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冬子回到村里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夕陽掛在低處的山脊上,像一枚熟透的秋柿,又大又圓,惹人饞。余暉把半邊天空渲染得無比壯麗,流瀑般飛瀉下來的霞光,映襯著遠遠近近裊裊升起的炊煙。
終于到家了!冬子深吸了一口山里熟悉的空氣,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娘已經(jīng)接到了冬子要回來的消息,早早準備著兒子回家的第一頓飯。
鄉(xiāng)里的風俗:送行的餃子,接客的面。搟面條,可是娘的看家本領。面粉是自家地里的麥子磨的,和面時,娘還特意加了雞蛋,將面團子揉捏了一遍又一遍,只為吃起來筋道。
炒好的小雞肉,配上清早采摘的新鮮野蘑菇,再淋上一勺子的小磨香油,那個香喲!這些,可是冬子小時候的最愛。那時候,家里雖然窮,但每個月,娘總要東拼西湊地做那么一兩次,給兒子解解饞。
想起兒子小時候的饞樣,娘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聲,兩只和面的手,更加歡快地上下舞動起來。爹正往火塘里加柴,聽到娘的笑聲,也嘿嘿地跟著樂。
冬子腳步急切地進了家門,扯嗓子喊一聲娘,又喊一聲爹,喜得爹和娘幾乎同時從灶屋里跑出來,一起看著冬子笑。
娘麻利地解下圍裙,要給兒子撲打身上的灰塵,被冬子笑著攔下了。爹顫顫巍巍地打來一盆水,讓兒子洗手洗臉,邊走邊趔趄。冬子忙跑過去,接過水盆放地上,又搬個凳子給爹坐。
爹的腿腳不好,冬子考上高中那年,爹去百里外的小煤窯打工,剛去不到一個月,小煤窯冒頂,爹被砸傷了一只腳。雖經(jīng)醫(yī)生全力救治,終是落下了永久的殘疾。想起往事,冬子的嗓子眼兒便堵得慌,覺得愧對爹娘。
如今,自己大學畢業(yè)在城里有了工作,也談了女朋友,是該讓爹娘過上好日子了。只是,眼下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婚房還沒有著落。
冬子接替爹燒火,將火燒得旺旺的,紅舌頭一樣的火苗歡快地舔著鍋底。
娘手巧,面條很快做好了,一家人圍著火塘子,哧溜哧溜,響聲四起。冬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找到了兒時的感覺。
冬子幾次想提起自己在城里買房的事,但看看娘鬢邊的白發(fā)和爹布滿滄桑的臉,只好欲言又止。那些早已打好腹稿的話語,分明在喉嚨里蠢蠢欲動,冬子卻卷著舌頭,硬生生地把它們和著面條,吞咽進了肚子里。
前不久,女朋友看中了一套房子,兩人找同事同學幫忙,該借的都借了,首付還差不少。兩人拿出上中學時攻克數(shù)學題的勁頭,算來算去,仍是無解。實在沒轍,女朋友要他回山里找找答案。
吃過飯,一家人坐在炕上拉家常。娘問得多,冬子回答得少,嘴里“嗯嗯”應著,眼睛心不在焉地瞟著屋角的小電視。山里信號弱,電視畫面蒙上了一層霧狀的雪花。娘眼睛花,但心不糊涂,她看得出,兒子這次回來,有心事。這一點上,爹不如娘。娘不滿地飛了一眼爹。爹卻只顧著高興,兒子回來了,不知道說啥好,就吧嗒吧嗒地抽旱煙,于是,只好一陣又一陣劇烈地咳嗽。
山里人休息早。冬子輾轉反側,枕著爹的鼾聲,剛要入眠,女朋友的短信忽然來了,追問買房子籌款的事。冬子一下子睡意全無,折騰了半宿,才胡亂睡去。
雞叫了三遍,冬子才起床。他幫著爹把豬圈塌陷的豁口重新和了泥巴壘好,又幫著娘挑揀她采摘的野生山藥材。忙前忙后,買房子的事,冬子始終沒有提。依照家里現(xiàn)有的情況,冬子覺得自己實在開不了口。
午飯,是香噴噴的薺菜餡餃子。吃過飯,冬子就該回城了。
爹腿腳不方便,娘堅持一直把冬子送下山。
漫山遍野的槐花開了,如云似霞。冬子懷揣心事,卻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
大道上的岔路口,娘突然收住腳,塞給冬子一樣東西,然后急轉身往回走。
是一個鼓鼓囊囊的方便面袋子!
不用看,里面裝的是錢。那袋子是娘的錢包,她平時總寶貝似的帶在身上。
冬子喉頭一緊,想追上娘,把錢還回去。
娘卻笑著擺擺手,加快腳步,轉眼間,隱在了槐花深處。
冬子仔細清點了一下,那些錢,居然有三千元。一張一張,全是娘積攢下來的辛苦錢,都熨帖地躺在袋子里。
只是,娘不知道,這些錢,在縣城里買房,剛好夠買一平方米。但,在兒子眼里,這一平方米的愛,鋪展開來,便是整個世界!
“娘——”冬子站在一塊高高的石頭上,望著娘遠去的方向,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喊起來。然而,只有自己的回聲,沒有娘的回音。
山風清冽,送來陣陣槐花的清香。那槐花香里,有一種隱隱的清苦味道。
冬子緩緩蹲下身子,閉上眼睛,淚水狠狠地落下來,硬生生地砸在石頭上,吧嗒吧嗒地響。他捧起方便面袋子,緊緊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那袋子上,滿滿的,全是娘熱乎乎的體溫!
選自《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