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選擇性失憶,對于某一個引發(fā)我們身體不適的事物會保持高度的警惕。當火車轟隆隆從遠方駛來,又呼嘯而去,從未為了某個人等候,心就咚咚地跳個不停。一截掩映在碎石中的軌道伸向遠方,蜿蜒、空蕩、余音不絕,驚得鳥鳴也不會落上去。那跟隨火車而來的孤獨,曾席卷了父親的整個青春,而后又累及于我,一波接著一波,像洪水中一株一株倒下去的開著花的土豆秧,我不由得蹲下來,捂緊胸口。
這個是我早沒有意識到的。而實際上火車駛來時,我們每個人都會出現(xiàn)在玻璃窗中,故作鎮(zhèn)靜,透過車窗看到車廂內的人眼神空洞、迷茫,好像誰把他們強行拉上來囚禁一樣,但火車停在站臺時,卻沒有人打開車門逃下來。似乎他們的生活只在火車上才有了片刻的安穩(wěn),這個稍顯擁擠的空間給人一種安全的錯覺,讓人放棄逃跑的念頭,而不在意余下的人生都是動蕩。
很多人貪戀安穩(wěn)的生活,哪怕短暫的一秒鐘,但我卻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動蕩不安的生活才能尋找某種人生的意義、不枉此行。
1
20世紀60年代初的早春時節(jié),父親和祖父登上了一列開往內蒙古通遼的火車。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不說話,祖父剛剛從山東的一個燒窯場返回來,幾年未見,臉上有了風霜,越發(fā)陌生。父親望著窗外裸露的紅色巖石山坡上,幾棵棗樹一閃而過,西大營子在他的心里慢慢往后移,直到模糊不見。而科爾沁草原卻漸漸清晰,14歲的少年心中突然快樂起來,他的腦子里無數(shù)次閃現(xiàn)科爾沁草原美麗的模樣——水草豐美,牛羊成群,風一樣的蒙古族姑娘甩著長鞭,從眼前打馬而過……
但祖父另有心事,聽早些年來科爾沁的人說,那里的土地肥得流油,開出一片荒地,撒下種子就打糧。這些年他最小的兒子跟著他遭了不少罪,身單力薄的,14歲還沒有發(fā)育的跡象。此行如果找到一處能讓兒子吃上飽飯的地方,也就心安了。
火車出關了,拉響了汽笛,那種長長的笛聲,像是化作身體里的血液一般,涌上每一個遠行人的心頭,又帶著希望奔向遠方。那時的父親還沒有意識到火車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改變了他的命運,以及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到了地方,一下火車父親心就涼了,哪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灰突突的天空,北風卷著黃沙,撲面而來,14歲的少年從云端跌落下來,心中無比沮喪。夜里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衣起來,打開手電筒給老家的大哥寫信:“這里黃沙漫天,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對面三米看不清人臉,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一下火車,接站的毛驢車老板就圍上來,可是我們沒有錢,只好繞過他們,一步一步走過黃沙崗,去到一個叫郝老八的村子。走了很久,腳底磨得起了大泡,眼睛也被沙子打得通紅,我想我挨不了多久就會逃跑的……”父親的信中,充滿荒涼和無助。
遼闊的科爾沁草原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傳說。當父親在仰頭傾聽時,沒提防被科爾沁的風沙迷紅了眼睛。
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郝老八營子被一條護村堤緊緊包圍,狀如一枚小小的鳥卵,遺失在無邊的原野上。父親像一棵隨風飄浮的沙蓬草,被命運的大手推著,漫無目的地在人世飄零。但逃跑的念頭一直縈繞在父親的腦子里。高小畢業(yè)后,考學無望,他只好下地務農。每日手握鐮刀對著密不透風的條筒子,不知如何下手,他覺得日子漫長得難以忍受。但祖父回老家把房子拆了,檁木被二伯拉到喇嘛園子,蓋起了三間房子,娶妻生子。父親回老家的路被堵死了,他躲到小黑屋里哭得昏天黑地,淚水浸透了舊棉被,直到母親叫開了門。
母親圓盤大臉,長長的辮子垂到腰間。她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人,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但母親對父親情有獨鐘,父親的作文在全校各個班級傳閱時,母親的心就動了。但父親一貧如洗,又是一個外鄉(xiāng)人,所以姥爺極力反對:“他一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窮得要啥沒啥,你跟他喝西北風去?。俊钡赣H認準了要嫁給這個窮小子,不吃不喝鬧了幾天,姥爺實在拗不過她,就應下了。母親個頭比父親高,有人打趣母親,為啥要找一個小個子的男人!她開玩笑說,以防日后兩個人打架,他不是我對手啊。他們結婚時照相,父親的腳下要墊上兩塊磚頭,看上去才般配,但只有半身的相片一點看不出父親個頭矮,他們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父親濃眉大眼,圍著一條格子圍巾,英俊瀟灑;母親的臉頰涂了腮紅,顯得嬌羞美艷。母親年輕的模樣在相框里保存了很多年,后來就在我的心里小心翼翼地保存著。
婚后他倆一同扛著鋤頭,去地里干活,趕上雨天生產隊不出工時,就躺在一個枕頭上讀小說。讀到動情處,母親就會流眼淚,父親嫌她入戲太深,把書合上,支她去納鞋底。母親唏噓著去做針線活了,留下父親一個人沉寂在悲慘的主人公的命運中,不能自拔。
有時房頂上會有白色的絮狀之物飄下來,落到父親攤開的書上。父親抬起頭,又落到他的眼睛里,他一邊揉一邊說:“房子要被蟲子盜塌了,得想辦法蓋幾間大房子了?!蹦赣H不說話,粗糙的麻繩在堅硬的鞋底上來回穿梭,像鐵匠家打鐵的案板,噌噌冒出火星來:“家里四個孩子,一個老人,只有兩個人出工,到年終還要往生產隊拉饑荒,哪有錢蓋房子呢?”
父親合上書,仰頭看著斷了的檁子,更多的塵土落下來,不再說話。
2
火車淡出了父親的腦海,卻深藏在內心最柔軟的角落中,不動聲色。那輛像一只毛毛蟲的火車似乎漸漸駛離了父親的生活。草原的風沙將那個曾經的少年吹打得粗糲、強壯,像沙蓬草著了一場細雨,扎下更深的根。
房梁上的檁子被白色的小蟲子盜空了,有三根已經斷裂,露出白森森的茬。夜里能聽到蟲子啃噬木頭的聲音,木頭里藏著什么,讓它們不舍晝夜來探索?老房子在風中嗚咽,露出衰老之態(tài)。盡管口袋里沒有一分錢,但父親還是決定蓋房子。他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兩年的時間,備齊了木料,他還備了百十來塊紅磚,準備砌在房檐的四周,村子許多人家都這樣蓋房子,像一個村妞穿了一件鑲了蕾絲花邊的布衣。父親晚上出工回來,趁著月色一筐一筐把蓋房子的泥土挑回來,小山一樣堆在院子里,母親的肩頭也磨出了繭子,但對新房子的期待沖淡了這些苦。
蓋房搭屋是全村人的大喜事,上梁那天,全村的人都來幫忙。母親把攢了一年的蕎面倒在大泥盆里,和好了醒著,然后支起一口大鐵鍋,點燃一大灶柴火,把借來的饸饹床子架在上面,挽起袖子切下一塊面團,搓起來……面條一截一截落在翻滾的開水中,隨即又飄起來。母親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抄起笊籬撈出一碗,澆上酸菜鹵子,遞給幫工的人。大家也沒人跟母親客套,接過來,蹲在墻角就吃起來,滿院子飄著蕎面的香味。多年以后,母親回想當年的場景依然掩飾不住的欣喜。她和父親終于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了。
房子蓋完了,四間連山的土磚房亮亮堂堂地立在那。母親瘦得鎖骨翹起來,中間凹陷的地方能塞進一個雞蛋。但住進了新房子,母親高興,來了討飯的人,怯生生地站在大門外,母親轉身拿起葫蘆瓢就去已經見底的屯子舀糧食。父親攔住那個討飯的人:“你為什么不去勞動?年紀輕輕的!”那人也不惱,說:“要不我給你打工吧!”父親說:“我沒有需要你干的活!”“那我找不到活,總不能餓著吧!”父親認為有一雙結實的手腳就應該去勞動,而不是乞討;那個人覺得我空有一身力氣卻沒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怎么勞動?他倆陷入了《瓦爾登湖》中一個漫游的印第安人去一位著名律師家中兜賣籃子的僵局:“你需要籃子嗎?”他問道。“不,我們不需要?!薄笆裁??”印第安人出門叫道,“你們這是想要餓死我們嗎?”每一個人似乎都陷在自己思維的漩渦中,不肯讓步。
母親繞過父親,把米倒進那人的袋子里。她說,都不容易,但凡他有地方吃飯也不會伸手來要。她想讓每一個人都分享她的喜悅——有了新房子,父親夜里不會再披衣起來偷偷給老家的親人寫信,訴說困頓了。在這片塞外的土地上,只要勤勞,就會有飯吃。
父親勤勞,手掌結滿老繭,砍柴火的斧頭削去他一截小拇指,指甲也殘缺了一大塊,但他從不在意。八月的黃豆地里,瘋長的莊稼沒過了膝,那是父親一鎬一鎬開出的荒地。黃豆長出圓滾滾的豆莢時,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喜上眉梢。此時他允許我進入他的領地,去摘成熟的野果子,哪怕不小心絆倒了一棵大豆苗,他也不生氣,只是彎腰扶起大豆,再培上一锨土。黑甜甜混在豆地里,不仔細辨認就錯過了,但是果實常常會泄露秘密,連瓢蟲也不會錯過。大地為每個孩子備好了禮物,而父親成全了孩子小小的心靈。父親在前面鋤地,我在后面摘黑甜甜。糧食挽留了父親,野果子挽留了我。長大后,我常常迷失在屋后田野的黃豆條播壟溝里,尋找早已不見的童年時光。
父親還在他的田里種上谷子、高粱和糜子,根據(jù)每片地的土質不同,種上不同的糧食。他的胃不再因為單一的食物而泛酸、疼痛,日子一點一點變得美好,像織女織成的五彩畫。
父親常在農閑時回朝陽老家探親,他的哥哥姐姐都在老家生活,他的根還有一部分在老家。父親裝了滿滿一袋子新鮮蔬菜,扛在肩上。老家的親人都喜歡吃科爾沁沙土地上結出的圓茄子、長豆角。回來的時候他的哥哥又把老家的地瓜、大棗裝滿了袋子,塞到他的手中。食物一直是鄉(xiāng)愁的一部分,從來沒有變過。他們交換食物,以期身體里流淌的血液不管分離多久都不要有太多的相悖之處。
我和大姐在父親回老家時,討論過他坐了什么顏色的火車——黑色的?藍色的?甚至紅色的?似乎都不太對。大姐說,也許是綠色的。那時候她18歲,對未來有了美好的憧憬。父親每次都會背回一大包半新的衣服,我們姐妹幾個像過年一樣,輪番試穿。有時還會有一雙半舊的棉皮鞋夾在衣服里,弟弟美滋滋地穿在腳上不肯脫下來。我讀高中時,父親還背回來一件灰色的中山裝,我整整穿了三年。那時我的身體快速發(fā)育,從一個干巴巴的小女孩長成了一個青春逼人的少女,讓人很難為情,肥大的中山裝恰好掩蓋了生長帶來的煩惱。大姐說,好像魯迅吶!那時年少輕狂,覺得像魯迅是一件美事,看書投稿,行動舉止越發(fā)像個文人,卻絲毫不覺得難為情。
老家豐衣足食,對于我們一群孩子充滿了誘惑。
母親也動了心思,她甚至也產生了坐火車回老家看看的想法。大姐剛剛畢業(yè),除了種地,也沒別的活可干;祖父也鬧著回老家養(yǎng)老,他鬧過很多次,每次都雷聲大雨點稀,半路上就嚷著回來。每次父親都由著祖父的性子,他說,人老了都會這樣的,我們也有老的時候。于是母親拖著祖父和大姐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火車似乎成了我們改變命運的最好工具,它曾帶給父親希望,此時,大姐又開啟了她的夢想之旅——回老家找一個輕閑的工作,過幾年再找個好婆家,然后把一家人都帶回來。身為長女,她似乎早早窺探了父親內心深處葉落歸根的念頭。
綠色的毛毛蟲在姐姐的心里有了羽化的跡象,甚至張開翅膀飛了起來。我的心也慌慌的。
3
但那次坐火車的經歷成了母親一生的噩夢。她吐了一路,吐得昏天黑地,膽汁都吐出來。
祖父在半路上又鬧著回來。他說,老家也沒什么好,還沒有咱家好。在這之前,他從未說過老家半個不字,卻常常抱怨北方的風沙把人吹得走不穩(wěn)路,盡管吃飽了肚子,但人都不讀書,很少有跟他說得來的人。他少年時讀過私塾,80歲了,每日還要去村里有藏書的人家借書,回來靠在被子上攤開書,讀到某一動情處,會放下書,長吁短嘆一陣。有一次讀《紅樓夢》賈寶玉出家那頁,看著寶玉一步一步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他竟悲從中來,慌慌張張跑到老姑的婆婆家,抓住婆婆干枯的手,掉下幾滴淚來。在他心中,或許有了離世的預感,那些曾經美好的情感都早早消逝了,他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似乎永遠回不去了。
母親看不慣祖父的小資情調,覺得那種舉止有傷風化,讓她和父親在村里抬不起頭來。母親吐得一塌糊涂,顧不上祖父鬧,斜靠在行李上,閉上了眼睛。這些年,她很少和祖父爭吵,也很少說話,但每次燉雞肉,她都會先盛上一大碗,放到鍋沿上,喊:“三兒,把雞肉給你爺端過去?!币宦飞纤孜催M,甚至看別人吃東西她都要吐。她常年生活在鄉(xiāng)下,無人催促,也沒有什么著急的事,過著慢悠悠的生活,而坐火車像把她一直沉睡的安詳?shù)撵`魂驚醒,成為她的擔憂,后來一提火車兩個字她就頭暈。
當火車咣當咣當把她帶到父親的老家,她坐在炕上還暈了兩天,感覺仍舊坐在火車上。大姑第一次見大姐,滿臉笑意,她說,沒想到你爸那么單薄,卻生出了一群圓盤大臉的蒙古丫頭,真好看。日后我偶然看到一幅殘存的遼代壁畫上一個身著左衽紅衣、圓盤大臉的女人,竟一時有些恍惚。父親來到科爾沁草原遇到母親,冥冥之中似乎有著某種因由——他延續(xù)了他的生命,完成了他來到人世的使命。母親伸出手說,一棵樹四個杈,你爸是樹干,你們幾個是散出的樹枝。多么神奇,以后,我們幾個也要成家生子,散出更多的枝葉來!
但火車并沒有帶來任何希望。
大姑家的表哥在菜市場上逛了幾圏,空手回來。他說,菜太貴了,一棵白菜都要一塊多錢,而他的婚事在即,彩禮錢還不知道去哪弄。勉強住了兩日,她們又去了二伯家,而二娘去村子里辦事的人家隨禮,坐完席又閑坐了半天,等二伯下班回來,家里還沒生火做飯。二伯賭氣買肉包餃子,二娘回來時,餃子已經包了一半,他倆卻吵了起來。祖父耳聾,以為二娘嫌買肉花錢,說:“我們家也天天吃餃子!”那是祖父第一次當著母親的面說通遼的家是我們家,之前他百般嫌棄,但內心已經把那幾間鑲了紅磚的房子當成他真正的家。
最終,母親又帶著祖父和大姐回到科爾沁草原——那一處撒下種子就打糧的寶地,那一處想逃又逃不掉的網(wǎng),牢牢地拴住了我們。而祖父也斷了回老家養(yǎng)老的想法,安心地生活下去,直到去世。
4
祖父去世十年后,父親把祖母的墳也從老家的墳塋地遷回來,跟祖父安葬在一處。母親說,何處黃土不埋人。她這樣說,好像生生割斷了什么。
父親的回鄉(xiāng)計劃被打破的無奈,也留在了我的身體里。種地是我從父親那繼承的唯一活路,偶爾生出“邪念”,又匆匆打消。外面的世界只是一個美好的存在,跟我沒有太大的關系??墒侨松鹌鸱缫言谀程幝裣路P。2007年,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讓我有了重新規(guī)劃人生的想法——我不想在離去的那一天,后悔沒有寫過一首詩。大病初愈,我踏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那年我33歲,第一次坐火車,跟母親差不多的年紀。對于未知的旅途我同樣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此舉跟父親當年來科爾沁有什么異同,但夢想一直在鼓勵著我,要踏出人生的第一步?;疖嚿系娜撕芏?,長年出門在外的人一直很多,只是我在鄉(xiāng)下不知道罷了。一個中年男人高談闊論,大談時事新聞、明星八卦,火車路過山海關時,還談了海子。我下意識抬了一下身子,好像火車扎過海子的身體時減輕了一絲重量。我的包里有一本藍色封皮的《海子詩選》,那是我放棄詩歌十五年后,重新提起筆時買的第一本詩集。我時常在深夜聽見海子在小酒館朗誦他的詩歌: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海子的眼里滿是淚水。但我不能跟一個陌生人談論他的詩,詩歌于我更多的是秘密。它只在暗夜里出現(xiàn),讓一個孤單的孩子得以片刻的安慰。
火車把我拉到北京后又開走了,不知去了哪里??傆腥嗽诼飞希蛱礁鞣N秘密,以便給出人生滿意的答案。海英說,許多人都去雅寶路的廣告牌貼招聘廣告,你去那碰碰運氣,實在不行先找個補課班學習一下俄語,然后去做導購。海英是老公的二妹,畢業(yè)后就在外面打拼,一個人去了俄羅斯闖蕩了五年,她還完了家里供她念書欠的債,又轉戰(zhàn)北京,打算開一個外貿鞋店。她腦子里的生活清晰極了,跟我的夢想隔了好幾層紙一樣。
雅寶路的廣告牌下找工作的大學生比貼小廣告的人還多,而對于沒有文憑沒有工作經驗的鄉(xiāng)下人,又談何容易。她們打扮入時,高聲談論,等著有人揭她們的求職廣告。求職的人太多了,剛剛貼上一張,馬上被另一張壓在下面。有人罵罵咧咧又把廣告翻出來,重新貼上,然后坐在邊上的木椅上,盯著她用粉色畫筆寫的應聘啟示。三塊廣告牌貼著滿滿的花花綠綠的紙片,隨風起舞,像怪異的山水畫在心中起伏。一上午也沒見有老板來招工,看來一時半會是找不到工作了,我按照一則俄語招生廣告下面的一串電話號碼打過去,可是打了兩遍電話也沒人接。聽著電話空響,一時竟有些期待,希望他此時放下講課的筆,聽聽他的聲音,這樣我就有了留下來的理由。但一直沒人接聽,或許補課班早已人去樓空了。
當我悻悻地回到海英租的房子時已經天黑了,她正翻看我的日記和胡亂寫滿詩歌的本子,見我回來一時語塞,轉而又強硬起來,指著本子說,你想干什么?大家出來都是拼命掙錢的!我的臉騰一下就紅了,對我一直藏在抽屜里的秘密大白天下而羞愧難當。她不會收留我了,她剛剛創(chuàng)業(yè),分不出來精力管我,我又這般不求上進,她的半面床也不會分給我了。我只剩下灰溜溜逃回老家這一條路。
我甚至沒來得及去近在咫尺的八里莊魯迅文學院門口轉上一圏。人生有很多機遇,但不是此時,也不是彼時。誰能說得清呢!
5
我不喜歡坐火車。母親說,火車是一個怪物。對此我深信不疑。骨子里的悲觀讓我的行動懈怠下來,靜下心來,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去博客閑逛?;疖嚥荒軒硪庀氩坏降母淖?,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列面目模糊的火車上。
日歷一天天往后翻,我放棄了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安靜下來。
可是變化卻日日在。2020年立春的前一日,我接到去福順小區(qū)值班的任務??墒情L途客車都停運了,一時慌了神,還好火車沒有停運,在網(wǎng)上買了一張去開魯?shù)幕疖嚻辈虐卜€(wěn)下來。
兒子正月初六也離開家了,他瞞著我辭掉了酒廠的工作,執(zhí)意要去北京尋找他的夢?;疖噹ё吣莻€長大的少年都不會跟我招一下手,而他也拿出了獨立面對未來的架勢,無論在外面怎么難,他都不會回頭。我無言以對,在這之前我們從沒有認真交談過,包括他的理想、他的未來。當他做出決定,我知道拉不回他了,只好躲在外屋掉眼淚。我想過放手這件事,在看《人與自然》時就想過:一只母獅養(yǎng)大了三只小獅子,日日陪它們玩耍,教它們捕獵,其樂融融。母獅在一次目睹小獅子們合力捕獵了一頭小野牛之后,長嘯一聲,轉身離去了。小獅子吃飽了,四處尋不見媽媽,發(fā)出一聲聲奶氣的吼聲。母獅再沒回頭,以后的歲月它們不會再有交集,即便相遇也會視為路人。那個場景一直在我心頭,每個母親都要成為母獅,并告訴自己不要追。
凌晨三點,我起來穿衣服,胡亂洗了一把臉出門。大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整座樓房沒有一扇窗戶里的燈亮著,人們在不安中沉睡著,世界寂靜,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早春的風在耳邊呼呼響,有一輛貨車在后面咣當咣當?shù)?,但總也不見超過,幾次回頭也不見影子。這個世界太安靜了,才會讓人覺得離得很遠的事物在眼前一樣。到火車站不過十幾分鐘的路程,漫長得像走過了一個世紀。
我從未見過如此寂靜的車站,人影稀疏,偌大的候車室顯得空蕩蕩的,一家四口人坐在我對面,都不說話,只有六七歲年紀的小女孩稍顯活潑,她離開爸爸身旁的座位,踮起腳尖,跳起了舞,“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她才是剛剛學會唱這樣一首兒歌的年紀,她還不懂得什么東西在悄悄改變著她的生活。一對老夫婦坐在后排,相互依靠著,卻沒有睡意。
這是一列草原上的慢車,渾身涂著濃重的綠色,像落了經年的塵土,讓人忽略它的顏色。何止是顏色,我們還忽略了它的聲音、它的形狀,還有冒著長長的白霧一樣的煙囪。但那又是一種承載了草原人所有希望的顏色,像誤入草原的深處,被它寬廣的胸懷所擁抱。
火車在沿途所有小站都停上一分鐘,稀稀拉拉的乘客上來又下去,然后不知所蹤。有一個小站叫半截店,在漸漸亮起來的晨光中,顯得很神秘。什么樣的人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什么樣的人從這里經過,停留片刻又起身走掉了?
半截店不過是科爾沁草原上一個小小的村莊,而眾多的村莊在科爾沁草原腹地飛速成長。父親來到了這里,像一棵樹散開了枝丫,我在他的枝丫上又散開了枝葉,無限向上,接近天空、陽光、雨水,來完成我們此生的某種使命。
那跟隨火車而來的孤獨、希望和夢想都深深扎下了根去……我們來,我們去,都已不重要。
曾煙,原名張秉珍,“70后”,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等刊。內蒙古大學文研班第八期學員。出版詩集《土豆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