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學艷

動物去世也有莊重的訃告，網(wǎng)紅兔猻“猻思邈”大概是第一例。2022年10月10日，備受網(wǎng)友喜愛的珍稀動物兔猻“猻思邈”因進食時被雞肉卡喉，意外窒息死亡。“猻思邈爸爸”齊新章第一時間發(fā)布訃告，給了自家“毛孩子”最后的體面。

作為貧窮動物園——西寧野生動物園的副園長，齊新章憑一己之力將“猻思邈”打造成了“網(wǎng)紅”，讓那些不愿意去動物園的人開始相信：動物園不是動物的監(jiān)獄。對于“猻思邈”意外身故而出現(xiàn)的質疑與詰難，多數(shù)網(wǎng)友都站在了齊新章的身后：“‘圓掌對‘毛孩子們的愛，都在日常的點點滴滴中?！?h3>罵出來的意義

“圓掌”是“園長”的諧音，也是齊新章在網(wǎng)絡上宣傳“毛孩子”們、為它們謀取“動物福利”的符號之一。但剛到動物園工作時，齊新章壓根沒聽說過“動物福利”。

齊新章是河北保定人，上大學前他只去過動物園兩次：一次是去保定動物園，另一次是北京動物園。2009年7月，齊新章從青海大學動物學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考入西寧野生動物園（本文簡稱“西野”）。經過林業(yè)局兩年的借調后，2012年，齊新章回到西野，在草食區(qū)負責照顧二十多只北山羊、巖羊和普氏原羚。

齊新章入職時正值冬天，動物園里光禿禿的，一片蕭瑟：遍地高原濕陷性黃土，滿眼已成危房的動物館舍，裂了大縫的老虎館，被撞變形的猛獸鐵籠……動物們看起來沒有一點兒精神，能不出籠子就不出籠子，出來了也是縮在一角。齊新章說：“有脫毛的，有受傷的，沒有一只動物讓我覺得活得還算可以，而我們連獸醫(yī)院都沒有?！?/p>

齊新章的工作也很簡單，給照看的羊兒們喂水喂食、打掃衛(wèi)生，剩下的大部分時間就鉆進值班室里看電視劇。齊新章甚至分不清金錢豹與雪豹，曾被要看雪豹的游客問得瞠目結舌。由于齊新章是園里唯一的研究生，領導喜歡找他寫材料，不久便把他調去了營銷部。那時微博正火，齊新章就開通了西野的官方微博，工作內容主要是上傳一些在動物園拍的照片，配上文字，給西野做宣傳。

然而，齊新章開通微博后，得來的聲音幾乎都是負面的，網(wǎng)友一邊倒地罵“殘忍的動物監(jiān)獄”“我見過的最垃圾的動物園”“把野生動物抓起來牟利”“應該被取締”……看到這些評論，齊新章剛開始還會爭辯，時間一長，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價值。

有一天，齊新章看到一只老年棕熊一直對著墻角重復地原地跳躍，以為它在跳舞，覺得好玩，就拍了視頻。當?shù)仉娨暸_也隨之跟蹤報道。倍感得意的齊新章馬上在微博上轉發(fā)，結果被網(wǎng)友罵：“人間地獄！這是刻板行為，這只老熊是被關‘瘋了！”

事后，齊新章從飼養(yǎng)員那里坐實了網(wǎng)友的言論，隨后他又發(fā)現(xiàn)其他動物也有類似的刻板行為，比如猴子的乞食行為，雪豹不停地走動，都屬于精神狀況不佳。

認清真相后，齊新章一下糾結了。“網(wǎng)友說得對，只要動物不死，我們就算完成任務了，至于動物園真正的價值是什么，我們壓根沒有考慮?！?/p>

那段時間，齊新章每天都在矛盾中度過，他甚至想辭職回河北老家。他說：“被網(wǎng)友罵的那段時間，我覺得我的工作是有罪惡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改，當時就想辭職回老家?！?/p>

轉變出現(xiàn)在2013年2月。那天，西野為20名玉樹地震后的藏族孤兒提供免費游園活動，齊新章負責給他們講解動物知識。當齊新章帶著他們在猛禽谷游覽時，一只高山兀鷲突然從山谷的一邊飛到了另一邊，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十幾只高山兀鷲逐一飛過天空。見到這幅畫面，孩子們全部安靜了，然后一個小女孩小聲抽泣起來，接著，所有孩子都哭了。齊新章頓時懵了。帶隊的志愿者老師向他解釋：高山兀鷲是藏族天葬時的“神鷹”，它們被視為死者靈魂的超度者，孩子們以為，他們的爸爸媽媽回來看他們了。

那個瞬間，齊新章心靈上受到了巨大的震顫，原來人與動物之間也會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yè)。

2013年7月，齊新章主動參加西野干部公開競聘，并順利升為西野副園長。上任的第一天，他在動物園的入園處設置了一塊科普牌，上面印著動物學家珍妮·古道爾的話：唯有了解，才會關心；唯有關心，才會行動；唯有行動，才有希望。

變革里的苦樂

當上副園長后，齊新章開始學習如何辦好一座動物園。在微博上，齊新章偶然認識了北京動物園的設計師張恩權，對方解答了他的很多疑問，還寄了一本《動物園設計》給他。這讓齊新章“開了竅”：“書里提到，動物園的宗旨是綜合保護和保護教育。這是我對行業(yè)的啟蒙認知，我第一次真正明確了動物園是干什么的。”

同時，齊新章還開始研究一些國外動物園的視頻，并慢慢發(fā)現(xiàn)有些動物園里的動物也可以生活得自由自在，他說：“看到了好的動物園的樣子，我才知道不是動物園這個行業(yè)有問題，而是我們的經營有問題?！?/p>

通過學習和實踐，齊新章漸漸了解到“豐容”的概念——通過改變飼養(yǎng)環(huán)境和方法，讓動物活得健康快樂。在做了小測試后，2015年，齊新章開始全力推行“豐容”。推行的阻力自然不小，最直接的原因是員工工資低，大家都沒有積極性。對此，齊新章表示很理解：“員工大多沒有編制，工資就1500元左右，拿著這么少的工資，大冷的天還得修電網(wǎng)，換誰都沒積極性?！?/p>

于是，齊新章開始大刀闊斧地進行薪資改革，分級定酬，“豐容”工作做得越好，工資待遇越高。慢慢地，員工們積極起來了。最多的時候，齊新章一個月收到了42份“豐容”項目申請。動物的生活也隨之有了變化：巖羊在石塊搭成的假山上爬來爬去；小熊貓在鐵絲網(wǎng)搭成的空中管道里穿梭；猴子有了一個兩米寬的小水池，經常跳水和游泳。

但西野畢竟是西部省份的一個窮園，要改變現(xiàn)狀就必須提升關注度。2017年，齊新章打算將剛滿一歲的雪豹“傲雪”推送給公眾。為了送這位“長公主”出道，齊新章一個理科男硬生生被逼成了網(wǎng)文寫作高手，他以傲雪的口吻寫了一部《公主日記》，連載68期。但齊新章一心打造“長公主”的傲嬌性格，“長公主”卻憑借一張蹲在木箱子上“像一個咸菜缸”的照片，一舉奪得“阿缸”這個土出天際的小名。

“長公主”不按套路出牌，之后的兔猻“猻思邈”也沒走尋常路。2018年，齊新章開始介紹“貓中鰲拜”兔猻“猻思邈”。猻思邈最初的“猻設”是兇悍的“猻爺”，結果齊新章拍著拍著，“猻爺”畫風全變，成了“怕老婆猻人”：“圓掌，我想回家，卻怕猻小滿（猻思邈的配偶）打我！你管管她！”“圓掌，新來的兩個玩具，一個是抓板，另一個還是抓板。一個被小滿霸占了，另一個一直被她霸占著。一個女人需要兩個抓板嗎？都是男人，你幫幫我?！?p>

在上百集小視頻的演繹下，五只兔猻的日常變成了情節(jié)豐富的家庭連續(xù)劇，堪稱快樂販賣機。幾百萬網(wǎng)友一邊歡快追劇，一邊云養(yǎng)萌寵，麻袋、紙箱、厚木板、貓爬架、貓抓板、蹭毛器……各種捐贈物相繼而來。齊新章戲謔地說：“這都是‘爸爸媽媽的愛啊！”

但讓齊新章沒想到的是，隨著西野的火爆一起到來的，還有猝不及防的投訴。

2017年10月，西野救助了一只后肢癱瘓、體質瘦弱的雪豹。因為臨近霜降，齊新章給它取名“凌霜”，并把整個救護過程公布在網(wǎng)上。救護信息發(fā)布后，眾多媒體紛紛跟進報道，“西野雪豹”多次被網(wǎng)友關注。

在雪豹家族獲得很多關注的同時，意外襲來。2018年初，一位網(wǎng)友不斷向相關部門投訴，認為齊新章故意不將“凌霜”放歸野外。

實際上，不放歸是因為動物園判定體弱的凌霜還不具備野外生存能力。但因為投訴，齊新章不得不寫材料回應。最終的處理結果是，齊新章不再分管動物管理的事務。

齊新章一下子被拽到了谷底。他變得沉默少言，情緒壓抑。最失落的時候，他收到了一份陌生的禮物——一支“英雄牌”的鋼筆，還有一面“雪豹衛(wèi)士”的錦旗。當他看到“英雄”兩個字的時候，眼淚一下就冒了出來。“那一刻我覺得我很受鼓舞，不管怎么樣，起碼還有人認可我做的事?！?/p>

困苦過后就是光明。2019年，西野領導班子調整，經營理念也有所革新，齊新章得以重新分管動物飼養(yǎng)管理和救護工作，再次打理“圓掌”等社交媒體平臺。

最好的獎賞

再次回歸后，齊新章內心的能量更足了，面對爭議時，直接通過視頻直播回應。

2020年4月，西寧的氣溫特別低，猴子們沒辦法洗藥浴，患了嚴重的皮膚病，掉毛嚴重，看起來特別瘦，于是有人批評西野虐待動物。齊新章無奈，在評論區(qū)回復了200多條評論后，干脆直接開直播進行解釋。直播那天，他在猴山里滔滔不絕地說了兩個多小時——先解釋猴子為什么這么瘦，接著一個一個地介紹猴子的名字和它們各自的故事，最后一邊直播一邊現(xiàn)場“勸架”……

從那之后，齊新章又做了很多場直播。狼區(qū)的頭狼為啥只有三條腿？因為打架拉扯壞了！浣熊太瘦？怎么可能，浣熊整個冬天吃了睡睡了吃，膘肥體壯的。最奇葩的猛禽？來看看雕鸮：“這玩意兒你只要養(yǎng)過三天，再想讓它走那可就太難了。下班前放到樹枝上？第二天它還在那里！你不理不管？它就死給你看。給它小白鼠？不吃。抓個野老鼠？不吃……”

在齊新章的鏡頭下，西野的高原動物們逐一登臺亮相。

比如搗蛋棕熊家族?！盀樯墩{皮孩子被稱為‘熊孩子，看了這些熊就知道了！這些熊特別愛挖洞，有一天飼養(yǎng)員發(fā)現(xiàn)一下少了八只熊，當下慌了神，查遍園區(qū)才發(fā)現(xiàn)，熊孩子們在展區(qū)中間靠近內舍的地方挖了一個大洞。有多大呢？它們先斜著向下挖了三四米，然后橫著向前挖了四五米，最后掏出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三居室，八只熊全在里邊?！?/p>

又比如雪豹壯漢“大虎”?！按蠡ⅰ逼缴袃纱髳酆茫阂皇亲o著嬌妻“凌霜”，一副霸道總裁范兒；另一個是愛用自己的鼻涕擦玻璃，因為那聲音它聽起來賊舒坦、賊刺激。

鏡頭前的齊新章，各種無奈揪心；鏡頭后的網(wǎng)友們，一片大笑寵溺。這樣遠程的互動讓齊新章很開心，他說：“有一種老父親揚眉吐氣的快感。”

不過更多的開心來自動物們。 2021年3月，凍雪消融、春草初生的驚蟄時節(jié)，西野在野外救護了一只雪豹，取名“凌蟄”。兩個月后，“凌蟄”恢復健康，可以放歸野外了。齊新章和工作人員就在一個寒冷的清晨，挑選一片遠離人群的寬闊谷地，打開關“凌蟄”的籠箱?！傲柘U”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在四周轉了一圈，慢悠悠地走遠了。走了一公里后，“凌蟄”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定神看著齊新章他們……

齊新章一直記得“凌蟄”最后的眼神，那個眼神里有感謝，也有重獲自由的喜悅，“這算是對我們最好的獎賞?！?/p>

因為這樣的獎賞，齊新章更愿意做一些“沒價值”的事。2022年3月8日，西野救護了老年雌性荒漠貓“黃老太”。“黃老太”攜帶多種病毒，在漫長的排毒期之內都不能對外展示，這就意味著“黃老太”對動物園來說幾乎是沒有價值的。但齊新章依然果斷地投入了上萬元進行救助，“救護的時候去談錢沒有意義?！?/p>

2022年10月10日，“猻思邈”因雞肉卡喉意外窒息死亡。公眾“西野照顧不周”的質疑鋪天蓋地而來。面對質疑，齊新章發(fā)長文說明了前因后果，之后長時間地沉默，獨自治療“猻思邈”離去的心傷。

齊新章承認“動物福利”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他們的保護教育也做得比較簡單，但無論怎么窮困，他們都會一直努力。他說：“‘豐容這件事情和資金也沒太大關系，你可以花50塊錢去買一個玩具，也可以用50分鐘自己動手做一個玩具，總之，我們會努力將西野做成一座高原上的良心動物園?！?/p>

編輯|饒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