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辛大線向南三十公里，有個叫桐古的地方。這里四面環(huán)山，山坡上各色果樹成片交錯種植，平坦處又多種紅薯、花生。進入秋季，漫山遍野果實飄香，桐古的后生們便聯(lián)系山外收果子的客商或用汽車一股腦將果子運到大城市的批發(fā)市場，出手后，便又回到城市，或照看自己的生意，或幾個人一起承攬某項小工程。

黑旺爺爺不這樣生活，黑旺爺爺要留足立春前足夠零售的果子，來充實一秋一冬的時間。

黑旺爺爺年已六十歲，帶著上小學的孫子黑旺生活。黑旺兩歲那年他的爹娘在一起車禍中喪生，黑旺是那起事故中的唯一幸存者。人們把他搶救出來時他還在睡覺，有老人說黑旺命大，必有后福。

桐古的果樹多，各種果子在桐古銷不動，便只好到山外賣。山路崎嶇不平，每天需走上三十里山路。

黑旺九歲時，只要不上學，便跟著爺爺四處賣果子，除了趕集，爺孫倆也偶爾到較遠的城鎮(zhèn)擺攤。

走上坡路時，黑旺幫著爺爺拉車。黑旺雙手握著搭在左肩上的一根粗繩松松垮垮往前拉，眼睛耳朵并不閑著，聽山路兩側(cè)紅薯地里最后的蟋蟀歌唱，看山崖上脫凈葉子掛滿紅彤彤酸棗的山棘樹，還有嗖的一聲似乎受到驚嚇猛地連跳帶飛沖過眼前的紅羽野雞……這些都會讓黑旺的腳步放慢，直到爺爺?shù)莫気嗆嚳煲钡剿钠ü蓵r，才緊趕著向前跑幾步。

轉(zhuǎn)過山嘴，是下坡路，黑旺便高興地應(yīng)爺爺邀請坐到獨輪車上，臉對著臉，黑旺踢打著酸脹的腿，看爺爺后仰著身子腿腳快速地向前移動，任爺爺身后的山左擺右擺。黑旺咯咯地笑，笑聲在群山中回蕩，爺爺也跟著笑，爺爺?shù)男ξ⒙吨谕袝r分不清爺爺是在笑還是咧著嘴在用力。

黑旺爺爺在火車上賣果子或坐著火車到城里賣果子，大抵每周都會有兩三次。爺爺不帶黑旺。黑旺知道，是因為路遠。

桐古雖四面環(huán)山，但有一條鋼軌自北面的山洞吐出經(jīng)南面的山口伸向遠方，將山外相距近百公里的兩座城市連接了起來。鋼軌不孤單，彎彎曲曲清澈見底的桐谷河與之日夜相伴。

鋼軌上跑綠皮火車，當?shù)厝藢⑦@趟列車稱為莊戶列車。莊戶列車每天來回兩趟，早上從A城經(jīng)桐古等站到B城，下午列車在B城停三個小時后返回。車上有來往商賈，上下班的鐵路員工，更多的是進出山的村民和驢友。車票不貴，單程四元，經(jīng)年不變。

桐古站很小，幾間低矮的房舍依山而建，站臺面不大，如山間村落農(nóng)家院子大小，每逢雨天，就勢向外傾斜的站臺都會被雨水沖刷得干凈。站臺外斜坡上橫生著幾棵古銀杏樹，其冠茂如華蓋，秋夜風饞雨涼，一宿能稀里嘩啦將半個站臺面鋪至金黃。

二

這天周末，風輕云淡，溫度適宜。黑旺不愿在家待著，嚷嚷著要跟爺爺去坐火車。爺爺心想，孩子走出去開開眼也好，便早早安排好飯，拾掇好里外，推著幾袋果子奔向桐古站。

已是深秋，空氣有點涼，紅彤彤的太陽已爬上山頂，山路上，黑旺爺爺滿臉熱氣推著山果向前使勁，黑旺一會兒跑到前面幫著拉車子，一會兒跑到百草叢里折各色的植物。兩個人的隊伍在山路上起起伏伏，長長短短。

近了，看到爺爺首次帶著孫子熱火朝天地擁著獨輪車過來，站臺上候車的驢友、乘客紛紛跑上去搭手施援，有幫著卸貨的，有心疼地幫著黑旺擦汗的，人們圍成圈夸著黑旺，黑旺臉紅地低著頭，腳下來回捻著一塊小石子，不知所措。

太陽照著高大的銀杏樹，樹下金黃一片。黑旺的兩只小手按照爺爺?shù)膰诟啦煌５貙⒒ㄉM大家的口袋，人們推讓著不完全拒絕，從小手中取兩?；ㄉ?，捏開來，一顆塞到黑旺嘴里，一顆填到自己嘴里，相視咀嚼。

黑旺望著大家，邊咀嚼邊笑。

列車上的人們圍攏在車廂連接處，看著袋子里堆得冒尖的栗子、紅棗、沙地花生……有只問不買的，有不問就買的。那只問不買的人，末了總會說果子好，不愁賣的。那不問就買的人，伸手慢悠悠接過稱好的果子，洋溢著笑容說：“這個是綠色食品，吃了對身體好?！庇谑怯忠粨苋藝松蟻怼熊噯T看黑旺爺爺帶著孫子來，緊著幫忙促銷，火車還沒到城市，果子就賣出去大半。

黑旺首次坐火車，到處新奇。他幫爺爺看攤子，也不忘觀景。

熟悉的村莊遠遠地退到了后面，兩側(cè)的樹林內(nèi)枝枝杈杈像蝦兵蟹將的十八般兵器，車上的人們，有抱著書低頭學習的，有喝著茶觀賞車外美景的，還有毫無顧忌大聲喧嘩的。有猜出黑旺身份的旅客說：“喲，你是水果桐（當?shù)氐囊环N稱謂，如稱呼賣水果的桐姓為水果桐，稱呼賣魚的劉姓為鲅魚劉或鯉魚劉）的孫子嗎？”黑旺便只轉(zhuǎn)動著烏黑發(fā)亮的眼睛看，并不言語。

黑旺看著袋子里的果實減了大半，幼小的心靈分外感激戴著徽章的列車員。黑旺記得分明，那徽章上有一行閃閃發(fā)光的小字：為人民服務(wù)。

聽爺爺講，列車上是不能隨便擺攤賣東西的，但列車工作人員得知旅客很喜歡這些山里的果子時，便給爺爺留出了這個角落，方便爺爺賣貨。如果哪天車上旅客買得少，列車員們便每人多購幾斤，回家后作為土特產(chǎn)分給親戚朋友、左鄰右舍。

爺爺說這些事時，黑旺總是認真地聽，有時也會問一些沒頭沒腦的話，譬如什么是為人民服務(wù)。爺爺聽了，并不作答，只是吧嗒著煙袋嘴子笑。

三

黑旺家的果樹多，果樹結(jié)的果子一個秋天賣不完，常常搭上整個冬天。

這天下著小雪，黑旺爺爺賣完貨，看看時間還早，便頂著風雪到B城老地方的一家羊肉館。店家一看是老主顧，示了座，拉著長腔問：“老三樣？”黑旺爺爺說天冷，酒多一兩。店家會意地到后廚準備飯菜，這邊黑旺爺爺自己滿上了三兩人參枸杞白酒。

一袋煙的工夫，有人將兩個剛出爐的火燒、一碗滾燙的羊肉湯端上來。黑旺爺爺收起煙袋，一邊品一邊想心事。

“今天天冷，不知黑旺在家咋吃午飯，爐中的炭火是否還旺著。要是黑旺跟他一起來就好了，可以一起喝熱湯吃熱羊肉。黑旺長這么大，還未來過這么大的城市?！?/p>

一會兒又想黑旺這孩子命苦，要是爹娘在，一家人定會將他捧上天，自己也能享天倫之樂，可這一切，都變了，變得夠不著了。

他邊喝邊想，不知是熱湯攻的還是動了感情，黑旺爺爺?shù)难劬駶櫫恕Ｋ腿幌肫?，?yīng)該多買些羊肉捎上，也好讓黑旺嘗嘗。

距返回A城的綠皮火車開車時間還有二十分鐘。黑旺爺爺穿戴好棉衣棉帽，收拾好營生，頂著風雪奔向火車站。

他走出檢票口，直走到天橋的盡頭，綠皮火車已候在站臺，車廂門口，幾位穿著妮子大衣的列車員滿面春風地站在風雪中。

“大爺，您的果子賣完了？”幾米外，列車員高聲搭著訕。

“賣完了，多虧大家?guī)兔?，他們看到下雪，便紛紛多要了一些，讓我早點趕車回家?！?/p>

“您是那位經(jīng)常在列車上賣特產(chǎn)的大爺？”

列車員與黑旺爺爺?shù)膶υ捯鹆酥車说淖⒁?。車緩緩向前，人們的聊天有一搭無一搭。

四

黑旺寫完作業(yè)，看看天色已晚，便想著給爺爺弄點好吃的。

他看看爐火還旺，便學著爺爺?shù)臉幼?，淘好小米，將鍋坐在炭爐上，添足水，再加幾粒紅棗。這些都是自家產(chǎn)的。

爺爺喜歡喝酒，尤其天冷的時候，更要喝一點暖暖身子。黑旺想著，便到地窖里取出自家種的芹菜、菠菜。菠菜去根芹菜去根去葉。山區(qū)水涼，黑旺洗菜時，涼氣直浸到骨頭縫里。

黑旺不會炒菜，他知道只要做好準備，爺爺回來幾分鐘就能炒好。

炭火煨著鍋蓋滋滋冒著熱氣，黑旺將爐門向下壓了壓。

他看了看表，爺爺坐的綠皮火車應(yīng)該到桐古站了，不出意外，再過三十分鐘，爺爺就能進家門。想到這里，黑旺有些坐不住了。一天沒見爺爺了，他很想爺爺。

天色已黑，院子里白雪飄飄萬籟俱寂，樹上已開始掛雪，地上的雪也有了兩指厚。沒有左鄰右舍，原有的鄰居都已搬到村東頭，舊址只剩下殘垣斷壁。黑旺有些害怕，他將院子里的燈拉亮，大黃狗站在院子里搖著尾巴。黑旺摸了摸大黃狗，大黃狗的身上熱乎乎的。黑旺頓時膽子大了起來。黑旺決定帶上大黃狗，踏上雪路迎接爺爺。

五

沒有風，村外的石頭、草垛已變白變胖，天地茫茫，山路寂然。

大黃狗邁著碎步跑在前頭，不時回頭張望。黑旺緊跟其后，一步不落。轉(zhuǎn)過山嘴，遠處微弱的光線中似乎有人在移動。大黃狗最先感知，回頭望望黑旺，便飛奔出去。

爺爺背著營生拄著木棍，一瘸一拐朝這邊走來。大黃狗早迎上去，兩只爪子直撲到爺爺胸前。黑旺知道爺爺摔傷了。爺爺是在一個下坡路上滑倒摔傷的。

爺爺擔心黑旺難過，摸著黑旺的頭說：“沒傷著骨頭，不礙事。”黑旺還是不放心，雙手緊緊扶著爺爺?shù)淖蟾觳病?/p>

雪越下越大，回家的路深一腳淺一腳的。爺爺高興地說：“今天賣得特別快，大家都比平時多要了一些，他們盼著我早點回家?！?/p>

“這不，我還到羊肉鋪買了一些羊肉?！贝簏S狗聞著味轉(zhuǎn)了幾圈，見主人將肉提得高高的，便識趣地跑開了。

爺爺端著酒杯，夾著黑旺炒的菜，醉醺醺地說：“這幾天天不好，就先不外出了，你在家好好學習?！焙谕鷩L著爺爺帶來的羊肉，聽著爺爺?shù)脑?，使勁地點頭。

六

眼見得新年快要到了。爺爺?shù)耐饶_還沒好利索。窖子里還有很多果子。有天晚上，黑旺跟爺爺說：“爺爺，我想到外面走走，順便賣一些果子。”爺爺早就看出，黑旺最近有些心神不定，時不時跑到窖子里去?，F(xiàn)在他明白了孫子的心事。他是擔心過了春節(jié)果實賣不完，會壞掉。

13歲，光有個子沒有年齡，放他出去，實在不放心，可不放他出去，什么時候能夠長大？黑旺爺爺翻來覆去想了幾天，決定讓黑旺出去試試。

黑旺很高興，早早起床收拾好東西，他帶的果子分量是平日里爺爺?shù)囊话?。爺爺囑咐著他，送他到門口，直看著黑旺稚嫩的身影轉(zhuǎn)過村口墻角。

獨輪車載著果子，歡快地走在山路上。前面山路一面是山坡，另一面是十幾米深的石塘子，人們走到這里，都要倍加小心。黑旺擔心車子歪倒會掉進石塘子，便向山坡一面靠了靠，這一靠車子被山坡扛了一下，車子帶著黑旺直向石塘子翻，剎那間，一只大手拉住了車把又拉住了黑旺，車輪懸在石塘邊上嘟嘟轉(zhuǎn)。黑旺緩過神來向后看，是一位戴大蓋帽的鐵路職工，胸前也有一枚閃閃的徽章。

“小伙子，多大了？”

“13歲了。”

“這是去哪兒？”

“坐火車去B城。”

“這么小就幫大人干活！”

戴大蓋帽的叔叔邊夸邊幫著收拾車子。

“咱倆一路，我?guī)湍阃浦?。你看剛才多危險，掉下去可就沒命了。”

黑旺不說話，低著頭跟著趕路，心里想著閃閃發(fā)光的徽章。

七

“今天你一個人？你爺爺呢？”桐古站站務(wù)員好奇地問。

“爺爺在家養(yǎng)傷?！?/p>

“咋受傷了？”

“那天下雪，路滑摔傷了?！?/p>

“哎喲！你看看?！?/p>

仿佛摔傷的是自己，站務(wù)員感嘆著。

站臺上，幾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鳥在啄食幾顆皮花生，啄聲郎郎，鳥聲啾啾。黑旺看著聽著，心里胡思亂想。他一會兒慶幸自己遇到了大蓋帽，一會兒又為自己自豪，盡管他賣的果子數(shù)量上是爺爺?shù)囊话?，但他以后可以獨立完成爺爺交辦的任務(wù)了。黑旺想著，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笑容在朝陽的映照下愈加燦爛。他想他可以坐著綠皮火車到遠方的大城市了。

“黑旺，火車來了?！焙谕蛄藗€激靈，趕緊收拾行李。上百斤的各種果子在眾人的幫助下順利移到了車上。黑旺抓起一把把花生送到人們的手上表達感謝。這邊黑旺還沒感謝完，車上的旅客就圍了上來。看到13歲的黑旺能代替爺爺賣果子，都稱奇。人們一邊問他在哪兒上學，爺爺?shù)纳眢w怎么樣了，一邊幫他分裝果實，掃碼支付。黑旺想自己來，可插不上手，站在一邊倒像是監(jiān)工。

一份份紅棗，一袋袋栗子，一斤斤花生，都按照爺爺說的價錢，迅速找到了新的主人。這些新主人，近半是列車員。

陽光照射著車廂，照射著大地森林。車廂里溫暖如春。黑旺拿出手機，搜索著城市里的各種建筑，搜索圖書館、少年宮，搜索他感興趣的地方。這些地方，黑旺爹活著的時候常跟他提及。

列車長走過來跟黑旺閑聊。列車長說：“這是一趟綠皮火車，等你長大了，上了大學，就可以坐高鐵走更遠的路?！?/p>

黑旺下車時，看到了站臺上停著一輛銀白色的高鐵列車。黑旺掏出手機，笑著跟高鐵合了個影，黑旺的笑很真很甜。

作者簡介：中華，本名王杰，1973年生人，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濟南鐵道報社特約通訊員?，F(xiàn)供職于濟南鐵路局青島電務(wù)段。作品散見于《濟南鐵道報》《齊魯晚報》《中國鐵路文藝》《中國報告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