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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的眼睛

2022-05-27 04:39謝松良
參花·青春文學(xué)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春花小王吉他

“阿榮,曬太陽啦!”

是同一條胡同的王叔。他叫我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思緒似夢非夢,沉浸在過去的美好世界里,打了個哆嗦才清醒過來。“嗯。”我遲疑了,問,“王叔,有事嗎?”

王叔嘆了口氣,說,“阿榮,昨天你爸為了幾毛錢,跟修鞋的后生吵起來,還動了手,他能是年輕人的對手嗎?等我們幾個過去,那人早走了。我就不明白了,為啥要為幾毛錢打架?你爸說,是家里太需要錢了。你看你,年紀(jì)老大不小了,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你總得想辦法生活,自己養(yǎng)活自己,要是哪天你爸閉了眼睛,誰來養(yǎng)你呢?”

一個脾氣溫和的人,從來沒有和別人打過架或發(fā)生口角,老來卻與人打架,我爸這是背負(fù)了多大的精神包袱和生活壓力,我默然無語。

“要不,你跟‘楊半仙’學(xué)算命看風(fēng)水,現(xiàn)在好多盲人都吃這一碗飯。你看,我人都給你帶來了?!蓖跏逋屏送莆?,接著說,“這是一條不錯的生財之道。這是鎮(zhèn)里有名的楊半仙,快叫楊師傅!”

是楊半仙?

我們鎮(zhèn)上,有好幾位擺地攤算命的,楊半仙算是其中的杰出代表,這些年,他可沒少賺錢,家里修了樓房,還娶了漂亮媳婦。

楊半仙道:“你王叔非拉我到你家一趟,要我收你做徒弟。都是街坊,你愿意跟我學(xué),我盡心帶,教你賺錢的門路,不愿學(xué),也不強(qiáng)人所難。但人總要有養(yǎng)活自己的一技之長,不能當(dāng)窩囊廢。”楊半仙這次沒有賣弄嘴皮子,講的全是實(shí)理兒??晌矣衷趺茨軌蜃瞿??

我搖搖頭。王大叔和楊半仙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了一聲,失望地走了。

我憋著一股氣。

“兒子,出去走走吧????”

我聽出了他的小心翼翼,一股無名火頓起,吼道:“走什么走,我現(xiàn)在都成這樣了,除了在家閑著,在床上躺著,還有什么用?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死了?!?/p>

隔了很久,聽到我爸幽幽地說道,“你心高氣傲,不想學(xué)算命,不學(xué)就不學(xué)吧,只要爹有一口氣在,就養(yǎng)著你。你別老是悶著,越是悶聲不響,爹心里越是難受?!?/p>

思緒翻滾。

卻又不想多言。

只應(yīng)了一聲:“嗯?!?/p>

我慢慢走出家門,在爸的提示下,撫摸著以前熟悉的景物,一陣悲傷。

我爸到一處便講一處:“這池邊的柳樹已吐出嫩嫩的芽兒,幾只燕子在上面飛……”

我仿佛聽到了熟悉的小提琴的曲子,真切地看見一只只燕子在琴聲的伴奏下展翅飛翔。忽然,我言不由衷地嘆了句,春雪春花,好美的春景。

爸嘆了口氣說:該忘掉的咱就忘掉吧。眼下最要緊的,找份適合你的工作,有口飯吃比啥都好。

我一反常態(tài)的平靜,因?yàn)樗镁枚紱]來了,大概已把我忘記,是不會來了吧。

不久,幸運(yùn)之神給了我一次就業(yè)機(jī)會。鎮(zhèn)上一家福利性質(zhì)的民辦小型工廠負(fù)責(zé)人主動找上門來,說是他們廠專門招收殘疾人員。我順利地成為這個廠的員工,心里一陣感激,覺得社會沒有拋棄我,我還有個用處,當(dāng)時我好奇地問,是哪位好心人介紹的啊,招工的人笑著說,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工作就行了。進(jìn)廠后,我才知道,所有工人中就我一個是雙眼失明的人,看來是對我特殊照顧了。

對于雙目失明的人來說,使用“導(dǎo)盲棍”走路會方便安全許多,然而我從來不用,因?yàn)槲疫€時刻留戀著過去那段光明時光,怕拿起導(dǎo)盲棍會徹底砸碎自己僅存的一點(diǎn)希望和信念。

這年的秋季,天冷得特別早。剛下班,工友尹奇力走過來,要我給他講故事,我把不知講了多少遍的青蛙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講給他聽,他聽著聽著忽然問我:“為什么青蛙王子能碰上心愛的女孩,阿榮你碰不到呢?”

我一時愣住了。見我不吭聲,尹奇力沒趣地離開了。

半夜的時候,春花的身影不時出現(xiàn)在我夢里,她是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但是現(xiàn)實(shí)卻無情地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使我不能靠近她。

“如果沒有愛情,我和春花之間是否還存有友情呢?”我問自己。可是,想了許久,我既不敢肯定也不能否定。

春花是陪我走完童年,走完萌動青春的女孩。上小學(xué)時我們就是同班同學(xué),我倆都愛好音樂,我喜歡彈吉他,她喜歡拉小提琴,我們一起報了學(xué)校的樂器小組,但春花總說我天生一副好嗓子,不如主攻聲樂,說不定將來能成為歌唱家??晌覅s堅持把精力放在吉他上,因?yàn)閷W(xué)樂器能夠和春花組合,和她在一起,我的心情很愉悅。讀完小學(xué),我倆又商量好同上一所初中,之后我們又考入同一所高中。后來,我考上了一所技校,春花考上了一所衛(wèi)校,雖然不在同一個學(xué)校,但每逢寒暑假,春花一有空便約我一起去玩,跟我切磋技藝,公園里灑下我們歡快的樂器聲,還有我們天真的笑聲。

春花是家里捧大的一棵獨(dú)苗,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對我們的未來充滿了童話色彩的向往,她的向往是需要許多金錢去堆砌的,我卻無能為力。我母親早逝,是爸把我拉扯大,家里沒多少錢,為了春花我只有拼命去掙錢。我白天在一家公司上班,晚上兼職送外賣,半夜為一個客戶送餐,一不小心,連人帶電動車一起掉進(jìn)了路邊的一個坑里,我的雙眼不幸被碎玻璃割傷。

春花聞訊后趕來醫(yī)院看望我,一再追問我半夜三更受傷的原因。我什么都不說。春花哭著說:“別想隱瞞,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那么傻。我可以跟你一起過苦日子的,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p>

“與你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別自作多情了。”我的世界一片黑暗,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再見到光明,因此,想快刀斬亂麻,與春花做個了斷。因?yàn)?,我不想讓自己心愛的人再跟我這個眼睛看不見的廢人有什么牽連了,是真心不想連累她。

春花說:“無論怎樣,我今生都要跟你在一起,我要做你的眼睛。”

但怎么可能呢?我沒有那么自私。在我咆哮如雷的罵聲中,春花抵擋不住,最終淚奔而去。

過了一段時間,不長記性的春花又來我家了,她手里拿著小提琴。我說,怎么又來了,難道你不知道我不想見你嗎?春花說她就要去廣東打工了,來向我告別。

“為了紀(jì)念我們的過去,讓我們合奏一曲吧?!贝夯ㄌ嶙h。

我還能說什么呢?默默地拿出早已落滿灰塵的吉他,邊彈邊唱:你像一朵純潔的雪花,帶著淺淺的微笑向我飄來,你走進(jìn)春天闖入我心田,從此我不再憂愁不再孤獨(dú),不是你的美貌讓我動心,不是你的倩影使我癡情,只因?yàn)槟闾煺鏌o邪的微笑令我陶醉,你有詩一般美妙的名字,它象征你的性格,你的愛那樣無私,那樣潔白無瑕,你跳動的心那樣年輕,你是我心目中的快樂小天使,我要為你唱一支動情的歌,愿你像你的名字一樣永遠(yuǎn)快樂,永遠(yuǎn)純潔……

春花的小提琴跟著合奏。我們淚流滿面,這首歌是我作的詞,春花譜的曲,唱著唱著,我們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那個情竇初開、純潔浪漫的年代。

寒來暑往,一直沒有春花的消息,好的壞的都沒有,她的身影在我心里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菰锓ξ?,永無出頭之日的沉悶工廠生活,壓抑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工廠像一座沒有圍墻的牢籠一樣困擾著我,可我像一粒風(fēng)一吹就不知去哪里了的渺小的沙子。

在我意志消沉的那段日子,廠辦主任跟我說,她遠(yuǎn)房親戚的女兒長得漂亮水靈,因?yàn)檐嚨?,腿落下殘疾,走路不太方便,問我介不介意。我一下來了興致,自己老大不小了,又瞎了眼睛,能討個與自己境況相近的女人做老婆,彼此有個照應(yīng),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大好事。

可是,等見了面,我就高興不起來了,原來廠辦主任是有所隱瞞的,那女孩不只腿有問題,智商也明顯不高,我們根本談不到一起去,跟她在一起和跟春花在一起完全是不同的感覺,我想逃避。父親勸我要求不要太高,將就吧。我沒有答應(yīng)。廠辦主任勸來勸去,見我油鹽不進(jìn),不高興地訓(xùn)道:阿榮,你不要高估了自己,世上只有找不到老婆的男人,沒有嫁不出去的女人。

沒過多久,我意外地收到了廠辦主任發(fā)來的請?zhí)?,那女孩嫁作他人婦了。為這事,父親沒少和我生氣,工友數(shù)落我不識好歹。

我能說什么呢。我準(zhǔn)備去吃飯,傳達(dá)室的老伯來了,他說門口有個漂亮女孩找我。

老伯平時喜歡開玩笑,我以為他又騙人,反問道:“可能嗎?”

見我不相信,老伯急了,連推帶拉,把我弄到廠門口。

“阿榮,你過得還好嗎?”

我遲疑了一下,有些緊張地問:“你是春花嗎?”

“是我?!贝夯ń又f,“我從廣東回來了,剛下車就來看你,你好嗎?”

“好不好就這樣子了,有飯吃就行,你呢?”我淡淡地說。

“我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管理,老板對我不錯,工作挺好的,待遇也不錯?!?/p>

我們像彼此相識,但不算熟悉的人重逢一樣,一問一答。

聊了一陣,春花苦笑著說:“我們好像生疏了,一起走走敘敘舊吧?!比缓?,她伸手拉住我的手,我被她捉住了,只好跟著她走。我倆沿廠門口的馬路走去,到了一個偏僻處才停下來。

“吉他還練嗎?”春花沒話找話說。

“早就不彈了?!?/p>

“最近,我在電視上看到有個叫程家家的,他和你一樣眼睛看不到,但他身殘志不殘,努力后成了娛樂圈的名人,我一直認(rèn)為你在音樂方面有天賦,你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p>

春花這句話我回味了好一會,心微微一動,忽然想:如果她還能念舊情,帶我出去該多好,我在這里憋得慌??上Т夯]有猜透我的心思。

天黑下來的時候,春花送我回到廠門口,送了一個收音機(jī)給我,讓我多聽聽音樂,她說音樂可以凈化一個人的靈魂。

通過收音機(jī),我偶爾聽到西班牙已故吉他大師演奏的《大教堂》,那一串串美妙音符,如潺潺流淌的溪水,如行云,構(gòu)成了一幅幅生動而誘人的畫卷,在我腦海里迂回,我被深深地感動了:這世上不幸的人也會遇到幸運(yùn)的事。我仿佛看到永遠(yuǎn)不落的太陽,那就是盲人的希望——音樂。倏地,那個一直隱藏在心中的音樂夢又一次涌現(xiàn)在我的心頭。

由于沒有學(xué)過盲文,我想了一個笨方法,用硬紙片剪接成五線譜的形狀,請人把音符一個個粘貼在五線譜上,摸著五線譜彈吉他,沉醉于自己手指所彈出的那一串串音符中。

在工廠上班,雖然有這不好那不順的,但靜下心來一想,能夠有個地方吃飯,有地方遮風(fēng)擋雨,已經(jīng)很不錯了。然而,不幸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車間里唯一的一臺空調(diào)壞掉了,整個車間熱得讓人窒息。過了一會兒,工友尹奇力不知從哪里搬來一臺電風(fēng)扇,可是沒多久,就被別的車間的人拿走了,說是他們車間的。脾氣暴躁的尹奇力氣得吼道:“老子不干了,這么熱的天,連風(fēng)扇也沒一臺。”

離下班時間還差兩個多小時,難熬的酷熱使我們想到了清涼的河水,于是尹奇力騎上自行車帶著我去小河里游泳。河水沒有想象的那么涼快,但酷熱的天氣的確沒有比水里更好的去處了。

一下水,我倆就不想起來,在河水一邊打鬧一邊摸河蚌,直到夕陽西下才爬上岸。回到廠里,工友們早已下班,四周靜悄悄的。我們到食堂找人幫忙煮了河蚌,把肉挑出來洗凈炒熟,買來啤酒帶到宿舍美美地大吃了一頓。

第二天一上班,廠長用他高八度的嗓門宣布我倆違返廠規(guī),消極怠工,私自提早下班去河里游泳,要對我們進(jìn)行處罰。接著,辦公室主任宣讀了廠部的處罰決定:尹奇力開除出廠,我被扣發(fā)百分之三十的工資。

“這不公平,為什么我被開除,而阿榮卻留下了?”尹奇力很不爽,看我也不順眼,氣呼呼的??蛇@是廠領(lǐng)導(dǎo)的決定,關(guān)我啥事呢?

“我們是兄弟,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沖正在收拾東西的尹奇力說,“你先別急著收拾,我找廠長理論去?!?/p>

我摸索著來到廠長辦公室,廠長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能進(jìn)廠,而且能一直留在廠里,全是因?yàn)榇夯ǖ木壒?,因?yàn)楦@麖S的老板是春花的親叔叔。怪不得我是唯一被請進(jìn)廠的盲人,怪不得有人說我在廠里有后臺。

“我走吧,我有音樂特長,會彈吉他,總能找到一條活路,尹奇力啥也不會,如果出了廠,怎么生活得下去呢?”我向廠長求情,廠長考慮了一會兒,又打了電話請示了老板,同意了。說實(shí)在的,眼盲的人在廠里的用處不大,開除我肯定比開除尹奇力劃算。

我回到家不久,爸爸悲憤交加,不幸去世了。沒有爸的家,感覺有點(diǎn)空蕩蕩的,好在我上班攢了些錢,夠維持一段時間的生活,暫時不必為生計發(fā)愁。

熱心腸的街坊鄰居時不時會過來幫我,鄰居家的小孩還帶我熟悉菜市場的環(huán)境,因?yàn)槲沂紫纫獙W(xué)會獨(dú)立。剛開始學(xué)煮飯做菜的時候,要么放多水,飯變成粥,要么放少水,煮成夾生飯,飯燒煳了燒焦了是常有的事。煮飯難,炒菜就更難了,最讓我頭痛的是放油,因?yàn)橛偷姆至勘容^輕,往鍋里倒的時候很難聽見聲音,所以每次放油,我要彎下腰,耳朵挨著鍋邊,提高油壺往下倒,靠聽響聲辨別油進(jìn)鍋的量。

過了一段時間,我總算摸索出一套經(jīng)驗(yàn),可以單獨(dú)做簡單的飯菜。也許有人會感到奇怪:盲人煮飯做菜,沒見過,是不是真的?我卻做到了。后來,我還學(xué)會了往暖壺里灌開水,而且一滴不會灑出來。

大多數(shù)時間,我在家里彈吉他和唱歌,不分黑與晝,一遍又一遍。

“阿榮沒夜沒日地彈吉他,好像不用吃飯睡覺。”“唉,說起來挺可憐的,年紀(jì)輕輕就……”不長時日,我便成為街坊鄰居議論的話題。有位街坊大伯還教我練起了口技,他說,多學(xué)點(diǎn)本領(lǐng),就是你以后的飯碗。漸漸地,在鄰居們的鼓勵下,我開始學(xué)做一些夸張的表演動作,他們都夸我是歌手的料子,但我有勇氣邁出這一步嗎?

這樣過了大半年,有個要好的高中同學(xué)來看我,他問我知道不知道春花結(jié)婚了。我說不知道。他告訴我,春花和在菜市場賣豬肉的人結(jié)了婚,聽說那人的爸是個退休干部,家境不錯,男的好像很一般,連初中都沒上過。我詫異了,春花不是在南方混得春風(fēng)得意嗎?她怎么會如此選擇?反過來想,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她有她的選擇。

我替春花感到欣慰的同時,心里似乎又生出許多傷感與無奈,特別是每當(dāng)想起和春花相處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一直以來壓抑在心底的苦澀就奔涌而出,使我的靈魂戰(zhàn)栗了。

在那些心弦與吉他共振的日子,我作詞作曲、自彈自唱,來自心靈深處的高聲吶喊變成了一首首感動的歌曲,在飄揚(yáng)的音符里,我就像一個酒徒面對美酒和佳肴一樣,一半清醒一半沉醉。

我想就這樣把現(xiàn)實(shí)忘掉,一直活在夢境里。

然而,努力了之后,我卻還是做不到,我不知道春花是否恨我,但是只要她生活得快樂,對自己來說就已足夠。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像我這樣的人,是不配擁有愛情,擁有幸福的。但是,我又不是圣人,自從得知春花真的結(jié)婚了的消息,我一直很失落,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要堅強(qiáng),不要傷心落淚,但是真的做不到,我的心矛盾極了。吃飯時,眼淚常不聽話地滑進(jìn)碗里。

人在痛苦和寂寞時,必須找到心靈的歸宿,這時,我又找到了一個新的記錄心聲的方法,那就是以錄音機(jī)當(dāng)筆,把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和琴聲一遍遍地錄了刪、刪了又錄,有時難過了,就錄一段哭聲……我最終還是放不下春花,放不下初戀,我想自己還是不夠堅強(qiáng),不夠大度,不太像個真漢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時一個非?,F(xiàn)實(shí)的問題擺在了我面前,沒錢買米買菜,買生活用品了,要強(qiáng)的我卻又不好意思去借錢。正餓得難受的時候,我忽然聞到門口有香噴噴的味道,急忙過去摸,一大袋好吃的,袋子上邊還放著三張百元人民幣。我問是誰,沒人回答。

又過了幾天,我一聞到食物的香氣便沖出去,在她又準(zhǔn)備溜走的時候,我揭穿了她。

春花見我發(fā)現(xiàn)了她,便悄悄地來到我身旁,把一只熟雞腿塞到我的手里,說,“餓了吧,吃飽了再說話?!?/p>

“怎么從廣東回來了,遇到什么不順了?”

春花既生氣又憐愛地數(shù)落道:“阿榮,我不要你擔(dān)心,倒是你,不要那么執(zhí)著,搞音樂也要吃飯?!?/p>

那一刻,我感動了,禁不住把頭埋進(jìn)春花的懷里,無聲地哭了。

頭腦漸漸冷靜些的時候,我開始關(guān)心起春花如今的生活來。問她丈夫?qū)λ貌缓?。春花回答說,打工生活有苦也有甜,但是她特別不能忍受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dú),后來就回來了。丈夫?qū)λ€可以,就是疑心太重,一天到晚總是疑神疑鬼的,她和相熟的男性朋友在路上遇見了說句話,他都要追問老半天。

我假裝無所謂地說:“他緊張你,證明他愛你愛得深唄,有什么不好的?”

那天晚上,春花很想留下來繼續(xù)和我聊天,但被我趕走了。臨走前,春花又給我留下三百塊錢,她充滿歉意地說:“除了錢,我現(xiàn)在也給不了你太大的幫助,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振作起來,去自謀出路?!?/p>

等到春花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我開始想:對啊,這樣可不是長久之計。再說,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無窮的誘惑和希望,或許我能成為下一個程家家呢?我決定孤注一擲,開始豎起耳朵找機(jī)會了。

后來,在一個叫殘疾人之友的節(jié)目里聽到一篇關(guān)于廣州音樂茶座歌手的報道時,我的心里似乎有了一個模糊的思路:以自己的音樂特長為資本,到大城市尋找發(fā)展的機(jī)遇。

好在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苦難,也不再去想前面的路是黯淡,還是精彩??斐霭l(fā)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反而特別平靜。由于第一次出遠(yuǎn)門,一開始我打了一個很大的行李包,但掂量半天后把它扔到了墻角,我要輕裝出發(fā)。

這天的風(fēng)特別大,仿佛要把一切動搖的東西通通吹落。我背著吉他,提著簡單的行囊,請一個鄰居護(hù)送,登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疖嚳煲獑拥臅r候,鄰居拉著我的手擔(dān)心地問:“你眼睛一點(diǎn)都看不見,而且還不會用導(dǎo)盲棍,那么遠(yuǎn)的路程,你一個人怎么走呀?”

確如他所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段路該怎么走?;疖嚱K于緩緩地開動了,鄰居追隨著火車在車窗外大聲地對我喊道:“你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小心一點(diǎn),如果過得不好,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回來。”

我的鼻子一酸,把頭探出窗外,大聲回應(yīng)他:“好了,成功了我一定打電話給你,不好了,我們就此永別?!?/p>

在火車上,我抱起了吉他,掛上了口琴,對著滿車廂的陌生人,唱了一首《好人一生平安》,立即迎來了一片熱烈的掌聲,他們七嘴八舌地都來問:“你怎么一整天都不吃也不喝呢?是不是有什么難處?”

我坦白地告訴他們自己是個行動不便的盲人。

“怪不得?!?/p>

他們知道真相后,紛紛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搶著幫我買飯、打開水,有些插不上手的就用埋怨的口氣對我說道:“你也真是的,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們?讓我們也幫你做點(diǎn)什么,你怎么能舍得讓自己挨餓?”印象特別深的,還是那個乘務(wù)員,她給了我很多的關(guān)懷。當(dāng)時,列車在每個車站??繒r,有很多小商販上來賣東西,乘務(wù)員風(fēng)趣地對他們說:“此廂由我管,此門由我開,從我這里過,得給我留下點(diǎn)兒?!比缓螅涯脕淼臇|西放在我桌上,對我說:“我給你拉贊助了,從雞蛋、礦泉水到餐巾紙什么都有?!?/p>

一路上,我總在想,雖然和車廂里的人混得很熟,但是火車一到終點(diǎn)站,車廂里的人都會離去。他們都要去各自的地方,不會說阿榮,你的歌唱得好,我們都跟你一起走算了。那是不現(xiàn)實(shí)的。

火車越往前開,我的心情越沉重,列車進(jìn)入終點(diǎn)站的時候,我想,這下完了,人生地不熟,如何是好。

出了站,天空下著雨,人群熙熙攘攘,各種機(jī)動車轟鳴而過,各個地方的方言交織在一起,整個場面顯得十分紛亂和嘈雜,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過了好一陣,耳邊又響起一個聲音:“走吧!別傻站著了?!?/p>

這人是跟我同一節(jié)車廂的小王。他原本已經(jīng)離開我了,但他看到我一個人過馬路時差點(diǎn)被一輛小轎車撞倒,一時觸景生情,又跑回來照顧我。對廣州的環(huán)境不熟,又沒有外出打工的經(jīng)驗(yàn),因此,也不知道哪里有招工的地方,我們像兩只無頭的蒼蠅一樣滿大街亂跑。

快到中午的時候,小王說前面有家湘菜館招雜工,我鼓勵他去試一試。半小時后,小王出來了,我問他怎么樣?他氣嘟嘟地說不怎么樣。

見他不開心,我安慰他說,“算了,我們另外找找看吧!”

我們在大街上轉(zhuǎn)了一整天,一點(diǎn)收獲都沒有。到了晚上,我們想找個旅館住,一個黃頭發(fā)的青年走過來摸了摸我的吉他,問吉他有幾根弦,還說他那里有三十元一晚的旅館住。我們就跟他上了車,被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旅館倒確實(shí)是便宜。

天蒙蒙亮,小王把我叫醒了,說他要走了,請我多保重。那一刻,我們都哭了。小王走出去又倒回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吧,這座城市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我們連走都走不進(jìn)去,所以我要離開這里了。如果你回去的話,我還可以送你一程。我心想,走到這一步,我是不會回頭的。

為了生存,我壯著膽子來到街頭賣唱了。這曾是我出門前的最壞打算。我磨蹭了好久,從兜里拿出一個水杯擺在面前,用來裝別人遞過來的錢,然后抱起吉他唱了幾首流行歌曲。一個婦女看見我的“廣告”上寫著會自己作詞譜曲,就讓我唱了首自己寫的歌。我就唱了一首《冬雪春花》,她聽后塞給我一點(diǎn)錢,鼓勵我好好唱下去。

我花八塊錢在一家快餐店買了一個盒飯,填飽了肚子后回了旅館,心里仿佛透過絲絲光亮,我覺得廣州還算仁慈,以后靠賣唱來維持生活也不錯。

小王又回來了,他說身上的錢坐公交車時被扒手扒走了,看來是回不去了。

我說,“兄弟,你不用傷心,我給你錢,你明天買車票回去吧?!?/p>

小王說,“那怎么行,你住店吃飯還要用錢。”

我告訴小王,自己可以賣唱掙錢,今天就掙了幾十塊。小王想了想,說他暫時不回去了,陪我賣唱,等我熟悉了環(huán)境,他再回去也不遲。

這樣當(dāng)然最好不過了。從此,在小王的陪同下,我在異鄉(xiāng)開始了賣唱的生涯,每天下午三點(diǎn)出發(fā),到了晚上十點(diǎn)左右趕末班車回旅店。

打了三個多月的“游擊戰(zhàn)”,因?yàn)樗敛环?,我的嗓子啞了,不能唱歌??磥恚瑔渭兛抠u唱掙錢太難了,我對小王說,等我的嗓子好了,你帶我去找歌舞廳唱歌。

“一個盲人哪能找得到歌舞廳唱歌,還是在街上賣你的唱,賺點(diǎn)錢回家。”小王不理解。

我說自己再也不想在街頭賣唱了,要去找唱片公司,要證明自己不僅僅是一個街頭流浪漢,而且是一個優(yōu)秀的歌手。

小王說,要是你真有這個信心和勇氣,我?guī)闳ァ耙魳烦恰迸雠鲞\(yùn)氣,我看見音樂城剛貼出了招聘彈唱歌手的啟事。

去到“音樂城”,向保安打聽招人的事,可他們把我擋在門外,還嘲諷說:“你一個盲人來湊什么熱鬧?!蔽沂怠?/p>

可我總是不甘心,過了幾天,打算再去闖一闖。小王把我送到“音樂城”門口,就打了退堂鼓,我獨(dú)自摸進(jìn)“音樂城”,我的頭不小心碰到前面的柜臺上,服務(wù)小姐大笑出聲:“先生,你還沒喝酒就醉成這模樣,要是喝了酒還不往水里跳……”對她的幸災(zāi)樂禍,我心里很氣,但還是客氣地說,“小姐,別笑了,我是個盲人?!?/p>

“盲人也進(jìn)‘音樂城’消費(fèi)?”她有些奇怪。

是的,在人們世俗的眼里,盲人要在街頭乞討的,而我竟然要大模大樣地進(jìn)“音樂城”,當(dāng)然有人會感到奇怪。我豁了出去,說不僅要進(jìn)“音樂城”,而且要見她們經(jīng)理。也許,是摸不透我身份的緣故吧,她親自帶我到了經(jīng)理辦公室。

經(jīng)理打量了我一番,走到我面前用手敲了敲我的吉他,問:“你會彈這玩意?”

我說會。經(jīng)理說,“這樣,你上臺唱一首歌,若是能弄出些掌聲和氣氛來,我就考慮先給你一個月的試用期,合格再續(xù)聘?!蔽抑浪拇嫫?,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晌移C明給他看。

一上臺就有人點(diǎn)歌,點(diǎn)什么《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愛你一萬年》,我心想,愛什么愛,今晚我要唱的是自己心中的歌,這樣一想,心情反而放松了許多。站在舞臺上,我把自己戴的墨鏡摘下來,扔在臺上,用腳踏碎它,然后抬起頭,對著觀眾背自己上臺前臨時想好的臺詞:我叫阿榮,是一個盲人,我的世界一片黑暗,但是站在這個舞臺,我還是想要向大家說,我的未來不是夢……接著,我便唱起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

一曲終了,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我的歌震撼了整個“音樂城”,觀眾們沸騰了,他們異口同聲地喊再來一首。

經(jīng)理在舞臺旁邊對另外兩個歌手說,“你們休息,全讓給他唱。”然后,又轉(zhuǎn)過身對我喊道:“哥們兒!幫幫忙繼續(xù)唱?!苯?jīng)理的話猶如給我注入了興奮劑一樣,我抖擻精神,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一種從沒有過的激動頓時傳遍了全身。

演出結(jié)束后,經(jīng)理熱情地宣布:“真行!你被錄用了?!?/p>

小王激動地拉著我的手說:“你憑自己的能力找到了工作,祝賀你!”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說:“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陪伴和幫助,我很難被錄取?!?/p>

小王說:“這,這是我的護(hù)送任務(wù),你應(yīng)該感謝的人不是我。”

我疑惑了:“這是你的任務(wù)?”

“是的,是任務(wù),這是春花姐交給我的任務(wù),我終于圓滿完成?!毙⊥跻娢腋苫罅?,接著說:“她是不讓我說的,但有些話,我悶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春花是我堂姐,我也不想她為了你,總是委屈自己。春花姐為了你,可謂吃盡苦頭,費(fèi)盡心思。你在福利廠上班的工資,都是春花姐找老板商量好的,她自己補(bǔ)貼給你,只是經(jīng)老板的手發(fā)一下而已。還有,她得知你離廠的消息后,怕你經(jīng)不起打擊誤入歧途,想方設(shè)法激勵開導(dǎo)你,甚至不惜自損聲譽(yù)……你以為她真嫁人了?其實(shí),她至今還單著呢?!?/p>

“春花沒嫁人,真沒嫁人……”我忍不住追問。

“她怎么會嫁人?她說過,要永遠(yuǎn)做你的眼睛?!毙⊥鯖]好氣地說完,頓了頓,補(bǔ)了句:“還好,你總算沒有辜負(fù)她的期望,現(xiàn)在可以自食其力養(yǎng)活自己了。”

一旁的經(jīng)理聽了,嘆了口長氣,忍不住插話:“春花以前也是這里的歌手。她的歌很受追捧,人也勤奮,她除了在音樂城唱歌,還去大排檔推銷啤酒,兼職做家教,一個人干幾個人的活,拼命三郎似的。我之前還納悶,這丫頭比花還嬌艷,音樂城那么多有錢的顧客瘋狂追求她,隨便挑一個,早就過上闊太太生活了,根本不用辛苦,可她愣是一個都沒看上,原來她心里的人是你。不過,不管怎樣,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的心猛地一痛。春花為我默默地做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付出了那么多,可我卻不知道。一時間,我百感交集。

經(jīng)理又說:“我決定把春花請回來,讓她和你組合。我發(fā)覺你們絕對是最佳組合,你倆的合唱會更具磁性,更有魅力,更感人?!?/p>

“雙人組合……”我喃喃著,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歡喜與感激,淚水順著臉龐流下來。恍惚間,春花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已鑲嵌在我的心房上,我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來。

作者簡介:謝松良,二級作家,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莞市小小說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東莞市青工作協(xié)副主席。已在《小說選刊》《安徽文學(xué)》《海燕》等刊物發(fā)表作品。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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