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勤
他突然覺得特別委屈,心里有些說不清楚的憋屈。媽,我就想吃碗漿水面,他帶著哭腔說。
她蒼老的聲音問他,沒有漿水了,你還回來嗎?母親的聲音有點小心翼翼,又有點不安。此刻出租車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他抬眼看看,是紅燈。窗外閃閃爍爍的霓虹燈,照到他的臉上,斑斑駁駁一片模糊。他聽著母親還在說村里的水被污染的事,腦子里卻是空白。
這一天終于過去了。
關(guān)掉電腦,從辦公桌前站起來的時候,王寧感到腦袋昏沉,思緒混亂,全身異常沉重。他這才意識到今天一直在工作,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
出了公司大門,王寧和同事離開了辦公大樓。他獨自去等平常坐的28路公交車。這趟車大約十分鐘一趟,坐上五站,就可以到家。今天他剛到車站,車就來了,還有座位。他坐上去,心里有點慶幸。
今天,王寧的生活和往常完全一樣,坐在格子間里那個有他名字的位置上,對著電腦改方案、編程序,間或出去上個廁所,回來的時候在茶水間倒一杯免費的速溶咖啡,接著坐下來對著電腦改改寫寫。他對自己的工作說不上喜歡,也不怎么討厭。他沒有別的技能,除了繼續(xù)做這個已經(jīng)做了八年的程序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
他對同事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憐憫的感覺,不只憐憫那些碌碌無為、精神空虛的同事,連同他自己也是他憐憫的對象。他打心眼里厭惡眼前的這一群人,雖然他偶爾也會和他們嘻嘻哈哈,東拉西扯幾句,甚至在一些事情上說上幾句心里話,但剛剛說完,他就在心里鄙視自己,怎么墮落到了這種地步?不是自視甚高,他是不能接受自己和同事說笑時那種獻(xiàn)媚的心態(tài)。
不管怎么說,這一天總算是過去了。他現(xiàn)在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昏沉的大腦不再那么難受。
半年前,他搬到了蓮花街的一棟商住兩用公寓樓里,公寓樓臨街的一層是商鋪,二樓以上才是住戶,住戶的單元門背街而開。公交車站在大樓的左手邊上,王寧回家時必須經(jīng)過沿街的一溜商鋪。
蓮花街是新市區(qū)的商業(yè)一條街,道路兩邊都是寫字樓、商場,沿街是餐館、銀行、服裝專賣店、手機賣場、咖啡館等,說來也奇怪,王寧搬來也有小半年了,卻沒有逛過蓮花街上的那些店鋪,就是商住樓下的,也沒有去轉(zhuǎn)過。他熟悉的是美團網(wǎng)上的外賣,哪家好吃還便宜。
王寧神思恍惚,公共汽車還沒有開到他往常下車的地方,就提前下車了。車已經(jīng)開走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下錯了站。起初他有點生自己的氣,繼而想想,走走路也好,反正也不是很遠(yuǎn)。雖在這附近住了半年,很多地方他都沒有來過,也很少散步,手機的微信運動步數(shù),每天都不超過二千步,那還是在辦公室里走出來的。
沿著公交車駛?cè)サ姆较颍咴诮值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沿街是一家一家小商鋪,門頭不大,門口擺著壇子里種植的綠色植物,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開在角落里,小而美,就連商鋪招牌都很文藝:一巧茶坊、玖陶坊、美食生活館什么的,比他住的那條蓮花街環(huán)境要漂亮和舒適得多。
街邊的車道和人行道之間,長著茂密的細(xì)長葉子的樹木,對于植物和樹種,王寧叫不上名字,可這并不妨礙此刻他享受這濃濃的樹影。一陣小風(fēng)吹過,下午的陽光透過茂盛的樹木,在地上形成跳躍的斑點。這樣的時刻,王寧困乏的身體好像也沒有剛才那么難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前面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身穿寶藍(lán)色的長裙,沿著街邊的樹木,輕盈地走著。
這是一個長發(fā)的女子,她的頭發(fā)在陽光照射下顯出柔和的板栗色,頭發(fā)在腦后披散著大波浪,隨著她的腳步,大波浪的頭發(fā)一聳一聳,飄蕩起來。偶爾露出的脖頸細(xì)膩而潔白,不寬的肩胛,顯得苗條而靈動。她每走一步,下擺寬大的藍(lán)裙子都要鼓蕩起來,使她看起來就像一個“藍(lán)色的夢幻”。
這個女子,還有這條大街,讓王寧不再感覺那么疲憊和混沌。街道和這藍(lán)色的女子都顯得那么新奇而美好。他走在她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暗自思忖,應(yīng)該大膽走上前去,跟她攀談一下,下錯了公交站,看來老天是另有安排,古語不是也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嗎?這幾年一個人在這個城市的單身生活已經(jīng)讓他過夠了。如果能和眼前這個有著藍(lán)色夢幻氣質(zhì)的女子談場戀愛,那該有多好啊!
女子似乎感覺到有人跟著她。她突然停下了腳步,似乎要回頭。王寧有點緊張,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去,假裝站下,看街上的櫥窗。等他再轉(zhuǎn)過身來,那個女子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王寧不由自主緊走幾步趕上,剛才干嗎不迎上去,錯失了一個搭訕的好機會。好像是有意讓他追上似的,“藍(lán)色夢幻”放慢了腳步,不時地側(cè)一點點身,有好幾次都像是要轉(zhuǎn)過來,但她只是用手撫弄了一下裙擺,好像知道有人跟著她,接著又朝前走去。
就在王寧胡思亂想的時候,“藍(lán)色夢幻”拐了個彎。商鋪不見了,樹木消失了,“藍(lán)色夢幻”走到一棟大樓的背面,向著一個朱紅色雙扇的單元門走去。單元門前有一個花池,里面長著一些高高低低的植物,開著一些紫紅色的花,路面鋪著暗紅色巴掌大的方形磚,王寧不禁想著剛才走過的那條有著浪漫情調(diào)的街道,還有高樓門前的花池,以及紅色的地磚,都比自己住的那個街道和公寓好看和舒適,尚若自己住在這里,那該多好!更何況,這里還有可能接近“藍(lán)色夢幻”的機緣,或許是想到這一點,比起他自己住的那條街,這條街道對他更有吸引力,他在心里不由感嘆,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在他恍惚的時候,“藍(lán)色夢幻”又放慢了腳步。王寧覺著她是在向他發(fā)出邀請,于是甩開大步,趕了上去?!八{(lán)色夢幻”走進(jìn)了住宅的單元大門,就在她消失在門口的一瞬間,王寧看見“藍(lán)色夢幻”似乎還回頭,朝他笑了一下,仿佛是在召喚他,然后她就不見了。
王寧遲疑了一下,隨即跟著追了上去。在電梯門口,剛好遇見電梯閉合的一瞬間。王寧看著電梯上行,錯失了和“藍(lán)色夢幻”共處在一方小空間的機緣,心里有點失落。他看著電梯在上行,又有點放松,自己畢竟不是能說會道之人,真的共處在一個狹窄的空間里,要怎么攀談呢,跟了人家一路,總不能直接說:我喜歡你吧。王寧覺得自己是個羞怯的人,太直接的話,也說不出口啊。是接著跟上去呢,還是就此回家呢,猶豫片刻,王寧覺著這個通道、電梯雖然是陌生的,但卻給他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就好像第一次去一個地方旅游,看著那些景致,雖然陌生,可又有種在別的什么地方見過的感覺。今天下午,他都恍恍惚惚的,美麗的街道、漂亮的藍(lán)裙子、優(yōu)雅的背影,此刻好像都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下意識地上了電梯,按下了11樓的按鈕。電梯上行得很慢,晃晃悠悠的好一會才到。
電梯門還沒有完全打開,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跑進(jìn)來,后面是一個女人高亢的聲音:慢點跑,波波,等電梯停穩(wěn)了再進(jìn)去!王寧跨出電梯,迎面竟然是“藍(lán)色夢幻”。裙子還是那條裙子,只是人變了,準(zhǔn)確地說是臉變了,其實也不是臉變了,是王寧一直沒有看見她的臉。現(xiàn)在他才看清她的臉。那是一張嘴角向下、法令紋很重的臉,眼睛呈凌厲的三角形。此刻她一手提著一袋垃圾、一手領(lǐng)著個小男孩準(zhǔn)備進(jìn)電梯。小男孩奶聲奶氣地說,叔叔好。女人看了他一眼,用十分平靜的聲音對他說:下班啦!
王寧有點懵,他張了張口,本來想說,怎么是你,但很快把話咽了下去,噢,下班了……
電梯已經(jīng)在他身后閉合,王寧還沒有緩過神來。他舉起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那個藍(lán)裙子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女鄰居。也就是說,現(xiàn)在他正在自己家的門前,剛才走過的街道,是他住著的公寓樓前面的街道,只是他完全沒有認(rèn)出來。
他當(dāng)然是認(rèn)識女鄰居的,他曾經(jīng)還因為她家的小男孩拿鑰匙劃他的防盜門交涉過,當(dāng)時她很不以為然,說小孩子不懂事,劃著玩,也不是什么大事,叫他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計較。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三角眼翻著,嘴角一撇,很不經(jīng)意的樣子,這讓王寧覺得很討厭。他有點遲疑地向前走了幾步,他看見了自己的房門,居然有點陌生,但大門上被小男孩劃的小鳥圖案還在。一只小鳥,撲棱著翅膀,要飛的樣子,雖然不是很像,但神態(tài)有了。確定是他住的房子。他走過去,站在自己的房門前,又熟悉又陌生,很奇怪的感覺。他的頭腦發(fā)昏,機械地把鑰匙塞進(jìn)房門的鎖孔里,輕輕一轉(zhuǎn),咔嗒一聲,門開了。他轉(zhuǎn)過身來,又看了看閉合的電梯門,才進(jìn)到房間里。
這套房采光不好,當(dāng)初也由于這個原因,價格便宜了好多。此刻光線已經(jīng)暗下去,房間里一片朦朧,站在玄關(guān)前的陰影里,王寧覺得黑暗吞噬了自己,他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沒有開燈,他放下背包,換了拖鞋,走到沙發(fā)跟前,一屁股坐下來,身體陷在柔軟的沙發(fā)里,兩臂垂下來,耷拉在身體兩側(cè),睜著眼睛看著面前籠罩在陰影中的家具。它們陰郁地待在那里,造成了一種沉默的氣氛。
今天自己怎么了,魔怔了嗎?此時,孤獨的感覺又摻雜著一點別的情緒彌漫起來。自己居然會跟蹤女鄰居回家,而且還沒有認(rèn)出來。那些街道、那些門臉怎么一點都沒有印象,自己居然還對所謂的“藍(lán)色夢幻”心馳神往。他的心里有點羞恥和難堪。那個女人一直是自己討厭的類型?。∷挥筛袊@,今天下午的這一切,太吊詭了。也許是因為一整天都是一個人,因為白天在工作沒有感到不適,只是現(xiàn)在回到家里,這種孤獨的感覺才突然強烈起來,好像身體和情緒被懸置在半空中——上下無著。
他擰亮了臺燈,拿起一本雜志翻閱,翻來翻去,也并沒有看進(jìn)去,而且這更加劇了他的煩躁。燈光只會讓他更清醒和難堪,因為燈光使他看見一件件被塞得滿滿的滲透著焦慮、失望和孤獨的家具。
于是,他熄滅了臺燈。他驚訝地注意到,黑暗讓他放松,仿佛那些椅子、桌子、書到這時候為止一直和他一起等待。他讓它們消失在黑暗中,這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他的憂慮。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沮喪,不論如何,家具只是家具,把自己的感情賦予這些東西是多么荒唐。這樣想著,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好像沒有那么焦慮了。
他坐在黑暗中。幾年前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誰都不認(rèn)識,租了房子住,常常也是一個人??墒悄菚r候,他知道幾個小時后會見到另外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而今天他已經(jīng)一個人待了整整一天。今天是周五,明天,還有后天,周一上午才會見到其他人。這么長時間都要一個人待著,這才突然覺得孤獨難以忍受。這么長時間都要一個人度過。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殘缺的、不完整的,應(yīng)該給自己找個伴,哪怕只是說說話的一個伴。
給誰打個電話呢?劉敏嗎?劉敏好像喜歡他。有時候她來找他,睡上一覺,或者睡上幾覺。他內(nèi)心沒有和她結(jié)婚的打算。她好像也沒想嫁給他的意思。知道她的想法時,他心里有點竊喜又有點失落,說到底,他和她一樣的自私。有時候她也會做出他女朋友的樣子,給他洗洗衣服、收拾一下房間什么的,但那也是偶爾為之的事情,更多的時候,她掌握著分寸,好像她來就是為了和他睡,睡完即走,從不拖泥帶水。她有一種聰明,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就這樣最好,什么都說破了,反而不好相處。偶爾她也會給他打個電話,瞎扯幾句感情的話,當(dāng)他要當(dāng)真的時候,她會嘲笑他的“鄉(xiāng)氣”,她一直都說他是一個“鄉(xiāng)氣”很重的人。
其實她的出生地比他還偏遠(yuǎn),在廣西的深山里,可她來到這個城市比他早了七年,從外表看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是出生在山里的廣西人,她常常覺得自己比他更像個城里人。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城里人。
他知道她內(nèi)心那些關(guān)于“鄉(xiāng)氣”的想法,對此他從不發(fā)表意見,就像他憐憫他的同事一樣,他也憐憫劉敏,可是每次她來,他還是表現(xiàn)出很欣喜的樣子。在他內(nèi)心深處,比起她,他更憐憫他自己。
他在腦子里盤算了一圈,一個一個名字劃過去,把劉敏的電話找出來,最后還是沒有撥出去。他實在想不出,現(xiàn)在能給誰打個電話。
無論是誰打來電話,就只是聊聊也好啊,他心里祈禱有人能給他打個電話。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一直過了半個小時也沒有電話進(jìn)來。
他坐在黑暗中,心里充滿了懊惱和羞愧??墒歉屗呃⒌氖?,他還是感覺孤單。他看看放在身旁小桌子上的手機,一直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響起來。
他試著安慰自己,一個人獨處也很好,可是心里也知道時間很難捱,只有干點什么,才能填滿空缺和不完整。
房間里越來越暗,也有點餓了,要不出去走走吧,看看門前那條街,有什么吃的可以填飽肚子。自從來到這個城市,就很少吃到家鄉(xiāng)口味了,加班的時候點外賣,他吃得最多的是煲仔飯,有菜有飯,吃飽即可,哪里還顧得上味道。今天他想下去找找,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勾起食欲的吃食。
換了一件灰色純棉T恤衫,拿了錢包,天色暗下來了,單元門口匆匆進(jìn)來的人差一點把他撞倒,他看見花池里的草木,已經(jīng)變成了影影綽綽的一團黑色陰影,那邊有幾個帶孩子的老人,閑坐著說話,三四個小孩在地上跑來跑去,聽不清楚說的什么,夾雜著笑聲。
這場景讓他無端有些惆悵。
傍晚時分,村里最熱鬧的就是場院。幾個老頭坐在那里抽著煙袋,叫孩子回家吃飯的父母、閑扯篇的老人、打情罵俏的青年男女,這些人都在場院里一棵大樹下遇見了,這里是一個小小的舞臺,此刻就是一天的高潮。喜歡爬樹的他,經(jīng)常扯爛了衣服,躲在大樹背后,母親一開始找不見他,扯著嗓子喊他的名字,他瑟縮著身子,恨不得鉆到樹洞里,讓她永遠(yuǎn)找不到他,再也不能扯他的耳朵、打他,但其實每一次總還是被母親揪著耳朵提溜回家了。
唉,今年還是春節(jié)時回的家,原本想五一假期回去呢,可是公司有事情要加班,沒有回成,打電話給母親,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健朗,她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要注意休息……他現(xiàn)在想讓她打他,她也打不動了。她六十多歲,聲音也還洪亮,身體卻縮得像一張紙片似的單薄,每次回家看她,都擔(dān)心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刮跑。
從公寓樓后面拐出來,一下亮堂了,像換了個天地,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靠近路口的火鍋店里燈火通明,王寧看見一桌一桌的人,男女老少都在熱氣騰騰地涮著菜肴,說著、笑著、吃著、喝著,隔著巨大的玻璃窗,像看一幕啞劇,有種莫名其妙的荒誕感。王寧想著此刻吃著飯的這些人有沒有一刻也會感到孤獨,他們真像表面那么快樂嗎?他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
路兩邊樓宇上的廣告牌五顏六色地閃爍著,他抬頭看看,視線的上面還是樓,再上面是暗紅色的灰蒙蒙的夜空。
道路兩旁是擺滿了攤子的熱鬧夜市,來來往往都是人,好像只有王寧是毫無目的地漫步走著。他覺得那些往來的人的面孔好像個個都非常渺小,就連那些擦身而過的人的面孔,也覺得仿佛離自己很遠(yuǎn)似的,踏在腳下的大地好像突然長起一丈多高。他雖然聽到了喧嘩的人聲,但是和深井里傳來的一樣。人的聲音是人的聲音,自己的心情是自己的心情,好像這兩者是互不相干似的,沒有一樣事情能讓他關(guān)心。他雖然走過圍著一大群人看兩個年輕人喝多了打架的攤位,但覺得自己仿佛是只身走在蕭索的荒野,沒有一樣情景能引起他的注意。走著走著,王寧自己也有點害怕起來,懷疑自己神經(jīng)錯亂,失去了理智,說不定要發(fā)瘋。他越想越怕,不由得停住腳步。這時候有人沖著他喊:來一籠水煎包吧,剛出鍋的水煎包。
鄉(xiāng)下夏天的夜晚,天是一下子黑起來的。剛開始黑得徹底,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周圍才變得明亮起來,莊稼、樹木忽然像是變遠(yuǎn)了,一群小孩子在踢毽子,有的在跳繩,還有的時候大家一起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一個敏捷的男孩子當(dāng)“老鷹”,王寧當(dāng)“母雞”,帶著一群“小雞”,每次兇猛的“老鷹”張牙舞爪地向小雞撲來,他這只機靈的“母雞”連忙扇動翅膀,發(fā)出信號。“小雞”們一見到信號,就急忙蹲下身來,緊緊地拉住前面人的衣服,生怕被老鷹捉去。老鷹一會兒向左撲,一會兒向右撲,經(jīng)常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要是遇上二蛋當(dāng)老鷹,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假裝往王寧的左邊跑,王寧去擋,可他一撤身,從王寧的右邊竄了過去,抓住了好幾只“小雞”。過不了多久,又有幾只“小雞”被他抓住了……
一年沒有見著二蛋了,上次見面還是去年春節(jié)回家時,他成了棉花種植大戶,整天開著皮卡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當(dāng)年二蛋個頭小,身體單薄,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鼻子下面時長吊著兩串鼻涕,總讓人擔(dān)心要掉到嘴里,也總是在將掉未掉時,聽見他吸溜一聲,鼻涕就看不見了。
二蛋的孩子也到了當(dāng)年他拖著鼻涕到處瘋跑著的年齡。去年回家,同學(xué)在鎮(zhèn)上的“匯賓樓”聚會,王寧還拿這個開玩笑,挨了二蛋一拳。二蛋現(xiàn)在長得高大壯實,一點也看不出小時候的樣子了,倒是他自己,常加班熬夜,吃外賣,又不鍛煉身體,走一點路就氣喘。同學(xué)還沒有到齊時,二蛋要和他掰手腕,王寧推說掰不過他,直接認(rèn)輸,二蛋不依,一定要比試一下。王寧知道,二蛋是要找回童年的面子。小時候二蛋又瘦又矮,還拖著二道鼻涕蟲,王寧一指頭就把他推翻在地,誰都不帶他玩,那時候掰手勁、打架,二蛋哪是他王寧的對手??!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在城市生活的王寧身體單薄消瘦,時間像是在變戲法,硬是把他倆換了個。
一輛帕薩特開著大燈快速地迎面開過來,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汽車惡作劇般地緊挨著他飛奔過去,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去,身后一對穿著時髦的年輕情侶也側(cè)過身去,用陜西方言罵了一句什么,他沒有聽懂,他是接著路燈和店面玻璃窗投射過來的光,看見男子厭惡的表情,確定他是在罵開帕薩特的人。他又往前走了過去,眼前的幾家飯館都沒有勾起他的食欲。
夏天的夜晚,到處是蟲鳴,空氣中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和花草的清香,月亮升起來了,遠(yuǎn)處有一兩聲狗叫,村莊仿佛變得遼闊起來,有時候他們玩捉迷藏,一群孩子跑著鬧著藏起來,留一個孩子來尋找他們。王寧記得有次他跑到一處偏僻的地方,藏到村口廢棄的豬圈里的草垛后面。開始他還有點得意,這個地方又隱蔽又遠(yuǎn),二蛋可能找不到他。后來真的好久也沒有人來找他,他開始恐慌害怕起來,他在月光下呼叫,還是沒有人來找他,卻叫出遠(yuǎn)處一陣此起彼伏的狗吠。那是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孤單,后來他是一個人哭著回家的。
有多久沒有掉過眼淚了?他已經(jīng)快要忘記了還有哭泣這樣一件事,最后一次掉淚是前年父親去世,他回家奔喪。他回來晚了,沒有見父親最后一面。他被人帶到靈堂時,看見母親坐在那里,像一截木頭,她單薄的身體,間或輕微地抖一下,有人給她說話,她抬眼像是醒了一樣,點點頭。他是在父親下葬以后流淚的。黃昏,母親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些父親臨走之前的瑣事,房間里沒有開燈,家具森然,他是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是一個沒有父親的人了。如果母親也不在了,那他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那一刻他有點恐慌和無助。他握著母親干瘦的手,流下淚來。那時候他下決心要在城市里買房子,把母親接過來住。可是現(xiàn)在幾年過去了,買房子的錢遙遙無期。說起來一個月七千塊,可是除去房租、吃飯、買煙、打車、電話費,一個月下來,也不剩多少了。每過兩三個月他都要給母親打點錢。每次給家里打電話,媽媽都要叮嚀他,一個人在外面,要吃好飯,不要給她打錢了,她一個老太太花不了多少。
老人身體還算硬朗,快要七十歲了,還可以自己搟面條自己做漿水。
他剛工作的那一年,工資低,他買了一個電炒鍋,也想過自己做飯,市場上的蔬菜都蔫頭耷腦,完全不像他家鄉(xiāng)的蔬菜,像另一個物種。那年大旱,春天的風(fēng)刮得人臉疼,兩個月沒有下一滴雨。早上出門前打了油的皮鞋,下午回來時,鞋面上就有一層薄薄的灰塵。白色的襯衣只能穿一天,領(lǐng)子就臟了。他學(xué)著同事的樣,買了幾件灰色的T恤,換著穿,也和他們一樣學(xué)會了在美團上訂餐。
小時候的夏天,是用一碗漿水面宣布開始的。在村子里瘋跑了一上午,回家喝上一口清香漿水,生津止渴,再來碗順滑爽口的漿水面,消去一身的燥熱,四肢都舒展了。母親做的漿水面百搭,怎么吃都好吃,漿水面配虎皮辣子,細(xì)長的面條裹挾著青椒,而青椒又為面條增添甜、酸、辣的口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漿水面配炒韭苔,微沖的辛味充盈口腔,沒有肉也是極好的;漿水面配臘肉,咸鮮適中,色澤靚麗,讓人食欲倍增,同樣順滑的口感,簡直一場優(yōu)雅的舌尖華爾茲;漿水面配豬蹄,一個極清爽,一個極油膩,在口中暗暗的較勁中互相妥協(xié),合二為一……
想到漿水面,不由口內(nèi)生津,王寧不由咽了咽嗓子,心里涌起了強烈的想吃一碗漿水面的欲望。
這幾年在外面,也吃過飯館里的漿水面,不是面軟,沒有嚼勁,就是漿水的味道不對,總之都不如母親做的勁道、夠味。
站在街上看著玻璃窗內(nèi)吃飯的人,此刻有點饑餓的王寧特別想吃一碗母親做的漿水面。
抬眼看看,街邊有閃爍著翻墻火鍋、韓國燒烤、川老坎火鍋、沸騰魚等等的招牌,對這個西北的省會城市來說漿水面太小了,一碗賣不上幾個錢,吃的人也很少吧,不值得為此開一個店。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吃過漿水面了?在這個城市里王寧吃得更多的是快餐,什么鹵肉飯、煲仔飯、米線、米粉等等,它們快捷、便宜??墒乾F(xiàn)在王寧就是想吃一碗漿水面,這個欲望說來就來,氣勢洶洶,不容置疑。今天一直郁郁寡歡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委屈突然有了一個去處,那就是吃上一碗媽媽做的漿水面。
這個想法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變得異常強烈,一刻也不能耽誤,他就想吃一碗母親做的地地道道的漿水面。漿水面。漿水面。這個小時候經(jīng)常吃的飯食,此刻好像有了其他意義。
不到十分鐘,他就在手機上訂了兩個小時以后的高鐵票??吹健百徠背晒Α边@四個字,他興奮得手有點抖,算上倒車回村里的時間,怎么著明天上午八點都可以到家了。
回到公寓樓,收拾行李。他不再關(guān)注房間里的燈光、家具和窗外的廣告招商牌。仿佛這里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只剩下回家看母親。只剩下漿水面。拿了一個小包裝了兩件衣服,再把給母親買的羅布麻茶帶上,沒有多停留一分鐘,他就出門。坐到去火車站的出租車?yán)铮€在興奮中。他想到應(yīng)該給母親打個電話,讓她知道他要回家看她了。
電話響了半天,她才接的。她已經(jīng)睡下了,她習(xí)慣了早睡,沒有想到這么晚了,他還會給她打電話。聽他說完,她說沒有漿水了。今天她洗刷了泡漿水的大缸,不知道是村子里的水有些變質(zhì)了,還是菜的農(nóng)藥打多了,家里泡的一缸漿水都壞了,上面起了一層厚厚的白毛,里面的菜葉子也都變得稀爛,漿水渾濁,氣味難聞,所以她倒掉壞了的漿水,刷洗了大缸。
怎么會這樣呢?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