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三歲。初夏,碧綠的銀杏樹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呀,扇來了熱情的夏姑娘。鄰居小哥哥小姐姐在銀杏樹下吹牛:小胖哥搖晃著圓圓的腦袋,說站在他爸爸單位的高樓上伸手能摸到云朵;小書姐用樹枝在地上邊畫邊說,她爸爸單位的房子有圓形的、方形的,還有五角星形狀的……他們的話令我震驚不已: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房子!在里面上班的爸爸肯定很神氣。
“張小米,你爸爸單位的房子是什么樣子的?”就在我紅著臉懊惱著爸爸部隊的營房只是普通的樓房時,我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我爸爸和你們的爸爸不一樣,他住在手機里。”說完,我揚起頭,心想:這樣的爸爸一定很牛了吧?
哪知,哥哥姐姐們笑得前俯后仰,他們笑我傻,哪里有爸爸住在手機里的?晚上,爸爸打來電話,我問他:“爸爸,你這么久沒回家,是不是住在手機里?”電話那頭,傳來部隊里熄燈的號角聲,爸爸沉默了許久,對我說:“爸爸爭取住進你的心里。”
爸爸在海防連當連長,離家雖然才三十公里的路,但我很少能見到他。偶爾我在睡覺的時候,會被他的胡子扎醒,可當我揉著惺忪的睡眼想讓他抱抱的時候,他早已不見蹤影。我恨得咬牙切齒,對著手機嚷嚷:“你這個壞爸爸,你就住在手機里吧,我心里住不下你?!庇械臅r候,我又對著手機撒嬌:“爸爸,我不喜歡小花了,把它的位置讓給你,讓你住我心里?!卑职直晃覛庑α耍骸鞍职诌€不如那條叫小花的狗??!”
四歲那年,我上幼兒園小班。很多同學都有爸爸來接,而我的爸爸從來沒接過我。有一回,有個小朋友罵我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我哭了整整一個晚上,央求媽媽幫我換個爸爸。那天晚上,媽媽和我講了很多事情,講了軍人的使命,講了舍小家顧大家的道理,講了爸爸對我默默的關愛……可我聽不懂,沒有爸爸在家的日子,我沒有安全感。我希望爸爸從手機里走出來,抱抱我,親親我。爸爸信誓旦旦地承諾,等休年假,他就來接我??上В钡轿矣變簣@畢業(yè),他都沒有來過學校。
七歲那年,媽媽獨自帶著我來到市區(qū)上學。爸爸還是經常加班,不過,我和媽媽可以去部隊過周末啦!我喜歡軍營里的籃球場,那里有活力四射的叔叔們;我喜歡在飯?zhí)瞄_飯前,站在叔叔們旁邊,大聲地唱“飯前一支歌”;我還喜歡軍營里的那只棕色的羊,爸爸帶著叔叔們訓練的時候,我就訓練訓練它……
忙碌的工作、周末的奔波,把媽媽累倒了。有一回放學后,媽媽帶我去菜市場買菜。突然,她捂著肚子蹲下身來,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眉頭皺得緊緊的,臉色蒼白。我拿著媽媽的手機,要撥打爸爸的電話,可媽媽卻不肯,她讓同事阿姨帶著我們回家了。媽媽說,不要讓爸爸為家里的小事操心。媽媽還說,作為軍人子女,我應該有家國情懷。
上小學前,我就讀了很多書,明白軍裝上面徽章的杠和星代表的是責任??晌疫€是覺得,爸爸就是我和媽媽的天,有他在家,家才是遮風擋雨的港灣。
那天,媽媽打開了家里的密碼箱。里面沒有錢,也沒有存折,而是裝滿了獎章和獎狀。媽媽哽咽地說道:“爸爸是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保家衛(wèi)國是他的工作。只有國家安寧,才會有千千萬萬個小家的幸福,所以你要為爸爸驕傲。來,寶貝,如果想爸爸了,摸摸這些獎章,你就會覺得爸爸就在你身邊。”我摸了摸那冷冷的獎章,思念在蔓延。
九歲那年,我感冒打點滴,快結束的時候,突然渾身發(fā)熱、抽搐。醫(yī)生不慌不忙,向我的靜脈里注射著藥水。我內心的恐懼逐漸放大,看著媽媽淚眼婆娑、雙手發(fā)抖的樣子,我第一次有了保護媽媽的念頭。有醫(yī)生在,怕什么呢?我是軍人的孩子,我是勇敢的孩子。我的意識漸漸模糊,昏睡過去。睡夢中,我好像聽到了媽媽的哭聲,好像還看到了爸爸。
醒來后,我頭痛欲裂??粗鴭寢尲t通通的眼睛,我安慰她,我沒事。媽媽抱著我痛哭,說我是炎琥寧過敏。她還說,爸爸回來過,因為在演習,只有兩個小時的假。從我家到部隊,來回就要一個半小時。媽媽說,爸爸抱了我半個小時。這一次,我沒有怪爸爸不留在家里,反而心疼他來回奔波。
在我們去軍營探親的日子里,爸爸依然在忙碌。我看到他和叔叔們五十公里越野回來滿腳的血皰;我看到他們在海邊訓練,綁著救生圈演習泅渡……不知不覺,那個曾經住在手機里的爸爸,慢慢地住進了我的心里。
爸爸當營長后,能正常休年假了。暑假,他帶我去嬉戲谷坐過山車??吹轿疑l(fā)抖的模樣,他摟了下我的肩膀,說:“不要怕,我們把心靜下來,把自己當作一只飛翔的小鳥。我們越過河流、穿過山谷,看到很多美麗的風景。來,握著爸爸的手,爸爸給你當翅膀?!蹦翘欤椅站o爸爸的手,感覺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流遍全身。
十三歲那年,爸爸調到機關上班,能正常上下班啦!每天早上,爸爸都會給我們準備愛心早餐。早上一起床,我就能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面疙瘩、手搟面、小餛飩、豆沙餡圓子、牛肉香菇稀飯……愛心早餐花樣百變,一股股清香刺激著我的味蕾。我不愛吃青菜,爸爸就把菜汁擠出來搟面。我不愛吃香菇,他就把香菇剁碎,拌在餛飩餡里面……
可好景不長,才和我們在一起幸福地過了九個月,一紙命令,爸爸又要去遙遠的江西代職一年。時隔九個月,爸爸再一次住進了手機里。他出差的第一天,我習慣性地喊了他好幾次,可等來的不是他的回應,而是媽媽淚眼婆娑的樣子。那天晚上,孤燈搖曳,我想念爸爸,一直用右手的手指在左手的手心上寫:“爸爸,我想你了?!蹦翘焱砩?,我的眼淚溢滿眼眶,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流下來。
我開始盼著周末。我幻想在我推開家門的那一刻,爸爸在廚房里忙碌??擅看螐N房里都是冷冰冰的。這段時間,媽媽也學著爸爸的樣子做起了愛心早餐??稍趺闯?,也不是爸爸的味道。又是一個周末,我在電梯里就聽見了清脆的剁菜聲。我苦笑:媽媽又在學爸爸做小餛飩了,她怎么就不明白,我思念的不是吃的,而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幸福。
剁菜聲清脆剛勁,難道真是爸爸回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門,直奔廚房。熱氣騰騰的廚房里,一陣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靶∶?,來嘗嘗爸爸的手藝有沒有退步!”我鼻子一酸,豆大的淚珠從臉上滑落。
“爸爸,這次休假多久?”我開始擔心起來?!芭税雮€月的假,不過……”“不過,有特殊情況,你還是要趕回去。爸爸,你放心,我和媽媽支持你!”說完,我擦干眼淚,給爸爸投去一個燦爛的笑臉。時隔半年,又聞那一縷清香,我已長大。父愛如山,那是父親給予子女的;這世界上還有一種愛,是子女給予父親的,叫默默支持。
我十八歲那年,那個吹牛在他爸爸單位的樓房上能摸到云朵的小胖哥也去參軍了。他已經不胖了,他笑著對我說:“哥去部隊了,像叔叔一樣,從此‘住在手機里,做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