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歲的梁曉聲覺得自己“似乎也可以‘躺平了”。
百萬字的《人世間》之后,他又寫了三部長篇。待寫完手上的《父父子子》,他的“梁記面食店”準備關(guān)張。對家庭,他覺得“肩上幾乎沒擔子了”。父母和家庭、保護和幫助過他的好人和貴人,都一一寫進了書中。那些文字幾乎是懺悔式地袒露了他的人生,不經(jīng)修飾,毫無避忌。這在中國作家的作品里非常少見。
“用文字的方式祭奠是最長久的祭奠,寫在書中的感激是至誠之感激。”他這么認為,也這么做了。
在《我相信》節(jié)目中,梁曉聲寫了兩封信,一封是《致少年的我》(之一),如今的“老了的我”向“年輕的我”告解;第二封信寫給出版行業(yè)的編輯們,因為“中國以后的文學跟他們的關(guān)系比較緊密”。
那么,文學還需要使命感嗎?
梁曉聲堅定地回答:“要?!?/p>
以下是梁曉聲的講述:
今日之作家,我的一些同行們,不知什么原因,一談到文學責任的時候,突然覺得害羞,覺得是一件很窘的事情。在我這里,責任、義務和熱忱,都不是使我害羞的事情。我非常坦然地承認我在《人世間》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有這種類似責任的想法的。
我觀察過,中國作家是這樣一個群體:如果來自鄉(xiāng)村,當自己成為作家,落腳在城市里的時候,他還是回望鄉(xiāng)村,以賈平凹和路遙為代表;還有一類像王安憶、王小鷹,她們來自上海,成為作家后,再回望的話,也是她們那個知識分子階層的。
但是我不一樣,我即使成為了作家,我的家庭成員還都是工人,所以你想不關(guān)注他們都不可能。寫作《人世間》的那個時期,關(guān)于城市題材,尤其是工人階層的長篇不多,我覺得自己有了一些準備。這樣判斷之后,覺得我應該來做這件事。
對我來說,作家在寫作時本身就該有一個文學關(guān)照,就是那個“沉默的群體”,比如下崗工人。另外的階層都在分享改革成果的時候,下崗工人們承擔著改革過程的壓力。這也體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比如香港電影發(fā)過一個特別不同的獎項,而且是終身獎,表彰一個30年端茶倒水的女同志,為成龍那些明星在片場做后勤服務。因為這一點,你突然感覺到這個社會向前進了一小步,你也突然感覺到這個社會還有我愛它的一種理由。
我為什么要給少年時期的自己寫一封信?實際上我經(jīng)常和自己對話。
我覺得一個人如果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哪種缺點是不妥的,把它坦率地講出來,是克服缺點最好的方式。我自創(chuàng)了一個名詞,叫作自白性文體??赡苁鞘苓^盧梭的影響。我會跳開來,一個“我”看另一個“我”。
我教過的學生,大多數(shù)都會把自己的家庭背景掩去、遮擋住,覺得那是隱私。如果他的原生家庭非常貧困或者來自偏遠的地方,只要生活上過得去,他一般不會向自己的同學或者老師剖白這一點。
這難道是一件羞愧的事嗎?你在面對寫作的時候怎么辦?避開了跟你關(guān)系最密切、最真切的那部分生活,肯定寫不出好的作品。
我給學生出了諸多題目,其中有一個題目叫作“雨”,是專為有些對寫作發(fā)怵的學生準備的。有一個女生就選了這一篇,開頭表現(xiàn)出極大的憤怒:這算什么大學生作文題!拿我們當三四年級小孩嗎?我討厭“雨”這個字,我看到這個字就想罵人!
她是菜農(nóng)家的女兒,高考備考那年遇上大旱,父親沒有著落的時候花錢從鎮(zhèn)上雇了灑水車。灑水車來了之后,天上烏云密布,頃刻間下起了大雨。父親站在菜地里仰天長嘆。她不理解,問母親:“不就是雇了一次水車200元嗎?”母親說:“你知道這200元是怎么來的嗎?你父親要裝一車的豆角茄子拉到集上,全部賣掉也僅得100元?!蹦赣H說完又很后悔,因為這個底是不能告訴女兒的,馬上又說:“但是你放心,你上學的錢我們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
我第一次在學生中看到一篇真情流露的作文。這很珍貴。我說要給高分,給了99分。
我是工人家庭的兒子,文學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少年時候,我非常像保爾,雖然身材小,但我愛打架。如果不是在“文革”前讀了那些文學書籍的話,我很可能成為另一種人。僅就這一點,就可以知道讀書有多重要。
我想嘗試著能不能影響別人。只要在那一剎那,使他的心里面動一下。
我為什么要寫一封給編輯們的信呢?我就覺得中國以后的文學跟他們的關(guān)系比較緊密,否則他們只會編那些宮斗的、玄幻的、穿越的。
我接觸過一些影視公司,里面有權(quán)力拍板的人是沒什么文學情懷的,但是他們搞宮斗戲樂此不疲。他們下面的年輕人也根本不看純文學,題材都是從網(wǎng)絡(luò)上選。
所以我心里面就有一個執(zhí)拗的想法,拿出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作品,看能不能和這種狀態(tài)抗衡一下。通過《人世間》的努力,我們發(fā)現(xiàn)還是達成了這種愿望,可能以后這樣的作品就會多一些。
我到目前依然覺得“文學即人學”這個理念是適合我的。既然曾經(jīng)有一些文學人物影響了我,我希望也能影響其他的讀者。
我覺得作家應該是敏感的動物。不是對什么作品能獲獎的那種敏感,不是他從受眾中捕捉到商業(yè)風向的那種敏感,而是他對生活中一些現(xiàn)象的敏感。
比如說我接下來準備要寫的一篇是《午休的父親》。我的小區(qū)在提升改造。在北京最熱的時候,勞動者是穿不了工作服的,基本上是赤裸著上身。到午休的時候他就在樓梯之間那塊平地上鋪一張紙盒板,枕著一塊泡沫,給老婆和女兒打電話,先跟老婆說話,然后讓老婆把手機給女兒,同時還沒忘了補一句,“不要視頻啊?!蹦憧催@個父親他的那份心細。不要視頻,因為他不忍讓女兒看到他那個樣子。
我們樓里的孩子上樓梯蹦蹦跳跳的,家長會說小聲點,叔叔在午休。孩子會說,他怎么不到有空調(diào)的屋里去啊。我聽到這些話,就不由得想: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是我們的同類,都在一個叫中國的國度里。至少我們會心生祝福他們的愿望。我記下來,發(fā)表出來,給別人看的時候,別人如果碰到這種情況,也會對自己的孩子說,小聲點。這就足夠了。
哪怕影響一兩個人,都是作家應該感到欣慰的。
你贊同嗎?親愛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