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
林知月這個人物其實已經(jīng)和我一起生活了近兩年。
從一次偶爾的聽聞中忽然捕捉到她。于是,在心里盤算,要寫一個這樣的故事。從那之后,林知月就會在生活的間隙里跳出來,告訴我,她的難堪和驕傲。告訴我,她的選擇。
只是,一直沒有動筆。我深深地理解她,也因而尊敬她。自然,落筆就需格外慎重。
她從哪里開始入場?生活中的哪一個節(jié)點更為合適?
當(dāng)我開始下筆的時候,她出現(xiàn)在了飛機上。對,尋找,是她一生的主題。她為此而奔赴,為此而孤注一擲。
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這是一個關(guān)于女性以及女性尊嚴的故事。我在過去的寫作中,常常對“女性敘事”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我以為,寫作無關(guān)乎作者的性別,當(dāng)你起筆的時候,你只是一個作者,非男非女。為了讓自己的文字不流露出女性作品慣有的陰柔、傷感,我甚至常常在作品中采用第一人稱敘事,而作品中的“我”往往是男性。
可是,時間和母性讓我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女性”這個詞匯。她們對事物的判斷、對悲喜的感受、對變化的敏感和直覺,與男性存在太多太多不同。而這些,只有通過女性視角才能更細微地捕捉到、把握到。因此,在這一篇小說中,我拋棄了曾經(jīng)的觀點,讓自己完全地成為林知月。林知月的命運起點由我創(chuàng)造,而其后的選擇、其后的決斷,通通都由她自己完成。我享受這種快感。這種完全地融入另一種人生的快感。
通過這次寫作,我也意識到,性別根本無法刨除。這篇小說所以能夠給予我這么豐厚的創(chuàng)作愉悅,正是因為我自身身為女性對其所擁有的天然的共情和理解。我熟悉這個群體,她們內(nèi)心的波瀾、她們的自卑和敏感、她們的欲望和追求,也是我的。當(dāng)我認識到這一點,我知道,女性本身就是一個富礦,正如她們的子宮能創(chuàng)造出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奇跡,她們的身體、她們的心靈、也能生發(fā)出許許多多的動人的故事。所以,我現(xiàn)在可以坦然地承認這就是一個以女性視角寫成的以女性為主題的小說。
小說的情節(jié)不復(fù)雜,更多的是一樁事情發(fā)生之時人物內(nèi)心的波動。曾聽到過很多大家說自己的作品重在寫“人性”或者說“人心”。初聽時,覺得不過是一種標(biāo)榜,以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顯得高深、玄妙。但在這次寫作中,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比故事更有趣的,的確是“人心”。從一件事情的開始,到最終的結(jié)果的呈現(xiàn),故事情節(jié)是枝干,而人心的波動、起伏,則是滿枝樹葉。它們可以是新萌的嫩芽,可以是滿目的蓊蓊郁郁,也可以飄搖滄桑一片。每一枚葉子,都與枝干相連,每一枚葉子都遍布著成就這棵樹的細節(jié)?!叭诵摹钡拇_是寫不盡的。如果說女性是寫作的富礦,那么,“人心”就是這座富礦中最閃耀的寶藏。
我很感激這次寫作,很感激林知月。曾經(jīng)一個友人分享給我一篇文章,是說一個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農(nóng)村女性二十年時間的苦悶與掙扎。她渴望找到自己,找到一個自己認可的生活方式。但她又始終不知道通向那種生活的路口在哪。我回復(fù)友人:“她的困境大約是大多對自我有覺知、有期待但又無處用力或者不知如何用力的人的困境?!倍抑愿屑ち种?,也是因為她的自卑、她的無措、她強硬而脆弱的自尊也曾是我的。我從前不敢面對它們、不敢書寫它們。但借由林知月,我終于可以坦然地與之對視。也正是林知月,讓我知道,一件結(jié)果的最終成形,它可能經(jīng)歷了比時間更長的心靈路程;一件結(jié)果的最終成形,它也或許不過是一瞬間的意識、那一剎的悸動所致。基于這一認識,忽然間又對生活,以及深陷于生活之中的人們充滿了同情。
所以,也可以這么說,林知月的自卑、無措、強硬而脆弱的自尊,是她的,是我的,是所有女性的,是所有對此有感知的人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