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書包走出屋子的時候,弟弟正用氣筒往自行車的輪胎里充氣。弟弟輟學后,個子像夏季拔節(jié)的玉米桿兒一樣猛長,15歲的他竟高出我半頭。初夏的陽光灑滿了院落,父親半彎著腰在門樓下編織籮筐,一米陽光從破了瓦片的門樓上斜射下來,斑斑駁駁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身后堆積的籮筐,如工藝品一樣精美。父親抬頭囑咐我說:“路上當心一點!”
我點頭應允。走出大門時,遠遠看到紅梅披散著頭發(fā)沒精打采地坐在墻角旁,攬著衣服給孩子喂奶。看到我,紅梅一下子站起身來,拍打著屁股后面的灰塵,用胳膊夾著孩子,一溜煙小跑到我跟前說,上學去啊,揚揚。我應了一聲,去看紅梅懷里的孩子。孩子有四五個月大,胖乎乎的很可愛??吹轿铱浜⒆?,紅梅把臉貼著孩子,心肝寶貝地叫著,剛剛喂孩子時掀起的衣衫也不放下,露出大半個雪白的乳房。我把紅梅的衣服拉扯下來,問紅梅什么時候回的娘家,在周莊生活得可好?紅梅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頭搖得像撥浪鼓,說跟那人的日子沒法過了!又上前一步,貼著我的耳朵說,告訴你揚揚,那人斗大字不識一個的,根本不懂得愛情!愛情是什么?愛情是多浪漫的事啊!
母親不知何時出來,看到我跟紅梅貼著臉在說話,滿臉不高興地走過來,催著我快走。紅梅向我擺擺手,抱著孩子戀戀不舍的一步一回頭走了。母親很生氣,說,她現(xiàn)在精神病是越來越嚴重了,你跟這種顛三倒四的人有什么話好說的?
我向村口走去,終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紅梅一眼,她大紅的衣衫像一簇跳動的火苗,在陽光下燃燒。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緊走幾步追上我說:“揚揚,再苦再累也就這一個多月,等你考上大學,我和你爹就有了出頭之日?!?/p>
弟弟騎著自行車從后面追過來:“姐,坐上我的寶馬——走嘍!”
村口的老槐樹像一把撐起的大傘,蔥翠的槐樹葉子遮天蔽日,白色的槐花一串串,在風中飛舞,整個村莊都氳氤著槐花的香味。樹下,村里的幾個半大小子正吆喝著在打紙牌。桂枝嫂和一群婦女圍在一起織毛衣,看到我,便大著嗓門跟我開玩笑:“揚揚,快考大學了吧?等你考上大學,回咱王莊可是要開汽車的喲!”
我沖著她們笑笑,心里還在想著紅梅的事。紅梅長我三歲,是我從小到大要好的伙伴。紅梅讀書時,很喜歡寫詩,讀高三那年,卻莫名精神失常,只得退學。后來,家里找了周莊一個長她八歲的男人,很快把她給嫁了。
回到宿舍,每個人都在緊張地復習。明天又要摸擬考試。
我拿出向周偉偉借來的《今古傳奇》,翻了一下又趕緊壓在枕頭下。里面的小說連載《玉嬌龍》和《狄公案》只看了前半部,引得我心里癢癢的。雖然周偉偉跟我說過,等高考之后再還他。
第二天中午放學,我正準備去飯?zhí)贸燥?,傳達室的張大爺拿著大喇叭在校門口叫我的名字,說是有人找我。我緊跑幾步到大門口,看到父親拉著架子車正站在學校門口,向校園內張望。正午的陽光很亮,灑了他一身亮光。他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上面明顯地露出黃色的泥土斑浸,褲角高高地挽起,腳上的布鞋上面滿是泥巴。
父親說:“剛賣完籮筐,來看看你。”他從架子車上取出一個布包,從里面拿出一包東西遞給我說:“你最愛吃的油煎包子,快趁熱吃吧!”
陽光從梧桐樹的葉子縫里漏下來,把梧桐樹的葉子一筆一劃地印在地上。站在陽光里,我的心里暖暖的。
天氣越來越熱,我們同所學校同一個村子念高一的小江周末回家,母親讓他給我捎來了二十塊錢。小江說:“揚揚姐,地里的麥子都黃了,快割麥了。鵬鵬哥現(xiàn)在騎著自行車賣冰棍,一天能賺不少錢呢!”
我聽了心里酸酸的,弟弟小我三歲,花季少年原本應該坐在教室里讀書的。但弟弟生性頑皮,不好好讀書,初中沒念完,說什么也不愿再讀書。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說,父親甚至還動了巴掌,怎奈弟弟鐵了心就是不愿去念書,在家忙時幫父親做農活,閑時跟著父親做些小本生意。我知道,弟弟的輟學對父親的打擊很大。父親上學時成績出類拔萃,他的求學夢隨著爺爺?shù)倪^早去世而破滅,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了我和弟弟身上,總希望我和弟弟能在求學的道路上走出來。
高考的腳步越來越近了,我一門心思地投入到學習中去……
高考三天,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今天終于考完了試?!梆B(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不知道這場仗打得怎樣,對于能否取勝,我沒有足夠的把握。
父親在考場外守了三天。每次走出考場,父親遞過茶杯關切地問:“怎么樣?考得怎么樣?”語文和英語是我的強項,走出考場時,我如凱旋的士兵一樣。但不出所料,接下來的數(shù)理化考得不甚理想。
高考后的第一天,我把自己關在屋里,什么也不去想,一口氣讀完了厚厚的一本《今古傳奇》。
中午,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母親說桂枝嫂又在給我英姑說媒,英姑又沒有看上人家。英姑是我的堂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對象相了不少,卻沒有一個中意的。母親總說她“窮嫌富不愛”,眼光太高了。
傍晚時,我去屋后菜園子里摘豆角,看到英姑在園里割韭菜。英姑看到我,向我擺擺手,招呼我過來說話。英姑問,揚揚,你考大學的事咋樣了?能考得上嗎?我說,沒有十分的把握。英姑便雙手合一放在胸前,說,求菩薩保佑,我家揚揚能順利考上大學!英姑一臉正色地對我說,揚揚,你不知道,考上大學以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特別是我們農村人,考上大學,就跳出了農門,一步登天了!這女娃們,就是麻雀變成了鳳凰,將來找個城里人做對象,多風光多體面啊。你看看紅梅,如今都成啥樣了?你再看老崔家那三妮兒,又矮又丑的,長得什么樣子?你看老崔那女婿娃兒,正兒八經(jīng)的南陽人,家里有錢有勢不說,單看那長像就沒得說,長得多像光夫!憑什么???不就是因為三妮兒是大學生嘛!
老崔家的三妮兒,是我們王莊的第一個女大學生。三妮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市法院工作。過年時,三妮兒和丈夫開著小汽車回到我們莊,大人小孩都圍在老崔家門口觀看。因為三妮兒,老崔在我們村,說話時腰桿挺得直直的。我曾見過三妮兒的丈夫,城里人的穿著打扮,白白凈凈,斯斯文文,一表人材。英姑說他像光夫,真的是很形象。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當時全村只有李老師一家有電視機。每到晚上,李老師把他家的電視機搬到以前生產隊的舊倉庫里,引得十里八村的人都來看。當年,那部日本電視連續(xù)劇《血疑》,看得村子里的青年男女熱血沸騰。劇中的男女主人公光夫和幸子,用當今時尚的話來說,是他們的“夢中情人”。那時,男娃兒說找對象要找個像幸子那樣漂亮的﹔女娃說要找像光夫那樣拿得出手的!
我問英姑相對象的事。英姑嘆了口氣說,今天又相了一個,家庭條件倒是不錯,就是個子太低了。前天相的那人個子蠻高的,就是家里太窮了!揚揚,你說,我的婚姻是不是不透?怎么就是遇不到一個各方面都滿意的人?看著已是二十八歲的英姑,我能看到她眼睛里那份深深的憂傷。我只能安慰她,說婚姻這事兒“可遇而不可求”,可能是因為緣份沒到吧。以后,會慢慢遇到的。英姑說,如果再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她就不準備再找了,到深圳打工去。英姑說,聽說深圳有很多工廠,她有一個表姐在那里,每月都能拿到四五百塊,有技術有文化的能拿得更多。
我聽了心里動了一下。
這幾天,父親天天往縣城跑,守在十九中的學校門口,打聽高考的成績。母親在家燒起了香,跪地磕頭,祈禱神靈保佑我能夠順利考上大學。
持續(xù)了幾天的高溫天氣,今天終于下起了大雨。
半晌,桂枝嫂來我家串門兒,對我母親說:“聽說胡莊胡玉庭的大娃兒考上南陽的一個什么大學了!”母親正在低頭納鞋底,聽了這話趕忙抬起頭來,瞪大眼睛滿臉關切地問:“那你有沒有聽到我家揚揚的消息?”
桂枝嫂說:“二嬸,揚揚從小學習就好,還怕考不上大學?你就一百個放心吧!”
桂枝嫂走時,母親往她懷里塞了兩個甜瓜,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門口。母親反復叮囑說:“桂枝啊,你四處跑著做媒,消息靈,有了揚揚考學的信兒,記得第一個告訴我。”
雨下了整整一天。吃晚飯時,父親淋著暴雨從外面回來,回來衣服也沒換就坐在門口低著頭抽煙。我盛了一碗撈面條送到父親面前,父親接過碗又放在地上,說他在縣里吃過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電閃雷鳴,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我和弟弟、母親圍著桌子吃飯。一道閃電當空劃過,在空中投下光怪陸離的光。吃了飯,我起身收拾碗筷,父親抽著旱煙,忽明忽暗的煙火中,父親說:“揚揚,明天起,你不要再看小說了,用心看課本吧。我在學校打聽過了,你差三分……”
一道閃電當空劃過,一個炸雷在門外炸響,我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無休止地落下,心緊跟著潮濕起來。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母親勸慰我說:“考不上算了,明年咱再接著考?!备赣H變得更沉默了,一天到晚說不上一句話。弟弟跑著賣冰棍。一根冰棍批發(fā)價五分錢,賣一角錢,凈賺五分錢,他每天能賣四五百根冰棍。這幾天下雨,天氣涼,冰棍賣不出去,弟弟閑在家里,擺弄那輛破舊的自行車。
周偉偉給我打來電話,聲音異常激動。周偉偉說:“揚揚,我過鄭州大學的分數(shù)線了!你怎么樣?分數(shù)達到了嗎?”我異常平靜地告訴周偉偉,說我沒有考上。電話那頭,周偉偉沉默了半天說:“其實,考上大學也算不了什么。你千萬別亂想,我有時間去看你?!?/p>
傍晚,父親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看到我沒精打采地坐在門口發(fā)呆,便說:“一座獨木橋,千軍萬馬都拼著命打上面過,真正過去的能有幾個?揚揚,你不要想得太多,明年去學校繼續(xù)復習吧。胡莊胡大頭的兒子,復習了六年,今年不是考上了嗎?”
母親說:“就是就是!你三嬸的娘家侄女小月,不也復習了三年才考上??!”
一朵浮云慢悠悠地掠過無邊的天際,晚霞映紅了西邊的天空。院子里,一只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在四處覓食。
我說:“我不打算再讀書了,我要跟英姑一起去深圳!”
母親立在地上半天沒有動;父親“叭噠叭噠”地抽著旱煙,一句話也沒說。
來深圳那天,父親像往常一樣,一大早就牽牛下地干活去。我收拾好行李,跟著英姑準備走時,父親從地里回來,灰頭土臉的,滿身沾滿灰塵和泥巴,他推來自行車,說,我送你們去車站!
等把我和行李在車上安頓好,父親一聲不吭地轉身向站外走去。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定是自己的不爭氣,讓父親傷透了心,連句告別的話都不愿跟我講。不大工夫,卻看到父親蹣跚著雙腳又回來,手里多了兩袋食品和水果。他把袋子放在我身邊,又從衣袋里摸出一大把鈔票塞進我的手里,轉身離開。走到車站門口時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來,說:揚揚,在外打工,你愛看書的習慣可不能丟!
汽車停了五個小時,等車上塞滿了行李裝滿了人,才像個蠢笨的蝸牛,緩緩地開始啟動。天空不知何時又開始飄雨,街道上的人和建筑籠罩在白茫茫的雨霧中。透過朦朧的雨幕,我驀然看到,父親站在車站內的一棵冬青樹下,一動不動地盯著開動的汽車看。我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淚水便無休止地滾出了眼眶……
汽車載著我,駛出1993的夏天!
【作者簡介】郁小塵,女,本名王書陽,廣東省作協(xié)網(wǎng)絡作家高研班學員。在《短篇小說》《奔流》《雪蓮》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和散文,曾獲首屆“光明杯”文學獎,深圳第六屆原創(chuàng)文學拉力賽優(yōu)秀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時光謠》。現(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