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壇壇
已經是春天,北京卻突然下了大雪。窗外雪團急促下落,顯得室內更加溫和恬靜。藝術藏家洪艷霞入住這套公寓已經十年。不久前,女兒搬走獨立生活,她和先生便重新規(guī)劃設計,讓空間更貼合兩人當下的志趣。在衣食住行之間,這里還暗藏一條條非常私人的藝術觀看動線。如果把藏家之家看作一個承載著個人審美喜好的展覽現場,她首先是位“策展人”:每有朋友拜訪,她總會舒緩地導覽,娓娓道來這些藝術品背后的故事。同時,在這個空間里,她又是忠實的觀者:講述是另一種和藝術品、藝術家對話的方式,思考在發(fā)問和回答中自然生成。盡管時時刻刻與這些藏品生活在—起,但她每次抬眼望向它們時,心里卻總有新的體驗,收獲。
家中的每一件作品,都有一段故事,而作品與作品之間的搭配,亦經過細致的考量。2021年10月,她參觀克孜爾石窟,被石窟守護者們工作的辛勞和艱苦觸動?;貋砗竽钅畈煌?,巧合下,收藏到了藝術家張愛紅2000年在窟內臨摹的壁畫。這幅作品被安置在深色餐桌后的墻壁上,她特意尋來柔軟的絲織面料做桌旗,與之呼應。原石窟壁畫繪制于公元6世紀,經歷了時間、空間、繪者的三重轉譯,它與藝術家趙趙創(chuàng)作于疫情期間的布面油畫《粉色》為鄰。她有意做了這樣的呈現,讓此刻與歷史中的某刻對望。
空間改造初步完成后,她發(fā)覺家里缺少花和花器。餐桌上的水晶瓶代表西方的現代審美,于是她帶著尋找一件東方器物的心愿出發(fā)。很幸運,一尊漢代獸首銅瓶帶著緣分與她相見。與夏商周三代的青銅器相比,漢代銅器的造型更加單純、簡約,也更加服務于人本身。它們卸去莊重的印象,復歸于樸,也歸于美。這尊銅瓶在歷史的長河中,曾被一代代惜物的主人使用、愛護,散發(fā)出迷人的質感和光彩?!笆炫f”的狀態(tài)在她看來是一種強大的生命力?!八嬖诹藘汕?,但依然是當代的,甚至可以與最年輕的花朵相配。”一件來自舊石器時代的女性石雕補全了客廳的關鍵一角。她會鼓勵小心翼翼的朋友輕輕觸摸石雕鼓起的腹部?!霸迹瑤в性杏统绨莸囊馕?,總提醒我們回溯本源,其實在人類最初的歲月,美便存在?!痹趩我活伾骰椎倪@處開放區(qū)域,幾件藝術品通過各自散發(fā)的氣場交融,形成了強大的能量組合。她感覺到,當空間變得有力量,人在其中會更能沉淀思考。
書房是洪艷霞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一間獨立純粹的茶室與書房共享西曬陽光。夕陽透過皮紙會變得很柔和。坐在書房,單是看著茶室被光照亮,就會感受到平靜。她很喜歡藝術家蕭勤在20世紀60年代推動“龐圖國際藝術運動”時期的畫作,特意將他1964年的《緣生-2》掛在書房。她的哥哥是一位京劇演員,所以她從小在京劇院的后臺“混大”。而蕭勤在一次采訪中也提到,他非常喜歡中國京劇里濃厚的色彩,“這些是在西方文化中沒有的特色,因為他們不使用如此鮮艷的色彩?!被蛟S是因為很多個這樣的共情點,洪艷霞對蕭勤畫作中的“精神性空間”深感認同。她會慢慢、細細地看他的畫作。在和簡約、干凈、有深度的作品的對話過程中,她會常常覺得“挺開竅兒的”。蕭勤認為,藝術的價值是無界的,古今可通,中外可通,不需“閉門造車,夜郎自大,故步自封地摒棄一切”。但同時,他主張藝術家創(chuàng)造“有自己文化背景的獨特面目”,對自己的來龍去脈有所分析。洪艷霞對藝術品的收藏和體悟也大致符合這樣的邏輯。她對中國古代美術的興趣,在這五六年間逐漸深刻清晰。在她書房的條案上,擺著一對戰(zhàn)漢時期的玉瞞。此前在拍賣會上,她只收到其中一只?!熬褪且o自己下個決心,一定要找到另外一只。”最終,經歷很多坎坷,這一對艏終于在她手中團圓。把收藏的高古玉捧在手里時,洪艷霞既要足夠小心,又要擁有足夠的平常心。它們是古物,是古人極高審美和智慧的結晶,同時也是歷史時代變遷的記錄者。
家是主人品位與生活方式的完全映照。正如不會把自己困在某個認知窠臼里,她也不能忍受和流動的時間隔絕。她最中意這個家的一點,就是這里視線開闊,光線充足,有日出,有日落。疫情之前,她與先生每年會安排去世界各地的自然雄奇處旅行,幾個大型的國際藝術展兩人也不會缺席。但變化已經發(fā)生,她并不覺得遺憾。這三年,她去了國內很多博物館,沉浸到東方文化的來龍去脈中,為自己開了另一扇窗?!昂孟袷斋@還更大了,”她說。
玄關本是客人進門最先面對的區(qū)域,為了“別把人嚇到”,她特意選擇了小幅作品。但也因此,很多客人在告辭時,才會從其他空間的氛圍里走出,停下來仔細欣賞它們,可能還會回頭再看看客廳中同樣小尺幅的草間彌生的《雨》。或許,這也是一條有趣的觀看動線,是這個家對客人的挽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