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宗璞的小說創(chuàng)作史,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從《紅豆》開始,到20世紀60年代初,《知音》之后,作者停筆。這是前期階段。70年代末80年代初,宗璞進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階段,即中期階段,迎來了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高峰。第三個階段,即后期階段,也就是1985年開始寫作多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階段。本文著重論述宗璞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期階段,在這個階段,宗璞小說顯示出一種冷靜、沉郁、反思甚至反諷的主體置入方式,具體表現(xiàn)如小說《我是誰?》《泥沼中的頭顱》《蝸居》等;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創(chuàng)作脈絡中,《三生石》《米家山水》等則表現(xiàn)出宗璞小說敘事中知識分子主體回歸的主題與意蘊。
在宗璞1980年代初的寫作中,《三生石》和《米家山水》顯出另一路的脈絡與走向。如果說《紅豆》是初戀的愛情故事,《三生石》就是中年人的滄桑情事;《米家山水》則奉上一幅知識分子夫婦舉案齊眉、溫馨和睦的家居圖。盡管《三生石》仍然在80年代初的“控訴”主色調(diào)里,《米家山水》也忘不了黑暗年代的殘酷斗爭,但它們卻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彼時的宏大話語。寫作主體從過去的宏觀而抽象的“國家意識”“階級意識”“革命意識”,回到了具體和個體的知識分子的自我意識。此時距離她創(chuàng)作獲獎小說《弦上的夢》的1978年,僅僅過去了兩年。
《弦上的夢》所講述的青年學生梁遐1976年清明節(jié)走向人民廣場的故事,也仍然是一個“成長”的敘事。小說寫作時(初稿于1978年6月,改稿于是年秋),“天安門事件”尚未平反,1978年11月,“中共北京市委鄭重宣布: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①。《弦上的夢》于1978年12月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同年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但宗璞的“超前”所獲得的,并不都是贊美之聲,背后也經(jīng)歷著人們想象不到的中傷。據(jù)劉心武回憶,“萬沒想到的,像我、盧新華等的作品,還只不過是被指斥為‘缺德而已,她的《弦上的夢》,竟被一位很有地位和影響的人物,用現(xiàn)在我都不便寫出的,不僅是政治上徹底否定,而且還帶有明顯污侮性的詞語,加以了惡謚”②。由此可見,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歷史情境,遠比人們想象的要復雜。
然而,這些“惡謚”并沒有影響宗璞。在《弦上的夢》之后,作者還有《我是誰?》《蝸居》和《泥沼中的頭顱》等作品。
1980年代初,歷時十年的“動亂”剛剛過去,中國的思想界正醞釀著一場思想解放運動,為隨之而來的政治經(jīng)濟上的改革開放做著準備。這是來自國家層面的、具有召喚性力量的宏大話語。這一召喚結(jié)構(gòu)必將在中國文壇起到社會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作家自我想象的引領作用。作家們紛紛在此話語的感召下,對個人創(chuàng)作進行了調(diào)整和重構(gòu)。在著名的論文《意識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一項研究的筆記)》中,阿爾都塞對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進行了新的發(fā)展研究。他認為:“勞動力的生產(chǎn)需要的不僅是其技術(shù)的再生產(chǎn),同時,還有勞動力對既有秩序準則的順從的再生產(chǎn),即工人對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順從的再生產(chǎn)?!雹垡馕吨庾R形態(tài)國家機器,包括宗教、家庭、法律、政治、工會、通信、文化等領域,都將最終促成每一個個體勞動力的勞動技能的獲得,而獲得的前提條件是服從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結(jié)構(gòu)性生產(chǎn)。也即社會現(xiàn)有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再生產(chǎn)??梢砸甑贸?,“主體”的誕生,實際上是通過激發(fā)自我想象的過程實現(xiàn)的,這就是阿爾都塞著名的主體復制理論,即每一個“上帝的子民”借助于想象性的言說而成為“上帝的復制”。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整體話語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機器的體現(xiàn),是以宏大話語的魅力與規(guī)范同時顯現(xiàn)其自身的,使個人主體在規(guī)范之下“馴服”地生產(chǎn)文化產(chǎn)品。在自我與集體的古老對立中,激發(fā)出新的自我想象,找到新的自我言說的位置。這是自我融入集體的關(guān)鍵時刻,也是主體基于宏大話語感召力的重構(gòu)。因此,整個1980年代,依然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下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生產(chǎn),但這新一輪的生產(chǎn),畢竟為作家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歷史時空。
如果說宗璞前期的創(chuàng)作序列直到《弦上的夢》,主體置入方式仍然內(nèi)在地符合阿爾都塞所謂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再生產(chǎn)理論,講述一個被“文革”重創(chuàng)的玩世不恭的孩子最終走上“四五”運動的廣場,完成了個人的“成長”,也仍是將革命、人民等意識嵌入主體的體現(xiàn)。那么,《三生石》和《米家山水》則確定了對宗璞而言更為本質(zhì)的精神脈絡,這一精神脈絡也成為后續(xù)的《野葫蘆引》的資源所在。從1980年代初期開始,宗璞的小說是圍繞著知識分子和他們的心靈故事展開的更本質(zhì)的書寫。
一方面,這兩個文本比較于《弦上的夢》,是某種從主流政治話語中心的疏離;另一方面,“許多許多人去世了,我還活著。記下了1966年夏秋之交的這一天”④,作為一個劫后余生的知識分子,傾訴和反思那一段沉重的歷史,仍然被宗璞視作自己的責任。只是這傾訴和反思,以更加知識分子化的方式,用充滿人間親情、愛情、友情的溫情方式來實現(xiàn)罷了。當然,這個話語方式也匯入了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敘事潮流。
中篇小說《三生石》講述了父親梅理庵、我(梅菩提)和陶慧韻三個人的故事。以“我”的故事為中心,以倒敘的手法回顧了父親的患病、被批斗而亡的過程,這是父女之情;“我”在治療癌癥期間遇到了二十年前為“我”送來三生石的少年,如今的方知醫(yī)生,這是中年之愛;“我”和鄰居陶慧韻同為牛鬼蛇神,同病相憐、相互支撐,成為家人,這是朋友之義。
事實上,在《弦上的夢》中,人在患難中的相互扶持、相互關(guān)愛,就已經(jīng)是宗璞的一個主題。梁遐在樂珺那里找到一個溫暖的家,融化了她對世界的堅冰;樂珺在收留這個孩子的過程中,又何嘗不是再度堅定了對生命的信念。這個溫暖的書寫方式,在《三生石》達到頂峰。它折射出作者在面對歷史、人生時的情感態(tài)度:在災變和苦難面前,使人們最終得到救贖的不是神,也不是什么真理,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這份樸素的親情、愛和扶持。對比于《紅豆》,這已經(jīng)可稱之為一個巨大的轉(zhuǎn)變。人性、愛的主題在《紅豆》時期,是被視如洪水猛獸、毒草毒蛇的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話語。此時,對人性、愛的肯定,便具有了話語反撥的意義?!度凡⒉恢皇且粋€愛情故事,或者一個親情友情的書寫。它以一個中篇的篇幅,實際上力圖呈現(xiàn)1966年前后的歷史圖景。
因此,我們便在其中看到了眾多的人物,較為復雜、細碎的情節(jié),以及那個瘋狂年代人們的心理圖景。盡管暴力的斗爭和血腥的大場面,向來不是宗璞所熱衷的,她在意并著力描繪的個人遭遇,因其關(guān)乎知識分子的生命尊嚴、人格權(quán)利,而顯示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小說開始即回響著悲涼而愁慘的調(diào)子?!懊總€人都會死的,但這普遍的經(jīng)驗卻從沒有人能向后來者描述。只有少數(shù)人有過被判處死刑的經(jīng)驗,若不是立即執(zhí)行的話,那倒是可以講一講的?!雹萁又鴶⑹雒菲刑嵊锌赡艿昧巳橄侔ラ_會的醫(yī)生草草地縫合了她的傷口,在腫瘤破裂的情況下讓她等了一個星期,幸好她遇到了方知,一個負責任、有良知的醫(yī)生。方知對著她同情地微笑了一下?!捌刑岬男念澏读恕F邆€多月來,在她的系里從沒有一個人向她露過一點笑容。她熟悉的,只是她的鄰居兼難友陶慧韻那類似笑容的表情,那其實是一種想要安慰菩提而做出來的、極其疲憊的神色。她好象(像)已經(jīng)忘記真正的笑容是什么樣的了。在那瘋狂的日子里,絕大部分的熟人都互相咬噬,互相提防,互相害怕;倒是在陌生人中,還可以感到一點人與人之間的溫暖?;丶胰r,菩提覺得簡直騎不動自行車了。但不騎又怎么辦呢?她只好慢慢用力蹬?!雹?/p>
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里,讀者本來已為主人公梅菩提的癌癥而揪心,但這卻不是最凄慘的。這一主人公得癌癥的鋪墊,無疑也奠定了整篇小說“傷痕”的韻調(diào)。接著作者開始回憶父親的死。這一部分內(nèi)容由于情感的真摯、細節(jié)的逼真,在敘事效果上甚至超過了梅菩提與方知的愛情敘述。這一效果的達成,在于父親從病到因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身份被醫(yī)院拒收,再到被批斗而死,這一整個的敘事進程沒有被中斷,讀者的情緒隨著父親的遭遇而起伏,作者很好地控制了敘事結(jié)構(gòu)和節(jié)奏,氛圍、細節(jié)、情緒都鋪排、營造得無懈可擊。而在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恰是情感的深摯真實,把動蕩年月女兒與“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父親相依為命的人倫親情書寫到了極致。
接下來,我們通過對一個較長段落的文本的解讀和闡釋,來分析作者的敘事如何達到自己的修辭目的:
菩提休息了一下,覺得有力氣睜開眼睛了。她最先看到的,便是她父親的骨灰盒,其實應該說是骨灰罐,因為那是一個極簡陋的陶罐。這七角錢一個的陶罐,是火葬場對“壞”人的最高規(guī)格了。便是骨灰,也多虧了那里某一個造反派頭目莫名其妙的善心才得到的。
骨灰罐擺在靠墻釘著的木板上,罐前常擺著一杯清水。菩提記得父親是最愛喝茶的,被“揪出”后,有時無法得到茶葉,便只好喝清水。遺像當然不能掛,何況也沒有照片,全部沒收了。這點菩提倒不覺遺憾,因為父親整個的人,在她心中是這樣清晰,過去的記憶是這樣豐富,使她覺得沒有任何眼前的實際形象能超過她心中親愛的父親?!?/p>
不過是兩個多月以前,一月份,正是北京嚴寒的時候。一冬天都沒有好好下場雪,那幾天天氣陰沉沉的,不時落大大小小的雪珠兒,破爛的小院地下又硬又滑。那時菩提住在慧韻這一間。那天清晨,她看見雪珠兒還在灑,便揀了幾塊磚頭墊在路上,預備父親行走。等她推開父親的房門,卻見老人還躺在床上,而且在呻吟。
“爹爹病了!”菩提馬上想道。她一步邁到床前,見爹爹雙目緊閉,面色潮紅,布滿老年斑的臉上泛出極細的汗珠,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他呼吸急促,說著譫語:“慈——!慈——!”那是菩提亡母的名字。
“爹爹!爹爹!”菩提大聲叫道,伸手去摸爹爹的頭,額頭是冰涼的,這并不排除高燒,可是連溫度表也沒有!她又扯過一塊毛巾在理庵臉上擦拭,擦了兩下便扔下毛巾跑出房來。
天空十分陰暗,簡直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刺骨的寒風夾著雪珠劈面打來,使得菩提屏住了呼吸。她卻并不停步,拼命地向校醫(yī)院跑去。雪珠飄落在她頭發(fā)上、臉上。她的眼鏡濕了,眼前一片模糊。她取下眼鏡,本來又濕又滑的路更覺凹凸不平,好象(像)還在上下顛動。她只好用衣襟擦擦鏡片,一面跑一面再戴上。這路好長,好難走呵。她就一路擦干眼鏡,再戴,再擦,再戴,跑到了校醫(yī)院。
校醫(yī)院的人聽說是梅理庵病了,有的漠不關(guān)心,有的幸災樂禍,有一個禿頂?shù)氖裁慈死淅涞卣f:“裝病逃避勞改吧!”
菩提正用衣襟擦拭臉上的雪水,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不知道人和人之間怎么會變得這樣狠毒無情,而且以為這是最高的革命道德!終于有一個三十上下年紀的人走過來,答應派救護車去。菩提跟著他去打電話,這人低聲說:“我聽過你的課,唐詩選讀,你講得不錯?!逼刑峥纯此路鹩浀眠@原是藥房里的人,這幾個月到耳鼻喉科當大夫了。他見菩提在擦眼淚,便又說道:“不要來這兒了,沒有大夫。進城去吧。”⑦
以上段落以文運事,緣情而發(fā),從骨灰罐的視點自如延伸轉(zhuǎn)換到父親生病的過程。宗璞寫景擅長情景交融,這是她敘事的一大特色和優(yōu)長,每每景語與情語交織。如果說,莫泊桑透過一種感受力來描述景色,而巴爾扎克則是植起一道背景來放置自己的人物⑧。那么宗璞的景色描寫總是這兩者的融合,既浸透了作者本人的感受力,也常常將自己的人物放置于各種精心描繪的背景中。如果把這幾個段落中有關(guān)天氣、景物的文字去掉,小說的敘事魅力將大為減色。正是嚴冬的雪天(象征著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嚴酷)、父親的譫語、冰涼的額頭、天空十分陰暗、凹凸不平的地面(象征著坎坷的人生)、雪水與眼淚……這些融情與景的文字,將女兒焦急、恐懼的心情,周圍人心的險惡不測烘托地呈現(xiàn)出來。
宗璞接下來寫道:
于是三天后,梅理庵膀胱里插著橡皮管,腰間帶著玻璃瓶,就這樣回家了。他經(jīng)過疾病的折磨,精神倒還好。走進院門時,他停住腳步,把臉湊近門邊的墻,象(像)在尋找什么。
“找什么呵,爹爹!”扶他的菩提只好也停住腳步,往墻上看。原來那墻上有一塊較光滑的磚,磚上刻著兩個小小的篆字“勺院”。這是梅理庵發(fā)現(xiàn)的。他們父女被趕到這小破屋以后,理庵在勞改、寫交代材料之余,總愛把臉湊近墻壁,仔細觀察每一塊磚。憑他那高度近視、目力極弱的眼睛,居然把三面院墻仔細看過一遍。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字時,老人真高興極了,對菩提講了半天。這匙園之名現(xiàn)在還用著,園中原有景致的題名卻很少人知道了。譬如那長條土山原名匙山,蘆葦塘原名勺池。這小院當初大概是為供奉茶水用的,居然也題了名,也算得園中一景。貶謫至此,似還差可⑨。
這一段發(fā)現(xiàn)篆字的敘述,把一個癡心學術(shù)的知識分子寫得淋漓盡致。這個細節(jié)的安排既是作家的匠心,更多的是來自生活中作者對這一類人物思維習慣、興味情趣的了解與熟稔。可謂是神來之筆。頭上頂著“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帽子,身上得了醫(yī)院拒絕徹底治療的病痛,卻有“閑”心考據(jù)園子的由來,當?shù)贸觥耙菜愕脠@中一景”的結(jié)論,便對“貶謫至此”,認為“似還差可”。盡管這一段大部分是敘述者的轉(zhuǎn)述,都不能算作白描,卻在不經(jīng)意間達到了追魂攝影的效果,是為畫出了知識分子的靈魂之筆。在另外一個段落,宗璞這樣寫道:
菩提打算勞動休息時,請假回去招呼他吃飯。她吃力地鑿著凍土,凍土似乎比人們的臉色還親得多。一面想著爐子上坐著的粥鍋,大概等她回去時,就會好了。不過它會不會溢出來?也許根本不開?尿瓶子真可能會溢出來的,那就馬上要換被單,不然爹爹會受涼……”
……
“他神智昏迷,說著譫語:‘慈——慈——!小提——小提這是他反復叫著的兩個名字。他還不時喃喃地說著什么,菩提聽出兩句象(像)是《尚書》上的句子:‘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意思是我有好酒,和你一起干了它吧?!熬涂焱炅恕涂焱炅恕逼刑嵊脻衩硎弥菨B出冷汗的臉,安慰地嗚咽道。
因為菩提的精心照顧,他的生命延續(xù)了幾天。1月25日深夜北風狂嘯,窗格軋軋作響,他開始了痛苦的潮式呼吸,那是人臨終前想抓住生命的一點悲慘的努力。菩提淚流滿面地開門出去找人,迎面看見一只大黑貓坐在走廊里,黃綠的眼睛閃著光。等她和一個極不情愿的醫(yī)生回到病房時,爹爹已經(jīng)斷了氣。⑩
“菩提聽出兩句象(像)是《尚書》上的句子:‘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边@又是一個對知識分子形象追魂攝影之筆。若非本人即有此生涯,斷乎難以憑空編造如此傳神的細節(jié)。所謂光景在眼,聲音在耳,即是形容此等能將人物的“聲口”作如此典型化的描繪的說法?!鞍参康貑柩实?。”這里作者并沒有立即讓梅理庵死去,而是又有了下面一段,梅理庵才逝去。這一著大有“寒冰破熱,涼風掃塵”“笙簫夾鼓,琴瑟間鐘”之妙。目的在于調(diào)節(jié)氣氛和節(jié)奏,令讀者的情緒不至于直接隨著人物突然死亡而跌落谷底,剛?cè)釀屿o的結(jié)合轉(zhuǎn)折處,就是美感誕生的地方。
好人的死,必定要延長過程,才有悲劇感,等到象征著死亡的大黑貓出現(xiàn)時,“爹爹已經(jīng)斷了氣”。敘述在這里戛然而止,又有如金戈之聲斬斷一切,令讀者真正體味到死亡的意義。誠如薩特所言:小說的技巧反映的總是小說家的形而上學11。宗璞的形而上學,就是以文運事、緣情而發(fā),情景交融、深摯傳神。
《三生石》歷來被譽為是宗璞繼《紅豆》之后的又一部愛情絕唱。但它不只是一篇書寫愛情、親情和友情的作品,它實際上力圖呈現(xiàn)1966年前后歷史生活的圖景?!氨M管是《弦上的夢》《我是誰?》使宗璞獲得時代的命名,是《魯魯》為宗璞贏得榮耀;但是《三生石》這部純而又甚為繁復的文本,更為委婉地記述著一個時代、一代人的信念與夢想。在回瞻的視域中,《三生石》并非一部完美的作品,勺院之外,它有著太多的情節(jié)劇的痕跡,太多的巧合,臉譜式的敗類與丑角,相對簡單外化的善惡的對立,不無公式與浪漫化之嫌的人民、大眾形象。”12
所謂“太多的巧合”,之一大概就是菩提與方知的前緣——少年送石頭的情節(jié)。其實這種“隔年下種,先時伏著之妙”的手法,可謂是宗璞常用的傳統(tǒng)小說的筆法。在《野葫蘆引》“四記”里,這一手法使用得更加突出。比如玹子與衛(wèi)葑的婚戀,早在衛(wèi)葑與凌雪妍的婚禮上就暗示了;雪妍的青春早夭,也早在《南渡記》中“四女占蠟”一節(jié)中就預示了,等等。至于“太多情節(jié)劇的痕跡”,倒未見得十分突出。因為作者是循著梅菩提治病的線索一路寫來,盡管安排了一定的巧合,比如齊永壽正是病友的兒子、崔珍這個“文革”產(chǎn)物也相聚于同一病室、秦革與崔力的關(guān)系、韓儀原來是韓醫(yī)生的兒子等,確實有著扭結(jié)敘事的痕跡。但說到情節(jié)的經(jīng)營,這恰恰不是宗璞看重的小說手段。1984年宗璞發(fā)表了《試論曼斯菲爾德的小說藝術(shù)》的論文,她發(fā)現(xiàn)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小說基本上是沒什么情節(jié)的,可以說宗璞在曼斯菲爾德這兒找到了知音。由于創(chuàng)作理念的接近、藝術(shù)品位上的惺惺相惜,使宗璞尤為欣賞曼斯菲爾德的小說,并且花費精力來研究她,先后兩次撰寫有關(guān)她的評論。宗璞所最為欣賞的曼斯菲爾德的特點,唯在一個“真”字。所以,戴錦華所說的“情節(jié)劇”的效果,其實表現(xiàn)得并不十分突出。
至于“臉譜式的敗類與丑角,相對簡單外化的善惡的對立”,這難道不是1980年代作家所能倚靠的思想資源、人們的情感反映的自然表現(xiàn)嗎?畢竟人們剛從一個可怕的夢魘中醒來,強烈的控訴欲望、二項對立式思維、非對即錯的觀念,很容易使作家如此結(jié)構(gòu)她的人物和情節(jié)。再者,造反派的行動邏輯和心理,他們各自的欲望和動機,確實不是作者所能了解的,所以讀者便看到了一些缺乏深度的“壞人”。但只要這些情節(jié)尚在真實、可信的范疇里,便應無傷大雅。還有“不無公式與浪漫化之嫌的人民、大眾形象”,則更應看作是宗璞的“人民”情結(jié),作者確實頗費了些筆墨在這些“人民大眾”、病友身上,這些人物也似乎看起來與主干情節(jié)關(guān)系不大,但考慮到作者的一個反思主題:這場災難其實與攪入造反之外的工農(nóng)階級并無多大關(guān)系,在這群人當中同樣有著樸素、正常的善良和理性,便能理解宗璞的“浪漫化”了。事實上,善良的病友們,包括老齊夫婦都寓示著作者對人性的希望,對積極建構(gòu)愛的話語的樂觀和信心。
這篇小說打動人心的地方,正是前文所說的作者所看重的曼斯菲爾德小說的特點,那就是“真”。情感的真、情緒的真,細節(jié)的真,這些真的品質(zhì),使宗璞意欲呈現(xiàn)一幅1966年前后的歷史圖景成為可能。而在作者所敘的三個故事單元中,以梅菩提與父親的父女之情最為真摯傳神。在這個故事單元中,作者完全掙脫了要“做小說”所需額外經(jīng)營的矛盾和關(guān)系,不過是直接還原了作者心中對父親的情感和想象。尤其是敘事中兩個純粹屬于知識分子人性的細節(jié)描寫,堪稱小說中的桂冠明珠。“肖物”“逼真”的美學,使這個敘事單元成為卓越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另兩個故事單元所要結(jié)構(gòu)進來的關(guān)系、巧合,顯出了較多的人為的戲劇性因素。畢竟,作者寫作的年代距離那一場噩夢太近,而那是一個時至今日也許仍然沒有能夠反思清楚的歷史深淵。于讀者來說,菩提奔走在冬雪中為老父求醫(yī)的相依為命;陶慧韻頂著因被剃發(fā)而戴的破棉帽,日夜看顧菩提的朋友之義;菩提不忍已經(jīng)面臨精神失常的慧韻觸目血腥而抵死緊關(guān)的門;方知與菩提的心靈相知與相愛;醫(yī)院病友彼此正常而溫暖的問候和關(guān)心……正是這些內(nèi)容和細節(jié),一次次令讀者感到人類情感的高貴與美好。
“他們兩個都意識到,痛苦的暫時,看不見盡頭,而幸福的時刻,只是瞬間。他們都不知道下一分鐘會有什么厄運?!闭沁@種能擔負的力量,挽救人們于絕望、黑暗之中。小說最后:“他們一同默默地凝視窗外燃燒著的三生石?;顫姷幕鸸庠谇锶盏那缈障嘛@得很微弱,但在死亡的陰影里,那微弱的、然而活潑的火光,足夠照亮生的道路?!弊x到這里,讀者已深味,《三生石》是一闋愛情、親情、友情的情詞,更是對于生活永不放棄的堅定信念。
小說中的梅菩提說:“我的心早變得太世故,發(fā)不出光彩了。有肝硬化,也有心硬化、靈魂硬化,我便是患者?!?3這種反思無疑是沉痛而深刻的。與那些一味傾訴的“傷痕文學”不同,宗璞將《三生石》提高到了一個更高的精神境界,泥里開出了蓮花。最終是人的真愛與溫情撐住了狂風巨浪中的小船;待得雨過天晴之后,正是純凈、超脫的藝術(shù)天地,使人物釋懷于曾經(jīng)的殘酷爭斗,回歸到知識分子的自我本質(zhì)。正是因為這一點,它比宗璞的《我是誰?》《蝸居》《泥沼中的頭顱》等直接呼喊和抗議的作品,反而更見其人道主義的深刻。
如果說,寫于1979年的《三生石》仍然有著政治化的背景與思維定式,那么寫于1980年的《米家山水》,則是比較徹底地向知識分子主體身份的回歸了。蓮予與萌曾分屬不同的革命陣營,在奪權(quán)的政治神話破滅之后結(jié)為了夫婦,曾經(jīng)的質(zhì)問“你為什么擁護蔣沈韓”,也成為如今的笑談;老對手劉咸,從中學時代起就是藝術(shù)上的競爭對手,在“文革”中分屬兩個派系,打傷了蓮予的手腕。如今面臨出國交流的機會,蓮予在去還是讓劉咸去之間猶豫。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外行莫副院長去了:
他們感到那樣寧靜,那樣喜悅,那樣滿足。畫上清風習習,心頭火光熠熠。他們正為創(chuàng)作準備獻上自己的靈魂。這小房間,此時是極樂世界。
……蓮予提起筆來,凝神半晌,先在空白處畫上一片松林。她的筆墨,遠山縹渺(緲),近水遴巡。還有那柳絲松針的綠,都融在一起,滿紙泛起又幽靜又活潑的生意。簡直靜到骨子里,如同入定的老僧;又活潑得如那不可捉摸的思想,使人想起仙去嫦娥的衣袂。蓮予在想,要不要添上一雙上天的人形?那是他們要攀上天門莊。——不必了。她和萌寧愿化作山水中的泥土,靜悄悄地為人鋪平上天的道路。14
到《米家山水》,宗璞已經(jīng)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寧靜自得”中尋得了心靈的寄托。蓮予夫婦沉浸在藝術(shù)的境界之中,踐履著“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美德。此時,不管是道家的逍遙還是禪宗的入靜,都已成為可以實現(xiàn)的理想。放棄、釋然世間凡俗的恩怨與爭斗,回到“米家山水”中的蓮予,才是宗璞心中真正的文化理想與文化人格。
知識分子是宗璞最熟悉的群體,六十多年的燕園、清華園的生活,早就鑄就了宗璞的知識分子人格。宗璞的前夫蔡仲德曾這樣評價她:“宗璞的作品往往局限于一定的人物、一定的語言、一定的生活,無非是高校和各個領域的有造詣的知識分子。這是宗璞的短處,也是宗璞的長處?!?5可謂是誠懇而中肯的評論。
“蓮予在想,要不要添上一雙上天的人形?……——不必了。她和萌寧愿化作山水中的泥土,靜悄悄地為人鋪平上天的道路。”既意味著某種從政治話語中心的撤離,同時也意味著新一組的矛盾和選擇。這個經(jīng)典的矛盾就是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尤為恒在的“仕與隱”。這個選擇的命題在《米家山水》中已初露端倪,在之后的《野葫蘆引》“四記”中,是一個困擾三代知識分子的大命題?!段髡饔洝分校细ブc江昉分屬不同政治陣營,當關(guān)于“主義”的爭論威脅到二人的友誼之時,正是“自蘸清溪綠”的傳統(tǒng)人格理想,將二人同一到理學大師邵康節(jié)(因弗之墻上掛的是題邵之詩,里面有“自蘸清溪綠”的詩句)的精神境界之中。不論是激進的左派革命者江昉,還是位居大學管理層的開明人士孟樾,“自蘸清溪綠”所透散出的隱逸與清流意味,是兩類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都向往的境界。
【注釋】
①朱寨:《中國當代文學思潮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第517頁。
②劉心武:《阿姨,還是大姐》,《時代文學》1998年第6期。
③[法]路易·阿爾杜塞:《意識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一項研究的筆記)》,載《圖繪意識形態(tài)》,方杰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第137頁。
④宗璞:《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載《宗璞文集》第一卷,華藝出版社,1996,第41頁。
⑤⑥⑦⑨⑩13宗璞:《三生石》,載《宗璞文集》第二卷,華藝出版社,1996,第306、309、311-312、315、310-318、327頁。
⑧11[法]貝爾納·瓦萊特:《小說——文學分析的現(xiàn)代方法與技巧》,陳艷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第39、26頁。
12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第146頁。
14宗璞:《米家山水》,載《宗璞文集》第二卷,華藝出版社,1996,第147頁。
15蔡仲德:《我和宗璞》,載《宗璞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第396頁。
(何英,新疆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