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娟
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很多個年頭了,可在我的內(nèi)心里依然住著一個小女孩,大概不少中年婦女都有這種感覺吧,內(nèi)心的“少女感”能讓自己可抵抗歲月的無情流逝,對抗年輪的一種內(nèi)心鈍感。感謝上天感謝父母賦予我一副健康的身體,自打我記憶起,我的少女時代,從來沒有打過點滴,從來不用上醫(yī)院。
在我的右耳后的脖子上能摸到一個拇指大的小傷疤,聽媽媽說那是我還沒滿月的時候因為生疥瘡,有一個小拳頭那么大,當時找了鄉(xiāng)下赤腳醫(yī)生看了,用刀割開,聽說我哭得小臉通紅。我慶幸那疼痛是在襁褓時,那根本不算事。聽媽媽說后來我再也沒有生過疥瘡。是的,打我記事起,我看過很多生了疥瘡的農(nóng)村孩子頭上、身上都貼過一種很難看味道又很難聞的狗皮膏藥,而我再也沒有患過這種病。
在我的額頭上還留著一個小傷疤,像小梅花形狀的花骨朵。媽媽說在我兩三歲的時候,我的大哥和小哥爭著要背我,結(jié)果不知道是在誰的背上摔了下來,額頭磕破了。然而我也是沒有留下疼痛的記憶。看著這“花骨朵”,我能感受到當年兩個哥哥的愛。另外,在我的食指上也留著一個小傷疤。以前農(nóng)村的孩子早當家,小時候,削地瓜喂豬是我的家務(wù)活。我用一種削地瓜的工具,上面有很多鐵孔,把地瓜往上面用力搓,地瓜就被鐵孔削成細長的像面條形狀,容易煮爛喂豬。搓著搓著,我的食指被小孔割到了,劃了一個小口子,我趕緊到里屋拿紅藥水,用棉花簽涂抹傷口。涂著涂著,我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腦子里迷迷糊糊的,突然聽見小哥大聲喊我的名字,我這才醒了過來,原來我被“疼暈”了。后來爸爸和小哥都叫我以后要小心點,說我這種會“疼暈”的癥狀有點類似于“血暈”。這個小小的疼痛記憶竟然也蘊藏這么幸福的回憶。成為母親生孩子時,專家說生孩子的疼痛相當于十二級病痛,我卻只記得那一夜一陣一陣的疼痛當中緊握住老公的手,以及當兒子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如潮水般奔涌出狂喜與激動,淹沒了被醫(yī)生縫針的劇痛。
后來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小手術(shù),在記憶里我都不想也不敢再去回憶它們,但卻在腦海里總能感受到當時的劇痛。那冰冷發(fā)光的器械,那細長尖銳的針管,那雖是吹著暖氣卻是讓我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的手術(shù)室……不敢回想細節(jié),只覺得偶爾提起一句還沒說完,身上的汗毛聳立,頭皮發(fā)麻冒出絲絲冷氣,腳跟開始發(fā)軟,頭開始發(fā)暈。
所以說,疼痛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當幸福與疼痛并存的時刻,疼痛被幸福所掩蓋,幸福是疼痛的麻醉劑。當悲傷與疼痛并存的時刻,悲傷是疼痛的又一道傷口,一道又一道的傷口疊加,就會產(chǎn)生生理性的劇痛。如今望著自己肚子里的三道傷疤,疼痛的記憶仍殘留在心里,有時候想起來心里還會有一種刺痛感。那是一個子宮肌瘤微創(chuàng)手術(shù),但是在我的人生經(jīng)歷中算是個最大的手術(shù)了,手術(shù)進行了五個多小時。術(shù)前聽著護士念著術(shù)前知情書,天氣不算很冷,卻聽得我是全身顫抖,牙齒上下打架。第二天氣溫驟降,我卻只能穿著一件單薄的手術(shù)衣。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輪到我了,在門口看到一個護士托著一個盤子出來,盤子里一個比豬心還要大的肌瘤還在顫動著,看得我渾身又開始發(fā)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空曠的手術(shù)間,感覺有點像上了刑場的人??刂撇蛔∽约喊l(fā)抖的身軀,躺在手術(shù)臺上,手腳一直不聽使喚地在抖動,腦子里還想起了莫言的《檀香刑》那一段最血腥的酷刑片段。護士用儀器固定好我的雙手和雙腳,我望著頭頂溫暖的手術(shù)燈,不一會兒頭腦就失去了意識。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麻醉醫(yī)生在叫我的名字,聲音很是溫柔,像在很遠的地方傳來呼喚,那聲音像是兒時感冒了媽媽撫摸額頭的溫暖,又像是兒時貪玩了媽媽喊回家吃飯的溫馨,我像是在睡夢中感受到了蘇醒的腳步,有著名的作家稱這種呼喚和感覺分別為喊魂、回魂。當我被手術(shù)車推到病房后又昏睡過去了,中途醒來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咳痰。手腕插著針,腳腕套著儀器,身下插著尿管,原來電視里演的重癥病人的那一套裝備都在我身上安上了。我慶幸自己只是普通的病痛,病去除了只剩下疼痛,這一點疼痛算什么?幸虧我只是普通小女子不是大作家史鐵生,他說他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才是寫作。老天保佑,我算是很幸運的人了。人就是這樣,總是在醫(yī)院里更深切地體會到健康的重要性。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的第一個夜晚,等到第二天醫(yī)生說要盡快下床活動,我不敢,心里想插著長長的尿管怎么下床?手腕上的麻醉盒子可以拆了我也叫醫(yī)生不能給我拆掉,我說我怕痛。那時候痛感神經(jīng)開始非常敏感了,自己全身一挪動就痛得牙齒直滋滋吸氣。除了痛,更多的是一種空洞的疼,看到自己被安排在產(chǎn)科病房,隔床的不是病人是個幸福的產(chǎn)婦,她身邊躺著一個小生命,她臉上滿滿的是痛并快樂著的笑容;反觀自己,枯黃的臉,亂糟糟的長發(fā),被她的家屬們誤認為我是老公的媽媽,最為痛楚的根本無法言說的,是看到那些嬰兒車里天使的小臉,聽到那嬌弱的嚶嚶哭聲,我心中涌起一股股熱流,眼眶潮濕了。有些事情是沒有后悔藥可以吃的,比如我的堅持不生二胎,比如我當時總感慨人生的虛幻無?!菚r候我身體還沒有肌瘤,思想?yún)s總有無形的毒瘤在折磨著我,以至于一段時間總覺得一陣一陣的心痛,去看醫(yī)生做檢查卻沒有一點問題。一位作家同學告訴我,她說要找一個出口讓自己好好地走出來,于是我也開始嘗試投稿。寫著寫著,一篇篇文章像我的一個個孩子一樣出現(xiàn)在眼前,可是還是不能彌補歲月無情逝去的哀傷,孩子出遠門求學留下空巢的孤獨與惆悵,耐得住寫稿的寂寞卻耐不住遭退稿的失落,以及生活中那些生了二胎的同事們、親戚們的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出現(xiàn)在眼前喊著“阿姨、嬸嬸”或者“嬸婆、妗婆”給我?guī)淼碾[痛。為什么當初我不能夠勇敢地剔除思想的毒瘤,和別人一樣來個兒女成群,開開心心地擁抱原本可以非常圓滿的生活呢?然而人生哪得圓滿,水滿則溢,月盈尚缺!事隔三四年后我才有勇氣寫這篇文章來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想著借筆尖一點一點地剔除思想的毒瘤。直至今日知天命之年逐漸逼近,我方發(fā)覺放下過去,不再與自己為敵,愉悅地接受自己,活在當下,珍惜眼前,才是美好生活的樣子。
后來聽老公說手術(shù)時他的兩個姐姐也就是我的兩位小姑子,從早上守在門外直到下午四點多我做完手術(shù)出來,她們跟我老公一樣都沒有吃午飯。當我在病房里一直昏睡并咳痰的時候,是她們輪流照顧我,還遵醫(yī)囑一直不間斷地喊著我的名字,要我快點醒過來……從那以后我才深深體會到:他們給予我的親情是我一輩子都償還不了的,同時也給予了我對抗病痛的勇氣,而且成了回憶里麻醉疼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