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妮·霍芙勒
星期天,十月一日,早上七點零二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心臟除顫器的使用過程。兩個救護員在使用這黃色的機器。幾年以前,這機器開始掛在大商場角落的墻上。人們隨時準(zhǔn)備用它搶救生命。現(xiàn)在,他們正用它搶救我的母親。
“退后,開始!”
“不行。再來一次。退后,開始!”我聽著他們的對話。兩個穿著閃亮的紅制服的救護員正彎著腰。我看見媽媽鐵銹紅的頭發(fā)像紅地毯一樣鋪在地上。媽媽躺在地上。他們跪在她面前。心臟除顫器有點像一個打開的工具箱,上面帶著一個屏幕。屏幕上正畫出一條閃光的藍線,有一點點顫抖。在救護員的喊叫間隙里,能聽到心臟除顫器的聲音,撲哧撲哧,然后是寂靜。喊叫,心臟除顫器,撲哧,寂靜。喊叫,心臟除顫器,撲哧,寂靜。
我還是去上學(xué)了。我不知道我待在家里能干什么。雅諾斯也這么認(rèn)為,他覺得去學(xué)校是個好主意。這倒不是因為他自己必須去上學(xué)。
“你越早脫離保護層越好?!彼f。
我們兩個同時笑起來。我脫離保護層。說真的,以前是他一直在保護我。不過,這一次他很難再保護我了。我很慶幸,他繞路到格爾達姑媽家來陪我去上學(xué)。
“美好的一天,不是嗎?”當(dāng)格爾達姑媽開門的時候,雅諾斯用他還沒有完全睡醒的粗啞的聲音大聲說。我忍不住問自己,為什么雅諾斯一碰到大人,就會說那些完全不合適的話。格爾達姑媽沒有回答,只是抬了抬眉毛。
我們并肩走著。我小心地讓自己避開昨晚大雨留下的積水。雅諾斯毫不在意地踩上去。他巨大的運動鞋看上去像大海里的船,乘風(fēng)破浪地在水里穿行。
“你怕嗎?”他想知道。
“怕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學(xué)校,其他同學(xué)?!?/p>
“我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想過,在學(xué)校會發(fā)生什么。
大約一年以前,我們班主任得了癌癥。數(shù)學(xué)老師穆勒皺著眉頭憂心忡忡,一臉“我也沒辦法,這樣的事情就是在生活中發(fā)生了”的表情,告訴我們?yōu)槭裁窗嘀魅尾荒軄砩习唷=淌依锿蝗怀霈F(xiàn)了從未有過的寂靜。大家都把眼睛看著別的地方,以避免跟別人的視線交流。我也這樣。人就是這樣:把悲傷的事情告訴別人時總有點尷尬,因為這事其實跟別人毫不相干。
當(dāng)然,穆勒先生也會用同樣的表情走進教室。同學(xué)們倒吸一口氣,接受了我母親去世的消息。大家大吃一驚,被深深地觸動了,也許有一分鐘的寂靜。然后,一切照舊,他們繼續(xù)取笑弗里德里克的耳朵,長篇大論地罵我們的生物老師亨塞爾女士,奧斯卡像平時一樣把露易絲的面包扔到窗外,莉娜像女王一樣高高地?fù)P著頭,冷漠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我把我想象的情景告訴了雅諾斯。
“賓果!”他確認(rèn)了。但他的笑不像平時被我猜準(zhǔn)了什么以后的那種笑。
“不管怎么說,你第一次成了課間談?wù)摰牡谝恢黝}?!彼f。
“那些人說什么呢?”我問。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感興趣。
“大家覺得,這是很棒的故事?!毖胖Z斯簡單地說。他不是那種會察言觀色的人。
當(dāng)我們走進教室時,短短的一瞬間,大家都看著我。然后他們的目光迅速挪開了。當(dāng)我坐到座位上的時候,我感覺到,那些目光又集中到我的后背。大家當(dāng)然想看看,我是不是看起來臉色蒼白,悲傷,低落,面帶淚痕。只有莉娜直直地盯著我。她的目光準(zhǔn)確地落在我的臉上,很好奇,沒有想挪開的意思,看上去像一盞燈一樣照在我臉上。最主要的是,那是莉娜的目光。
莉娜很美,不是人們公認(rèn)的那種甜蜜,或自然的美,是真正不可侵犯的美。她讓人眼睛一亮,就像《指環(huán)王》里那些自帶光環(huán)的人物。我的意思是,當(dāng)靠近她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所有應(yīng)該閃光的地方,都在閃閃發(fā)光:皮膚、頭發(fā)、眼睛,甚至眼睫毛和眉毛。她不像其他女生一樣化很濃的妝。她也從來不像其他女生一樣在上課時梳頭發(fā)。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這讓她看起來更美。這也許是她一年以前來到我們班級以后一直不合群的原因。盡管班里的一半男生都悄悄地愛著她,可他們對她并不了解多少。我覺得,她對我們根本不感興趣,我猜想她有比我們優(yōu)秀得多的朋友。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她是唯一一個看著我眼睛的人,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注視著她,她默默地跟我對視了一會兒,就好像有一根線把我們的目光串了起來。也許我的臉紅了,不知道。這一刻很快過去了,周圍嗡嗡的說話聲又響起來,直到穆勒先生走進來以后還持續(xù)了一分鐘。
穆勒先生向我微微點頭表示問候,同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當(dāng)然,老師也很好奇。可這好像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當(dāng)別人發(fā)生什么不幸以后,不直接去問他,而去問不相干的人。所以,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跟那個遭遇不幸的人交談。即使交談的話,也就是說說天氣、建筑設(shè)計,或者是印度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或者是平方根。
課間休息鈴聲剛響,莉娜跟我說話。
“現(xiàn)在,你真的可以試試。”當(dāng)我從她課桌旁走過的時候,她用微微譏諷的語氣對我說。
“試什么?”當(dāng)大家避免跟我交談的時候,她居然來跟我交談,讓我有點疑惑,就像她剛才盯著我的目光一樣。
“在上課的時候,寫寫字條,或者隨便起來說說話,沒有人會制止你的?,F(xiàn)在大家為你開啟了呵護模式?!?/p>
“你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嗎?”雅諾斯幫我說了一句,把我拉走了。他又擔(dān)任起保護我的角色?!澳悻F(xiàn)在這么有名,連冰雪公主都低三下四跟你說話!”看上去他不相信我真的需要呵護?!昂孟袼芗刀仕频??!彼a充說,“不管怎么說,她肯定從來沒在上課時寫過字條?!?/p>
第二堂課是德語課。我沒有錯過什么,還是詩歌,《雨點的低語》。我喜歡羅絲·奧斯蘭德的詩歌,它們簡短而明白。很多同學(xué)跟我的觀點不一樣。
“誰來讀?”梅女士問,“好,莉娜?!?/p>
可是莉娜沒有讀詩?!澳挥X得,我們應(yīng)該簡單地談一談本的母親去世的事嗎?”莉娜問。她的口氣很務(wù)實,聽起來有點像挑戰(zhàn),又有點像提問。
梅女士瞪著她。在她的眉宇間出現(xiàn)一道長長的皺紋,她的左眼眨了一下。
“其他同學(xué)也這么認(rèn)為嗎?”莉娜繼續(xù)問。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教室里的同學(xué)。她停頓了一下,一片死亡一樣的靜寂,大約五秒鐘時間。我身邊的雅諾斯說:“哦,天哪!”
我呢?我希望有人問我。我希望大家都來問我。不,我希望誰也別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最希望一切都跟從前一樣,至少在學(xué)校里。在家里,爸爸坐在地板上哭著,比莉·霍利戴正在動情地唱著。
我既不看莉娜,也不看梅女士,只是看著課桌的桌面,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我把手伸進左邊的褲袋,里面是那塊光滑圓溜的石頭和一個骰子。
“好吧。”莉娜說,“我讀。雨點的低語淹沒了我?!?/p>
沒想到,在學(xué)校廁所里,我又見到了媽媽。她靠在廁所門上,門上寫著:克里斯蒂娜,我愛你。這一次,她跟我說話了。
“嘿,本?!?/p>
我把褲子扣上。
“我猜莉娜對你感興趣?!眿寢屨f,她做著鬼臉。還是老樣子,即使她已經(jīng)死了,還不放過拿這種事情來跟我開玩笑,而不是向我解釋一下,她是怎么死的。
“媽媽,你真是的!”我想,我只是在自己心里說了。我不能完全確定。
“別總這么內(nèi)向?!彼f。
整個場面很荒唐。我想跟媽媽說,我根本不希望因為她的死而引起別人的注意。我也不希望她在我上廁所的時候來找我,特別是在課間這樣的時候。大家都努力像平時一樣對待我。我也假裝著像平時一樣??晌覄傉A艘幌卵劬Γ呀?jīng)不見了。
上完最后一課,我飛快地離開了教室,快得連雅諾斯都來不及收拾他的東西。我一秒鐘也不想在學(xué)校待下去了。我也沒有興趣再跟莉娜交談。很明顯,不知道因為什么奇怪的原因,她對我的遭遇很感興趣。
“喂,等等我嘛!”雅諾斯喊,“我在冰雪公主面前保護你?!庇袝r候,我覺得,我們交朋友這么久,雅諾斯已經(jīng)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了?!敖裉爝€不算糟吧?!彼愤^來,走在我身邊,繼續(xù)說。當(dāng)然,他幾步就追上我了。雅諾斯比我高一個頭。從個頭來說,他更像我爸爸的兒子。
我在校園里停下來。
“現(xiàn)在呢?”他問。
“我想,我直接去姑媽家。”
“我們先去吃個冰激凌吧!”雅諾斯建議說。很明顯,他想轉(zhuǎn)移一下我的注意力。我也不反對。
冰激凌店在夏天總是擠滿了人。貝托佐尼先生的冰激凌像他的意大利名字一樣美味?,F(xiàn)在是十月份,冰激凌店空空蕩蕩。好像一旦到了十五攝氏度以下,人們就把冰激凌遺忘了。
貝托佐尼先生認(rèn)識他的每一個顧客。他的記性特別好,他能記住每個顧客對冰激凌品種的喜好。如果你口味改了,得及時告訴他。要不,他一見你,就會把冰激凌勺挖進你愛吃的冰激凌中。雅諾斯立刻就拿到了一個裝著兩個巧克力球的蛋筒。冰激凌勺已經(jīng)伸向檸檬冰激凌,那是我的最愛。
“停一下!”我趕緊喊。我今天只想吃一個冰激凌球,而且是榛子味的。
貝托佐尼先生抬了抬右邊的眉毛。
“你美麗的媽媽好嗎?”他問。他把第二個“媽”字拖得長長的,對我大笑著。又是那種想告訴別人的古怪的沖動。這沖動在學(xué)校里消失了,現(xiàn)在又回來了。
“我媽媽前天死了?!蔽仪宄卣f著每一個字。貝托佐尼先生微微抬起的右眉突然僵住了。左邊的眉毛也跟著抬了起來,腦門上出現(xiàn)三條皺紋。他瞪大眼睛看著我,馬上相信了我。
“怎么?事故嗎?”他想知道。
“心臟病?!蔽液唵蔚卣f。我不想接著回答下去,我只是想看別人吃驚的表情。
“天哪?!彼p聲說,“真抱歉?!?/p>
然后,他遞給我一個超大的榛子冰激凌,當(dāng)我想付錢的時候,他搖搖手。莉娜說得對,震驚和同情會讓我現(xiàn)在到處得到特殊待遇。
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咬冰激凌的時候,貝托佐尼先生還看著我的后背。榛子冰激凌是媽媽的最愛。
“你還想繼續(xù)用這事嚇唬陌生人嗎?”雅諾斯問。
“什么叫繼續(xù)?”
“昨天你在公交車站跟那個女孩說?,F(xiàn)在又跟貝托佐尼……這就像對著別人踢了一腳?!毖胖Z斯干巴巴地說,“也許,冰雪公主是對的。”
“什么意思?”
“也許你需要說出來,這樣可以釋放一下??墒牵愕酶切┠軒椭愕娜苏f。”
我想到梅格勒女士,圓溜溜的眼睛,女辦事員的短發(fā)型,還有她的喋喋不休。我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在褲袋里握成拳頭。
“跟梅女士,跟莉娜,還有你?難道你有這樣的經(jīng)驗,你媽媽突然不省人事地躺在地板上,醫(yī)生和警察在家里來來去去,你爸爸坐在家里,連一句正常的話都說不出來?雅諾斯,你還是去滑滑板吧,你在這方面還是有經(jīng)驗的!”
我很壞,我應(yīng)該為自己感到難過。其實,雅諾斯是對的。即使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在跟善良的人交談時動不動用這樣的話去刺激人家,我媽媽也不會再活過來了??墒牵蝗恢g,我很生氣,很累,只想一個人待著。
“好吧,本。”雅諾斯只是說,“先慢慢安靜下來,好嗎?”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在離開的時候,他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扔進樹叢里。
從前,和媽媽一起的日子我臥在草地上,呼吸著青草的味道。準(zhǔn)確地說,是苔蘚的味道。我努力平穩(wěn)地呼吸著,不讓克萊蒙聽到。我沒法走出很遠,因為克萊蒙只能數(shù)到45。這是媽媽的年齡,上個星期她剛剛過生日。我得迅速地把自己藏起來。認(rèn)真地玩一個藏貓貓游戲,在森林里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怎么說,我爬到一棵伐倒的樹旁。我把肚子緊貼在地面,把自己藏在樹后。
因為伏在地上,我眼前的森林像是一個魔幻森林。如果我只有螞蟻那么大,那些苔蘚在我眼里就是濃重、潮濕的樹木,帶著奇怪的、蘑菇的形狀,還有著像杉樹一樣的尖頂。這微型的樹木有一面是黃色的,微微有點褪色。苔蘚對光線很敏感。在苔蘚的森林里,有很多橙黃色的蘑菇,帶著精致的根莖,就像一座小房子。
我像弟弟一樣很認(rèn)真地玩著藏貓貓的游戲。我沒有探出一點身子,讓他能很快發(fā)現(xiàn)我??巳R蒙不得不根據(jù)輕微的樹枝聲辨別我的藏身之處。他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找到我。
我的頭突然碰到什么,把我嚇得要死。是一根杉木枝。有人爬到離我很近的地方,是媽媽。她的肩膀把我擠到一邊,當(dāng)我轉(zhuǎn)過頭去時,我正好碰上她怪笑的臉。我很生氣地看著她,她聳聳肩膀,又聳聳眉毛。
她很小心,克萊蒙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很明顯,她早上的壞心情已經(jīng)過去了。她突然很有興趣地玩著藏貓貓游戲,她用綠色的眼睛盯著我。我希望她不要失去耐心,如果她輕輕“嘶”一聲,克萊蒙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讓我白白弄濕了膝蓋。她只是凝視著我。
“你知道嗎?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彼蝗坏吐曊f。
我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她翻了個白眼,然后笑起來。當(dāng)她伸手把滑到臉上的頭發(fā)撩到后面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把玻璃手鐲推到了胳膊上面,以避免發(fā)出叮當(dāng)聲讓克萊蒙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