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
卞玉京最喜畫梅花。
卞玉京作畫時,神狂筆捷,一動筆則必畫十余幅,興盡方休。她畫的梅花,枝干縱橫,花朵傲放,一如她孤傲而憂郁的品性。
那一日,卞玉京正在作畫,吳梅村慕名拜訪來了。因是第一次訪會,不便打擾,吳梅村就站在一旁靜靜觀賞,偶爾也打量一下室內(nèi)的陳設。香居里,簾香案雅,窗明幾凈,地無纖塵。書案上有文房四寶,還架著一支湘竹橫笛。
卞玉京興盡住筆,吳梅村這才上前搭話。
吳梅村說:“吳梅村慕名拜會?!?/p>
卞玉京聞聽,轉過臉兒,驚喜地說道:“莫非是獨創(chuàng)了‘梅村詩體的吳梅村嗎?”
吳梅村淡淡一笑,點點頭說:“是我?!?/p>
卞玉京忙令侍女布下美酒果蔬,拉吳梅村入座,便與他談論起“梅村體”來了。
吳梅村祖籍太倉,是明末清初的著名詩人,與錢謙益、龔鼎孳并稱“江左三大家”。吳梅村的詩,繼承七言樂府的格律,吸取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和元稹的《連昌宮詞》寫法,在長篇敘事詩的基礎上自成一派,獨創(chuàng)出一種極具風韻的七言詩體,以對故國家園的愴懷和人物命運的沉浮為線索,敘述現(xiàn)實事件,映照興衰榮辱,辭藻華麗,情調(diào)感傷。這樣的詩體,便被稱作“梅村體”。
卞玉京說:“讀詩無數(shù),最欣賞的就是這‘梅村體??!”
吳梅村又是淡淡一笑,說:“過獎了?!?/p>
吳梅村說過,便款款飲酒,卞玉京卻有些魂不守舍了。
微醺,卞玉京醉眼迷離,仗著酒力直直對吳梅村說:“可有意乎?”
吳梅村的酒杯忽地停在了胸前。許久,他緩緩放了杯盞,悄悄嘆息一聲,像是沒有聽懂的樣子。
并不是無意,也不是輕慢,而是吳梅村沒有接受的信心和勇氣。坊間傳言,京都來人到金陵選妃,選中了秦淮名妓卞玉京和陳圓圓。不是有兩句詩盛傳江南嗎?“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
卞玉京幽怨地看一眼吳梅村,很是無趣地轉過臉去。失望,羞憤,怨恨,她覺得無地自容。吳梅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只得悻悻然地離去了。
卞玉京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暗暗發(fā)誓:這人,永不相見!
而吳梅村卻把這一段情感珍藏在心里了。
崇禎四年,吳梅村官授翰林編修,可他已對仕途失了信心,也就無意再去上任了。心事浩茫的吳梅村,常常獨自徘徊在秦淮河畔,觀花賞水,飲酒吟詩,消磨著百無聊賴的時光,排遣著胸中的煩悶,抑或是,思念著只有一面之交的卞玉京。然而,吳梅村卻總也不敢再去見面了。
過了一段時日,坊間又傳言,卞玉京并未被選入宮去。吳梅村聽說了,鼓足勇氣,就到卞玉京的居所去了。
卞玉京卻不愿跟他見面。
卞玉京說:“我曾發(fā)過誓的,這人,永不相見!”
吳梅村再去時,已是人去樓空,不知卞玉京到哪里去了。吳梅村靜立良久,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她!然而,找尋了很長時間,卻始終沒有她的音訊。
忽一日,錢謙益捎來信說,卞玉京在常熟錢府,已經(jīng)說通了,答應跟吳梅村相見一面。
吳梅村匆匆趕到錢府,在廳堂里坐等許久,卻不見卞玉京出來相見,便有些坐立不寧了。
錢夫人說:“別著急,正在我房里化妝呢?!?/p>
又等了許久,卞玉京仍然沒有出來,吳梅村央求錢夫人進去詢問,錢夫人出來說:“卞玉京心情太激動,又有些傷感,舊疾復發(fā),恐怕是難以相見了?!?/p>
吳梅村焦急說:“我進去看看。”
錢夫人攔了說:“卞玉京不讓進去,她說疾病纏身,面容憔悴,羞于相見,日后再約吧。”
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吳梅村黯然神傷地寫下四首詩,命名為《琴河感舊》,留給了卞玉京。
之后的許多年里,吳梅村又失去了卞玉京的行蹤。傳聞卞玉京身穿道服,自號玉京道人,游歷在吳越山水之間。
一晃又是許多年,天下由大明變成了大清。一日,卞玉京忽而讀到了吳梅村為陳圓圓作的一首詩《圓圓曲》,其中兩句是“痛哭三軍皆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她將這兩句反復吟誦了幾遍,就丟到一邊去了。
這段時日,吳梅村隱居鄉(xiāng)里,不事新朝,以保名節(jié)。順治十年,吳梅村官授秘書院侍講,但他借口染病,不去就任。
他要尋找卞玉京。
一天,吳梅村忽然收到卞玉京的書信,約他在無錫惠山的一個道觀里相見。在這天紅日西墜的黃昏時分,吳梅村到了那個道觀。
遠遠地,吳梅村看見一女道士,身影一閃,忽地就進到觀里去了。憑感覺,他斷定那就是卞玉京。吳梅村剛要進去,卻被一個郎中模樣的人攔住了。
郎中說:“是吳梅村嗎?”
吳梅村說:“正是。”
郎中又說:“玉京道人囑咐,請您在門外聽琴?!?/p>
話音剛落,道觀里便傳出了哀傷幽怨的琴聲。
卞玉京在用琴聲向吳梅村訴說。
她在訴說自己身著一襲道袍,浪跡吳越山水間的滄桑人生。她在訴說清兵攻破南都后,明朝貴族少女和秦淮佳麗們的悲慘遭遇。她在訴說明朝滅亡后的故國之思、流離之悲,還有她對吳梅村那躊躇而迷茫的愛情。
吳梅村聽著琴聲,感傷不已,就著夕陽的余暉,寫下了一首長詩《聽女道人卞玉京彈琴歌》,請郎中交給卞玉京。
歲月更替,時光變遷。
康熙七年,年逾花甲的吳梅村再次來到惠山,踏著蕭蕭落葉,一步一步走進了一片錦樹林。
是一個名叫鄭保御的人捎信讓他來的。
一見面,吳梅村便認出,鄭保御就是當年道觀外的那個郎中。
鄭保御說:“我知道,你一直在尋找卞玉京?!?/p>
吳梅村說:“我發(fā)過誓,一定要找到她?!?/p>
鄭保御說:“她躲著你,是因為你傷了她的心。”
吳梅村說:“她恨我,故而總也不跟我相見?!?/p>
鄭保御說:“這回,卞玉京吩咐,要跟你相見。”
吳梅村急忙問:“她在哪兒?”
鄭保御指著一座墳墓說:“在這兒?!?/p>
鄭保御是當?shù)赜忻睦芍小D悄?,卞玉京病在無錫,他親自煎湯熬藥侍奉她。他的悉心照料,竟讓一代名妓以身相許了?;楹蟮谋逵窬╅L齋誦經(jīng),持戒繡佛,用了三年時間,為鄭保御刺舌血書《法華經(jīng)》一部。安穩(wěn)平靜地生活了十年后,這位風華絕代的風塵女子,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彌留之際,卞玉京氣息微弱地說:“能與……梅村……相見否?”鄭保御將她葬在一片寧靜的錦樹林里,站在墳前說:“我寫信,讓那吳梅村過來見你。”
吳梅村老淚縱橫。他盤坐在墓前,為卞玉京獻了一首長詩:《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鄭保御將一沓小箋交給吳梅村。吳梅村一看,全是他以前寫給卞玉京的詩。
吳梅村將這些詩稿焚燒在卞玉京墓前。
吳梅村說:“終是相見了。”
說罷,仍是坐在墓前,久久沒有起來。
鄭保御上前攙扶,卻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已經(jīng)死去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