走,她停下的同時,鼓點(diǎn)“篤”地點(diǎn)了一下,就停了。
追光燈,追著她的頭頂照著。她再次走起來的時候,那圈光在她的頭上依舊追著照著,人走得急了,那光圈稍稍慢,就照在急忙動著的腳踝上。
她唱了一些什么,我聽不懂。只是覺得曲調(diào)高高低低,悠長,也短截,斬釘截鐵。有什么一句唱完,絕望的樣子,而后忽然就起了大風(fēng),大雪落下來。
我從人群中擠出來,稍稍靠后。轉(zhuǎn)頭,百十米處,已經(jīng)看不清了,只有隱隱音樂聲,和臺上朦朧的面孔。
不及細(xì)分辨,臺上的燈光忽地大亮。人群潰散一樣,呼呼涌過來,涌過去的人群,消失在夜幕里。
臺上,還有人,幾個人面目模糊,無聲息的人,在收拾,好像在收拾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個夜晚。
門
幾乎所有的門,這里那里,大門小門,都需要各樣的門禁卡才能進(jìn)去。也許,過若干年,男人女人都會裝上各自的門禁,不喜歡的,不愿意見的,遠(yuǎn)遠(yuǎn)地,自己或是對方的門禁卡就尖銳地叫起來,還有無形的什么,逆轉(zhuǎn)的磁場一樣阻礙著,幾米幾十米的距離,人莫名就走不過去了。
那門禁卡,帶著喜惡的識別。
想起以前,想起古人的詩: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即便有木柵,有門,也是虛掩著的。推開,便是。主人出門,不用鎖的。有書童的,書童也徑自玩耍,頑皮地賦詩,回復(fù),師傅在啊,可是在哪里,誰知道?。∫荒樀膽猩?。
若家里無人,不鎖門,或是掛著一把鎖,不過是擋著山間野物隨意地游逛。訪者也隨意,到了,推門進(jìn)去就是。主人在的,自是奉上熱茶干果,談詩論畫,“疑義相與析”。家里無人的,訪者盡管推開了門,可以隨意到屋子里自己煮一碗茶,喝畢,不想等,或是游興盡了,也就離開。也或者給主人留個戲謔的條子,甚或是一條白紙,故意折了,放在案上。出了門,自家得意,“嘿嘿”一笑,想著主人回來,打開看到一片空白的樣子。
也有的主人出去,正是暑天,留下茶水,涼茶,待過路的人渴了,隨意進(jìn)來喝一碗解暑。
旅人喝了涼茶,走了,也無須留下什么謝謝的話。他覺得一切就是這樣,沒有誰出門,會背著家里的各樣物什。
現(xiàn)在呢?不說現(xiàn)在吧。
兩棵樹
院子里有兩棵樹,生的奇怪枝條,別別扭扭生長著,要跟天空跟經(jīng)過看它的人斗氣似的。
尋常的樹,樹枝總是順溜著長,往南,朝著陽光生長,畫出來也是和諧的。這兩棵卻不,怎么不順,怎么長。
沒有走近看過,也就總也不知道是什么樹。昨天,閑著沒事,近了看看看,從樹葉覺出可能是槐樹,也可能是近似槐樹的什么樹。樹樁部分,有橫著的疤痕,是嫁接過的。樹樁不知是什么,上面一截,是槐樹,槐樹嫁接個什么呢?
這兩棵樹,也許可以叫做“憤怒的槐樹”。
細(xì)想一下,生生的槐樹枝椏,用園藝刀切割下來,園藝刀也是刀啊,而后嫁接到不知什么樹的樹樁上,強(qiáng)逼著長在一起,是殘忍的。
面對殘忍,那兩棵嫁接上的,生長出來的樣子,只能是憤怒。帶著惱怒的憤怒。
命名
路邊,各樣的樹木、花草,不認(rèn)識,畢竟是南方。
心想若現(xiàn)在是原始社會,我就可以根據(jù)這些植物的根、枝條、葉子、花朵和果實(shí),顏色,氣味,能否食用或是有毒,給它們一一命名,就像是一個男子給自己的孩子命名那樣。
但是,再想,不管怎么樣,這些都是可以再次命名的,可以私下命名,就我自己,我一個人悄悄用,誰也不說。
也許,我一個人用,我輕輕喊它們的時候,它們會悄悄靠近、貼近我,告訴我一些它們不愿意跟別人說的,另一個世界的秘密。
比起那么多人使用的名字,它們也許會更喜歡,我一個人給它們起的疼愛憐惜的名字。
鋪?zhàn)?/p>
鑌鐵鋪?zhàn)永?,傳出鐵錘敲打鐵皮的聲音,“丁當(dāng)、丁當(dāng)”。間或,“丁當(dāng)”聲停歇一會,可先前的聲音還隱隱約約,在里面懸浮著。
鑌鐵鋪?zhàn)永?,一老一少的匠人,手里敲打著,做鐵皮的煙筒,簸箕,水舀子,打酒打醬油醋的一斤、半斤、一兩二兩的提子。锃亮反光的鐵皮,隨著老師傅和徒弟手中的小鐵錘,在鐵砧上的巧妙敲打,折彎,咬合,裹邊,各樣的家什物件就慢慢地,像是古怪生靈奇妙的生長一樣,轉(zhuǎn)著身子,大了,變幻出來。
這樣的鋪?zhàn)?,越來越少了。想想,要是有一整條街都是這樣,賣鐵器的,竹編的,木作的,綢布的,賣鞋子帽子的,賣大碗茶的,賣點(diǎn)心、糖果、桂花糕的,有人吆喝著,有人問著買著,女人流連,孩子們驚喜地叫著,熱熱鬧鬧,該有多好。
現(xiàn)代了,一切都是明亮,齊整的,可是冰冷,沒有人的溫暖。
兩個湖北人
又見到那個修鞋的湖北師傅。春節(jié)前去修鞋,師傅細(xì)心修好了鞋,我沒問價(jià),直接給了他十塊錢。我的心理價(jià)位大概是六七塊錢,師傅卻給我找了七塊五。臨近春節(jié)了,想再給他幾塊,猶豫一下,算了。
跟師傅聊,知道他一家人租住在不遠(yuǎn)地方。他修鞋,妻子做什么,不知道。孩子,也沒問。估摸他的年齡在四十七八歲,也許更年輕一些,出來下苦的人,風(fēng)餐露宿,面相都老。
問起什么時候回家,他說過幾天。怎么回去,他說火車。高鐵兩個多小時,但是太貴了。他坐普通的火車,要近二十個小時。
第二天,我再次經(jīng)過時候,他正忙著給一個女子修鞋。他不會注意到我,即便我過去跟他說幾句話,也是一樣,他的心思在那只鞋上。
這樣的從農(nóng)村來城市的人,比比皆是。也許開春,他回來了,會換一個地方,他覺得生意可能會更好一些的地方,但也可能,這塊地方已經(jīng)給別人占去了。他只能換了另一個街口。就這樣,一直到干不動了,才回到鄉(xiāng)下?;氐洁l(xiāng)下,老了,就是等著,等著更老了,老得老不動了。
也想起另一個湖北人,在這邊做裝修的。人,半聰明,半不聰明。生意好的時候,每年有幾十萬的收入。后來賭錢,最多的一晚,輸?shù)袅宋迨f。
賭輸了,卻不是全部,他還有點(diǎn)小錢。因給親戚裝修,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舉起酒杯,跟我說,喝。他說喝的時候,是讀“豁”的。
“豁”完,他再次舉起酒杯示意我,他覺得我這一口下得太淺了。
他有件事。他的孩子,十五六歲,在老家跟女孩子交往。女孩懷孕了,孩子怕了,先是瞞著,后來實(shí)在瞞不住,才跟他說了。他找到女孩子家長,說,這樣吧,怎么辦呢?孩子生下來,我們養(yǎng)著。女孩子家的大人也怕傳出去,收了些錢,就認(rèn)了。他給女孩子找了個僻靜可靠地方,悄悄把孩子生了下來。
他的兒子還小,盡管是鄉(xiāng)里,傳出去也不好。干脆,他自己擔(dān)了這個名聲,說自己在外面跟一個女人搞了生的。
老了,不怕不要臉。他一邊說,一邊有些尷尬地笑笑。
問路
傍晚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天黑了。到一處拐彎,不知道能否從那兒走過去,再轉(zhuǎn)回家。
想問個人。正等著,不遠(yuǎn)處過來一個女子??茨_步,很年輕。我站在這邊等著。稍許,女子施施然過來,剛想走過去問,卻忽然發(fā)現(xiàn)這邊遠(yuǎn)離路燈,幾乎是一片漆黑。
掂量一下,沒過去。狹窄的小路,亦沒有燈,突兀摸黑過去問路,難免要嚇著人的,尤其是一個看起來有點(diǎn)嬌弱的年輕女子。
蟑螂
廚房地板上,赫然一只蟑螂。
和別的蟑螂不同,這一只并沒有急忙逃掉,而是跟我對視著。跟一只蟑螂對視,其實(shí)是有點(diǎn)可怕的,盡管它那么小,假如放大,或者是逼近它的眼睛,是可以看到它的陰鷙的。
往日遇到逃跑的蟑螂,總是幾步趕過去,可踩踏是盡可能輕的。蟑螂的汁液,是惡心的淡淡的黑紫,還有著某種奇怪的難聞。黑紫的汁液,是它的血么?
而現(xiàn)在,這只蟑螂讓我猶豫。它有著我所未知的什么,讓我覺得可怕,甚至為之恐懼——假若它突然撲過來——盡管它那么小,我是要落荒而逃的。
信箱
一家的門口,掛著信箱。信箱很久沒用了,滿是灰塵,涂飾了綠漆的鐵皮,因了潮濕多雨,也已經(jīng)生了銹。信箱上還掛著一個鎖子,鎖子也銹蝕了。
這樣的信箱,也許再也不會收到任何一封信。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人寫信了。它不過是在那兒掛著,就像一些似乎還殘存著的歲月,還在,卻不輕易給人想起。
再過幾年,過一些年,它可能還在,還給人漠然地看見,卻視而不見一樣。也許會有一個雨夜,雨很大,“嘩嘩”的雨傾盆而下,沖蝕著懸掛著它的墻。忽然,固定它的釘子松了,信箱歪斜了。大雨過去,天亮了,這家人出門,這一次真的是看見了它,它的歪斜讓人無法不看見它。
一個無用的信箱,無用就無用,還是可以掛在門口,但是它的歪斜讓人看不過去。固定信箱的釘子,已經(jīng)松了,那個人順手就將它拽了下來。墻上只是留下了幾個釘子眼,沒有眼珠的空空干澀眼眶一樣,朝著不知哪里,絕望地看著。
水果批發(fā)市場
到了傍晚,這里清冷冷的。一家水果攤,那些滿滿擺著的水果似乎在我走過,盯著看它們的那一會兒,它們悄悄挪了挪自己,顯得更齊整了。
另一個攤子,沒看見人,待稍稍走近,才發(fā)現(xiàn)里面坐著一個女人。背景的紅色,她也穿著紅衣服,就隱身在紅色里了。攤子里擺放的那些水果,也似乎都是紅色的。
更晚一些,沒有人了,只是幾處的燈,還孤零零地亮著,像是一個人們從來沒來過的世界。
自行車
車棚里,停著各樣的自行車,男式的女式的,新的舊的,擦得锃亮的,蒙了灰塵的。也有的,輪胎癟了,有的,車座不知去了哪里,只是安裝車座的鐵管,冷漠地指著車棚的棚頂。
這些自行車,其實(shí)仔細(xì)看,它們也是一個一個,一個一個的“人”。金屬的它們有點(diǎn)相似,也有點(diǎn)不大相似。
也有一輛自行車,給人扔在角落里。躺著的姿勢像是極不滿,在慪氣一樣。它在那里四仰八叉地躺著,大概是說,我不起來,就不起,就在這里躺著??傆惺裁磿r候,隨便扔了我的那個人,我會再次看見你,我就死等著你把我扶起來。
碎片
1
早晨,小路上走著一個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小學(xué)生。他身后跟著一個人,一個女人,應(yīng)該是孩子的母親。
那個女人跟在后面說,不急,不急,慢慢走。
小孩子忽地飛跑起來。
2
早上,一個賣早餐的小攤,店主手不停地忙乎著。
小攤上,坐著幾個人,在吃早餐。
一只貓?jiān)谶吷?,一張椅子上蹲著,望著,似乎這只貓才是這家店的主人。
3
路上有騎電動車的人,騎得極快,突然騎車的人要打一個哈欠。半天,這個哈欠沒打出來。她用一只手捂著,眼睛瞪著——終于打了出來,我覺得這涉嫌危險(xiǎn)駕駛。
4
隔著河道,那邊學(xué)校里,一群學(xué)生在敲鼓,敲那種少年敲的“禿嚕禿、禿嚕禿”響的鼓。
我想過去看看,但是隔著一條河道,需要找到橋才能過去。
這里隱喻著什么?
5
一個生得有點(diǎn)黑的女人,每天早上在這里跑步。她的面色嚴(yán)峻,嚴(yán)峻得像是思索,思索格外嚴(yán)肅的什么。
這移動著的嚴(yán)峻忽然加快的時候,也許是意味著某種思索的深入。
6
上午11點(diǎn)的光景,明亮亮的,一只白色的蝴蝶飛著,似乎是因?yàn)檫@陽光過于明亮,而飛得很遲緩。這遲緩的飛,像是它正在咂味光線,也有點(diǎn)像是在明亮的光里,暈了。
2021年散記,2022年2月整理,修訂
【作者簡介】人鄰,祖籍河南。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出版詩集 《白紙上的風(fēng)景》 《最后的美》,散文集《殘照旅人》《閑情偶拾》(與畫家韋爾喬合作)《桑麻之野》《找食兒》,藝術(shù)評傳《齊白石》等。詩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獲星星年度詩人獎等獎項(xiàng)?,F(xiàn)居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