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凱
小學四年級的一天傍晚,老師來我家告狀,因為我和別人打架。老師后腳剛跨出院門,父親就吼,跪下!我剛跪下,他手中的掃帚就狠狠地拍在我的后背上,隨著一聲沉悶的“噗”,我的身子朝前撲倒,額頭重重地敲在地板上。父親又吼,起來!我剛重新跪好,掃帚又再次掃了過來,我又重重倒下。父親又吼,起來!這時候,從外面沖進來一個人,撲倒在我和父親中間,雙手死死抓住掃帚,大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父親扔了掃帚,喘著粗氣出去了。
那人蹲下來扶我起來坐好,雙手顫顫地抹去我嘴唇上的血,哭著說,弟啊,你能讀書,為什么不好好讀書呢?我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阿細。
全村人都說,阿細是掃帚星,因為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她總是獨來獨往,無論是上山割草、放牛,還是去河邊洗衣服。有兩次,她站在教室外面,看著我們上課。有幾個同學不再看黑板,轉(zhuǎn)身對她扮鬼臉。
一次,我經(jīng)過河邊去學校,她正蹲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洗衣服,棒槌在她手中有節(jié)奏地起落。見了我,她放下手中的棒槌,呆呆地看著我。我彎腰撿起一顆石子,作勢要扔過去,叫道,看什么看,掃帚星。
被阿細救下的第二天,我早早來到河邊等待。太陽剛從山頭露臉,阿細拎著一個木桶,桶里塞滿了衣服,上面壓著一根棒槌。我把幾本書遞給她,她愕然。我說,以前學過的課本,給你看。她伸手要接,卻又縮回去,神色黯然,搖搖頭,繞過我,走到那塊大石頭上,蹲下,利索地拿出棒槌,倒出衣服。
我到鎮(zhèn)上讀初中,就很少見到阿細了。初三寒假,阿細失蹤了。她父親把她許給一個比她父親年紀還大的男人,因為那個男人的彩禮很厚。接親那天,卻不見了阿細。
一個從小到大足不出村的女人,能去哪兒?我心里刺痛了好長時間。若干年后,她的父親病逝,奔喪的人中也沒有她的身影。
我工作十多年后,部門里來了一個名叫達強的小伙子,性格活潑開朗。
年底到了,又到講業(yè)績的時候,我被老板狠狠批了一頓。散會后,達強走進我的辦公室,說今天晚上他請部門的人撮一頓。怕我拒絕,他又笑嘻嘻地說,郁悶會死人的。
見到他臉上的笑容,我受到感染,心里的壓抑輕了許多。我說,對,要樂觀,你教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樣?
這性格應(yīng)該是遺傳,媽媽說心里不能給不高興的事兒留位置。
那你媽媽的樂觀,也是你外公外婆遺傳的?
不懂,我沒見過外公外婆,我媽媽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我爸爸撿垃圾撿到了她。
我哈哈大笑。他收起笑容說,真的,當時她暈倒在垃圾桶邊。
桌上,同事們頻頻舉杯,豪言明年要打個翻身仗。
達強醉了,我送他回家。他的家是一套四居室,當初開盤的時候,這個小區(qū)的房價將近兩萬塊一平米。一個婦人開了門,我扶達強進門,讓他躺在沙發(fā)上。婦人對我說了聲謝謝。達強含糊地叫了一聲媽。
我呆呆地盯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想到了另一個女人,確認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女人,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多年,那個女人的模樣卻還死死地印在我腦海里。但是我又懷疑自己的感覺,因為我老家的村子距離這個城市有五百多公里??蛇_強說,他的祖祖輩輩都是這個城市的人。
心里的激動和震撼讓我忍不住叫道,阿細。
她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說原來你不認識我兒子啊,他叫達強。
我眼眶滾燙,把臉湊近她,說阿細姐,你還記得我嗎?她很確定地搖頭。
我抓起她的左手問,你的拇指是怎么沒了的?之前的阿細有一次剁豬菜,不小心把左手拇指剁掉了。眼前的女人一臉困惑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搖搖頭。
我用老家的方言說了老家村子的名字,問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她一臉懵懂。我又用這個城市的方言說了一遍,她搖搖頭,很認真地說,沒聽說過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