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一

他，身材魁梧，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頭上戴著大檐帽，腰里別著水壺，提著馬鞭走過戈壁曠野。

大片羊群散落在房子四周，喝水、追逐、吃奶、嬉戲、咩咩叫，卻無人來管。我仿佛踏入一片黃熟的麥地，四顧茫然，不知該從哪里開始收割，又仿佛誤入他人花園的訪客，為踩壞一枝玫瑰而心懷愧疚。靜靜立著，試圖從羊群里找到熟悉的那只，抱著它撫摸柔軟的羊毛，把臉埋在它的脖子里，把額頭貼在它的額角，聽它奶聲奶氣、嬌憨綿軟的叫聲，然后滿足地喟嘆。好像在很久以前，我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件這樣的事情。

生命是一片越走越窄的戈壁灘，年輕時腳程過萬，走到哪里都覺得天地狹窄，并且一定要去更遠(yuǎn)處拼命折騰，以此證明自己有力挽狂瀾、氣吞山河的本事。中年時偏安一隅，像是忘記了年輕時的抱負(fù)一樣茍且生活，為不得已和無可奈何終日奔波，對青春、理想絕口不提，好像自打生下來就是中年人的模樣。老年時干脆哪里都不想去，囿于眼前這一小片地方茍延殘喘，喉嚨拉風(fēng)箱一樣呼哧呼哧地響，卻吐不出一個有力的字眼。這是規(guī)律，也是進(jìn)程，與出生在哪里、生活在哪里沒有關(guān)系。在某種意義上，都市與戈壁沒有區(qū)別。

他的鞋底越磨越薄，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在甘肅乞討，在阿盟放牧，在錫林郭勒盟同場，在城里生活，每個階段都會遇到不同的人。他們在深夜把酒言歡，劣質(zhì)烈酒一杯接一杯下了肚，彼此間的感情也越來越真摯。那時他還不懂推杯換盞、酒過三巡這兩個詞，只覺得一仰頭灌下去的動作無比痛快?？膳c痛快一起來的還有另一個詞，叫作解散。他這一生總是在解散，解散自己與故土的聯(lián)系，解散自己作為農(nóng)民的前半生，解散一撥又一撥老朋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解散了與兒女妻子、與戈壁的關(guān)系。

我無數(shù)次路過他的人生，卻從來沒能真正了解他，我們是彼此生命里的過客，一直擦肩而過，一直互相放棄。僅剩的那點(diǎn)日子里，老鼠、螞蟻都來偷食，后屋的墻皮開始頹圮，每天去看的時候都有一個小小的土堆，仿佛是提前為他壘好的墳?zāi)埂９?，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房子就被推倒重蓋，舊日的氣息難尋，就像曾經(jīng)的戀人找不回共同坐過的課桌。

他同我說，他得走了。

二

他收起皮鞭，從驢子背上解下褡褳，取出水壺和干糧，早早收工回了家。

天黑透了，羊群先他一步回到了家，他趕著驢子慢悠悠地走回去，婆姨正站在門口伸長了脖子望他的身影。晚飯是米飯，沒有下飯菜，只有一大盆羊肉和灌腸，還有一碗熱熱的肉湯。吃飯用的木桌早就褪盡了油漆，有些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深深的凹痕，湯碗放上去險(xiǎn)些灑出來。晚飯和往事一樣溫?zé)?，磚茶卻和未來的日子一樣涼，他喝下去，看著婆姨鬢邊隱約的白發(fā)，那句我是不是老了卻怎么也問不出口。原來老了的不只有他，還有婆姨，還有歲月，還有門口的大黃狗。

他的日子被放牧死死纏住，沒有一點(diǎn)空隙。其實(shí)牧場離城區(qū)很近，趕驢車四十分鐘就到了，騎馬半小時，坐班車二十分鐘，但他很少去，除非是采購生活物資的時候。城里太擁擠，錢不經(jīng)花，日子不經(jīng)過，什么東西都是倏忽一下就不見了，還是戈壁灘舒坦。

第二天早晨刮著微風(fēng)，舒適，微冷，他穿上厚褂子戴上厚帽子出門了。羊群不緊不慢地走，他也不緊不慢地走，那頭騎了許多年的老驢子跟在身后，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在走過一個溝一道梁時，羊一個接一個跳進(jìn)溝里，再此起彼伏咩咩大叫著爬上來，他也手腳并用扶著石塊奮力向上攀爬，只有老驢子站在溝的那邊，不安地跺跺腳，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站在梁上沖梁下大喊，驢子無動于衷，他揮動雙臂拼命招呼，老驢子還是無動于衷。許久，他才明白，驢子不是不想動，是真的老了，爬不動了。

一股悲傷突如其來，老驢子是他十年前親自挑選的，是那一群中最為健壯的一頭，不想十年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他老了，驢子也老了。他從梁上下去，把驢子拴在溝旁的枯樹上，拍拍驢子的腦袋，一人一驢兩兩對望，誰都沒動。最后，他嘆了口氣，認(rèn)命地去追趕羊群。曾經(jīng)跨過上千次的坎兒，如今竟一次也走不過去，以前的坦途都變成了今天的溝壑，命運(yùn)真的不給衰老留一點(diǎn)余地，日子還是老樣子，吃食也都跟得上，唯一不行的，只有他自己。

冬青花開得漫山遍野都是，滿坡滿梁的黃花亮得晃眼，羊群走過的時候卻漠不關(guān)心，冬青上尖利的木刺會扎得它們?nèi)彳浀淖齑锦r血淋漓。寂寞總在離家很遠(yuǎn)的地方產(chǎn)生，算算日子，去冬新生的那批小羊羔也該長大了，用不了幾個月，它們的父母就將被賣掉，換它們來壯大羊群了。羊群是作物，生命是接力跑，戈壁是另一種作物，他過著被光陰環(huán)繞的日子，惴惴不安。

三

家里的房子要塌了，婆姨從家里急急追來，催促他趕緊回去。他被即將坍塌的墻體喚回家。屋后倉庫的一角年久失修，房頂上塌出一個大洞來，陽光灑進(jìn)來，風(fēng)雨也灑進(jìn)來，老鼠在玉米堆里坐了窩，拖家?guī)Э诘卦趥}庫里逃竄。他翻出許多年不用的脫土坯的工具，彎著腰挖土、鍘麥草、和泥，又在房頂上加固了幾根木頭，鋪了一層防雨布，把脫好的土坯搭上去，等太陽慢慢曬干。這一套活忙下來，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腰疼得直都直不起來。

為了修房子，從機(jī)井里拉回來的水都用完了，他只好套上車子去三公里外拉水，猛然想起老驢子還拴在溝旁的枯樹上，于是又急急地去牽。驢子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又不敢掙脫韁繩自己回家，在原地不安地打轉(zhuǎn)，偶爾長長地叫幾聲，與不遠(yuǎn)處的羊群互相呼應(yīng)。他解了繩子騎上驢，快速回家去。

連接家和機(jī)井的是一條小路，只能容一輛驢車經(jīng)過。路兩邊長著許多人能吃的野草，酸蒡、苦菜，全都矮矮地趴在地上，根扎得極深，拔起來時地面上會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路兩邊還有許多酒瓶的碎片，綠的黃的紅的透明的，在陽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

他愛喝酒，尤其是烈酒，液體順著喉舌一路向下，在五臟六腑里拉出一道血路，那感覺痛快極了，也只有劣質(zhì)酒的熱辣感能夠得上生活的苦，讓人覺得酒和生活一樣，是沉甸甸的，是能逼出漢子的眼淚的。

一根胡楊枝干插在黃土里，干枯開裂，像一把被主人遺棄的寶劍，沉默著面向大地。遍地牧草矮矮的，匍匐在地上低語，一眼望過去，竟辨不出是哪一個最先枯黃。蒿草無論什么時候都欣欣向榮、綠油油，可惜羊群最不愛吃的就是蒿草，一定要等到秋天萬物枯黃吃無可吃的時候才會不情不愿地吃兩口。

駱駝倒是不挑食，什么都能吃，可惜他不養(yǎng)駱駝，這滿地的蒿草也浪費(fèi)了。城里人金貴，一碰到蒿草就沒完沒了地打噴嚏，說這東西會引發(fā)鼻炎，可他在戈壁灘待了一輩子，都沒弄明白得了鼻炎是個什么感受。說到底還是不對味兒，他想，如果對味兒了，聞起來那么臭的臭豆腐也能咽下去。

戈壁的顏色四季一時，什么時候都以黃色作為底色，偶爾嵌著幾朵顏色鮮亮的野花，長著幾叢茂密旺盛的草，除此之外，只有五顏六色的戈壁石作為裝飾。他在路上遇到戈壁石時，也會撿幾個細(xì)細(xì)觀察，也會遇到成色極好的，可他一個都沒帶回家去。有那么一段時間，城里興起了挖石頭，不少人開著車帶著鐵鍬從幾十公里外趕來，在他的草場上四處刨坑，車把羊群追得四分五裂，好幾只還因此流產(chǎn)了。

老實(shí)人也有發(fā)怒的一天，挖石頭的再來，他就扛著鐵鍬站在自家圍欄的門口，沖著那些破壞草場、利欲熏心的人疾言厲色地罵。他把鐵鍬剁得咣咣直響，擺出再進(jìn)一步就血拼到底的架勢，他從沒有那么硬氣過，那個走南闖北、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又回來了。十幾年過去了，另一個熱潮又起來了：抓蝎子。戈壁上晝伏夜出的小蝎子藥用價(jià)值極高，一斤賣出了好幾百元的高價(jià)。還是多年前那批挖石頭的人，再次打起了抓蝎子的主意。

他們星夜駕車而來，在熟悉的草場上打著燈，鬼鬼祟祟地四處尋找，又遇見了那個眉眼冷硬的牧民。他明顯老了，身形不像以前那么高大，腰背佝僂彎曲，卻死死抓著手里的鐵鍬不放松。這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一時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來發(fā)野財(cái)?shù)?，還是來會一會故人的。他寸土不讓，堅(jiān)決不允許他們在他的草場里肆意踩踏，場景隔著十幾年光陰卻奇妙地重合了，他們不禁為彼此十幾年的堅(jiān)持而暗自敬畏。

驢車越走越遠(yuǎn)，房子漸漸成為一個小點(diǎn)，看不真切。婆姨在屋里漿洗衣裳、打掃倉庫、準(zhǔn)備晚飯，他在這頭看不出一點(diǎn)動靜。炊煙升起來的時候，他剛剛到機(jī)井旁準(zhǔn)備打水，炊煙落下去的時候，一水箱水剛剛裝滿，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小路上靜靜的，像許多年無人走動，一人一驢沉默著走完了一段路，停在了上坡處。驢子不動了，他下車?yán)@到后邊，使出渾身力氣推動車輪，幫驢子減輕負(fù)擔(dān)。驢子往前拉了拉，車子重新吱扭吱扭地動起來。

他是深夜返家的那個人。

四

整整三萬畝的草場，是他一眼望不到邊的遠(yuǎn)地。

在大城市，那是人們想也不敢想的數(shù)字，可在天地遼闊的大西北，他仍覺得太小了，還是太小了，否則為什么他的腳步總是不由自主地踏進(jìn)別人的領(lǐng)地，想看看那里的牧草是不是比自家的好。

房子在草場的最中央，那是整個空曠地帶最溫暖的所在，晨起有熱茶。干旱的那幾年，他也曾趕著羊群去過千里外，搭過帳篷，住過蒙古包，也借住過別人的房子，走過了山南水北的牧場，吃過了天山南北的飯菜，沒想到最想念的，還是家里的這一點(diǎn)溫暖。

放牧一整天，最盼望回家的時刻到來，人還沒走近，心就已經(jīng)飄進(jìn)了房子里，他想念那股熟悉的柴火味道，想念家人給予的安心。

他站在院子門口看遠(yuǎn)方的時候，會默默感嘆。他總有一種預(yù)感，眼前這片灘場在自己死后會四分五裂，會沒名沒分，會在兒子或者孫子手里逐漸敗落，就像守不住家產(chǎn)的世家子弟一樣，在第二或者第三代分崩離析，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未來。可念頭一旦起來就不會輕易消失，就在他給驢套上鞍子的這一會兒工夫，這個念頭便已在腦海里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來回，轉(zhuǎn)得他腦袋生疼。倒也不是非要子孫后代都干放牧這一件營生，在他心里，把這一片地方白白丟掉實(shí)在有些可惜，可那是子孫后代的考量了，他管不了那么多。

有時，他繞著自己的草場走一圈，便覺得那是他守不住的遼闊地域，沙子啊草啊水井啊，總有一天會冠上別人的名號，他將永遠(yuǎn)失去所有權(quán)。因而當(dāng)他再看到滿目蔥郁的時候，總會透過蔥郁看到荒蕪。

反正那些綠色在某一天總會迎來荒蕪;或者說，一切茂盛的本質(zhì)都將是荒蕪。比如聲譽(yù)斐然的大家族，蒸蒸日上的盛世王朝，如日中天的權(quán)貴，總有一天都會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變得面目全非。如果生命一定會走上這條路，那還不如由他自己來想象，親自撕開這份繁榮，露出背后的真相。

自婆姨去世后，一個人的戈壁便空空蕩蕩，周圍的人逐漸搬離這里，在別處安享晚年。他鎖上了所有屋子的門，只在堂屋里亮起一盞昏暗的燈，一個人默默地在燈下用他那不甚熟練的技藝做勉強(qiáng)可以入口的飯，再一個人就著燈光慢慢吃掉。家里通了水也通了電，再也不用趕驢車去三公里外拉水，再也不用在有風(fēng)的天氣，記著把立在屋后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的風(fēng)葉拉到順應(yīng)風(fēng)向的那一面。條件越來越好，卻無人與他分擔(dān)，無人與他共享好日子里的點(diǎn)滴便利，日子索然無味。

他還穿著婆姨親手納的千層底，那是一針一線縫就的心血，是把光陰的皮相過進(jìn)骨子里的證據(jù)。婆姨納了許多雙，最后一雙還沒納完人就走了，只留下一個白布鞋底叫他念想。他打算一雙接一雙穿，穿到哪一年算哪一年，都穿完了他也就該死了，總之人不能走到鞋前面去。房子里空空蕩蕩，一點(diǎn)人氣也沒有，他把別處的家具搬來，堆滿了整間屋子，然后把那些空房子上了鎖，也封存了所有記憶。反正在他死后會有人走進(jìn)那些空房子，依次拉開燈，把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搬走，然后再次落上鎖，做好這輩子再也不打開的準(zhǔn)備。

或許有一天，另外一個眉眼與他相似的人會再次走進(jìn)這些屋子，把鎖打開，把灰塵擦凈，在漆黑的戈壁上重新亮起一盞燈，再養(yǎng)一群牲畜，喚醒世間的煙火。他會把每一盞燈都點(diǎn)亮，會站在他曾經(jīng)站立過的位置眺望遠(yuǎn)方，繼續(xù)思考他想了一輩子都沒想明白的問題，苦惱他一輩子都為之苦惱的難題，他會接替他的力量，重新活下去。這樣想著，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人正從一條荒遠(yuǎn)的路上走來，一頭白發(fā)，兩肩風(fēng)霜，驀然回首的時候，露出了與他一模一樣的神情。

他是欣喜的，想喊卻喊不出聲，想說卻不知該說些什么。說到底，他們也只是偶然在輪回里相遇的陌生人，彼此間隔著漫長的歲月和人生，即使在薄薄的族譜上，姓名也相隔數(shù)行，那如何能相認(rèn)呢？他頹然躺倒，背部靠著暖烘烘的熱炕，思緒一下子飄出很遠(yuǎn)。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衣裳帽子全部被光陰曬黃了，就像地里的麥子一樣，沉默地低著頭，從不說話。

五

正午時分，羊群不再移動，臥在原地打盹休息，老驢子也臥了下來，閉著眼睛涵養(yǎng)精神，他反身來看的時候，只有一片安靜。

他也靠著驢子躺下，把帽子墊在腦后，褂子蓋在臉上，就著陽光美美地睡去?；蝿拥奈L(fēng)里，他草草臥荒入夢，金黃的陽光落了一身，不知是什么植物的草籽從遠(yuǎn)處飛來，悄悄落進(jìn)頭發(fā)里。那是難得的時光，腹中飽滿，水壺里有水，驢子溫馴安靜，羊群密密麻麻地臥倒，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沒有壞事入夢，也無須擔(dān)心未來的光景，只要好好享受這一刻的安眠便足夠了。這是這些年他睡過最安穩(wěn)的覺。

醒來后，生活重新回到他心里。拿出干糧，擰開水壺，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毓嗔艘欢亲訚獠?。天突然陰了下來，一片一片烏云從遠(yuǎn)處飄來，聚集在上空不肯離開，雷聲轟隆隆，將羊群驚醒，咩咩叫著四處逃竄。他催起了驢子，趕著羊群快速朝家的方向走。盛夏的天，臉變得像孩子一樣快，剛剛生了小羊羔的母羊如果淋了雨，很快就會病倒死去，回家歸圈是唯一的辦法。

滾滾煙塵里，山羊堅(jiān)硬的蹄子在地面上快速敲擊，老驢子也打起精神奮力趕路，終于趕在雨落下的前一刻各自歸圈。他拍拍身上的塵土，檢查了四處的房子和倉庫，把狗拴進(jìn)狗窩，鎖上雞圈，關(guān)上豬窩，這才坐在檐下等雨。手邊是一盞熱茶，灶臺上溫著一壺?zé)?，鍋里燉著一碗熟肉，一身的風(fēng)霜都被吃食洗凈了。不多時，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來，幾滴冰涼的雨水砸在他的臉上，激得他一身寒戰(zhàn)。牧草喝飽了雨水，荒野深處到處都是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高，一浪比一浪大。他守著空屋，像守著一座村莊，對著漫天雨幕欣喜不已。等了那么久，終于等到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雨，解了牛羊的困頓，也解了他的愁悶。

面前是喧鬧不停的雨，身后是空寂無人的屋，向前一步是世界給予他的熱鬧，退后一步是家人為他騰出的空間。前后幾十年的歲月聳立荒野，恍惚間看不清楚，過去許多放不下看不透的事情在這一刻有了結(jié)果，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在無人同行的日子里頓悟，就意味著還將走過另一段更加漫長的無人同行的歲月，這比人生中最窮困最難熬的那段日子還要難熬，真是命運(yùn)的擺弄。雨停了，門口的水洼里倒映出他蒼老的臉，風(fēng)雨停歇，雨水蒸發(fā)再次返回高處。暮色四起，被壓彎的羊圈棚頂一點(diǎn)點(diǎn)甩干水分，恢復(fù)原狀，他搬出的大鐵盆里積滿了水，他還要靠著它們堅(jiān)持到下一個雨天。

戈壁深處沒有訪客，孤獨(dú)的守望者漸近高齡，他期望有一個人來喚醒他，使他寂靜的一生煙塵四起。哪怕是個在荒野里迷路的酒鬼，哪怕是一聲新生兒的啼哭，哪怕是一只貿(mào)然闖進(jìn)的別的什么動物，就像他年輕時碰到的雕、狐貍和黃鼠狼，那也足夠他花費(fèi)一些精力來打發(fā)時間，不至過得如此清苦寂寞，像一個懷揣巨額寶藏的人行經(jīng)沙漠，卻找不到一處可用金錢來換取的綠洲。

他放下了許多大事，東西一一變質(zhì)，他等了一輩子，只等來衰老的自己。突然很想去看看世界的盡頭，但這是那頭老驢子所不能完成的事情，于是他解掉一切束縛，放驢子回歸山野?？嗔艘惠呑拥捏H子比人還要通人性，它一步一回頭地消失在山丘的盡頭。他和驢子之間隔著無法逾越的蒼茫，即使相隔很近，他也感覺他們并不屬于彼此。盡管他們相伴度過了一生，可驢子的一生和他的一生是不一樣的，他們各在各的一生里，度過了自己想象中的歲月。肺部越來越難受，一咳嗽就吐血，多年抽煙的后果終于找上門來。他賣掉了所有羊，吃掉了所有食物，獨(dú)自一個人回到城里，他要趕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切斷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聯(lián)系。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他倒下了。

我最后一次和他相見是在人群里。我隔著鼎沸的人聲匆匆瞥見他的身影，看到他和我極為相似的面龐，我們相顧無言，最終還是沒有指認(rèn)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