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學
仰光大金塔
2021年,緬甸政壇變天,國防軍取代民選政府走向前臺。而我數(shù)年前的仰光之旅,恰好見證了十年民主改革的短暫光明。
仰光作為緬甸最知名的大城市,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是一座繁華迷人的都會,但在漫長的動亂后,如今已顯得步態(tài)沉緩。
“混亂”大概是我對仰光最直觀的第一印象。從機場打車前往市區(qū)的道路上,這種“混亂感”即撲面而來。
作為昔日的英國殖民地和英聯(lián)邦的一員,緬甸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沿用了右舵左行的交通規(guī)則。但在1970年12月6日的清晨,當緬甸居民拿到當天的報紙時,才知道所有的道路已經(jīng)“驟然轉(zhuǎn)向”—當時的軍政府幾乎沒有留下任何過渡時間,就宣布緬甸從左行改為右行。
緬甸街頭的右舵車
至今沒有人知道做出這一改變的動機到底是什么?有傳言認為,當時的軍政府首領(lǐng)奈溫相信了占星家的預言,認為車輛右行有利于國家。奈溫的確是一個非常迷信的統(tǒng)治者,他曾認為數(shù)字“9”會帶來好運和經(jīng)濟騰飛,于是廢除了不能被9整除的貨幣面額。這令許多緬甸人一夜之間失去了經(jīng)年累積的財富,舊有的貨幣在新政之后成為廢紙。相比之下,因為占卜而更改國家道路方向,似乎也沒那么離譜了。
早期的緬文都書寫在棕櫚葉上,只有圓形的筆畫才可以避免劃破頁面。
緬甸道路的混亂狀況持續(xù)至今。由于本國沒有完善的汽車工業(yè),緬甸的汽車大量依賴進口,其中多數(shù)二手車來自日本—而日本恰恰又是一個右舵左行的國家。于是,在緬甸的公路上形成了詭異的奇觀:大量右舵車按照右行的規(guī)則在道路上狼奔豕突,加上大多數(shù)東南亞國家共有的混亂交通和瘋狂鳴笛,仰光的街道簡直就是修羅場。
這一交通噩夢曾有希望在2015年終結(jié),當時的改革派政府試圖立法禁止銷售新的右舵車,但至少在我抵達的時候,右舵車仍然是道路上的主流。不過,這里的中大型車輛卻又以左舵車居多,尤其是近年新增的豪華夜巴和仰光市區(qū)內(nèi)運營的空調(diào)公交車,其中有不少都進口自中國。
人們乘坐船只橫渡仰光河
我在仰光的停車場上,甚至見到過從四川進口的二手鄉(xiāng)村公交,車窗上方標記著四川地名的水牌十分醒目,令人有一種魔幻的穿越感。也正是在這樣的混亂中,緬甸的行政治理能力和社會經(jīng)濟水平,可見一斑。
不過,并非所有的公交都那么“幸運”,很多右舵公交車仍然奔馳在仰光的街道上,乘客們要先繞行到馬路中間,然后從車輛左側(cè)的車門上車。而乘坐公交的困難還遠不止于此,電子地圖上并沒有收錄仰光的公交線路,這給出行帶來了相當大的難度。更糟糕的是,即便好不容易從當?shù)厝四抢飭柕搅斯痪€路,車牌上的數(shù)字竟然不是阿拉伯數(shù)字,而是特立獨行的緬文數(shù)字。
和所有的緬甸文字一樣,這些數(shù)字也都是圓滾滾的“蝌蚪文”。這是因為早期的緬文都書寫在棕櫚葉上,只有圓形的筆畫才可以避免劃破頁面。緬文數(shù)字中的一部分可以采用“象形記憶法”,比如0被寫作?,7被寫作?,6和9分別被寫作?和?,這些看起來就和阿拉伯數(shù)字沾親帶故;至于其他那些,只要多重復默寫幾遍,也很快就能掌握。
背下緬文數(shù)字后,我又在網(wǎng)上找到了仰光公交的官網(wǎng),才終于解決了出行難的問題。在仰光的一片混亂中找到自己乘坐的公交車,竟是一件極有成就感的事,仿佛在混沌里摸到了了解這個國家的線索。
中央車站站臺
我住進了仰光一處并不算豪華的國際品牌酒店,這在仰光絕對數(shù)得上是稀有品。過去的幾十年中,頻繁的軍事政變令國際資本對這個國家失去信心,直到2011年民主改革之后,才零星進入了幾家國際酒店。它們顯然供不應(yīng)求,也因此要價高昂。
酒店附近設(shè)有一座環(huán)鐵車站,這條繞行仰光一圈的環(huán)狀鐵路是英國殖民時期的遺產(chǎn),緬甸獨立以后又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修建了復線。環(huán)鐵列車的車次并不多、車速也不快,駛完45公里左右的全程需要約3小時,但由于環(huán)鐵的票價非常便宜,如今仍是本地低收入群體最重要的出行方式之一。
一列老態(tài)龍鐘的列車在烈日下緩緩駛?cè)肓塑囌?,車廂沒有車門、速度緩慢,讓我有理由相信中途跳上車廂也并非難事。列車內(nèi)部布局和中國的地鐵差不多,但硬件設(shè)施相去甚遠,只有幾架老舊的風扇旋轉(zhuǎn)著,和輪軌一起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在列車走走停停的間隙里,本地的年輕人從開放式車窗探出頭去,想要知道軌道的另一頭正在發(fā)生什么;小販們整理著自己貨籃內(nèi)的商品,準備拿去繁華的市中心販賣。
仰光街頭的殖民時期建筑
暮色降臨前,我趕往最著名的地標大金塔。作為仰光乃至緬甸的宗教象征,大金塔歷來是游人的必到之處。這座佛塔對本國的信徒免費開放,但外國旅行者仍需要繳納一筆不菲的門票。盡管并沒有嚴格的檢票閘機,但只要稍稍看一眼著裝和儀態(tài),售票處的火眼金睛就可以辨識出那些試圖蒙混過關(guān)的外國人。
黃昏時分的大金塔足以用美輪美奐來形容,深藍的天空下,金色的佛塔在圣山頂上閃耀著迷人的光彩。在過去的1000多年里,這座高達112米的主塔被不斷重建、加固、增高,直到形成今天的規(guī)模。如今的主塔,據(jù)稱耗費了72噸黃金和數(shù)以千計的鉆石、紅寶石。而在主塔的四周,還分布著4座中型佛塔和64座更小的佛塔,四面都有階梯步道和華麗的塔樓。環(huán)繞禮佛的信徒們默念著經(jīng)文,似乎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興盛一時的莫臥兒王朝,最后竟是在仰光畫上了句點。
但大金塔也呈現(xiàn)了另一種詭譎。如今,緬甸有90%的國民為佛教徒,國家經(jīng)濟在佛教領(lǐng)域的開支很難不引起警惕。在亞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這樣奢靡至極的金塔隨處可見,而我在寺院周邊卻總能見到那些貧窮的信徒,他們?nèi)匀辉谂樯畟H布施—這難道就是許多旅行者所贊揚的虔誠和浪漫嗎?
中央車站是環(huán)鐵的起點,也是終點。從1877年興建以來,這里一直是緬甸鐵路系統(tǒng)的心臟所在,直到1943年的緬甸戰(zhàn)役中,毀于向印度撤退的英軍之手。
如今,這處帶有鮮明融合式風格的站房,是二戰(zhàn)以后由本土的建筑師烏?。║ Tin)所設(shè)計,正立面上有四座醒目的緬甸宮殿式寶塔。烏丁最擅長的建筑風格,就是將傳統(tǒng)的緬甸建筑元素與西方建筑融合。這種“民族”與“世界”的齟齬、沖突、融合,呈現(xiàn)出仰光的獨特氣質(zhì)。
烏丁的另一處代表作,是位于仰光市中心的市政廳。這是一座比中央車站更早期、更宏偉的建筑。市政廳所在的區(qū)域也一直是仰光的心臟地帶,是不同建筑風格的大雜燴:市政廳東面,AYA銀行所在的大樓是一棟典型的殖民時期建筑;南面的摩訶班都拉公園,中央立著一塊高大的獨立紀念碑,方尖碑的形式令人想起華盛頓或埃及;西面則是傳統(tǒng)緬甸風格的蘇雷佛塔,當年的殖民者正是以這座佛塔為中心,規(guī)劃建造了仰光的方格狀路網(wǎng)。
傳統(tǒng)緬甸風格的蘇雷佛塔
在周邊區(qū)域內(nèi),仰光還保留著大量殖民時期的西式建筑,但早已缺乏有效的維護,通常能塞下十余戶乃至幾十戶人家。2015年,綠松石山基金會曾拍攝了一部活化歷史建筑的紀錄短片,那棟有待改造的歷史建筑中,緬甸原住民、中國移民、印度移民、穆斯林比鄰而居,使其變成了仰光式大雜院。
而建筑本身竟然是緬甸國王賜予亞美尼亞人的。17世紀,亞美尼亞人被大規(guī)模逐出伊朗后,有相當多人遷居南亞東南亞,緬甸成為重要的居住地點。在殖民時期,反英的亞美尼亞裔一度令英國殖民者非常頭疼,而今天的仰光還保留著一座亞美尼亞教堂。
不僅如此,緬甸還深入?yún)⑴c了次大陸的歷史。殖民時期,緬甸被劃為英屬印度的一部分,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就曾作為帝國警察在緬甸派駐5年,其間寫下了處女作《緬甸歲月》。
而在更早的1858年,莫臥兒王朝的末代皇帝巴哈杜爾·沙二世在民族起義失敗后,被東印度公司擄至仰光。在大金塔的寺院內(nèi)被軟禁4年后,這位皇帝郁郁而終,最終被埋葬在大金塔以南不遠處。
我找到這處不起眼的墓地,只有當?shù)氐哪滤沽謬@其旁禮拜,似乎鮮少有旅行者闖入這片被遺忘的秘境。和阿格拉的泰姬陵、德里的胡馬雍陵比起來,這位莫臥兒末代皇帝的陵墓實在太過寒酸了。
但誰會想到呢?興盛一時的莫臥兒王朝,最后竟是在仰光畫上了句點。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