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勇停下敲打鍵盤的手指,轉(zhuǎn)頭看了看窗外,天色暗淡,一副暮色四合的樣子。
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顯示四點二十,并不算晚,冬天,夜總是來得早些。齊勇作為一名程序員,似乎已經(jīng)過慣了沒日沒夜、黑白顛倒的生活。要不是有約,還可以繼續(xù)敲打鍵盤,“嗒嗒嗒嗒”,這是他最熟悉并且喜歡的節(jié)奏。停下,讓他有些不甘心。電腦,似乎已經(jīng)成了最親密的愛人。從早到晚,他面對著寬大的屏幕,從未厭倦,他很享受和電腦在一起的時間,他對著它發(fā)笑,也對著它緊皺眉頭。有時候,電腦讓他英雄氣短,有時候,又讓他壯志滿懷。速度、效率、收獲、成就感,那么多讓人迷戀的詞語,都與電腦有關(guān)。某個瞬間,“相看兩不厭”的詩句會躥到他眼前,那時候,他就會毫無察覺地彎起嘴角。面對電腦是他的工作?不不不,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會那么說,電腦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們屬于彼此。
距離和老趙約好的五點半,還有一個多小時,齊勇算計著一路大概需要的時間,想,還是早出門消停。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可以忽略掉時間的存在,可是有時候,他又覺得體內(nèi)似乎有一個鐘表,指針分毫不差地走,他的一天,也被精確地分成了一格一格。那肯定是他不在電腦面前,或者反過來說,電腦不在他面前。
順手收拾一下放在電腦桌邊的外賣餐盒,可樂罐里還有一小半,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才覺得有點渴。他暗忖,到樓下,用不了五分鐘。坐公交,經(jīng)濟實惠,倒一趟車,加上候車,從家到公交站點的時間,從站點到飯店的時間都算上,路上一個小時應(yīng)該富富有余。這樣,還可以早到十分鐘,也算守時。在門前,他把垃圾袋子放在腳邊,開始穿外套,換鞋,出門。
今天難得休息,依著他的心思,是懶得動的。聊天說話,微信視頻、語音都方便,吃個飯,何必大老遠跑出去呢,他是美團忠實客戶群體中的一員,點個外賣,經(jīng)濟又方便,手指一動,靜等送餐上門。主食、配菜、飲品,應(yīng)有盡有,多種套餐可選。
他想到老趙是不叫外賣的,也不去快餐店,不踏足自助餐廳。他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不疾不緩地說:“一個飯店,幾十種菜品可選,那還能吃嗎?和工業(yè)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有什么差別?按部就班生產(chǎn)出來的合乎規(guī)格的東西叫食物嗎?簡直就是‘三無’,無用心,無用功,無溫度?!彼虉?zhí)地堅持自己的認知,用他的話說,就是認個老理兒。齊勇不理解,書上說,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得學(xué)會與時俱進。這個老趙,死腦瓜骨。同為程序員,他們的選擇和態(tài)度如此不同。
老趙比他年長幾歲,是父親多年好友,是他齊勇的長輩,這么多年孤身在外,得了老趙不少照顧,他覺得自己有義務(wù)配合老趙的那些繁文縟節(jié)。他自己都沒發(fā)覺,想到老趙的時候,他滿心憐憫。
他在站點等了一會兒,手機被拿出來兩三次,以便確認時間。每隔十五分鐘一趟車,那么,需要等的最長時間就是十五分鐘。風(fēng)不大,氣溫不算低,多等會兒也沒啥。綠皮公交車從拐角轉(zhuǎn)過來,遠遠地,齊勇就看到了。樹上葉子落得干凈,視線很好。齊勇回頭看看,太陽栽西,馬上就要落山了。
車上人少。擴音器隔一會兒就準確無誤地報出一個地點,乘客似乎是被這不溫不火的聲音指揮著,上來,又下去。
他記起了這座城市出現(xiàn)第一家自助餐廳時發(fā)生的事兒。它開在一家商場的四樓,獨立一層,桌椅擺得隊列鮮明。燈光把室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所有肉、菜、甜點、飲品,都被條理清晰地放在臺子上。不銹鋼的大盤子干凈,隱隱綻著冷光,花花綠綠的各色菜肴,在燈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了神采。冰激凌放在大金屬桶里,隨便吃。要在那里吃頓飯,得提前好長時間,排隊、點號,連個空桌子都不好等??梢姡瑢Υ?,很多人趨之若鶩。后來,這樣的餐廳陸續(xù)開了幾家,再去基本不用排號。齊勇想要出去走走的時候,一般臨出門團個票,選擇離自己最近的那家,走走轉(zhuǎn)轉(zhuǎn),與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過,目不斜視或者左顧右盼,然后踅進餐廳。一個人,隨意地撿個位置,挑挑揀揀一些菜品,悶頭吃起來。省時、省力、省寒暄,到了就吃,吃了就走,飽餐一頓,讓他覺得穩(wěn)妥。
偏偏是老趙,見識過一次,再也不肯去。
當時,他們正端著盤子,圍著擺菜的平臺轉(zhuǎn)圈子,夾子從這個人的手里放下,又拈到另一個人手里。老趙滿臉不悅,一副極不贊成的神色,他把夾子拿起來,又放下。齊勇的盤子上裝回了幾樣生菜,湯和包子放在桌子上。從小,他對海鮮不怎么感興趣,只拿了些冰蝦。老趙端回來的,是餃子和紅燒肉。
齊勇笑著說:“你看,花色品種應(yīng)有盡有吧,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愛吃啥拿啥,又方便又衛(wèi)生?!?/p>
接下來,他看了看老趙的盤子,略顯驚訝。
“這是啥?”
“正常來說,應(yīng)該是紅燒肉。”老趙謹慎地回答。
“你一直喜歡吃肉菜?!?/p>
“我喜歡肉菜,這是紅燒肉,現(xiàn)在它紅還是紅的,就是不知道燒了沒燒,已經(jīng)涼了?!?/p>
齊勇笑了,不置可否,“你不應(yīng)該挑這個菜,看”,他指著自己的盤子,“生拌菜和湯不容易涼,我還拿了些冰蝦。”
老趙笑了笑,沒說話。
他一直記得老趙那意味深長、無可奈何的笑。
老趙說:“可真是自助餐,我得快些助我自己吃掉這些肉,餃子涼一點還能吃,紅燒肉的油眼看要凝了,沒辦法吃了?!?/p>
“那么多菜,你應(yīng)該挑選一下?!饼R勇小聲嘀咕。
“挑選?傻孩子,告訴你吧,如果在一家店里,可供選擇的菜品拿出來幾十個,就不用看了,沒有一個是好的。真正有品質(zhì)的烹調(diào),不會出現(xiàn)在那樣的地方?!?/p>
老趙停了停,“吃飯不僅僅是吃飯呀!”
齊勇沒聽懂老趙的這句話。
老趙搖搖頭,“這哪里是紅燒肉呀!”
他們默不作聲地吃著。各人轉(zhuǎn)著各人的念頭。
齊勇想:我們對工作和生活的看法不一樣,我完完全全是奔跑在高速公路上。老趙呢,還停留在鄉(xiāng)間小路的時代。速度有什么不好呢?不坐上高鐵,從這里回趟家怎么也得一天。
想到高鐵,齊勇不覺又笑了。大家不都是這樣過的嗎?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差不多。
快餐也好,外賣也好,自助也好,都能讓生活方便快捷,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應(yīng)運而生,那還不是有需要嘛。
老趙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不論做什么事,他都有自己的節(jié)奏,一套自己遵循的規(guī)矩。
提示音響起來,到站。齊勇跳下公交車,掐著時間走進飯店。果然,提前了十幾分鐘。
站在門口四顧,店里十幾張桌子坐滿了人,生意不錯。他四處看看,老趙在靠里的一張桌旁向他招手示意。他點點頭,走過去坐下來。
“您總是比我早!”
“離得不遠,連走走,早到了會兒。你也不晚!”
“嗯,我算著時間差不多?!?/p>
老趙帶了茶包。他自己平時喝的茶。隔了人聲嘈雜,他的聲音不大,“服務(wù)員,給我們一壺開水?!?/p>
服務(wù)員忙著里里外外點菜上菜,這句話,轉(zhuǎn)眼就被各種聲音湮沒了,像一滴水,瞬息落進了海洋。
等了會兒,齊勇看服務(wù)員沒有回應(yīng),舉起手拍著巴掌,提高了聲調(diào),“服務(wù)員,來一壺開水?!?/p>
老趙抬頭看了看他,沒說話。
服務(wù)員很快送了一壺水過來,連道不好意思。
老趙打開茶包,把水泡進壺里。果然是好茶,茶湯澄碧,香氣清亮。連齊勇這個從來不喝茶、不懂茶的,也端起來“咕咚咕咚”灌了一杯。仍然像他喝可樂那樣痛快。他到底是不懂茶的。他不喜歡喝茶時的淺斟慢酌,煩瑣的招式。他想:喝茶就喝茶,哪那么多條條框框。
老趙端起杯子,啜一口,放下。那蠱茶,他一口一口喝了挺長時間。
菜上來,有魚、有肉、有青菜,兩個人吃,量恰好,不多不少。
老趙帶著白酒,一瓶“小二”。齊勇要了“勇闖天涯”,不由想到一個好笑的段子,不是你給誰一瓶雪花,誰就愿意陪你勇闖天涯。他現(xiàn)在并不想給誰一瓶雪花,自己一個人挺好。啤酒倒進杯子里,泛起白色的啤酒花兒,他低下頭,緊著喝了一大口。端杯子,敬老趙,看著一小杯白酒,下去了一半兒。他們聊天的話題,總是跳不出慣常的那幾句。無非是父母怎么樣,工作圈子里的事兒,共同熟知的幾個人的近況。停了一會兒,老趙把筷子撂在面前的碟子上,不緊不慢地說:“勇呀,我今天喝了兩口酒,沒多,想跟你念叨兩句。你爸媽不在身邊,我說得有個對了不對了,你自己琢磨?!?/p>
齊勇詫異地抬起頭,不知道老趙要說什么。
“剛剛我喊服務(wù)員,他沒聽到,過來得不及時,可以再叫。你不應(yīng)該拍著巴掌叫人,顯得有些不尊重人。你想過嗎?你這要是習(xí)慣了,誰聽不到就拍巴掌,顯得多不禮貌呀。”
猛然間聽了老趙的話,讓齊勇有點兒不悅,想:禮儀,規(guī)矩,繁文縟節(jié)。脫了褲子細放屁,哪那么多講究兒。聽不到,拍手提醒一句怎么了?他沒說話。
“老禮兒不見得都對,可是老禮兒里有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說是不是?”
齊勇點了點頭。這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在校園里,學(xué)了不少知識,沒有人告訴他還有這個禮兒。
齊勇當時還不知道,從那兒后來,他再也沒有拍著巴掌喊過人,不論是誰。不論他多么急于讓對方聽到。
他正想著,老板娘走過來。
老趙點點頭,打個招呼,“老板娘,生意不錯,財源廣進呀!今天沒看到小李當班呀?!?/p>
老趙居然要跟飯店的老板娘打招呼,不過是個吃飯的地方,也要拉交情嗎?在齊勇看來,花了錢,就有權(quán)利享受這里的菜品和服務(wù)。不應(yīng)該再有這些沒有意義的閑聊來搗亂。
“托您的福,還好還好!你們多吃點兒!小李家里有事兒,請了兩天假呢。這不,把我給忙壞了?!崩习迥飿泛呛堑睾屠馅w閑聊幾句,跟幾個相熟的食客打個招呼,向后廚走去。
“我們不就來吃個飯嘛,您還跟她們談得上交情呀!又不少花錢?!?/p>
“我們生活在人的世界呀!得有人情大禮呀。常來的店,就不只是一家為了填飽肚子才走進去的地界兒,有人情的?!饼R勇聽著老趙的話,不置可否,想著,道理真多!
過了一會兒,服務(wù)員托著裝了水果的盤子走過來,說:“送的,二位解解渴?!彼麄兊懒酥x,果盤放在桌子上,西瓜瓤起了沙。
老趙放下酒杯,說:“我好來小店坐坐,招牌菜就那么幾種。有老味道,老手藝,菜端上來,熱得剛剛好。這才叫烹調(diào)。比如這道紅燒肉,得吃個滋味。而不是像自助餐廳,完全靠的是濃油赤醬,不那么提味兒,菜就沒辦法吃了。你喜歡喝湯,嘗嘗這個羊肉蘿卜湯。”
砂鍋里的羊肉湯是清湯,上邊漂著些香菜碎。香味兒在鼻端繚繞不去,春天般溫暖。
齊勇從老趙手里接過湯碗,夾了塊肉放進嘴里,嫩香,簡直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肉。湯的滋味淡卻綿長。他不由點了點頭。
“耐心,時間,最簡單的往往滋味最雋永,文火慢燉,你才能品嘗到食材本身的滋味。你也知道,沒有人把新米飯做成炒飯的,新米飯有米香。陳米飯,才需要調(diào)料來提味兒呢。民以食為天,一天之中,總要有一頓飯,需要好好吃?!?/p>
齊勇覺得老趙說的有道理,又點了點頭。
“你們年輕人好說個媽媽的味道,什么才是媽媽的味道呀?不就是這飯菜里下了功夫兒嗎?媽媽做給孩子的飯,有媽媽的溫度,有愛呢?!?/p>
齊勇發(fā)現(xiàn)這一刻的老趙像個詩人。那張滄桑的臉上,連皺紋都變得柔和起來。
“就拿這砂鍋里的湯來說吧,羊肉是特定部位的,肥瘦相宜,最適合放湯里煮著吃,不硬不柴。做羊肉,很多人是需要把肉焯水的。快??墒撬业娜馐菑脑缟暇团莸?jīng)鏊?,中間控幾次水,這樣去掉殘血的。和焯水的效果一樣。做出來的肉,味道更足。焯過的肉,再嫩,也不比冷水投過的好,接觸滾水的那一刻,外邊的肉就緊了?!?/p>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難得的是,湯里除了蘿卜和一點點鹽,其他調(diào)料,什么都不放。所有的好味道,都在羊肉里。煨肉,也是需要時間的?!?/p>
齊勇這才發(fā)現(xiàn),里邊果然沒看到大料、花椒、丁香、白芷這些常見的調(diào)料。肉,原來也能清淡地做嗎?主要是他并沒有覺得淡。
“聽著簡單吧,做起來也簡單。需要的是時間,需要的是用心。任何簡單的事情,用了心去做,都不簡單,可以上升成藝術(shù)?!?/p>
第一次,齊勇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一直信奉的速度和效率,似乎也并不是無懈可擊??墒撬钟行┖苛?,“作為一名程序員,您不是也應(yīng)該像我一樣愛上電腦,愛上編碼,愛上速度和效率嗎?”
“愛?不,我只把那個當成工作。我不希望它占領(lǐng)生活?!?/p>
這就是我和老趙的不同之處。齊勇想,可是,如果只是把工作當成工作,而不是熱愛,那就一定是對的嗎?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周圍的人,難道這些食客,和走進自助餐廳的,不是同一群嗎?或者,有的人可以放慢腳步享受生活,有的人卻在被生活裹挾著馬不停蹄奔波?那么,我是被裹挾的嗎?我不是一直享受其間嗎?
“為了填飽肚子和品味一餐食物,所得是不一樣的?!崩馅w總是那樣不急不慌。
齊勇不知不覺喝了三碗湯。好喝??墒亲屗贸龃蟀胩鞛榱艘煌霚恢雷约簳粫?,會不會等到半途就放棄。
齊勇覺得自己好像在被說服,吃飯并不單純是為了填飽肚子。一日三餐,也可以是為了生命中的此刻,值得慢慢體味。
“長壽花要開了?!表樦馅w的目光,齊勇看到了窗臺上一盆枝繁葉茂的綠植。葉子厚而潤,流光閃爍。果然枝頭挺出了細小的花苞,也就白米粒大小,像隔壁那個兩三歲小姑娘肉乎乎兒、粉嘟嘟兒的小臉。
如果不是老趙提到花,齊勇是直到吃完,也不會注意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物的。他哪有閑心思關(guān)注花呀草呀,有沒有,也不影響飯菜質(zhì)量。
老趙那些話,有些齊勇認同,有些,他想,如果說給自己的幾個同伴聽,他們一定會哄堂大笑,以為他是穿越來的。
吃吃喝喝聊聊,七點半了。老趙結(jié)賬,齊勇推開小店的門,閃過身子,讓老趙先走出來。街燈已經(jīng)點亮。老趙瞇縫著眼睛看看四周,“燈越來越亮,想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少嘍。”
齊勇忍不住接了一句,“沒有路燈,怎么走路呀?那么黑!您想看什么呀?”
“那是你沒有走過夜路,不用路燈,就有月光,有星光,有目光,夜,可不像你想得那么黑。你多久沒有看過星星月亮了?”
齊勇這才意識到,他好像很長時間沒有關(guān)注過月亮是圓是彎,星星是多是少。他連仰頭看看夜空的心思也沒起過。
齊勇看到,月亮漸圓,白亮,想必農(nóng)歷十五快到了。
老趙說:“想看得挺多呢,小蟲,鳥,燈太亮,它們躲起來了?!闭f完,他也抬頭仰望,之后跟齊勇?lián)]揮手,沿著路肩向遠處走去。
這個時候,還有晚班公交。齊勇緊趕慢趕,正好上了八路車。
下車?;丶?。開門。時鐘顯示八點五十。這讓齊勇有些懊惱,他原本算計著,晚上車輛少,可以更早些的。這下,他的計劃被打亂了。
作者簡介:齊未兒,原名李冬梅,有散文作品刊于《散文》《山花》《散文百家》等刊物。出版書籍有《秀麗的家園》《二十四節(jié)氣果蔬》等。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