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柔 鄧建

內(nèi)容摘要：王績是初唐時期的一位詩人，少年時胸懷大志，進入官場后卻舉步維艱，心愿難遂，最后高舉遠蹈。不平常的人生經(jīng)歷令其詩歌呈現(xiàn)出復雜的人生況味，主要有：濟世報國的宏愿與大志，壯志難酬的心酸與不甘，仕隱之間的徘徊與悵惘，返歸山野的不平與孤獨。王績的詩歌不僅展現(xiàn)了他個人不同時期的人生圖景與況味，而且將對人生圖景與況味的呈現(xiàn)，與對自然萬物的感慨、對社會人生的思考結(jié)合起來，從而形成了獨特的藝術(shù)風貌。

關(guān)鍵詞：初唐 王績 詩歌 人生況味

王績，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人，生于隋開皇九年（589）。少有大志，仁壽三年（603）入長安，謁楊素、薛道衡，被譽為“神仙童子”。大業(yè)中，舉孝悌廉潔科，授秘書省正字;不樂在朝，出為六合縣丞。因嗜酒，屢遭彈劾，解官去職。武德五年（622），待詔門下省，六年未得委用。貞觀二年（628），歸隱故里。貞觀十一年（637），復調(diào)有司;時太樂署史焦革家擅釀酒，乞為太樂丞。貞觀十三年（639），掛冠歸田。貞觀十八年（644），卒。

作為一名由隋入唐的初唐詩人，王績?yōu)槭廊怂熘脑?，一是“初唐四杰”中最為知名的王勃是他的侄孫，二是他的《野望》一詩是唐代最早的合律詩。除卻這兩點，對王績其人其詩，世人其實不太關(guān)注。但當我們考察王績的一生行跡與詩歌創(chuàng)作，就會從這位詩人起起落落的人生經(jīng)歷中品味到其詩歌的豐富內(nèi)涵。他三次入仕又三次退隱，最終在失意中勘破世事、復返自然，這一路以來復雜的人生況味與心路歷程值得我們?nèi)ゼ毤毱肺丁?/p>

一.“明經(jīng)思待詔，學劍覓封侯”——濟世報國的宏愿與大志

王績出生于一個有深厚儒學底蘊的家族。呂才《東皋子集序》載：“高祖晉穆公自南歸北，始家河汾焉。歷宋、魏迄于周、隋，六世冠冕，國史家牒詳焉?！盵1]王績家居河汾，河汾地區(qū)自北魏時期就興儒重教，而且王氏為山東舊族之一，儒學淵源深厚。王績的三兄王通是隋朝著名的大儒學家及教育家，不僅有經(jīng)典的儒學著作《中說》傳世，還成就了影響深遠的河汾之學，隋唐時代著名的文學家、政治家等多出其門。

深受良好家風熏陶的王績從小就勤奮好學，飽讀詩書，八歲便讀《春秋左氏》，熟知儒家經(jīng)典。不僅如此，王績小小年紀便“弱齡慕奇調(diào)，無事不兼修”（《晚年敘志示翟處士正師》），博聞多識。十幾歲時，曾多次西游長安。后因其兄與當時朝中重臣楊素和大文豪薛道衡交好，王績得以拜謁薛、楊二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在二位大家面前，十五歲的王績侃侃而談，才情過人，初露鋒芒，因此大受薛、楊二人贊賞，被譽為“神仙童子”。詩人年少時這番過人膽識和立業(yè)雄心，在其晚年回顧生平之作的詩句“明經(jīng)思待詔，學劍覓封侯。棄繻頻北上，懷刺幾西游”（《晚年敘志示翟處士正師》）中展露無遺。詩人習得一身才能，通曉經(jīng)義，胸懷濟世報國的宏愿與大志，希望能得到皇帝的召見，博取功名。

二.“世無鐘子期，誰知心所屬”——壯志難酬的心酸與不甘

大業(yè)十年（614），王績被朝廷任命為秘書省正字，但當時正是隋唐之際風起云涌的年代，朝堂之上充斥著權(quán)力的斗爭。王績不愿在京朝任職，求為六合縣丞，意欲遠離朝廷。此時世事動蕩，起義軍聲勢浩大，隋朝政權(quán)岌岌可危。詩人對隋朝政權(quán)的日漸衰亡有著非常清醒的認知，深知這樣的時局給他提供不了多大的發(fā)揮才能的空間，苦惱之余，日日飲酒，對政務不甚上心，因此屢次受人彈劾，只能被迫下任，“遂出所授俸錢，積之懸城門前。托以風疾，輕舟夜遁”。[2]第一次出仕就這樣以不愉快的棄歸告終。

《古意六首》組詩就是詩人在這段時期的代表作，一共六首，我們從其二、其三當中可以品味到詩人此番棄歸的心酸：“竹生大夏溪，蒼蒼富奇質(zhì)。綠葉吟風勁，翠莖犯霄密。霜霰封其柯，鹓鸞食其實。寧知軒轅后，更有伶?zhèn)惓?。刀斧俄見尋，根株坐相失。裁為十二管，吹作雄雌律。有用雖自傷，無心復招疾。不如山上草，離離保終吉?！薄皩汖敵叨?，由來宅深水。浮游五湖內(nèi)，宛轉(zhuǎn)三江里。何不深復深，輕然至溱洧。溱洧源流狹，春秋不濡軌。漁人遞往還，網(wǎng)罟相縈藟。一朝失運會，刳腸血流死。豐骨輸廟堂，鮮腴籍籩簋。棄置誰怨尤，自我招此否。馀靈寄明卜，復來欽所履。”從詩意來看，似是記述辭歸時故人追來挽留之事。詩人以翠竹、寶龜自比，詠物抒懷。生機勃勃、枝繁葉茂的大夏竹，卻因“霜霰”“鹓鸞”的侵害，阻礙了生長。這樣奇質(zhì)的竹可以用來制作上好的吹奏樂器，因為“有用”而“無心招疾”。詩人以竹的遭遇暗喻自身在仕途上所遇到的阻撓，本想大展宏圖，卻要應付有心之人的心機，無心理會卻禍從天降。這樣的情緒也延續(xù)到了緊接著的下一首詩，寶龜原本安身深水，卻因“輕然至溱洧”，稍不小心竟“刳腸血流死”，這般兇險正如其時變幻無常的官場，身處其間如履薄冰，殺身之禍的恐懼時常伴身，于是深有體會的詩人有了“不如山上草，離離保終吉”的感嘆。詩人托物言志，側(cè)面回應了此次辭官的內(nèi)心原因，這是不安處境下被迫的消極選擇，他希望能隱逸避禍，保全自身?！巴蹩兊淖罡呃硐胍彩恰灾屡_輔，恭宣大道’，但當他的理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找到生存的土壤時，道家反傳統(tǒng)的叛逆精神及保性全真、遠害全身的思想就會交互作用于他的心中，并使他走上一條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盵3]

但詩人是心有不甘的，心里那團渴望實現(xiàn)抱負的火還未熄滅，這點從《春桂問答二首》中可以窺見：“問春桂，桃李正芬華。年光隨處滿，何事獨無花?！薄按汗鸫穑喝A詎能久。風霜搖落時，獨秀君知不。”詩人以春桂自喻，以問答形式表白自己的心跡，真摯又生動，“年光隨處滿”寓隋末唐初大亂漸平、天下初定?！疤依钫胰A”疑暗指其兄王通（號文中子）的門生弟子們，王通的弟子們大多是大有作為之人，如房玄齡、魏征等皆為股肱之臣。王績也曾師從王通，但在王通的諸多弟子已然顯貴之時，王績卻遲遲未能得到重用和擢升的機會。他在這首詩中托物言志，希望自己能像春桂一樣，厚積薄發(fā)，能在適當?shù)臅r機展現(xiàn)自己。其他如“世無鐘子期，誰知心所屬”（《古意六首其一》），“赤心許君時，此意那可忘”（《古意六首其五》），“觀風欲問蒼生事，旋采童謠取次刪”（《績溪嶺》），都表明詩人的用世之志尚未泯滅。

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仕隱之間的徘徊與悵惘

武德五年（622），王績再次出仕。此時新朝建立，天下氣象大新，朝廷廣羅人才，王績得到好友薛收的舉薦，以舊臣的身份復仕于唐，待詔門下省。正是改朝換代之時，朝廷所需是有勇有謀、忠心竭力的君王輔佐者，而王績卻恰恰反之，曠達任誕，與時局格格不入。久待不詔，詩人的滿腔期待逐漸落空，唯有每日三升美酒聊以自慰。待詔六年，朝堂內(nèi)早已天翻地覆，可他卻依舊際遇不佳，漸漸有了退隱之心。奉詔進京多年，功名未得，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蓄積已久，亟待宣泄。從“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在京思故園見鄉(xiāng)人遂以為問》）中可窺得其盼望回鄉(xiāng)之深情切意，“適逢鄉(xiāng)人勸歸，桑梓故里之情，雖千里而難斷，歸耕幽隱之意，與時移而彌堅?！盵2]彼時又因為其兄王凝得罪權(quán)貴，王績極有可能受到牽連，于是舉目無親、前途渺茫的詩人便不再力圖仕進，借口足疾罷官回鄉(xiāng)。

王績在貞觀二年（628）辭官后便結(jié)廬北渚，以琴酒自樂，過著倨傲不恭的生活。試看其《初春》：“前旦出園游，林華都未有。今朝下堂來，池冰開已久。雪被南軒梅，風催北庭柳。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边@是王績罷歸不久后所作的一首詩。正是春日好光景，雪化花開，一片生機，詩人喜出望外，馬上呼妻喚妾來共賞梅放柳黃之春景，如此閑情雅致，詩人歸鄉(xiāng)心情之舒暢可見一斑。此后十余年的隱士生活，有“無人堪作伴，歲晚獨悠哉”（《黃頰山》）的悠然，有“青溪歸路直，乘月夜歌還”（《夜還東溪》）的恣意，詩人追崇魏晉隱士不羈和風雅的生活方式，過得怡然自得。

胸懷宏愿與大志的王績在兩經(jīng)宦海浮沉之后，心里非常清楚自己與官場的格格不入，有“位大招譏嫌，祿極生禍殃”（《贈梁公》）的官場感悟，失望之極，不堪其苦，少年時期渴望大展宏圖的熱情之火早已被現(xiàn)實澆滅。他于貞觀十一年（637）最后一次出仕，實乃為酒而仕，因當時的太樂署史焦革擅長釀酒，他心念美酒而乞為太樂丞。焦革夫婦去世后，他便不再出仕。

詩人反復徘徊于仕與隱之間，在不適與不甘中動搖和抉擇，始終壯志難酬，滿腹悵惘。“他在外表的閑適平淡與內(nèi)心的寂寞矛盾之間反映了一種復雜而深刻的內(nèi)容。”[4]反反復復，總無出路，詩人心底的濟世情懷從未真正放下;最終歸隱田園，實在是在做了幾次努力卻毫無結(jié)果之后的無奈之舉。

四.“嘆息聊自思，此生豈我情”——返歸山野的不平與孤獨

貞觀十三年（639），王績結(jié)束了最后一次的出仕經(jīng)歷之后，掛冠歸田，“置酒燒枯葉，披書坐落花”（《策杖尋隱士》），“平生唯酒樂，作性不能無”（《田家三首其三》），“浮生知幾日，無狀逐空名。不如多釀酒，時向竹林傾”（《獨酌》），這些詩句是其歸隱生活的真實寫照。詩人一生沒有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酬志之路，暮年在山林田野和詩酒風月中獲得了精神支撐。醉是詩人的常態(tài)，“這種外寓于酒、內(nèi)寄于情的沉醉生活方式，極大地促進了王績的文學創(chuàng)作?！盵5]詩人喝醉后便題詩作賦，“春來日漸長，醉客喜年光。稍覺池亭好，偏宜酒甕香”（《初春》）、“倚爐便得睡，橫甕足堪眠”（《過酒家五首》）是詩人“醉后無節(jié)”的寫照。以“酒”為題材的詩作還有《題酒家壁》《醉后》《看釀酒》《嘗春酒》等。

但是這種快樂顯然是難以持久的，酒醒之時，一腔心事難以釋懷，滿腹不平傾瀉于筆端：“萋萋結(jié)綠枝，曄曄垂朱英。?？至懵督?，不得全其生。嘆息聊自思，此生豈我情。昔我未生時，誰者令我萌?！边@首《石竹詠》是詩人發(fā)出的憂生之嘆，人生在世萬般艱難，朝不保夕，在縱酒放歌的背后是詩人深感人生虛度的孤獨和渴求知音的無奈，“王績還是難以完全拋棄自少年時代就扎根內(nèi)心的濟世情懷，仍因為仕途偃蹇而恨恨不已?！盵6]這種不平與失落之情還可以在他的其他詩歌中找到印證，如“自有居常樂，誰知我世憂”（《晚年敘志示翟處士正師》），從中可以窺見他對自己青年時代追逐理想?yún)s一次次落空的經(jīng)歷還是耿耿于懷，只能靠暫時的酣暢來試圖麻醉自己，發(fā)泄憤懣難平的情緒。

詩人的政治熱情被殘酷的現(xiàn)實一次次撲滅，晚年時的作品已然少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fā)，內(nèi)心的不平與孤獨之感時常交織在一起，“當這種隱居的孤獨積累到一定階段，平淡逍遙便會退后，而代之以人生虛度、世無知音之感。”[7]也許在醉酒之后的狀態(tài)里，才有一片屬于詩人的理想的精神樂園。

綜觀王績的一生，他的仕途充滿了坎坷，三仕三隱，政治上的成績并不突出，少年時期的詩人心存高遠，渴望有一番作為，卻不愿曲意逢迎，高官厚祿一旦與自由和本心發(fā)生沖突，他便不愿規(guī)行矩步、接受束縛，轉(zhuǎn)而退隱于與世無爭的山野間，沉醉于詩酒之中，終究是追隨自己的本性走完了一生。雖然留存的作品數(shù)量不多，總共只有五十余首，但王績的詩歌是可圈可點的，不僅展現(xiàn)了他個人不同時期的人生圖景與況味，而且將對人生圖景與況味的呈現(xiàn)，與對自然萬物的感慨、對社會人生的思考結(jié)合起來，從而形成了獨特的藝術(shù)風貌。

另外，王績詩歌的語言之巧妙、意境之高遠也是我們在品讀時可以真切感受到的。王績詩歌的語言獨樹一幟，在同時代辭藻巧艷的一眾作品中顯得清新脫俗，他不刻意雕琢詞句，但是語言卻能簡單不失深度，質(zhì)樸不落俗套，如“風鳴靜夜琴，月照芳春酒”（《山中敘志》）、“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贈程處士》），將萬物各適其性的靈動和諧展現(xiàn)出來，詩意盎然。他也很善于營造意境，如“促軫乘明月，抽弦對白云”（《山夜調(diào)琴》）、“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秋夜喜遇王處士》）、“雪避南軒梅，風吹北庭柳”（《初春》）等詩句都將物我一體的意境之美充分凸顯了出來?？傊?，在詩人的筆下，淺顯自然的語言和引人入勝的意境互不沖突，反而相輔相成，有一番獨特的風采。其作品獨到的藝術(shù)之美和豐富的內(nèi)在意涵，值得我們?nèi)ゼ毿钠肺?、深入解讀。

站在兩朝更迭的轉(zhuǎn)折點，王績可謂是承上啟下之人，給尚未迎來繁盛期的初唐詩壇帶來了全新的氣象。清代著名詩論家翁方綱說：“王無功以真率疏淺之格入初唐諸家中，如鸞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盵8]此外，在五言律詩還處在摸索和醞釀階段的初唐，王績已經(jīng)高舉旗幟走在了時代前列，其《野望》一詩是現(xiàn)存唐詩中最早的合律詩。據(jù)此，王績實乃五言律詩的奠基人。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評價道：“王無功，隋人，入唐，隱節(jié)既高，詩律又盛，蓋王、楊、盧、駱之濫觴，陳、杜、沈、宋之先鞭也，而人罕知之，況文中子之道德乎？乃知名亦有幸不幸，古云蓋棺事乃定，若此者，千年尤未定也?！盵9]不過，基于科學的、辯證的文學史觀，我們在高度評價王績?yōu)樘圃姲l(fā)展所做出的突出貢獻的同時，也應注意到其詩歌的不足之處，比如其詩歌風格較為單一，在人才迭出的唐詩長河中，他所激起的水花確實相對較小。雖則如此，我們絕不能忽視這股初唐無與倫比的涓涓清流，在他之后，是滾滾而來的盛唐后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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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翁方綱.石洲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3.

[9]楊慎.升庵詩話補遺二冊[M].叢書集成初編本.

基金項目：廣東省本科高校教學質(zhì)量與教學改革工程建設(shè)項目-特色專業(yè)“漢語言文學”（粵教高函〔2020〕19號）、省級一流專業(yè)建設(shè)點“漢語言文學”（教高廳函〔2021〕7號）。

（作者單位：廣東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