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
引子
搬到新家后,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并不是我的姐姐……
你不會在地圖上找到怪物小鎮(zhèn)。
它實在是太落后了:暗綠到發(fā)臭的沼澤,大片荒蕪的農田,嘎吱響的路燈,森林邊緣的學校,廢棄的獨棟樓房,多年沒人使用的電話亭,貼滿訃告的宣傳欄。
當你踏入怪物小鎮(zhèn),這里的手機總是沒電,父母總是不在家,警察從不相信你說的話,伙伴總在你眼前被怪物襲擊。
別想著求救,關鍵時刻,你只能靠自己。
因為怪物不在漫畫書里,也不在睡前故事中,它就在你的后頭,緊貼著你的后腦勺:濕答答的黏液,瓦斯彈一樣的臭味,伸長的黑色舌頭,渾身密集的眼睛,一只忽然搭住你肩膀的手……
怪物小鎮(zhèn)從來沒有什么大道理,非要說有的話,可能就是:跑起來吧!用你最快的速度!
不好,你的鞋子掉了!
當你轉過身,終于,黑暗中,你看見了怪物真正的樣子……
一
搬到新家后,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并不是我的姐姐。
沒人相信這件事,只有我對此深信不疑:姐姐的身體早已被惡魔占據(jù)。當四下無人,惡魔總會用那雙姐姐的眼睛,冷漠地注視我,露出瘆人的微笑。姐姐原本甜美的臉龐變得像一把手槍,瞄準我的瞳孔,狠狠射擊。
可是當爸爸媽媽將晚餐擺滿桌子,她轉而對父母甜甜地撒嬌,收起了惡魔的神情。
“你不是姐姐?!狈畔驴曜?,我從餐桌旁站起來,揭露她的真實身份。
“發(fā)什么神經?”媽媽用筷子敲了敲我的腦門。
“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識了?”我很憤怒。真不知道這些大人每天都在忙什么,對自己孩子的變化都不聞不問。
爸爸已經喝上了小酒,醉醺醺的。顯然,除了美酒美食,他不想摻和我們的任何紛爭。
“吃飯吃飯,菜都涼了。這雞腿沒人吃了吧?那我……”爸爸毫不在意媽媽凌厲的眼神,迅速夾起雞腿塞到嘴里,仿佛是家里的第三個孩子。
姐姐微笑地對媽媽說:“沒事的,小芳就是這樣的啦。”
這個狡猾的惡魔,非常熟悉姐姐的口吻。
“小芳,多吃點糖醋排骨,媽媽做的菜比米其林三星還好吃?!苯憬銥槲見A菜,一臉溫柔,讓我毛骨悚然。平時,姐姐從不吃的西蘭花,她也一口吞下,露出享受的表情。
“不錯,還是姐姐懂事。”爸爸一飲而盡,對姐姐點頭稱贊。
“姐姐長大了,真好!平時一吃飯你倆都要把房頂吵翻了。多跟你姐學學,別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像個女孩點!”媽媽附和。
整個晚餐,我只能壓著一肚子火,埋頭吃飯。父母去廚房收拾碗筷時,惡魔終于原形畢露了。她站起來,走到玄關處,打開媽媽的背包,拿出錢包,將里面的現(xiàn)金悉數(shù)塞進她的口袋。
“你干什么?”我壓低嗓音,上去制止她。
她嘴角上揚:“我要偷走這個屋子里的一切:你姐姐的身體,你家的財產,然后是你的身體,你父母的身體,你們的屋子?!?/p>
忍無可忍,我抓住她的頭發(fā),奪走她偷的錢,將她推到在地。
黑暗里,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變成了紅色,瞳孔中央,出現(xiàn)了血月的形狀,牙齒變成了尖銳的獠牙。
就是現(xiàn)在,我要讓父母過來看看,這個藏在姐姐身體中的惡魔真正的樣子!
“爸!媽!”惡魔先開口了。
“小芳偷錢!”惡魔先告狀了。
一雙有力的大手把我拽起來。還沒等我說半個字,媽媽從我手里拿走錢,她非常失望地把我推到墻角:“學會當小偷了?”
“不是我!”我要哭了。
“知錯才能改?!卑职謬@氣。
惡魔站在父母后面,得意揚揚地看著我。她的影子投在墻上,不是人的形狀,是一個無比巨大的怪獸。
“是她!”我指著惡魔大喊。
“還冤枉起姐姐了?”媽媽更憤怒了,拿起拖鞋就要揍我。
“媽媽,你不要打小芳,我會心疼的。”惡魔溫柔道。
爸爸媽媽滿臉欣慰地看著她。惡魔藏起了她的影子,保持端莊的微笑。
“看看你姐!不僅沒有怪你冤枉她,還替你說話。知道錯了沒?”媽媽轉頭斥責我。
“沒有?!蔽议]上眼睛,不想再和那個惡魔對視。
“你!”媽媽要揍我,爸爸攔住。
“你這孩子,趕緊到閣樓去反省反??!”爸爸拽了拽我。
“周末哪里也不準去!”媽媽懲罰我。
我已經麻木了,抬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上樓梯。
我回過頭,惡魔還站在我父母的身后,眼睛又變成了血月的紅色。
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露出十分饑餓的表情。人類的晚飯無法滿足她,她需要偷走更多的身體,才能飽腹。
“你們會后悔的?!蔽揖嫖业母改?,然后轉過身,走進陰冷的閣樓,蜷縮在角落。
閣樓很大,有個簡陋的衛(wèi)生間,但是只有一扇狹小的窗戶,堆滿了房東留下的雜物,還未來得及清理。我坐在一個小小的黑色皮箱上,皮箱表面的黑色皮革有些斑駁,帶有黃色配件和黑色提手,看著至少有一百多歲,敦實得如同為我定制的囚牢中的座椅。
樓下傳來關門的聲音。透過窗戶,我看見父母一起開車離開了,他們計劃周末的晚上去購置一些新的家具。
那個怪物,就站在門口歡送他們。等父母走后,她抬起頭,望著閣樓的方向。
城市的夜晚沒有星星,狂風暴雨突至。我抬頭,望著雨滴隕石一樣砸下來,我的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
惡魔就在這個屋子里,沒人會來救我。
二
事情要回到一個月以前。那一天,我們剛剛搬到這個小鎮(zhèn)。
每年初春時節(jié),小鎮(zhèn)會舉辦盛大的篝火晚會。人們會在篝火堆的頂部擺上象征冬天的雪人,等慶祝儀式完畢,就點燃篝火,燒掉雪人,歡歡喜喜迎接春天。
我們搬來的那天,小雨綿綿,陰冷異常,這讓大家更加期盼著篝火點燃的時刻。
“在篝火邊取暖,一定很舒服!”姐姐激動。
“走,我們得抓住拍攝的時機,很多精彩畫面不是出現(xiàn)在活動高潮。在準備和收尾時,都有機會拍攝出好的作品?!卑职忠宦窊v鼓著他的相機。
等待之際,工作人員已經用碧綠的松枝搭起了十多米高的篝火堆。
此時,冰雨漸停,太陽的余暉照亮了云彩。兩位工作人員正站在篝火堆上,一絲不茍地檢查雪人的底座。他們腳下的梯子長得像能直入云霄,將他們襯托得如同《格列佛游記》中的小矮人。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個巨大的雪人,隨時準備吃掉兩個工作人員。
眾人期待的雪人就位了,人群為巨大的雪人而歡呼。
“太夢幻了!”姐姐在雪人前面比“耶”,讓爸爸給她拍照。
當我看到雪人的瞬間,他那兩只巨大的紅色眼睛,仿佛懸掛在天上紅色的血月。有一個瞬間,雪人的嘴巴似乎動了,微微上揚,藐視這些打算焚燒他取樂的人。
我拽了拽姐姐:“姐!雪人嘴巴在動!”
姐姐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對,雪人專門吃小孩!”她比我長幾歲,早早地把自己劃入了大人的行列。
“他真的在動……我們能不能不燒掉雪人?他看起來很生氣,沒人想被當眾燒掉……”我期望得到姐姐的認同。
姐姐沒理我,好像我是空氣。她很快加入了鎮(zhèn)上孩子們的聚會,留我一個人在原地?,F(xiàn)場的每個人都是那么快樂,只有我,是那么格格不入。
如果此刻,我再拉著爸爸大喊雪人是怪物,在場的人只會認為我是怪物。這一點我小時候就明白了,任何我的大發(fā)現(xiàn),在大人眼中都不值一提。漸漸的,我就不再和他們分享我的內心。
“5,4,3,2,1!”人們開始倒計時。
我看見姐姐和爸爸被小鎮(zhèn)的人們推到了前面。作為鎮(zhèn)上的新居民,他們被邀請一起點燃火把。爸爸興奮地像個中學男孩,招呼我過去一起點燃雪人。我搖搖頭。
在小鎮(zhèn)居民的注目下,姐姐接過火把,點燃了篝火。
篝火迅速燃燒起來,人們圍著它載歌載舞。雪人的身體很快融化,比起夏天融化的冰淇淋,他更像一個在大火中被活活燒死的人。
我看見,他血紅的眼睛在流血。血液是熾熱的紅色。
篝火燃盡,雪人的裝飾都被燒成灰燼,只有兩枚石頭做的眼睛,在灰燼中又小又亮。
姐姐撿起這紅色的石頭,寶貝一樣握在手心。
第二天,姐姐的脖子上多了一串紅色的項鏈。
“它比紅寶石還要漂亮!”姐姐穿著一件白色的公主裙,驕傲地轉圈。確實,紅色項鏈比人類眼睛都要閃耀。
三
如今,那雙閃耀的紅色眼睛,正透過閣樓的門板盯著我。
我退到閣樓的衛(wèi)生間里,猛地把門關上,大口喘氣。
腳步聲越來越近,仿佛踩在我的神經上。
隨著腳步聲逼近,閣樓越來越冷,我全身哆嗦,不敢發(fā)出聲音。
“出來吧,小孩。”冰刀一樣的聲音響起,仿佛在割我的耳朵。
“我會溫柔地吃掉你的身體。”閣樓的地板開始結冰。我挪了挪腳,那些冰凌已經鉆進我的鞋底。
嘎吱。嘎吱。嘎吱。
我仿佛被丟進一個冰窖,嘴唇發(fā)抖。惡魔就在門外,一步步逼向我。
角落里幾根紅色的蠟燭進入我的視線,我深吸一口氣,在門被撞開的零點零一秒,點燃蠟燭,朝著偷走姐姐身體的惡魔撞去,想將蠟燭朝她丟去??吹浇憬愕臉幼?,我又停下了。起初,惡魔后退了一步,當她適應了光線,又朝我撲來。
我徑直跑到有窗戶的房間,將門反鎖,用一百多歲的皮箱抵住門。
轟。轟轟。轟。轟轟。
“交出你的身體,和你姐姐一樣!”
“不!絕不!”我大喊。
門被撞開,我和惡魔貼身肉搏,她的爪子冰冷無比,掐住我的脖子。
我的下半身開始一點點、一點點被凍結。先是腳麻木了,寒冷蔓延上腿、腰。我仿佛溺水,一步步失去知覺。
疲憊席卷而來,我沒了力氣,只想沉睡在冰床中。
“快睡吧,小芳,乖寶寶,我最好的妹妹,姐姐最愛你了。”惡魔松開雙手,眼神平靜下來,看起來好像姐姐。
我閉上眼睛,仿佛聽到雪落的聲音。
忽然,惡魔又用雙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的雙手都要被冰封!
我動了動手指,奮力舉起皮箱,砸在惡魔的腦袋上。
冰床解封。我抓住惡魔的脖子,扯下紅色的項鏈,塞進打開的皮箱,再奮力合上。
姐姐倒在閣樓里,眼睛終于恢復了琥珀色。
她虛弱地半睜眼睛。迷糊間,她抓著我,無力道:“小芳,我怎么了??”
我來不及和她多說,一路奔跑,跑向森林的方向。
我跑進森林,下起雪來。狂風呼嘯,風雪交加。
手上的箱子里,那雙惡魔的眼睛在不斷撞擊箱子。
我知道,這風雪是惡魔召喚來的,只要惡魔沖破箱子,就會變成巨大無比的雪人。
不能停!不能停!我告訴自己,不斷奔跑,在皮箱的扣子被掙開的瞬間,全力將皮箱丟進森林深處的沼澤地。
紅色的眼睛在沼澤地中掙扎,發(fā)出痛苦的嘶叫,惡狠狠地盯著我,隨后陷落。
我已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終于,倒在了茫茫雪地里。
四
殺了惡魔之后,我生了一場大病。
我總是夢到森林深處下著茫茫大雪,沒有盡頭。
雪中,幾百年前,有一個一身紅衣的男孩,和我年紀相仿。他站在遠處,在眾人注視下,走上篝火堆。然后,歡呼的人們點燃了篝火,舉行祭祀?;鹧嬷校泻⑼纯嗟厮唤?,眼睛像陷落的晚星,他的身體一點點被融化,被火焰徹底吞噬。
夢的結尾,是咕嘟冒泡的沼澤。一雙綠色的眼睛掙扎著長出了手腳,努力爬出沼澤。
濕答答,黏糊糊。那雙眼睛穿過森林,每走一步,黏液灼燒土地。
它越走越快,消失在夢中。
醒來后,醫(yī)生對父母說,我需要適應新的環(huán)境。
我沉默不語,不愿解釋。
半年后,有一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爸爸不再喝酒,也不再頑皮得像個孩子。
爸爸開始像教科書里的爸爸一樣,大清早就西裝革履,仿佛是從櫥窗里走出來的模特,溫柔地微笑,不再吹牛,不再罵我,也不會對我不耐煩,甚至親自動手給我們做早餐。
有一天,爸爸在廚房拿著刀子,轉過身對我微笑。
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爸爸的眼睛變成了沼澤一般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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