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年歲漸長,睡眠漸短,凌晨三四點醒來,窗外蟲鳴燁燁,秋夜格外靜。黑暗中摸過手機,一張一張翻汪曾祺的舊畫。
有一張,設色老舊。兩桿菊,墨梗,墨葉,黃瓣,其中一朵蕊芯上,著一點點紅。菊旁蹲一茶壺,酒杯一對。壺身是汝窯的淡青,上覆菊瓣式樣壺蓋;酒杯外層月白,里面鋪一層松花黃。兩朵黃菊,繁而垂,似沉迷于烈酒的寒冽里……題款標明,作于一九九三年冬月。自古殘菊不過冬。老先生何以冬天畫菊?莫非無人陪飲,寂寞之余,描兩梗菊代之?
他嗜酒如命。家人可能一直不知老爺子晨起飲酒之事。他一個女兒信誓旦旦:老頭子一天只喝午后兩餐酒。蔣勛則在書中回憶,當年在愛荷華,老人早起,獨自在房間喝威士忌,滿臉通紅的他,在走廊哼唱《盜御馬》……
除了菊,老先生也畫桂,不以多取勝,只兩梗,姿態(tài)橫斜,獨獨無葉,氣質(zhì)高華,似有梅的凜冽。實則秋桂不易入畫,蓋因微小花朵隨時有被巨叢葉片遮蔽之險,看起來邋遢霧數(shù),然而,他大膽摒棄洶涌魯莽的葉子,一片也不畫,光禿禿的梗上,只點綴幾簇花朵,小而赤黃。偌大一幅宣紙,兩梗桂占四分之一空間,余下空曠,全給了行書隨筆……典型文人畫,得其神韻,又自由自在,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如野馬脫韁,任意馳騁,整個秋天,似都被他拿來擁有了。
老先生的畫,大多脫不了俗世的熱鬧快樂,一口熱氣托在人間。水八仙——茨菰、芡實、蓮子、菱角、茭白……一堆一堆,尚覺不夠,偏要添上墨蟹,橙黃橘綠黑白灰,讓你真切感受到,活在深秋的人,何等幸福。
我的出版人曾寄贈一箱汪氏文集,包括《前十年集》《后十年集》等。原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老先生也曾寫下大量小說,頗有一些文藝腔,直至年老成名。哪有憑空出世的奇才?他曾經(jīng)默默閉關(guān),為自己打下多少底子。一切亭臺樓榭文字宮殿,均是在廢墟瓦礫中建起來的。積養(yǎng)深厚,才能開出花來。他晚年筆意從容,也正是得益于前半生深厚的腐殖土。
他的畫亦如是,皆自豐富的內(nèi)藏中來。他有個外孫女,幼時曾抨擊外公,畫的是些什么呀!及至小姑娘年長,考上大學,選的正是美術(shù)史專業(yè),方恍然有悟,懂得了外公那些畫的可貴。
西南聯(lián)大老同學朱德熙去世當日,家人忽聞長嗥聲,沖去書房,見他滿面淚水,一邊哭,一邊畫著什么。北京作家鄧友梅新婚,他主動畫一幅梅送人家,末了,又要人猜用什么畫的。這,誰能猜得出?還得自己揭曉,畫白梅時,手邊一時找不著顏料,順手擠了一點兒牙膏。
早先,家人對他的畫一直取嘲笑態(tài)度,誰也不寶貝,有時鋪滿一地,還被女兒嫌棄:“快卷起來,都沒下腳的地兒了?!边@樣,誰還慣著他,繼而為他買顏料?有人上門索畫,畫至順手時,沒了綠色顏料,擠點菠菜汁……三十年往矣,薄宣上那些菠菜汁早已泛黃。他女兒說起前塵往事,縱是淡淡淺淺,實則悵惘不已。
剛剛,見老先生的幾幅石榴畫,瞬間將人點燃。這眼前生活,何嘗不值當去愛?他筆下的石榴外皮一律焦墨,稍微開了口,露出籽實,色艷紅,仿佛焰火跳動著,我的味蕾似感受到汁液淋漓的甜度。石榴旁悄悄擱一朵蘑菇,想必是云南見手青,尚未完全散開菌蓋的,此時,趁鮮嫩,吃它正當時。有了石榴,有了見手青,尚不嫌熱鬧,還得添一根秋黃瓜,那份脆嫩,師出無門,因為頂花未謝。黃瓜要天氣熱才長得快,眼下已然深秋,夜涼露重,等它成熟,不知何時,索性摘下吃個嫩口。這幅小品,只有我這樣深諳植物脾性與時序節(jié)氣之人,方能懂得其間堂奧。揣測他應是秋分前后畫下的。未題識,只嵌一枚小章,孤零零的,一股不為人所賞的幽深之氣。
現(xiàn)當代作家中,有兩位老人倘若活著,我一定會給他們寫長長的信,像舊時代那樣,自郵局寄給他們。一位是孫犁,一位是汪曾祺。
(選自2020年12月4日《光明日報》,本刊有刪減)
—— 鑒賞空間 ——
本文通過鑒賞汪曾祺畫作的獨特藝術(shù)風格,表現(xiàn)汪老隨性率真、不拘一格的性格特征以及對生活的無比熱愛。同樣是回憶大家,本文與《列夫·托爾斯泰》在寫法上是不同的?!读蟹颉ね袪査固分卦诳坍嬐袪査固┩饷?,運用欲揚先抑的寫法,先表現(xiàn)其平凡甚至“粗劣”的長相;接著透過其眼睛,表現(xiàn)他“天才靈魂”的深邃、偉大。本文則主要借助汪曾祺的畫作來透視其性格和志趣。細讀兩篇文章,字里行間都洋溢著作者對他們的仰慕、崇敬之情。
—— 讀有所思 ——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知睹影知竿乃妙?!睆膫?cè)面刻畫人物形象是人物傳記的常見寫法,請結(jié)合兩篇文章內(nèi)容作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