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夕
父親是山東人,愛聽呂劇,一邊聽一邊搖晃著頭哼唱。十幾年前,因為我們吉林省的電臺不怎么播,他就專門買了一臺收錄兩用機。后來他終于買到一盤戲曲磁帶。因為我和哥哥、妹妹特不愛聽,我們愛鄧麗君,后來這盤帶倒多了一項功能:每天早晨喊我們起床。
小時候母親千方百計哄我睡,后來長大上學,我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貪睡,早晨叫我起床不是件很容易的事。父親母親輪番叫,掀被子、打屁股,每天早晨上演一次。有一天,我正在甜美的睡夢中,忽然聽見一聲唱腔,如雷貫耳,嚇得我以為路遇壞人。睜眼一看,錄音機在吼,氣得我大喊:“把錄音機關了!”父親說:“你快起來,你起來我就給你換鄧麗君?!辈豢叭淌芏浜托撵`的雙重痛苦,別無選擇,只好起來。父親遵守諾言,我一起床,他真的換上了他最煩的鄧麗君。這樣每天早晨6時起來,我一邊聽歌,一邊梳洗、吃飯,但只能聽到6時20分,因為父親要聽天氣預報。確切地說是父親打開讓母親聽,這個時間他看報。本來聽歌正聽得入迷,卻突然要換《天氣預報》,心里很來氣。依我看,天氣無非就兩種:陰或晴,下雨或不下雨。我們家又沒有從事戶外工作的,聽不聽有什么兩樣?但是父親說了算,他負責換成收音機聽天氣預報,他本人繼續(xù)讀報。我猜他從來就沒聽,每次都是媽媽囑咐我們多穿衣服或少穿衣服,帶傘或不帶傘。
后來我去省城讀大學,也就是那年,家里添了臺彩色電視機。我放假回家,沒事就看電視、聽歌。本來正欣賞毛阿敏演唱,父親一看表說:“快換吉林臺,聽天氣預報?!蔽艺f:“剛才你不是看了白山臺的嗎?知道本市的天氣就行了,管別的地方干什么?”父親聽了不言語。媽媽在一旁說:“就是,她都從長春回來了,這個月不用看了?!蔽铱纯磱寢?,媽媽說:“你走了以后,你爸每天都看天氣預報,看了白山臺再看吉林臺的?!蔽也恢朗歉赣H親自看還是打開讓母親看,不過都一樣——我在長春離家這么遠,他們知道長春有雨又能怎么樣,還不是白操心!
4年后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濱城大連,離報到還有半個月時間我先回了趟家,每天仍是泡在電視機前。有一天晚上看完《新聞聯播》我要換吉林臺看《音樂欣賞》,父親說等會兒,看看天氣預報。我心里想,父親又上一新臺階,開始看中央電視臺的天氣預報了。他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大連是海洋性氣候,可能比我們這兒雨天多?!蔽衣犃诵睦镆粍樱龠^些天,我就要奔向這個對我來說還十分陌生的城市了。
走的時候,父親要去送我。除了4年前第一次離家他送過我,以后我每次來來去去他看上去都并不太在意,可這一次,父親似乎有些異樣。我悄悄問媽媽,媽媽說:“你爸昨天晚上幾乎一宿沒睡,他說以前每次走總覺得你很快就會回來,這回可是真的走了?!蔽艺f:“爸爸不是總說畢業(yè)后讓我走得遠遠的,留在家里沒出息嗎?”媽媽瞪了我一眼:“那是他嘴硬,他心里是想你留在身邊?!?/p>
到了火車站,父親讓我坐在候車室里等著,他去買票,一會兒他回來把票給我,讓我放好,別丟了。父親看看表,想起什么,說你在這兒別動,我去一會兒就來。過了一會兒,人群涌動起來,要檢票了,可還不見父親的身影,我急得向四周望,終于看見父親從人縫中向我移動。等他擠過來,我看見他身上的白襯衫濕了一大片,手里拿了把藍底白花折疊傘。我說我有傘,你買它干什么?父親說兩把傘一把放在單位,一把放在宿舍,你不聽天氣預報也沒關系了。
火車開動了,父親一直站在站臺上,直到我走遠。我很想他轉身離開,好讓我看看他的背影,但始終沒看到。許多年來,我一直為我讀過的《背影》里的父親感動,他那風中的白發(fā)、蹣跚的步履、微駝的背影,這些明顯的衰老標志每一樣都讓我感動??蛇@些在我父親身上一樣也沒有。但我依然感到父親在衰老,他是從性格上衰老的,他變得越來越瑣碎了。他學會當我們在家的時候不聽他的山東呂劇了,他也學會當我們不在家的時候聽天氣預報了。那次離家以后,我也開始看天氣預報了,因為有兩把傘,下不下雨對我已不重要,但我還是會在每晚《新聞聯播》后收看中央臺的《天氣預報》,我知道此時父母一定相守在電視機旁,和我“共同”收看《天氣預報》。盡管這里不會預報我故鄉(xiāng)小城的天氣,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