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你不澆水，不修剪，豈能有一朵花兒對你笑嘻嘻。

周末的早晨，女兒與丈夫頭挨著頭，一直在親昵地講悄悄話。他們父女之前有諸多不合拍，整天雞爭鵝斗，令人啼笑皆非?，F(xiàn)在，終于父慈女孝，一派祥和，我禁不住老懷大慰。家庭氣氛一好，我覺得窗外的天空都藍了好多。盛夏時光，冰箱里有西瓜，街道上有綠蔭，窗邊有鳥叫，真是歲月長，衣裳薄，我滿意極了。

女兒說，以后都不要媽媽幫忙買衣服

女兒去打籃球了，她熱愛運動，長得高大結(jié)實，才上初二，鞋子就穿到39碼，個頭與我比肩。她一出門，丈夫就打個響指，忙不迭地跳過來宣布：“孩子說了，以后的衣服不要你買，全權(quán)交給我，由她親愛的爸爸代勞。”說到“親愛的爸爸”這幾個字時，他聲音拉得老長，像是在唱京劇，還趾高氣揚地甩了一下不存在的水袖。

看他一臉陶醉，我忙不迭地應(yīng)承：“好好好，行行行，你來你來，我不爭。”說真的，這些年我累壞了，丈夫總是出差，女兒拿他當陌生人，大事小事皆喚我，每天不叫個100聲媽過不去，根本不要爸爸靠近。但我并沒有完全放下心來，有點懷疑地問：“你會選女孩衣服嗎？”

我的懷疑是有根有據(jù)的，去年此人的侄女考上了大學，他心血來潮，上網(wǎng)給孩子買了幾套衣服，說是精心給年輕人挑選的，天天看快遞行程，催孩子去拿包裹。侄女收到后瞠目結(jié)舌，衣服鮮艷的顏色和奶奶們跳扇子舞的服裝有一比，大花大朵的非常熱帶風情。舍友紛紛打趣，說拿塊手帕可以直接唱二人轉(zhuǎn)了。整個宿舍的女生笑得翻倒在床上，隔壁宿舍聞聲也趕來觀摩，蹭了一場大笑。因為這件事，他在親友群里也成了笑料，親友群好爸爸排行榜里的名次驟跌，為此沮喪了好久。

見我擔心，這人咧開嘴巴一笑，道出實情。原來是夏天來了，女兒自己在網(wǎng)上選了一些T恤和褲子，要爸爸付款。所以，絕不會發(fā)生上次的笑話。就這？這小小差遣，就能讓爸爸開心得漫卷詩書喜欲狂，女兒肯信任他了，肯麻煩他了……我又好氣又好笑，這微微令人心酸的溫馨啊，但愿女兒能感受到。

丈夫巴巴地將筆記本電腦捧到我面前，美滋滋地說：“你一定要見證這個重要的時刻，你想想，青春期的孩子多難相處啊，我臥薪嘗膽，十年磨一劍，才有了今天的梅花對我笑……”他漫無邊際地感慨著，活像范進中了舉。“你就瘋吧……”我笑著瞟一眼屏幕，頓時大驚。

新衣服惹起的風波

這這這，這不就是上周她纏著我買被我拒絕的衣服嗎？衣服的樣式倒也正常，只是袖口的蕾絲邊太長，像是草原上的哈達;褲腿寬闊無比，甩甩蕩蕩。也不知這孩子哪門子心思，忽然就愛上這種拖拖拉拉的衣裳。換成古代侯門繡戶的小姐穿著還無妨，可她是個現(xiàn)代女孩兒啊，愛騎自行車，愛打球，愛跑步，看到頭頂?shù)臉渲Χ家饋韷蛞粔?，穿這種衣服多影響活動，漂不漂亮倒在其次，主要是有可能發(fā)生危險。

怪不得呢，在我這里行不通，馬上掉頭就去找爸爸，東方不亮西方亮，條條大路通羅馬啊。我給丈夫解釋：“她愛時尚沒問題，但不能受傷，這些衣服不能下單?！闭煞虮瘧嵔患拥乜粗?，就像看一個電影里的大反派，居心叵測地挑撥他們父女間的親密關(guān)系，讓他們親情消散，誤會加深，所愛隔山海。我諄諄告誡：如果女兒因為袖子太長，騎車時袖口掛在車把上，過馬路時來不及閃避對面車輛，再加上褲腳啰哩啰唆，攪在車子鏈條里，會不會導致前傾摔倒？丈夫沉思了一會兒，下定決心道：“以后，我每天開車接送閨女上學……”

我不相信，他是一個很懶的人，寧肯不吃早飯也要多睡幾分鐘，此時說出這種驚人之語，誰信呢。丈夫慚然道：“我以前總怪女兒對我冷淡，還老是疑心你講了什么壞話。其實是我自己做得不好，什么事都想讓她去找媽媽，到頭來，父女倆差點兒成了陌路人。”是的，你不澆水，不修剪，豈能有一朵花兒對你笑嘻嘻。親情是事無巨細的關(guān)愛，是朝晨的嗔惱暮時的和解，是細沙堆成卻無比堅固的城堡。

我還是憂慮：那女兒打籃球時會否跌傷膝蓋，跑步時會否栽掉牙，跟同學開玩笑打鬧時，衣服會不會掛在哪里勾在哪里，弄傷別人或自己…… 我是個多慮的人，總是杞人憂天，憂地，憂萬事萬物，自己也想改，但談何容易。最后，女兒鄭重向我保證，平時以穿校服為主，偶爾穿這種衣服，一定會注意安全，決不讓自己磕破腦袋，栽掉牙，摔破鼻子，一定全須全尾地過好每一天。我笑了，多少有點兒不好意思。

爸爸的心事

快遞很快，女兒迅速穿上了心儀的衣服。你別說，還真有點兒青春少女的慵懶和曼妙，似乎整個人變沉靜了，有點兒閑云野鶴的意思。袖子籠住指尖，褲腿飄飄灑灑，像晨曦里的楊柳，也像落日里的心事。誰沒有年少過呢？小孩子家大概總想試試各種風格，換個樣子。所以，女兒突然變成了淑女，從前袖子捋到肘彎，騎著自行車虎虎生風，跑起步來爸爸也追不上，如今斯斯文文，疏影橫斜。

我放心了，孩子識好歹，不再是小時候那個隨時闖禍的小淘氣了。丈夫也兌現(xiàn)承諾，每天開車接送女兒，父女倆有說有笑。我心里天藍云白，風清月明，覺得這套衣服買得好，買得妙，很想給她再來一套。但剛剛過了兩周，我就發(fā)現(xiàn)出了大事。周五的晚上，我去女兒房間，發(fā)現(xiàn)她拿著剪刀，咔嚓咔嚓，幾下子就干脆利落地把長袖子剪短了，這是要干嗎？她又拿起褲子細細瞅，似乎不知該從哪里下手。

見我驚訝，孩子解釋道：“要為運動會做準備了，我報了好幾項，這種啰哩啰唆的衣服我穿膩了，想把它們改回原來的樣式，問了校門口的裁縫，太貴，直接剪掉算了?！蔽覍嵲隗@訝，也有點兒莫名的歡喜。從前遇到這種事情，女兒會直接丟給我，媽媽媽媽，你去替我做這個，你去替我做那個……現(xiàn)在居然想自己解決問題，甚至去了裁縫鋪子，還嫌貴，知道節(jié)儉了，她是真的長大了。

丈夫趕緊按照原來那種簡單的樣式，給女兒買了新衣服，女兒夸爸爸有眼光，有品位。這人立刻將這段話發(fā)到親友群里，還特地要侄女過來看看。他一雪前恥，成為細心溫柔父親第三名。女兒又開始騎自行車上學，不需要爸爸開車護送了，他悵然若失，蔫頭耷腦。女兒看出來了，立即“爸爸、爸爸”叫得響亮，差遣他周末去買英語練習冊，買護腕，要他幫忙維修一下自行車……這人馬上精神煥發(fā)，連周末的朋友聚會都推掉了，把自行車細細檢查了一遍，擰緊螺絲，換掉剎車，升高車座，再上一點潤滑油……哎喲，最后還把車子推到綠籬旁邊，拎了桶水來把自行車擦得閃閃發(fā)亮。

爸爸哭了又笑了

女兒都不認識自己的車子了，懷疑是新買的，她繞著車子看了好久，滿眼都是欽佩：“天哪，爸爸太能干了?！闭煞騾s向女兒鄭重道謝，把女兒給感謝糊涂了。這人振振有詞：“我以前習慣周末陪朋友們喝一場酒，如今人到中年得注意身體了，現(xiàn)在他們一打電話約我，我就理直氣壯說要給女兒弄這個弄那個，他們也就不招呼我了?！彼蜷_手機，叫我們娘兒倆看最近的體檢結(jié)果：嘖嘖，健康，非常健康，脂肪肝都痊愈了。

“哇！”女兒跳起來擁抱了他一下，“親愛的老爸！”

這個人忽然哭了，眼淚簌簌而落，哭完了又咧開嘴巴笑，好像是被整個夏天寵愛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