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英

一

爸爸挨過餓，吃過苦，所以格外懂得珍惜，特別擅長精打細算。只是，這精打細算過頭，就有點變了味。

調(diào)皮的年紀除了玩，就是對吃喝感興趣，看到朋友們手里拿著可樂，我羨慕極了。那褐色的液體牽動著我的味蕾，究竟是什么滋味，讓朋友們?nèi)绱酥?？哪怕是讓我嘗一口也是好的。我偷偷問過小賣部阿姨，三元一瓶，很貴。那時候，我一周的零花錢只有一元，也就是說，我要攢上三個星期才能買一瓶可樂。想到這，我有點泄氣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可樂的渴望與日俱增。我央求媽媽給我買一瓶，媽媽答應(yīng)了，讓我等幾天，她要從菜錢里省下三元錢。我理解媽媽，爸爸很會精打細算，要是菜買貴了，他就會說媽媽敗家。我就這么盼呀盼，等著幾天后可以喝上可樂。

人的欲望真是無止境啊。當我嘗過可樂的味道后，便念念不忘，整日思索著要怎樣才能再喝一瓶。我絞盡腦汁，想到了漲“工資”的辦法：增加我的零花錢。

我知道這事跟媽媽講是沒用的，她不管錢；跟爸爸談也行不通，他可是出了名的會精打細算。想來想去，我決定以奶奶為突破口，因為奶奶最疼我，爸爸也很聽她的話。果然，我一說，奶奶就痛快地答應(yīng)了。

周末，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奶奶鄭重其事地提出給我“加薪”。我感激地看向奶奶?？上乱幻?，爸爸就反駁道：“小孩子過點苦日子沒事，不能慣著?！彼谷挥靡痪湓挵盐液湍棠檀虬l(fā)了。

我用祈求的眼神看向奶奶，她心軟了，瞪著爸爸說：“你也太小氣了吧。”爸爸卻理直氣壯地回了句“錢要用在刀刃上”，便埋頭吃飯，不再接茬。眼見這事沒有商量的余地了，我邊嘟嘟囔囔抱怨，邊放下碗筷。身后傳來奶奶長長的一聲嘆息。

二

這聲嘆息陪著我長成叛逆少年。我的欲望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困獸，起起伏伏，無限膨脹。我想要的東西已不再是一杯可樂那么簡單，而是一雙名牌鞋、一部智能手機，甚至是一臺電腦。我覺得自己的想法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高遠，如果能達成，我將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但是，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我的零花錢隨著年齡增長和物價上漲有了些許提升，但仍僅夠零花，壓根兒干不成什么大事。

我讀初三那年，爸爸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單位生意慘淡。他的同事們正愁如何解決吃飯問題，爸爸卻花大價錢買了一部手機。這事擱在別人身上不足為奇，但放在一向精打細算的爸爸身上，足以讓人驚掉下巴。左鄰右舍嘲弄的眼神，讓我們很不是滋味。

飯桌上，我不無諷刺地飄出一句話：“是誰說的，錢要用在刀刃上！”奶奶深以為然，目光犀利地看向爸爸：“平時看你小氣得很，這個節(jié)骨眼上怎么亂花錢呢？”爸爸扒拉一口飯說：“我想趕時髦唄?！蹦棠唐财沧?，一臉不屑地說：“就你那一身穿戴，還趕時髦？”

奶奶說的沒錯，爸爸一年里有三季穿的是工作服，夏天則一身老頭衫、大短褲。這樣的行頭配個那年月里罕見的手機，真是不搭。爸爸并不在意這些。他很快離開單位，捧著手機在外面逛。一時間，關(guān)于爸爸的故事有十幾個版本在左鄰右舍和他的前同事間流傳，每一個都充滿了荒唐和怪誕。爸爸仍不理會，依舊穿梭在市井煙火中。

半年后，爸爸的房產(chǎn)中介所開業(yè)了。原來，他拿著新買的手機，走街串巷收集房屋供求信息，留存電話號碼，又在小區(qū)人口密集的地方租了間房子，干起了那時候人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真相大白后，人們一改常態(tài)，對爸爸敬重起來。我和奶奶也轉(zhuǎn)過彎來，理解了他那句“錢要用在刀刃上”的名言。

開業(yè)當天的飯桌上，破天荒多了一道菜——油燜大蝦。我們輪流給爸爸夾菜，敬佩之情溢于言表。爸爸笑著說：“第一天的生意還不錯，好兆頭呀。大蝦好吃嗎？”我忙說：“好吃！祝爸爸生意越來做好?！憋堊郎巷h蕩著愜意的笑聲，這笑聲意味深長，仿佛洞悉了我嘴饞的秘密。

三

之后幾年，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可我的零花錢卻依舊緩慢增長。讓人欣慰的是，爸爸以身作則，一年兩身衣服雷打不動，春、秋、冬三季一身，夏季一身。

在爸爸長年累月的影響下，我也變得簡樸多了，覺得在吃穿住行上方便實用就行，就是仍渴望得到手機、電腦。在我看來，擁有手機、電腦是跟得上時代的標志，也是獲取信息的重要途徑。我已經(jīng)長大了，要去探索未知的世界。

終究我還是對爸爸開口了。他的一句話，像當頭潑下的一盆涼水：“高考結(jié)束再買，別影響學(xué)習(xí)?！蔽也灰啦火垼骸盀槭裁捶且鹊礁呖冀Y(jié)束？我用手機和電腦查資料不行啊。再說，我們好幾個同學(xué)都買了，我怎么就不行呢？”爸爸沉著臉，擲地有聲：“我說不行就不行，高考結(jié)束，一定兌現(xiàn)?！蔽倚挠性寡?，但在重壓面前，除了無奈也沒其他辦法。

事實再次證明，爸爸是對的。高三那年，班里好幾個同學(xué)沉迷于手機游戲，成績一落千丈。我替他們惋惜的同時，也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不再耿耿于懷他的“精打細算”了。有這樣遠見卓識的爸爸，是我的幸運。就在那一年，我傾盡全力，奔跑在高考的單行線上并笑到最后。

高考結(jié)束，我還沒睡夠，就被爸爸喊去買手機。我的要求不高，普通手機就可以，只要能打開我看世界的窗口就行。買完手機，爸爸意猶未盡，直接領(lǐng)我去電腦區(qū)。難道爸爸要給我買電腦？不可能，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突然變得大方，再說還沒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呢，也不會這樣心急吧。是的，爸爸真的是心急，他說趁我在家，想跟我一起學(xué)習(xí)電腦，電腦更便于管理賬目。爸爸居然能說出“管理”這么時髦的詞，徹底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我忍不住問：“爸爸，你想開公司呀？”爸爸笑道：“開什么公司，哪有錢。”原來，他一直想把房產(chǎn)中介做大做強，不局限于附近小區(qū)，而要在全市鋪展，辦成連鎖模式?！皶接脮r方恨少啊。”爸爸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腦子好使，學(xué)得快，你邊學(xué)邊教我，我也得與時俱進啊。”父女一場，我從來只知道爸爸精打細算的一面，沒想到他還有如此高遠的心氣，我必須得支持呀。

就這樣，在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之前，我教會了爸爸獨立操作電腦。那天，爸爸很開心，一開心話就多了，說：“要不是怕耽誤你學(xué)習(xí)，兩年前，我就把電腦搬回家了，在學(xué)習(xí)方面，千萬省不得……”

我開學(xué)那天，爸爸破天荒買了身新衣服，白襯衫、藍褲子，精神抖擻。把我送入大學(xué)后，他便著手開了第二家房產(chǎn)中介所，后來又陸續(xù)開了幾家。利用先進的連鎖管理模式，生意蒸蒸日上。爸爸倍受鼓舞，躊躇滿志。前同事和鄰居們都來向他取經(jīng)，問他哪來那么多錢。他笑笑說：“省出來的?！睅酌腌姾螅职钟盅a充道：“還有就是趕時髦趕出來的，這也很重要?！闭f完，爸爸繼續(xù)笑哈哈地忙上了，他們以為這只是一句戲言，也跟著一笑了之。

但我知道，爸爸的這兩句話不是戲言，而是值得回味的箴言。如今，爸爸已成了思想前衛(wèi)、見過世面的企業(yè)家，可他依然穿著白襯衫、藍褲子，依然精打細算，依然琢磨著怎么趕時髦。

編輯|徐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