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暮光斜穿進院墻一角,我通過門縫往里看,分明聽到了山爺和她相擁而泣的哭響。我并沒打算告訴母親他們,讓它隨低沉的黃昏慢慢湮沒在暗淡的夜里。
我再一次來到蓮花山腳下的壕子溝村,緣于母親和他們要實施一項“偉大”的計劃。壕子溝沒見過這樣的事,就連整個鎮(zhèn)上都絕無僅有。我正在院落中擺弄那一臺老舊的摩托車,抽掉早已發(fā)黃的激起灰土滿天的塑料布,就遙想起當年上中學時我載著同學從很遠的縣城回家一路風塵仆仆的模樣。縣城一中離家八十里地,路是泥土路,沒趕上僅有的一班公共汽車,我從同學親戚家借出摩托車的那一刻,甚至都不懂摩托車的風門在什么地方。
第一次騎,我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卻驚惶于再次騎上它。
母親看著我站在摩托車前摩拳擦掌,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上去看看你還能不能騎?我對母親的話不屑,眼前的這輛摩托車卻越發(fā)龐然大物般模樣,我突然又對這十幾年的生疏之物沒那么自信了。我笑著說,我是開慣了汽車的,這玩意兒當然能騎了。我左腳著地,握緊了離合器,右腳踩著腳蹬使勁往下踹去。隨著摩托車轟隆一聲,母親說,去吧,把你二姥爺叫回來。母親指著遙遠的北方的那手勢,就像揮手向前推了我一把。
等我看到山爺時,山爺正坐在石頭壘的堤壩上發(fā)呆。今天是十五,鎮(zhèn)上有集。每逢初一十五,山爺都喜歡去趕集。我小的時候,山爺是趕著驢車“喔喔喁喁”地去,現(xiàn)在老了,只能徒步了。鎮(zhèn)上在壕子溝北面七八里地,我騎摩托車用了二十分鐘。
我已多年不見這樣的集市,也不曾再感受它雖簡陋但獨有美好回憶的這番場景。遠方的集市鬧哄哄的,人來人往,偶爾能從大道上飛馳過幾輛卡車,揚起一陣嗆人的黃土。鎮(zhèn)上的集是在河道旁的一大片田地上起的,每月兩次的踩踏使得地堅硬無比。我并沒有走向山爺,而是想先踏步融入這熟悉而陌生的人群里。
我先去集上買了三斤瓜子和兩斤糖。母親囑咐過,瓜子要原味葵花子,糖要老式的硬塊糖,不要軟的。母親說這是招待人需要的,況且是這么大的事。我拎著沉甸甸的袋子,就像拎了千斤重。我把摩托車支在道旁,把袋子掛在車把上。不用擔心它丟或被偷,在這集市上我感到渾身的久違的舒服。今天的陽光很強,我懶洋洋地走在堤壩上,走到山爺跟前,就聽到了山爺那聲抑揚頓挫、平靜中卻又略帶不甘的語調(diào)。
啊,真是可惜了了。
可惜什么,二姥爺?我用追問和他算打了招呼,告訴他我來了。
山爺沒說話,抬頭望了我一眼。他的面龐比我想象得更蒼老,就像樹根爬滿了整個臉,唯獨眼神還是那般堅毅。我說,早上我們就開車來了,回來了。我是說給山爺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要不是因為他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回來。山爺不需要聽也會知道,因為有人在早上的集市上已經(jīng)告訴了他,我們從遙遠的城市回到了壕子溝。不光是我和我的母親,還有我的二姨和三姨們。山爺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我隨著他的目光向遠處望,就看到幾輛三輪車拉著滿滿的幾車紅磚“突突突”地開到了旁邊的田地里。雖說是田地,現(xiàn)在卻早已不再種田。除了集市占了的大部分,鎮(zhèn)上的田地早已慢慢地消失在城鎮(zhèn)化的進程中了。我望著山爺,他那紅通通而蒼老的臉龐浮現(xiàn)出一絲絲憂慮,和那一絲絲不甘的語調(diào),隨著陽光的照耀,絲網(wǎng)開始相連,橫縱交錯,織起了一面網(wǎng),我快要看不清他的面容。
怎么了,二姥爺?我又問。
沒什么。
集市上空開始飄來幾只風箏,很簡易的竹竿做的紙糊風箏。幾個孩子拽著繩子在廣闊的大地上瘋跑。我覺得難得來一趟,又看看山爺兩手空空 ,便問他,咱們還買點啥不?
不買。
那回家吧,他們等著您吃飯呢。我把摩托車一腳蹬著火,再支到一邊,伸手來拉山爺。
山爺卻擺擺手。我覺得得抓緊時間,母親說過了中午人就來了。我說,您上來吧,這樣快,還省力。他好像沒聽見,背著手往前走,到了這個年紀,身板卻硬朗得很,唰唰唰,走路帶風。我就想到了小時候坐著驢車跟著山爺去鎮(zhèn)上給驢釘驢掌。別家都在過年過節(jié)和家人在一起團圓準備年夜飯的時候,山爺就黑著臉牽驢,吆喝著去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不開門,店家在院子留下幾個鐵掌,山爺找來錘子就自己往驢蹄子上釘。驢嗚呀嗚呀地嘶叫,伴著漸漸升起越來越密集的一聲聲爆竹,山爺牽著韁繩走在前,我坐在驢屁股后邊的車頭,唰唰唰,我那一袋炒花生還沒吃完,就到了家?,F(xiàn)在我騎著摩托車在后邊跟,看著彎腰背駝的山爺?shù)谋秤?,心想著接下來的他將會是怎么樣的一番光景?/p>
我騎得不疾不徐,遠離了集市的摩托車聲轟轟隆隆。山爺回過頭,朝我撥棱撥棱手,示意我趕緊開走。
山爺喜歡沿著河邊一個人走,早上就是逆著河流上了集。得越過一個堤壩才能走去河邊。以前的河邊水草豐茂,草叢里還有道路,現(xiàn)在水少草稀,路卻都沒了。山爺不怕迷路,這河他不知走了多少遍。他只要順著河流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壕子溝。河堤像是一道邊界線,人們在河上騎車呼嘯而過,山爺在河下快速邁著腳步。
我早已到家,坐著沒事,看著二姨幫著母親燒火,就在院子正中央。不用屋里的煤氣灶,竟然架起了老式大鍋。用柴火的那種,有個長長的鐵皮煙筒,母親被冒出的濃煙熏得差點流淚。她說,你小點火??粗齻儥C械笨拙的動作,我想著這種場景雖然仍在她們的記憶里,要不是為了山爺,早已離開家鄉(xiāng)在城市生活多年的她們,斷然不會再想經(jīng)歷這種體驗。我對她倆說,好好的油煙機不用,你們用這玩意兒。母親則急著喊,把那魚收拾好了就給我拿出來啊。然后我就看到我父親匆匆忙忙地端出來一條魚。魚大,有十幾斤。被分成了三段,放在鍋里,正好。
二姨拍拍手里的土,歪著腦袋抱怨,二叔真是不嫌累。母親一邊往魚鍋里添水一邊說,天天那勁頭,精力大著呢。母親示意二姨少添柴,火不能太大了,魚得小火慢慢燉才好吃。我坐在臺階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今天我們吃魚,有客人來。我在城里經(jīng)常吃魚,興奮不起來。其實他們對吃不吃魚不是很關心,他們在用壕子溝村人的方式行使待客之道。到現(xiàn)在壕子溝村也很少吃魚。壕子溝雖依山傍水,卻是沒有吃魚的習慣,村邊的那條通天河水不產(chǎn)魚,偶爾能撈到幾只小蝦,還是在多少年前我小時候水清的時候。現(xiàn)在里邊有什么不知道,河水渾濁,誰也看不清,也沒人去看。壕子溝養(yǎng)豬遠近聞名,所以豬肉吃得多,就連牛羊肉都很少吃。只有過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才會去買條魚,小魚不行,得是今天這種十幾斤重的大魚。不是吃不起,而是把吃魚當成了一種慶祝的儀式。有人來了請吃魚,說明這家是厚道待客,重視客人。
說媒的要來。萬事開頭難,給山爺找老伴兒是大事,人靠不靠譜,媒人就很重要。山爺七十多歲了,光棍了一輩子,老了老了要娶妻。我在城里時,就常聽母親打來電話,和他們議論這個事了。舅舅他們還專門來了市里一趟,說找個年紀相仿的,太小的不牢靠,以后也是難辦。我在里屋偷偷聽著,不懂他們所說的難辦的點在什么地方。只是在山爺找老伴兒這個事上,我是舉雙手支持的。小時候我無法理解山爺拉著驢車獨自行走在歡騰的年夜里,現(xiàn)在想想,山爺最后終該有個依靠的地方。我們離山爺遠,看不到他的日日夜夜,就連常年在身邊的舅舅,也未必都能事事盡到。何況,山爺從來什么都不說。
舅舅起初是不同意的。他是整個郝家大家族中唯一的男脈,也只有他扎根進那片土地里,葆有了最孝敬耿直的品格。舅舅說,我能養(yǎng)得起,為何用別人?二姨說,不是別人,是老伴兒。舅舅臉上掛不住,認為這事有傷風化,十里八村沒這樣的,一輩子單身也這么過來了,都七老八十了,可不能因為這被鄉(xiāng)親們撿了笑話。舅舅說的養(yǎng)是真,有顧慮也是真。三姨反駁他,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就你還這老一套的思想。年老怎么了?婚姻法也沒限制說七老八十不讓娶妻啊。母親永遠是在一旁默默靜聽,在大事上她拿不了主意,扮演著幫襯者的角色。一聽三姨提到婚姻法,一把拉住她說,咱找是可以找,但是領證這事就算了。
等到山爺跨進大院,魚也出鍋了。母親先開口,叫了一聲二叔。作為老大,她被寄予了說出這個事的全部希望。山爺在院子的水龍頭前嘩嘩地洗手,抬頭望了母親一眼。眼神是把劍,亮堂堂地舉起來對著她。她就不敢說下去了。山爺雖然無兒無女,上到母親一輩,下到我這一代,哪個不是山爺帶大的。山爺?shù)钠夤殴郑质羌易宓拈L輩,整個家族的人都很懼怕他。我坐在角落,就像在看一場戲,母親退下,二姨又上場。她笑著走到山爺跟前,扶著他坐下,說,二叔今天您老可有福了。
她指了指院子正中央的那口鍋。魚是草魚,山爺?shù)淖類?。他坐在板凳上,靜靜地看著母親往盤子里盛魚。
鴻門宴。山爺說。
山爺還是被拉扯著上了桌。母親他們幾人一起圍著媒人,山爺坐得最遠,就像在圓桌上畫出一個折疊扇來。媒人是鄰鎮(zhèn)上的,舅舅好不容易專門開車接過來的。她看了一眼山爺,然后用筷子夾起了一塊魚肉塞進自己胖嘟嘟的嘴里,隨即樂呵呵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提包,對他們說,你們來看看,看看。她努力地翻著包,給他們找照片。
媒人說,縣城里的,外省人,跟著姑娘過來的。全然不顧及山爺?shù)拇嬖?,就這么明目張膽地說著對方的情況。舅舅問,多大年紀?媒人說,七十。母親說,年紀倒是合得上。三姨問,身體咋樣?媒人笑笑,拍拍她的手說,放心,好得很呢。
媒人臨走囑咐母親他們幾個,男方條件不錯,就是脾氣差了點。一頓飯的工夫,外人就看出了山爺?shù)钠?。母親他們勸誡山爺要對來人好一些,可不比年輕,不能太氣盛,老了總歸要溫順點好。媒人吃飽喝足,搖著扇走出了院門。山爺?shù)亩渑杂性S多的話,東穿西撞地就涌了過來,刺穿山爺?shù)亩?。無非是“勸降”,讓山爺接受找老伴的事實。父親竟還鼓勵我上前說上幾句。我理解母親他們幾個的好意,就差問出山爺幾十年為啥不娶妻的話來。母親曾對我講過,他們也不知道,只是聽她的父輩說,山爺當兵回來后,好幾家上趕著來提親,山爺都悉數(shù)回絕。姥爺著急沒辦法,問為什么,山爺?shù)卣f,養(yǎng)不起。
我覺得山爺是在說謊。那個年月,能有多大花費,但凡有點田地的,也不至于養(yǎng)不起個老婆,更何況聽我母親講,當時郝家并不算窮。我的姥爺在鐵路工作,拿著國家工資,山爺又當兵,哥倆一直是村里的驕傲。就當山爺?shù)那鞍肷撬约翰幌胝?,但是后半生沒找,我覺得可能也有他自己的些許因素在。媒人的眼看人很準,山爺脾氣是不好。更確切地說,是有些孤僻。在我的印象里,山爺幾乎沒有笑過,就是那種開懷大笑。他也很少跟人打招呼,就像上午在集市,他不合群,獨來獨往。每當鄰里鄉(xiāng)親遇見了,跟他說句話,他就像沒聽到一樣,也從不湊在一起和人聊天。村里有人說,山爺年紀大了,怕是耳朵聾了。也有人說,他是年輕的時候常聽雷炮聲,震的。只要人這么說,他就立馬扭過臉去死死地盯緊了誰,就像在瞄準一只獵物。山爺?shù)哪抗鈨措U,那人嚇得不敢再說這半句話。
她來的時候,已是下午了。是個艷陽天,陽光燦爛。烈日下,我們都站在門口。山爺也在,他一人站在院落的臺階上,背著手望著大門,喉嚨在斑駁的屋影下微微顫抖。他穿著干凈的有些破舊的那身軍裝,就這么弓著腰。背駝得厲害,他已不能平視大門,只能稍微抬起他的頭來。
山爺又突然想見見她。
山爺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喜出望外。舅舅當時正拿著一張媒人寫的紙念給母親他們幾個聽。舅舅說,女方叫李淑青,七十歲,山東人,以前是個紡織廠的工人。母親問,她女兒呢,她不是有個改嫁的女兒嗎?舅舅說,女兒叫李芬芳,改嫁到咱們縣的。舅舅念了一大堆話,是媒人特意給的“女方介紹”。
我聽著有些乏。久久坐在炕頭默默聽著的山爺身子此刻卻微微動了一動。我從他平靜如水的眼眶里看到了從未有過的一池波瀾,他的眼里亮了,在明晃晃的玻璃燈罩下,像是一只夜獵動物,眼那么睜著,圓鼓鼓地睜著。
郝勇,你說她叫啥?山爺問舅舅。
李淑青啊。舅舅回答。
李芬芳?山爺又問。
李淑青!那是她女兒,叫李芬芳,她叫李淑青。舅舅覺得山爺耳朵不好使,總是聽岔話。
見見就見見吧。山爺突然說。
看到山爺就那么站著,我覺得在烈日下一個老人站得久了會不會中暑,隨即問母親,女方什么時候來?母親說,應該快了,怎么也得半個來小時吧。我折回去,對山爺說,二姥爺去屋里坐會兒,天曬。山爺搖搖頭。我突然想攙扶他一把,伸出了雙手,讓山爺?shù)母觳惨乐业氖帧_@次山爺沒有拒絕,我感到我雙手上的力量慢慢在變重。
她來了。從車里被舅舅扶了出來,舅舅的車停得不正當,我看到她艱難地邁過地上那汪水。鞋頭有些濕。她人清瘦,不高,一米六的個子,頭發(fā)花白,看出來是剛弄過,簡短整齊,兩耳戴著兩只金色的小圓耳環(huán),穿著一件深綠淺花的外套,不是拉鏈和紐扣,而是那種老式的盤扣。一條黑色寬松的九分褲,一雙老年布鞋。她已經(jīng)到了我們的面前,在媒人的介紹下和我們每一個人打著招呼。
我叫李淑青,你們就叫我李婆,啊。她扶了扶臉上的金邊眼鏡,文靜地笑著,看起來應是個文化人。
說著,她望向臺階上的山爺。母親趕緊把山爺拉了過來。兩人都有些羞赧。山爺望著她,就這么望著她的臉,支吾著,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她先開了口。
我,李淑青。
郝正山。
我七十。
我,啊,比你大五歲,七十五。她說一句,山爺就回一句。
我看著兩人站在門口你一言我一語的,就像是兩個老人在打太極。山爺個頭一米八,兩人相對著站了好久,周圍的人都圍著。不光是我的親戚,還有壕子溝村的村民,老少男女,圍了一整圈。他們從沒看到過這樣的情景,覺得是個新鮮事,幾個村民嘰嘰喳喳,對著山爺和她指手畫腳。我想第一次見面,尤其是現(xiàn)在,不該是兩個人獨處的時刻,更想逼退看熱鬧的人群。我找來媒人,媒人對這種場景已經(jīng)司空見慣,更是應付得得心應手。媒人大手一揮,招呼著說,大家都進屋,啊,進屋。
當然,這頓飯一定有魚。只不過這次的魚更大,還配了滿滿一桌子菜。她一個人來的,沒有帶她的女兒,山爺還在飯桌上問起了“李芬芳”的名字。媒人算女方那頭唯一的陪襯了,飯桌上與我的母親和姨們嘮著家常,還時不時向我的舅舅、父親,還有我的姨夫們舉起酒杯。觥籌交錯中,山爺在靜靜地端詳她。她也在靜靜地偷瞧山爺。
這頓飯,我的母親他們吃得都不愉快,因為早在她下車的那一剎那,眼尖的他們就看出了一些端倪。她的一條腿有些不靈便,一條腿能邁過那汪水,另一條只能蹚著過來。更重要的是臉,她的一只眼在眼鏡后是常閉著的。
母親他們還是給了媒人介紹費,讓我把媒人送走。我去另一個屋叫媒人,看到她躲在里屋偷偷地給媒人塞錢。我敲敲開著的門,說走吧。然后一直送到了村河邊的路口。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我對媒人說,趁著太陽還沒落山,就走回去吧。這次舅舅沒有開車來送。
我關上門。一般這種事情我這種小輩是插不上話的,只能乖乖地坐在一旁。舅舅說,姐你們是不知道,上個月村北頭那個瞎老婆子死了,沒病沒災的,好好的偏偏去摘那個葫蘆。葫蘆藤爬得高,她就搬來凳子摘,一下摔出了腦溢血。沒人可不行,發(fā)現(xiàn)時早就過去了。二姨說,那也不能找了一個老伴兒,多了一個累贅。三姨說,這是什么媒人,扯大話,不害臊呢。母親說,我看還行,也不耽誤生活。舅舅背靠著椅子說,倒是可以生活,只是不能開頭就找個這樣的。
母親她們?nèi)齻€只是臨時回鄉(xiāng)來的,我能理解舅舅的糾結,他要出門打工?,F(xiàn)在這里就剩下舅舅這一脈了。母親生下我后不幾年,就隨著我父親來到了省城,父親考上了省城中學的教師編制,我們?nèi)揖蛷暮咀訙洗鍙氐装徇w出來了。二姨和二姨夫常年做買賣,兩人在山東開了幾家店鋪,還在那里買房安了家。只有三姨離得最近,在縣城里,當了一名正式工人。舅舅高中都沒念,被山爺點著鼻子罵,罵舅舅不爭氣,“沒有出息,一輩子與土打交道”。舅舅準備去打工前,就找過山爺,當時他哭著對山爺說,二叔,我要是不在家了,誰照顧你啊。山爺瞥他一眼,埋怨地說,我自己好好的,用你照顧?
我望望窗外,天要黑下來。打開門,走了出來。他們還在議論著,議論得激烈。東屋亮著燈,西邊的蓮花山快要拽走太陽最后一絲余暉。母親他們要我把她先送回家。我邊走邊尋思著怎么和她說,就在東屋門外聽到山爺平生絕無僅有的那激動的聲音。
山爺問,李芬芳真的姓李嗎?
山爺問,你去沒去過太原?
山爺又問,那,你認識李東蘭不?
聲音小了下去。東屋的門幾乎全關著,我歪頭靠向門縫,看到山爺隨后和她緊緊抱在了一起。有哭聲。聲音很小,幾乎是抽泣。但撕心裂肺。
我在門口立定了,心中驚慌失措。
山爺帶著她站在母親他們面前,大聲地說,我和你們李婆,就這么定了。話說得斬釘截鐵。面對山爺?shù)脑捤麄冇行┎恢搿_@場“偉大”的計劃是他們“預謀已久”的,好不容易說服了執(zhí)拗的山爺,他們卻想反悔。山爺又來了脾氣,還是之前“鴻門宴”上的孤僻行徑,就像從沒歡迎過我們回來一樣,對于母親她們?nèi)送{著要走,也表現(xiàn)得無動于衷。我就是和你們李婆好了。山爺再一次強調(diào)。她則躲在山爺?shù)纳碥|后,緊緊地握著山爺?shù)氖帧I綘斚蛭覀兎Q她為“李婆”,母親他們后來也沒順理成章地叫她為二嬸,我也沒有叫她為二姥娘,就像她介紹時那樣,我們都叫她李婆。
接下來的日子,讓母親他們始料未及。
山爺在一次飯桌上對他們說,我想蓋房子。山爺和李婆一直住在舅舅家。說這話時,舅舅已經(jīng)去建筑工地上給人看大門了半個多月。母親她們聽著,就看到李婆端來了一盤魚。自從李婆到來,壕子溝村就議論,山爺真是有福啊,頓頓吃魚。李婆會做魚,還打破了壕子溝的傳統(tǒng),隔三岔五就做魚吃。而且買的魚不大,都是一小條,也不再是司空見慣的鯉魚和草魚,黃花魚和帶魚都做。我夾一塊給母親,母親放下了碗筷。母親說,郝勇又不在家,一直在這兒住不挺好嗎?二姨也說,對,年紀這么大,就不要再折騰了。
李婆不語,給山爺碗里的魚挑刺。山爺說,不只是我,還想給小宥蓋。小宥是舅舅的獨生子,馬上到了娶妻的年紀。小宥隨了舅舅,也沒上高中,跟著舅舅在建筑工地上綁鋼筋。對象談了一個又一個,每每到了說親的時候,女方就吹了,原因只有一個,沒有房。舅舅連買地方的錢都沒有。山爺說,山坡根那兩塊地,我看就挺合適。
三姨說,就您那點地,還是自己留著吧。誰都知道,山爺對土地視如命。山爺總“嫌棄”舅舅不爭氣,做了農(nóng)民,可實際上對于土地,相依了一輩子的那一畝三分地,他比誰看得都親。母親曾扯著我的脖領子找到山爺,說,你看看,都是血印子,犁地有驢不用,還扶得那么深。山爺一臉不屑,說年紀輕輕就得吃點苦。母親說,現(xiàn)在又不是舊時候,我看你就是心疼你那頭驢。那個時候我十幾歲,山爺后來對我說,十幾歲我都能扛大炮了。
他一個人竟然找到了村委會。他對村主任說,我那兩塊山腳的地想用來蓋兩間新房。村主任正在吃晚飯,抹抹嘴,又搖搖頭,不同意,義正言詞地說,這可不行啊,你那可是耕地,用來建房子肯定不行。山爺說,怎么,我自己的地你還管?村主任說,您可是老革命了,又是老黨員,政策的事,你不要說不知道。山爺情緒激動地說,我那些個地,貧瘠得很哩,不蓋房能干啥?那些地,山爺是越來越不指望了。以前有溝渠的時候,就種水稻。后來水少了,種麥子。玉米比麥子好種,不用怎么管它,現(xiàn)在這些年,玉米都懶得種了。種地不為了賣,也不為了吃?,F(xiàn)在誰家也吃不了多少玉米,綠色養(yǎng)豬又不準買飼料,又沒那么多豬草,壕子溝村的人都拿玉米面來養(yǎng)豬。他眼睜睜地看著黑土變成了黃土,黃土又變成了沙土,一年的收成還不夠買化肥錢。村主任沒接話,繼續(xù)吃著飯。山爺又說,你看鎮(zhèn)上那些個地,好得很哩,咋說蓋就蓋了呢?村主任放下碗筷,苦笑著說,鎮(zhèn)上的地那是規(guī)劃建設用地,不蓋房你說干啥?
山爺心疼那肥沃的土地?;貋淼穆飞?,剛要邁進院門,就摔了。壕子溝的村人說,山爺娶妻娶昏了頭,老了老了要蓋房子。李婆拿著一張創(chuàng)可貼,邊吹邊貼在山爺?shù)念~頭。血流得不多,山爺乖乖地坐在那兒,李婆就像撫摸一只受傷的貓,小心地捋平創(chuàng)可貼的膠條。
山爺?shù)念^好了沒幾天,就扛著鐵鍬上了山坡。七十多了,腿腳都哆嗦,還要上山種什么李子。母親幾個議論著,想著山爺是越來越折騰。她們把這一切都歸咎于李婆一個人身上。并開始反思當初那個“偉大”計劃的正確性。她們總是想不明白,竟然問起了我,三姨對我說,木林,你是大學生,你說你二姥爺這是怎么了?我擺弄著李婆送給我的紙糊風箏,畫得精致,想著李婆真是有才。我打趣說,因為愛情唄。母親輕輕捶了我一下說,胡鬧。
胡鬧不胡鬧不敢說,山爺和李婆這些日子被我看在眼里。他們成雙成對,山爺走路不再那么腳步生風,對于腿腳不便的李婆,上臺階時還不忘拉她一把。每月的初一十五,山爺不再順著通天河逆流而上,而是坐上了驢車,在電動車和小汽車的夾圍下,載著李婆,揚著鞭子歡快地往前趕。就像前半生憋得太久,現(xiàn)在的山爺常常笑。他不嫌累,還嚷嚷著要攙扶李婆去看他栽李子樹。
沿著小路我的摩托車一直能騎到蓮花山腳下,再往上就得徒步了。翻過一個低矮的小山坡,就找到山爺和李婆了。山爺剛把兩塊坡地栽滿了株苗,正彎腰打著地里的土坷垃。碧綠的株苗在微風中搖曳,山爺對李婆說,蘭子,看,過幾年應該就能“桃李滿天下”了。
“蘭子”的名字被我記在了心里。母親他們把山爺叫走了,屋里留下我一個人陪著李婆。李婆比剛來時胖了不少,頭發(fā)也染黑了。我對李婆講,染黑了時髦,年輕。李婆樂呵呵地朝我笑。黑色的發(fā)下,依舊是粗糙的皮膚,長滿了褶皺,那是一張被歲月風吹的臉。我挽起了李婆的手,她那慈祥的臉讓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我對外婆的印象很模糊,到現(xiàn)在也只記得她站在門口揮著手對我說“去吧”的那個場景。就像我背對著母親,母親招呼我去叫山爺?shù)膱鼍耙粯樱叭グ伞钡穆曧懢镁没厥?,卻永遠只有這一個靜止的影像。
李婆拉著我的手,說,你二姥爺說,這些孩子中,就你最有出息。我說,哪有,比起母親他們那一代,我們實在是欽佩得很哩。我在那個夜晚,竟然和李婆聊了個徹夜。我講到山爺?shù)墓适?,也講到母親、二姨、三姨和舅舅的故事。我說,母親他們受二姥爺?shù)亩骰荻啵瑢Χ褷斠彩钦娴膼鄞?。李婆使勁地點點頭。我問她,您的女兒李芬芳呢,怎么總不見她?李婆低下頭,情緒低落地說,她啊,早就死了。
母親她們和山爺最后鬧得有點僵。母親對山爺說,您要找老伴兒我們不反對,但是為什么非得領那個證,證領了麻煩事多著呢。山爺說,不領證叫找老伴兒?二姨說,您有每月政府發(fā)給您的錢,兩個人好好過就得了。山爺說,房子一定要蓋,還有我的那些財產(chǎn),以后都是她的,合不合葬由不得你們。三姨說,俗話說得好,路遙知馬力,你何必這么著急著趕呢。山爺扭頭就走,不再聽她們的話。母親說,您看,到底是二叔,隨他去吧。
我沒想到,就這樣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承載了我小時候記憶,也承載了母親她們念想的壕子溝村。上車時,母親對我的父親說,你們那邊都安家去了縣城里,我這邊也就只有這一個二叔了,現(xiàn)在他這樣,回來的次數(shù)我看也沒幾回。我的父親說,他自己高興就好,你們不也是希望他幸福嗎?
通天河彎曲隱秘地從山的一角拐過,我們的車追著涓涓河水,水流嘩嘩地奔騰而下,把我們拋棄在無盡的浪潮后。那是還未明的清晨,蓮花山在通明的光暈中迎來曙光的一天。我在村旁馬路上疾馳的車窗外,回望那渺小而偉大的壕子溝村,知道那山坡下紅色的屋頂就是舅舅的家。母親她們幾個靜默不語。我極力想找到他們倆的身影,心里想著那里住著的我的二姥爺,還有他的老伴兒李冬蘭。
通宵的夜,無眠的夜,靜止的夜,跳躍的夜。
要不是你舅舅念出李芬芳這個名字,可能就沒有現(xiàn)在了。她揉了一下眼眶說。她很滿足現(xiàn)在的一切。李婆說,我真沒想到啊,竟然還能遇到一起,這就是你們年輕人說的緣分?
看著眼前身材瘦小、飽經(jīng)滄桑的這個老人,我無法想象出她曾經(jīng)曼妙的舞姿和清澈的歌喉。一九四八年,在太原城,她曾經(jīng)風華絕代,在她成為李淑青前,她還是那個城市歌舞館的一名著名舞女。太原綏靖公署的一個個軍官尋著“李冬蘭”,并把手伸到了她舞動的腰間。郝建軍脖子里掛著木盒就站在歌舞館的門前。他在等李冬蘭燈紅酒綠后,走出來的那一剎那。他要把全部的首飾賣給她。李冬蘭來了,郝建軍再把紙條收好,拎著空木盒走遠了,頭也不回一下。
寥寥幾語,她說得不多,僅有的這幾句話語,在日后我回到城里好長時間思索起來,總有無盡的勾連與想象。中間缺失了很多描述,有些他們自己也記不清了,我用僅有的只言片語試圖勾勒出一幅完整的歲月故事圖。李婆說,媒人見面那天軍哥就告訴她,他們扛著紅旗興高采烈地擁入太原城的那一天,他想著“芬芳”應該要來到這個世界了,他高興,他興奮,“芬芳”是他們倆早就商量好的,“革命向上,吐露芬芳”。直到落日余暉,找遍了太原城,最后只剩下軍哥號啕的哭響。
那夜當李婆埋怨甚至責罵自己的時候,我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就像山爺握住她手那樣,我想給她熱血的溫暖。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李冬蘭的檔案丟失,她也終沒能保住肚子里的“芬芳”,在逃跑的途中流產(chǎn)。新中國成立后,身份一時沒有弄清的李冬蘭在廣東改名成了李淑青。李婆說,她嫁了兩次人,在廣東的第一任丈夫生性暴虐,又因她的過去對她拳打腳踢,一年后最終忍無可忍,偷偷逃到了山東。在山東濟南,和紡織廠的第二任丈夫生下了女兒,取名李芬芳。丈夫?qū)λ芎?,卻在有了女兒的第二年車禍身亡。李淑青獨自撫養(yǎng)女兒長大。后來李芬芳離婚后改嫁,李淑青就隨著女兒來到了這個縣城。
現(xiàn)在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李婆說。
不,你還有二姥爺呢。我說。
我并沒有問母親他們,山爺為什么改名叫郝正山?;蛘咴谒麉④娗熬鸵恢苯校陆ㄜ娭徊贿^是他當兵時的化名。時過境遷已經(jīng)無從查起,后來在偶然翻看山爺?shù)臋n案和烈士證時,的確是寫著郝建軍的名字。我曾經(jīng)暗地里嘲諷母親他們那項“偉大”的計劃,現(xiàn)在卻對他們的做法滿心歡喜。
山爺對我說,這段歷史就讓它塵封吧,不要對你的母親他們講,蘭子挺不幸的,那個年代也是沒辦法啊。在走的那一天,我并沒有告訴任何人。后來母親她們幾個回村的機會少了,我卻每年都回去一次看看他們。山爺曾對我講起戰(zhàn)火時代的坎坷,也由衷地感慨現(xiàn)今時代的眷顧。他說,我就不識幾個字,木林好好上進,學成棟梁,為國家效力。我看著山爺佝僂的身軀,在我的心中變得高大,就像壕子溝村后的蓮花山那般巍峨。山爺和壕子溝村的許多老人一樣,一輩子沒讀過幾天書,但是每年我回去,他總蹲在墻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歪著頭問我“國家大事”。他一開口,永遠都是關于時事政治的內(nèi)容。
山爺一直活到了九十五歲。去世時,遠在外的我并未見上最后一面。也已九十高齡的李婆,拄起了拐杖。壕子溝村已不再允許土葬,她顫巍巍地端著山爺?shù)墓腔液?,對母親他們說,你們二叔死前說,把他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些撒在你們爺爺?shù)膲炃埃恍┤鲈谏徎ㄉ侥_下的那片李子林里,剩下一些就讓木林帶到太原,撒在汾河里吧,他想念那里的戰(zhàn)士兄弟們。
以后年年我都回壕子溝村看望李婆。李婆住在舅舅家,身體康健,氣色看上去不錯。小宥到底沒有在村里蓋房,早住上了縣城的樓房,留下舅舅在家。蓮花山腳下的李子林也已通了路,我曾開車載著李婆去過。當年的株苗已經(jīng)長成了高大的李子樹,長得好得很。
漫坡的李子樹吐露芬芳,結出碩果。李婆說,你二姥爺生于一九二一年,要是他還活著,今年也一百歲了。
賈京京,1986年生人,現(xiàn)居北京,雜志社編輯。曾在《青年文學》《牡丹》《山西文學》《山東文學》《紅巖》《紅豆》等發(fā)表小說。
特約編輯 蘇 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