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二
白蒿
這幾天,朋友圈里,不少人曬野菜圖。春光正好,在家里憋悶了許多日,來到田野間,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順便挖點野菜回去,實在是件快事。挖薺菜的人最多,回家蒸成菜卷,或者包薺菜豬肉餡餃子,看著都讓人垂涎欲滴。
我也想去挖薺菜,可惜此地沒有。有同屬薺菜科的,長得很像,可不是常吃的那種。白蒿倒是有的,樓前樓后,坡地山地上,處處看得見它們的身影。它們倒不挑地方,亦能過得了此地綿延的冬日。
我從小就知道白蒿,可從未把它們當作食物。它們沒有機會進入我的味蕾,我也就無從知道它們的滋味。在我眼里,白蒿一直是一味藥,至于它可以清熱利濕、涼血止血、輕身益氣、祛濕祛寒等等,我是長大以后才知道的。那時,白蒿于我,只是太常見太普通的藥材,價錢也賤,常常讓年少的我感到左右為難。
春雨又春風,花開草又長,百草之中,亦有百藥。我們一群少年,顧不上欣賞春光美景,一心只想著哪兒能挖到草藥,哪種草藥最能賣錢。賣了草藥,換了錢,我們空空蕩蕩了很久的口袋便能稍稍充實些時日,也就能挽回一些無法言說的尊嚴。白蒿隨處可見,可干白蒿的收購價只是三四毛一斤,實在提不起我們的興趣。我們最想挖的是柴胡。藥鋪里,干柴胡每斤收購價達七八元之巨。在九十年代的渭北鄉(xiāng)村,那是一個足以讓大多數(shù)人蠢蠢欲動的價格。
柴胡的大本營在北邊二十里之外的山里。山脈連綿,每年進山挖柴胡的人浩浩蕩蕩。有的人不虛此行,收獲滿滿,更多的人只是白費了時間與力氣。十三歲那年的春天,我和班里的幾位同學,被另一位家在山腳下的吳姓同學所鼓動,決定跟著他進山挖柴胡創(chuàng)收。周六天剛蒙蒙亮,我們一行三人便帶著干糧出發(fā)了。近晌午的時候,終于到了吳姓同學的家里,誰知他等不及我們,早就進山去了。雖然有好心的大媽給我們指著似乎近在眼前的山,說了個大概,可等到我們真正走到山跟前的時候,還是難免不知所措。山實在太大了,橫看成嶺側成峰,而吳姓同學還有柴胡,皆云深不知處。我們年少氣盛,自然不肯回頭,繼續(xù)向前挺進,越走山越陌生,越讓我們害怕。一直走到傍晚時分,風云突變,山雨欲來,好在附近有戶人家。我們在一孔老舊的窯洞里借宿了一宿,第二天天剛亮,便不顧一切地回了家。
柴胡雖好卻難尋,我們只好掉轉頭來,在村子附近心有不甘地挖白蒿。白蒿實在太多了,又實在讓我們不能滿意。于是,我們的籃子和布袋子里,始終沒挖到多少白蒿。一個月下來,挖回來的白蒿晾曬在院子里,也沒有多到讓人驚訝。等到曬干挑凈,裝袋準備拿去藥鋪賣時,才覺出白蒿輕得讓人懷疑,也讓人無可奈何。白蒿總共能賣上三塊錢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們對白蒿有些失望,覺得它辜負了我們,卻從沒想過是我們辜負了白蒿。那幾年,年年如此。
白蒿能吃,是長大后進了城才知道的事情。去菜市場,看見有人賣鮮白蒿,竟然要兩三塊錢一斤,比許多綠葉菜還要貴,不禁有些意外。也是進城之后,才知道白蒿也叫茵陳。茵陳比白蒿好聽得多,有了些許詩意在里頭??煽倸w太陌生,也叫不慣,不如叫白蒿來得順口親切。
第一次買白蒿時,總覺得怪怪的,忍不住想,一個農村長大的人是不該花錢買這些隨處可見的野物的,也可能是窮人怕花錢的心理在作怪吧。買回家,蒸成菜疙瘩,撒上些許鹽,淋上醬油和醋,拍一顆蒜,再撒上點辣椒面,菜籽油一熗,果然別有一番滋味。大前年春時,三姐手術后,我們輪番去西安照應。晨起,去逛城墻根下的早市,見有賣白蒿的,便買了一些回來,蒸了菜疙瘩,水沒擠干凈,蒸得不如以前好,可三姐仍說好吃。她第一次吃。第二年,三姐便不在了。
這幾年,年年帶著女兒挖白蒿,她也認得了,分得清哪個是白蒿,哪個是艾蒿,哪個是冰蒿“都是蒿!”她笑著對我說。昨天下樓,她看見綠化帶里的白蒿,興奮地喊我過來看,要挖回去吃。我說還太小,再曬幾天太陽,下一場春雨,再挖不遲。她點頭說好。過了一會兒,又說:“到時候我們去山上挖,山上的白蒿長得更好?!闭f完,我笑了,她也笑了。
迎春
此地沒有迎春花,問了幾個上了年紀的人,都說沒見過。連翹倒是栽了不少,或棕色或黃褐色的枝條上,未及長葉,黃燦燦的花便擠擠挨挨地涌出來,讓人目不暇接。我?guī)缀跻詾樗褪怯夯?,可終究不是。連翹的枝條是朝上發(fā)散而長的,迎春花的枝條多扭曲下垂,呈紛披狀,著地極易生根,花型也多有不同。迎春花是耐寒的,想必此地的冬天過于寒冷了;迎春花是耐旱的,想必此地過于干旱了。迎春花喜歡酸性土壤,那么,此地土壤是否偏堿性?有可能。
沒有迎春花,拿什么來迎接春天呢?此地開得最早的要數(shù)桃花了。千盼萬盼桃花開,一開呼啦啦一大片,真是讓人感慨萬千??煽傆X得少了點什么。迎春花就不一樣了,春寒料峭時,一點一點地悄然開放,亮出耀眼的黃。人們看見了迎春花,就知道天氣慢慢地轉暖了,春天一天天地近了。迎春花是來給人們報信的,讓人們?yōu)榧磳⒌絹淼拇禾熳龊脺蕚洌睦镉袀€數(shù)。百花未開它先開,卻又不是為自己開,像一匹通靈的驛馬,在冬未盡而春未來之時,如約而至,告訴人們一些古老的道理。
南方的朋友曬他們的春天,花開不盡,千朵萬朵,迎春花亦是其中之一。在南方春日,于萬花之中,迎春花難免有些不起眼了。迎春花是南方開得最早的花嗎?我想十有八九不是。南方春來早,早開的花想必也不少,這頭把交椅和迎接春天的桂冠,自然競爭慘烈,不是誰輕易就能得到的。這么說來,只有長在北方的迎春花才名副其實,才會被人高看一眼,這是它的福氣,只是不知道它自己是否會這么想。
如今,迎春花在城里隨處可見,綠化帶里,景觀河畔,依地就勢,很容易就能看見它們的身影。迎春花在城里雖多,可看在眼里的人卻很少。人們都把眼睛放在了別的花朵上。城里的春天花團錦簇,人們看得眼花繚亂,對即使早早開放的迎春花視而不見,也就不足為怪了。這么說來,迎春花還是開在鄉(xiāng)間得好。
幼時,在渭北老家,最早看到的迎春花,長在祖母家地坑窯門洞上面的崖畔上。過了年,我在祖母家出來又進去,經(jīng)過長長的門洞時,總要抬頭看看垂掛在崖畔上的迎春花,看它的枝條是否有了些綠意,看它的花蕾是否悄然鼓脹。直到某一天,抬頭一看,猛地發(fā)現(xiàn)迎春花開了,黃色的小花像一顆顆小小的太陽一樣,在頭頂照耀著。我迫不及待地跑進屋里告訴祖母,興奮得好像自己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春天。祖母被我拉出來,站在天井一般的院子里,和我一起仰頭看初開的迎春花。祖母看了一會兒后,什么也沒說,又進屋里去了,不免讓我覺得有些掃興。
迎春花不僅長在崖畔上、塄坎上、山坡上、溝渠邊……還長在墳頭上,尤其是那些老墳頭,被迎春花罩了個嚴嚴實實。花開時,從不遠處望過去,好看極了。那些新墳,不過兩三年的功夫,也長滿了迎春花。那是旁邊墳頭上的迎春花扯了枝,一路匍匐著爬過去的。
父親的墳頭上也長著迎春花,只是稀稀落落的,總也不成氣候。我去得少——可以說很少,想去,又怕去,總是左右為難。父親生前最是疼我慣我,別人難免責我不孝,罵我沒良心,我心里委屈,卻一句話也不肯回別人。有一年——大概是十二歲吧,我偷偷一個人跑去看父親,無聲地流了幾滴眼淚,臨走時順手從旁邊的墳頭上折了些迎春花枝,插在了父親的墳頭上,希望遠去的父親也能早些看到一個燦爛的春天。后來再去,父親墳頭上的迎春花果然枝葉蔓延,不再稀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折插過來的那些。
獨在北地為異客,又是好幾年未去看望父親。此時,父親墳頭上的迎春花已經(jīng)開了吧?;蛟S,已經(jīng)謝了。
桃花開
盼了好久,桃花終于開了。在柳綠遙看近卻無之前,桃花最先把春的消息帶到了這個塞北小鎮(zhèn)。
花開之前的許多天,每次下樓去,總要站在路邊的桃樹下看了又看,看那些趴在枝頭酣睡的細小花蕾,是否有了一絲夢醒的跡象。不知不覺間,它們在枝頭變得挺立,鼓脹,呼之欲出?!疤一ň鸵_了??!”在含苞待放時,女兒驚喜又驚嘆地喊道。好像它們隨時都有可能在我們眼前開出一樹繁花似的。
預計就要開花的那天,不料刮起了沙塵暴,出門不得,只好讓花在想象里開放。外面風攜沙塵四處呼嘯,隔窗望去,天地間一片昏黃,讓人不禁為那些可能初開的桃花擔心。
隔天,風停沙落,日暖天藍,和女兒迫不及待地下樓去看桃花。桃花真的開了,在向陽的枝頭,粉粉的,綻開了七八朵,無聲無息,卻又有些轟轟烈烈的意味。我忍不住在樹下駐足仰望良久,想象著這幾朵先開的桃花,是桃花里的先知,先一步來看看這個世界是否褪去了漫長的寒意。然后,蟄伏在不遠處的桃花們聽到呼喚,便要洶涌而至了。
果然,桃花一天一個樣兒,到了第三天,已經(jīng)是滿樹繁花的景象了。桃花一開,蝴蝶自來,蜜蜂也跟著來了。它們好像一直藏在某個神秘的所在,等待著桃花的召喚似的。蝴蝶三兩只翩翩起落,蜜蜂可就一群又一群“嗡嗡嗡”忙個不停了,春意就這樣在枝頭“鬧”了起來。
民歌里唱道:桃花來你就紅來,杏花來你就白,爬山越嶺我尋你來呀……明代楊基的《潭州雜懷》這樣寫道:桃花深紅杏花白,紅白花開弄春色。東風一片落衣裾,腸斷江南未歸客??扇缃竦奶一ǎ缫巡恢挂环N顏色。拿我們這個小區(qū)來說,所栽桃樹不下七八種,所開桃花也各有不同。桃紅的,深粉的,艷粉的,淡粉的,白的,甚至帶著一絲綠意的……身在其中,真有點不識桃花真面目了。想起十一年前,從延安拼團去看黃河壺口瀑布,回程路上,同車的一個女孩望著窗外驚喜地喊道:“好漂亮的桃花啊!”全車人哄笑。原來,山坡上開得正好的是白色的梨花。大家以為這應該是一種常識的??扇缃瘢WR也變了,我們或許不應該輕易笑話別人的。
老家的院子里原來也長著一棵桃樹,在一進門的左手邊。樹是父親從林業(yè)站帶回來的新品種。桃樹尚未長大,父親就意外離世了。父親走了,母親外出打工,哥哥被寄養(yǎng)在了三姨家,我在老家跟著祖母生活。每天,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發(fā)呆,想著不能想明白的生活,而桃樹默默無言,在院子里兀自開花結果。
桃子熟了,想吃桃子的鄰里不請自來。吃了桃,抹著嘴心滿意足地離開時,免不了都要贊嘆道:“你們家的桃兒真好吃,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桃?!边@樣的話被許多人說過,說了一遍又一遍,說了一年又一年,我總是不為所動,充耳不聞。
桃樹年年開花,年年結果,只是誰也不曾照料過它,澆水施肥的事一次也沒有。我們一個個滿腹心事,尚且自顧不暇,哪里顧得上一棵樹。終于,我也長大了,離開了家,遠了又遠,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又少。直至有一天,母親在電話里說,她讓我二叔把院子里的桃樹砍了,樹病很嚴重,桃結得一年不如一年,樹上的蟲子卻一年比一年多。她本想用那截桃木給我做個案板的,可鄰家大伯讓她別費那個事,做個案板,又鋸又扯,又刨又磨,等做好了,又大又沉,拿到我跟前來勞神勞力,不如買個現(xiàn)成的方便劃算。于是,桃樹便成了一堆硬柴,轉而成了一堆灰燼,灰燼很快就了無蹤影了。
前幾年,跟一個發(fā)小聊天,他突然說道:“你們家那棵桃樹上結的桃真好吃啊,可惜再也吃不上那么好吃的桃了?!蔽衣犚娝f的話了。時隔多年,老家鄰里們說過的話也終于清楚地飄進了我的耳蝸里。
站在異鄉(xiāng)的桃樹前,望著滿眼桃花,我想,我家的桃樹肯定也在某處一年又一年地盛開著,以另一種形式。只是天地遼闊,我再也不能和它重逢了。
苜蓿菜
桃花開了,樹下的苜蓿也長了出來。綠化帶里,除了前幾年從別處引進栽種的九蓮花外,最常見的,就屬苜蓿了。九蓮花可食用,亦可入藥,有活血止血、寧心利濕、消腫解毒等多種功效??上В吘故沁h道而來的“外鄉(xiāng)人”,人們對它們尚不了解,也不放心。信任一種植物,可比信任一個人要花更久的時間。
苜蓿,人們就很熟悉了,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每年此時,就有不少老頭老太太貓著腰在綠化帶里掐苜蓿尖。上了年紀的人掐苜蓿,眼尖,手快,彎得下腰,耐得下煩。等掐夠了,袋子或籃子里,很少能看見雜草柴屑的。
昨日出去,碰見同鄉(xiāng)老張頭,興沖沖地給我說,上灣那邊,烏蘭木倫河畔的那片荒地上,日頭好,水澆得也勤,苜蓿長得比別處旺得多,他前幾天去掐過一回,明天還要再去掐一回。又說水暖處西側的那塊地里的苜蓿也長起來了,那里地下埋的暖氣管道,地上的春天便比別處來得早一些。
去年此時,帶女兒去東邊山上的萬福寺旁邊挖白蒿,白蒿沒挖到多少,被人喊去掐苜蓿。過去一看,苜蓿果然長得好。掐了苜?;貋恚瑩裣锤蓛?,可直接當綠菜下面吃,亦可剁碎,放少許堿面,拌上面粉,蒸成菜疙瘩。要么和成面團,做成菜卷,蘸蒜汁吃。這是我們渭北人的吃法。
記得幼時,老家牲口多,苜蓿地也多。后來,機械替代了牲口,苜蓿也就跟著牲口一起從故鄉(xiāng)消失了。
我們村的那一大片苜蓿地,在村南瓦窯再往南不遠處。祖父家的一小片苜蓿地在正中間。牲口們吃了苜蓿,給人省力氣,為人駕轅干活,替人在土里刨生活。不過,那是在苜蓿長高長大之后。
在苜蓿還小的時候,也就是苜蓿剛長出來那會兒,吃了一冬天腌菜的我們,迫切需要另一種味道。除了薺菜,苜蓿便是普遍的選擇之一。從苜蓿剛露頭開始,祖母便一遍一遍地往苜蓿地里跑,掐回苜蓿來調劑我們單調乏味的生活。直到苜蓿長過一拃長,莖干變細,葉子變小后,苜蓿也就變老了,成了牲口們的糧食。
變老了的苜蓿,被祖父割了一茬又一茬,用架子車拉回去,卸到飼養(yǎng)室門口,把鍘刀抬出來,從日暮一直鍘到月上槐樹梢?;璋档臒艄庀?,鍘刀把長長的苜蓿一口一口吃進去,再一口一口吐出來,變成碎渣。那些細碎的苜蓿,又被那頭老牛慢慢悠悠地嚼著,心滿意足地咽下了肚。它吃得可真香啊,口水流了又流,似乎還一直是笑著的。我不免有些羨慕它了,忽而又替它悲哀起來。
苜蓿長高了,開出了小小的紫色的花,風一吹,搖曳起一陣陣紫色的浪。我覺得這場景美極了,想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種美,可死活想不出來。多年以后,我在城里看見人們所說的薰衣草,忍不住說:這東西好像苜蓿?。∨赃呌腥瞬唤α?,大概在笑我土吧。我自己也覺得這個比喻是不合適的。苜蓿就是苜蓿,就像我就是我,是不好拿來與其他作比較的。
苜蓿消失多年,現(xiàn)在,在異鄉(xiāng)小鎮(zhèn),它又重新?lián)u曳在我的生活中。這個春天,盡管人間無常,好在苜蓿還是從前模樣。
艾草
看見南方的朋友開始做青團和米粿了,想到此時正是江南好風景,花好樹好,山好水好,正可謂人間值得。
四年前的春分時節(jié),攜妻女去過一次江南。在蘇州的平江路上,買了幾塊青團嘗了下。吃過很快就忘了,什么味道,什么餡兒,忘得一干二凈。只知道青團的青,是因為加了艾草汁的緣故,有沒有加別的,又加的什么,不得而知。至于綠米粿,有餃子狀,也有月餅狀,形式比青團豐富得多。不過,同樣都是艾草汁與米粉調和而成,同樣都是包的餡兒,它們根本的區(qū)別在哪兒呢?我一個北方人,至今沒搞清楚,也懶得搞清楚。
來這里八年了,發(fā)現(xiàn)這里也長艾草,還是前年的事。
那是在路邊等車時,閑得無聊,腦袋探到綠化帶里,漫無目的地亂看,艾草模樣的植物齊刷刷地出現(xiàn)在視線里,著實讓我一陣驚喜。確定是艾草無疑后,我又左右為難起來。走吧,怕走了之后再回來,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艾草會不翼而飛。左思右想,終于決定還是不走了,采了艾草回家去。路上,一位在物業(yè)上班的大姐,驚訝地看著我手里攥著的艾草問:在哪兒搞的?我說就在路邊綠化帶里。她不可思議地說:這里還有這玩意?可見,她在這里也沒見過艾草。她可比我來這里早多了。
自從發(fā)現(xiàn)了第一叢艾草,艾草便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最近的艾草就長在我們家樓下南邊的綠化帶里。那棵細瘦的桑樹下長著可觀的一片。桑樹西邊不遠,那一排連翹邊也長著一片。不過,雖說物業(yè)水澆得勤,可不知為何,艾草們總長得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又黃又蔫。
最好的艾草,長在四公里外的一處山泉周圍。
出了小鎮(zhèn),沿著濱河西路一直往南,到了侯家梁新村,向西拐進去,上一個緩坡,是一個鐵門。鐵門用鐵鏈子鎖著,不過常常并不鎖緊,一拉,中間有道縫,人剛好可以進出。進了門,左手邊就是一個大池塘,池水清澈,微微有些泛藍。再往前走一截,右手邊的山崖下,可見泉水潺潺流出,很細弱的一股泉,夏季清冽,嚴冬猶淌,在這苦寒之地,真是少見。
那些艾草就長在山泉周圍,池塘邊也有,長得茂盛極了。無風時一片青翠,風起時現(xiàn)起白波。一天到晚,來接泉水的人絡繹不絕,可很少有人把眼光落在艾草上。
我割了艾草回來,煮了艾草水,拿來泡腳,療效尚不清楚,至少覺得很快樂?,F(xiàn)在,喜歡艾灸的人越來越多,長長短短的艾絨做的艾條買回來,灸了這里灸那里,據(jù)說好處多多。前幾年,我也跟風買回來好幾盒艾條,想著挽救一下日漸衰敗的身體,可惜至今依然躺在柜子里,安然未動。
去年回老家,去看望大姨,見她家門前長著好大一片艾草,比小鎮(zhèn)山泉周圍的艾草長得還要好,或許是因為故鄉(xiāng)土質好吧,此地畢竟是沙土。我讓大姨把這些艾草割來煮水泡腳,她上了年紀,腿腳不如從前,說不定有些幫助。大姨不知道艾草可以溫經(jīng)散寒,她只知道艾草可以熏蚊子,以前都是拿艾草編成艾繩來熏蚊子的,可如今沒人編了,都用上蚊香花露水了。
祖父活著時,每年春天艾草長上來了,都要割一捆又一捆回來,一些喂了牛,一些被祖父編成艾繩,盤成圈,掛在飼養(yǎng)室一側墻上的橛子上。艾繩編得足夠多了,祖父便給幾個叔叔一家送去一大捆,讓他們留著熏蚊蟲。那些艾繩一直用到秋深時,還能剩下一些。
有時,我跑去飼養(yǎng)室和祖父睡,讓他給我在火盆上烤饅頭,聽他講故事。如今,那些故事我一個都不記得了,可艾繩如蛇般在墻上搖晃的影子,還有艾繩燃燒時散發(fā)出的特殊氣味,至今仍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