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軒

這幾天，老許一想起兩個乳臭未干的小民警教訓他的樣子，就氣得渾身發(fā)抖，拳頭攥出汗。早上看報，他被一篇文章的黑標題猛擊了一下，“忍無可忍，不必再忍”，他重重錘了下桌面，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

老許是戰(zhàn)場上真槍實彈打出來的戰(zhàn)斗英雄。領(lǐng)導和同志們介紹他時，常常會說“這是我們的英雄局長！”。老許又是副書記兼副局長的常務副局長。在同時轉(zhuǎn)業(yè)的軍轉(zhuǎn)干部中，老許的安排是最讓人側(cè)目的。

高個闊肩，濃眉大眼，闊口蒜鼻，腰桿筆挺，說話如洪鐘，一副武官相。老許走路永遠像軍人出操，上身紋絲不動，雙臂有節(jié)奏地甩擺，兩腿交替如卷風一般，走在工地上，腳后跟揚起一陣塵土，走在樓道上，咚咚如擂鼓，猶如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雄雞”，人們背后稱他“雄雞局長”。老許不但不惱，反而十分自得。身邊的干部無論犯了什么毛病，老許的教訓，最后都會歸結(jié)到走路的姿勢上，“看看你，走路是個什么熊樣，能不犯錯？”

老許是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尖刀排長，在一次“拔點之戰(zhàn)”中，他帶領(lǐng)的排以兩人的傷亡代價，奪取了越軍一個連把守的3號高地，為后續(xù)部隊收復失地，搶占了制高點。他榮立了一等功，被授予“戰(zhàn)斗英雄”稱號。

那是一個呼喚英雄的時代，一個需要英雄氣概來排除萬難，革舊鼎新的時代。軍地雙方安排老許“前線歸來話英雄”到各地巡回演講，鮮花、掌聲、羨慕、崇拜，著實讓老許風光了一陣。此后，老許一路提升，一直提到副師長，然后，怎么也上不去了?？纯磶讉€曾被自己看不起的熊包超越了自己，甚至有個曾被老許訓得趴下磕頭的司務長升了軍后勤部長，正師級！老許被徹底激怒，他做出了從沒想過的重大決定，轉(zhuǎn)業(yè)！換個活法。

像制定作戰(zhàn)計劃一樣，老許向干部處詳細了解師級干部轉(zhuǎn)業(yè)地方的政策和路徑。像他這樣赫赫有名的戰(zhàn)斗英雄轉(zhuǎn)業(yè)地方，不說絕無僅有，也是鳳毛麟角，擔心轉(zhuǎn)業(yè)不成反惹“一身騷”，扣上“不安心部隊”的帽子。他先是請了病假。那場“拔點之戰(zhàn)”，留下三處傷，隨便指個傷疤，找個理由，就能請病假十天半個月的。

然后，老許跑了趟軍區(qū)，找退下來的老首長說情。老首長開始很不理解，斥他沒骨氣當“逃兵”。但聽他說不愿受那個司務長的窩囊氣時，又改口支持了：“對！大丈夫不受胯下之辱，不要去蹚那趟渾水。”拿起電話就給軍區(qū)政委打了過去。

聽得出來，電話那頭先是很吃驚，后是很氣憤，再是很無奈。老許心中有了底，告別老首長，回到家里立即給部隊打了要求轉(zhuǎn)業(yè)的報告。不出所料，經(jīng)歷了挽留、勸說、許愿等幾個過程，最后同意。部隊首長還親自跑了趟地方，擺桌請客拉關(guān)系，那個被他瞧不起的后勤部長，居然不計前嫌，十分仗義地送了幾箱“軍供茅臺”給地方。終于把老許安排到了交通局，還干上了“雙副”！

老許自然感激得不得了，就差一點“涕零”了。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否太小雞肚腸？做出轉(zhuǎn)業(yè)的決定是否太意氣用事？

老許來到交通局，真?zhèn)€叫如魚得水。

交通局大系統(tǒng)，上上下下有上萬號人馬，每年進出資金上百個億?！叭粢唬刃蘼贰?。在地方各級領(lǐng)導眼里，交通局長就是大把撒錢的“財神”，給臉上貼政績的“真神”。交通道路工程動輒幾億幾十億資金，一個交通項目爭取來，當?shù)赝顿Y、稅收、社會消費指數(shù)都上了，GDP更是跳著蹦著往高處蹭。村干部有活干，水泥廠、砂石廠、磚瓦廠、鋼條廠的小老板都有生意攬，人均收入自然高水平增加。政府有稅收，群眾有收入，“父母官”有政績，有口碑，天底下哪里找這樣皆大歡喜的好事？

交通建設(shè)單位的名稱，也讓老許聽了那么合脾氣?！敖痣p線工程建設(shè)指揮部”“黃大線隧道工程指揮所”“鐵道部第十九局海河工程項目部”，這招牌不由得讓老許想起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后方基地上的那些“戰(zhàn)地指揮所”“前線指揮部”，很是受用。老許每次下工地檢查，地方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都笑臉如花，前呼后擁著。電視臺、報社記者端著“長槍短炮”般的話筒、相機、錄音機、攝影機，密密麻麻地把老許圍得水泄不通。下榻賓館門楣上的電子屏，閃爍著“歡迎許局長到我市檢查指導工作”金燦燦、光閃閃的大字，使他找回了“前線歸來話英雄”巡回演講的那種感覺，讓老許更滿意的是局里給他配了“坐騎”——軍牌奧迪A6！

交通局四個副局長坐一水的奧迪A6，唯有老許是軍牌！交通局有個部門叫戰(zhàn)備動員辦公室，戰(zhàn)備動員領(lǐng)導小組是軍地雙方共同建立的“共建單位”。地方的市長和部隊的后勤部長是戰(zhàn)備領(lǐng)導小組的組長和副組長，負責軍需物資的組織運輸。辦公室就設(shè)在交通局，老許是辦公室主任。因為和部隊掛上鉤，就有資格用部隊牌照的車子了。想想，交通局車庫一排五輛奧迪A6車，唯有老許的車軍牌！高速公路免費，超速駕駛、違章?？窟@些小違章，交警抬抬手就過，這有多大的“派”啊。

自從有了這輛掛著軍牌的車，老許打心底里感到自己當初轉(zhuǎn)業(yè)地方的決策十二分對。他還動員給他開了六年車的志愿兵小余也復員，安排到交通局下屬的高速公路收費所，但仍借用給自己開車，車接車送，車來車往。車還是軍牌車，駕駛員還是小余，出車還是到指揮部、指揮所，一如過往，一切如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三年了，老許也沒有感覺與部隊有什么太大不同。況且交通局上下對老許十分認可。老許的軍人氣質(zhì)，部隊風格，服從命令聽指揮，雷厲風行干工作，很對路交通局這個“準軍事化”單位。每當單位組織學習，開展活動都請老許去做報告，而且老許每次做報告甭管是什么主題，什么內(nèi)容，都能七繞八繞地繞到“拔點之戰(zhàn)”的戰(zhàn)斗上。他講到進攻主峰，戰(zhàn)士小靳的腹部被越南兵機槍打穿，腸流十多米，仍堅持往主峰上沖鋒。臨犧牲時，小靳在他胳膊里說：“排長，你們沖吧，我不行了，我真想能為祖國再犧牲一次啊?！泵慨斨v到這里，全場抽泣聲一片。人們被小戰(zhàn)士的獻身精神所打動，也對眼前這位英雄的局長報以熱烈的掌聲。周邊學校聽說交通局有位英雄局長，更是紛紛邀請老許到學校給學生做報告。一時間老許走在街上都有小朋友給他敬少先隊禮，“許伯伯好！”

還讓老許解氣的是，十八大以來，軍隊反腐力度空前，軍委那兩個當?shù)赖募槌甲テ饋砹?，那個靠送錢買官從司務長直線提拔到軍后勤部長的也被撤職軍法懲處?，F(xiàn)在，軍隊和地方的風氣讓老許感到那樣慶幸和順氣。

然而，老許這種坐奧迪、掛軍牌的得意在上個月消失了。機關(guān)要“車改”了，這次是真的！

機關(guān)公務用車改革講了快一年。老許總不太相信能真改，尤其是交通局。“交通局就是管車的，都改掉了，還是交通局嗎？”后面的消息搞得老許的心就像坐過山車一樣。一會兒說條件不成熟，等條件成熟了再改；一會兒有消息說，一刀切，都要改，每個單位只給一把手留一輛車；過幾天又有消息說，不管什么單位，一輛車都不留。慢慢的，局里有干部在餐桌上討論買什么車好，后來就有干部開始買私家車，把嶄新的車停到局機關(guān)門口操場上，引起不少人“圍觀”。但老許仍將信將疑：不可能改得那么徹底吧？直到有一天市里召開部門第一把手“車改”動員會，局長回來傳達會議精神，老許才感到，要“車改”了，這次確定動真的。

不過，老許對保留戰(zhàn)備動員辦公室的車仍有信心的?！皯?zhàn)備動員辦公室”是準軍事化單位，軍牌車，不是地方配的，總可以留吧？局黨組會上，老許的最后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按市政府的車改方案，交通局可以申請保留一輛車。黨組會上，局長傳達好市政府“車改”會議精神，照常還是請各位副局長發(fā)言，常務副局長老許自然是第一個發(fā)言。他想提戰(zhàn)備動員辦公室的車保留下來，又擔心別人說他“戀車”，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我同意市政府的‘車改決定，不過交通局情況特殊。譬如我分管的交通站戰(zhàn)備辦公室，有編制、有人員、有經(jīng)費，不是臨時機構(gòu)，應該向市政府打報告爭取保留”。其他副局長紛紛表態(tài)擁護“車改”，對是否保留一輛車，緘口不提。只有分管后勤的仇副局長說：“我的意見一輛車都不要，留那么一輛車，給誰坐？都是領(lǐng)導要車，辦公室沒辦法調(diào)度嘛?！背鸶本珠L的話像在油鍋里撒了鹽，副局長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一團。有的說，一輛不留也省心；有的說，留一輛車還是需要的，市里開會、機場、高鐵站接送，總方便些。這時老許見局長端起茶杯抿了口，“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說：“我看大家意見還是比較統(tǒng)一的，對公車改革是支持的。我總結(jié)大家的意見也是我的意見?！本珠L停頓了一下，看了老許一眼接著說，“局里留輛車還是需要的，一來政策允許，我們不能讓政策放空嘛；二來局里離退休老同志多，有個車子也方便老同志。我們都有老的那一天，在位時多替老同志想想，退下來也不后悔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戰(zhàn)備辦公室作特殊車輛上報的事，沒提一句。

這下，老許心里有點慌了。老許從來沒有這樣慌過，即使在戰(zhàn)場上。因為他太熟悉戰(zhàn)場的環(huán)境了，沒上前線之前，沙盤推演，模擬地形，使他像熟悉自己武器一樣熟悉戰(zhàn)場的地形環(huán)境。然而這次，他對“戰(zhàn)場環(huán)境”太陌生了，因為他不會開車！就像一個戰(zhàn)士沖出戰(zhàn)壕，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使用手上端著的武器！

老許從沒想過要自己開車。當戰(zhàn)士時沒想過開車，那時部隊要求練就一雙“鐵腳板”，“練好鐵腳板，打倒帝修反”。老許無論上哪，下了火車汽車，撒開雙腿就開走，前后腿交替前行，快如自行車輪圈里的輻條，一溜煙絕塵而去！當排長時沒想過開車，他要把他帶的兵都練成“鐵腳板”，落腳一個坑，開步一陣風！當連長以后進了軍校，回來就到機摩部隊當營長。從此就軍車一直跟著身子走，屁股和“坐騎”再沒有分開過。老許不需要學車，也沒打算要學。

現(xiàn)在老許也不想學車。下意識地想：我怎么能干小余的活？小余是來自山區(qū)的兵，為人老實勤快，就是文化程度低，讀到初中就在家開拖拉機，和老許的老首長是同鄉(xiāng)。老首長看他家庭困難，為人老實，又懂得點機械，于是把小余轉(zhuǎn)為志愿兵，開上了汽車。老許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防生”，國防大學研究生畢業(yè)，碩士學位。指揮就得在指揮的位置上，首長就得有首長的樣。當首長的，開個車到處亂跑，像個啥樣？想到這些，老許就不想摸方向盤，好在出差下基層，保證車輛使用。不就是上下班不接送嗎？那就坐公交車嘛。

家到單位五千米路，以老許的行軍般的走路速度不需半小時。而老伴說什么也不讓老許走路上班。去年，老伴散步被車撞了個骨折，留下后遺癥，就再也不敢一個人走路了。老伴強烈反對，老許失去了一個人走路的權(quán)利，只有在家踱方步的“特權(quán)”。散步可以在家踱方步，上班是不能夠的。好在老許家小區(qū)門口就有公交車站，坐公交，無需轉(zhuǎn)車，就可直達交通局。在此之前，老許從未感覺到家門口公交站的存在，現(xiàn)在覺得當初房子買的真是地方，不但鬧中取靜，乘公交也方便。

那天下班，老許坐那輛軍牌奧迪回家。車停穩(wěn)后，小余連忙下車幫老許開了車門，眼睛紅紅地說：“首長，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給您開車了，車隊已經(jīng)通知我們明天早上七點半將車子開到機關(guān)事務管理局交鑰匙封存?！崩显S一愣，雖然是早就知道了，但真的來了還是覺得突然。老許理了理情緒，輕聲問：“他們對你有什么安排嗎？”小余答道：“留我到服務中心開車。我想給其他人開車也不習慣了，我還是回收費站?！蓖蝗?，小余又大聲說：“除了給您開車，我誰也不開！”

老許聽了，心頭一熱：“好?；厥召M站也好，你給我開了八年車，沒日沒夜，沒時沒節(jié)，也該過安穩(wěn)一點的生活了。”小余又問：“首長，你明天怎么去上班，要不我借車來送您？”老許說：“我，你就不要管了，你張阿姨給我買了公交卡，明天我坐公交車上班，家門口上站，交通局門口到站，方便?！?/p>

小余上了駕駛室，發(fā)動起車子。老許破天荒地站在路旁向小余招手：“路上慢慢開，有什么事給電話?！毙∮噜帕艘宦曔煅收f：“首長，保重，我再來看您?！遍_著車過了小區(qū)大門，消失在一片流動的燈火中……

第二天一早，老許簡單地吃了早餐，提起公文包，拿上老伴放在桌上的公交卡，下樓，走出小區(qū)，左拐五十多米，來到了公交車?？空?。?？空局挥欣显S一人，看著眼前川流而過的小車，老許想起躺在床上的老伴，自從被車撞骨折后，老伴就一直沒有早起過，不禁嘆了一口氣“都是汽車惹的禍”！老許自己也搞不清這是說老伴呢，還是在感嘆自己。

漸漸的，站在老許身邊的人多了起來，有一個胖子急匆匆跑來，差點把老許撞出站臺。正當老許要說他冒失時，人群突然走下站臺朝后跑去，公交車咣咣地到站了。

車門剛打開，人們就一哄而上，把老許擠到了外邊，直到人全上去，老許才得以擠到車門口，左腳尖踮著門沿，右腳還踩在地上。只聽見駕駛員喊“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不要堵在門口”?？纯葱Ч淮?，司機跳下車來，繞過車頭，走到車門口，一邊用手推著老許的后背脊，一邊大聲朝車內(nèi)喊：“都往里動動，死人不是？門關(guān)不上了！”

就這樣，老許抓車門框用肩膀拱，用腳擠，駕駛員在后面用力推，進得車內(nèi)，嘩啦一聲門勉強關(guān)上。

司機又繞回車頭，鉆進駕駛室，邊啟動車子，邊朝車里的乘客大聲喊：“沒有投幣刷卡的趕緊投了?！边@時老許已擠在了駕駛室邊，他忙將手中的公交卡在司機面前晃了晃，又塞回口袋，就像出入機關(guān)大院向站崗的武警戰(zhàn)士出示證件。

公交司機好像不開心，邊開車邊朝老許喊：“讀卡，讀卡，晃晃啥用？”老許心想“這卡是你們賣的，不相信，還要把號讀出來？”想是這么想，手還是伸進口袋，掏出卡來，大聲讀了起來“A卡NO5379144……”

“哈，哈，哈……”老許周圍的乘客都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把老許搞得莫名其妙。

駕駛員爆粗口了：“誰叫你讀了，叫你在讀卡器上讀卡……腦袋不清爽。”

老許也憋了一肚子火，我卡讀了，號也報了，你還罵人，正要大聲論理，這時擠在旁邊一位大學生模樣的女孩，閃開身去，指了指被她身子擋著的電子讀卡器說：“大伯，你把卡放上面，就行了?！崩显S這才恍然大悟，連忙把卡放到讀卡器上，聽得咚的一聲，卡就“讀”好了。

乘客中有人悄悄奚落：“這么大的歲數(shù)，還沒坐過公交？”

“恐怕是老賴被限制高消費了吧，今朝只好來乘公交了?！?/p>

“看樣子蠻像樣的，怎么會沒文化？”

老許聽了，臉紅到脖子，恨不得立刻跳下車，逃離這尷尬的地方。

公交車終于到了交通局門口，老許擠過人群逃似的下了車。他感到身后有一千只手指著他，一千張嘴嘲笑他“這個老頭，出啥洋相”。

走在交通局樓道上，老許情緒低落。局長迎面打招呼：“老許，今天怎么來的？”他頭也不抬地嗯了聲“公交來的”。搞得局長下不了臺，以為沒有表態(tài)爭取戰(zhàn)備辦公室保留車，老許鬧情緒呢。

從此，老許與公交車落下了心結(jié)，每當擠進車門，心里就發(fā)毛，掏出公交卡，眼睛不自然地朝司機快速瞥，讀卡器叮咚的讀卡聲，好像都是對他嘲笑；公交司機搶白嫌乘客“嫌擠，你去坐專車呀”！老許就覺得嘲諷自己“車改”沒專車了；批評逃票的乘客“兩塊錢都不肯付，太沒道德了”。老許又感覺是在嘲笑他上次的刷卡。一次有個從鄉(xiāng)下進城的乘客不知怎的罵起交通局長：“我看橫州的交通局長，就是一個白癡。修條路一年時間還沒修好，害得我今朝上班要遲到了！”這不是踩著腳后跟罵人嗎？

有件事讓老許徹底爆發(fā)了。那是一天清晨，老許右眼皮跳個不停，心里一直忐忑。上了公交車，人不是很多，老許拿出公交卡，像往常一樣向電子讀卡器上刷去。不知怎的，觸碰了幾次，都沒聽到咚的一聲。老許有點納悶，是不是已經(jīng)讀進去了，自己沒聽到？于是收起卡就向車里頭走。

這時，司機開口了：“哎，別走！卡沒讀過！”老許說：“讀了，你看?！崩显S又把公交卡向讀卡器的感應屏套觸碰了下，但還是沒有咚的一聲。

司機火了：“你裝啥裝？卡里沒鈔票，你騙哪個？投幣！”

老許也火了：“我卡里怎么沒錢？不查查讀卡器壞了沒有？”

司機喉嚨更響了：“你耳背了？別人都讀得出，到你這兒就壞了？兩塊錢也要貪？啥個素質(zhì)？”

司機的這一句話，把老許給激怒了，血一下子涌上腦門。老許上前線打仗沒貪生怕死，轉(zhuǎn)到地方工作，沒貪污腐敗。站起來是錚錚鐵漢，躺倒了是清白男兒。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和“貪”字沾過邊！這輩子就沒有被人這么羞辱過！

只見老許濃眉嗖地豎起來，眼里冒出嚇人的火光，掄起一拳砸在讀卡器上：“我揍你這個不瞧人的東西！”電子讀卡器經(jīng)老許這一拳頭，竟咚咚咚地響個不停。

車里的人見此哈哈大笑起哄：“嘿，老頭的拳頭比卡管用?！薄白x卡器來軟的不響，來硬的響個不停，也是欺軟怕硬的東西。”

司機不干了，車往路邊一停，拿起手機報警。不一會兒，來了兩個警察。警察問了下情況，把老許的公交卡拿了去，向公交公司查詢。公交公司那邊說，這個卡號的卡里沒錢！

這下老許蒙了，放了200塊錢，怎么一個月功夫就刷完了呢？這時他突然想起，上個月他在黨校學習，卡給了兒子用，這小子正在交女朋友，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到處逛，會不會給刷光了。

這時，老許知道錯在自己，趕忙向公交司機道歉賠不是。車上乘客也為老許講話：“警察同志，不能全怪這位老同志，司機的態(tài)度也不好，說話像放槍，哪個人吃得消?！逼涑丝图娂姼胶?，看來乘客們對公交車司機意見不小。

警察說話了：“人在路上，都要禮讓。公交司機態(tài)度不好，你老同志也不能為老不尊，乘車不付錢，還砸車上設(shè)備，是錯在先，按規(guī)定要給予訓誡和處罰?！?/p>

警察給老許做了簡單筆錄，記了身份證號碼，單位和手機號，罰款200元，并要老許回單位寫份檢討。

老許這下可徹底“熊”了，這么一把年紀，當著那么多人，被兩個新兵蛋子的小警察給訓了一通，還要寫檢查。尤其是小民警的話，深深刺痛了老許，一向高傲自尊的他，從沒被人這樣“教訓”，“為老不尊”四個字，簡直就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羞辱。老許像一頭困獸，在家里煩躁發(fā)狂。他做出了一個決定，絕不受那窩囊氣，“學車！”

老許拿起手機撥市交警支隊長方浩電話，那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生死兄弟，方支隊長打個招呼，什么駕照不容易拿？

可又一想，車為自己學。別的可找關(guān)系走“后門”，開車不成，“技術(shù)不到家，害人害己害全家”。他果斷掛了電話，找一家駕校，報名，交錢，拿了兩本學習資料。老許就要做給人看，干什么都真刀真槍地來，決不含糊！

回到家，老許把資料前前后后看了兩遍。發(fā)現(xiàn)那些交條交規(guī)，道路知識是他大會小會常念叨的，信心瞬間爆棚。第二天一早老許來到市機動車駕駛員考試中心上機考起理論科目來。

只20分鐘，像沖鋒槍打連發(fā)一樣，老許把電腦給出的100道題一口氣答完，果斷按了一下確認鍵。

滿屏禮花綻放！“100分。祝賀你成功通過考試！”屏幕上顯出了這一行字，引得監(jiān)考的小姑娘跑過來直豎大拇指：“老伯你真棒！”

老許嘴巴上說：“碰巧啦，碰巧啦?！毙睦锵?，小兒科啦，這都是我平時教剩下的！

理論考試順利通關(guān)，學車的信心更足了。老許像策劃一場戰(zhàn)斗，先集中兵力，各個消滅敵人，掃清外圍陣地，然后向主攻目標發(fā)起總攻。他計劃用八個周末雙休時間，練習各個駕駛科目，然后上場考試，一舉拿下C2照駕駛證。

兒子勸老許，你這么好的動作技能，何不考個C照來。老許可不這么認為?，F(xiàn)在都是無極變速時代了，接下去無人駕駛都成為現(xiàn)實，“有了燃氣灶，何必再用煤餅爐呢”？

老許干凈利落地選擇了C2駕駛證和周末兩天培訓的模式。他不想找熟人打招呼，也不想挑個熟悉的教練，更不想找?guī)讉€相識的人拼車學習，一切順其自然。老許經(jīng)常教育手下：“要把訓練場當戰(zhàn)場。在真槍實彈的環(huán)境中，才能學到真本領(lǐng)?！彼拖胱屓舜蟪砸惑@，我老許不聲不響把駕駛證給辦了！

終于等到了周末。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無云無風的早晨。老許換上一套白色運動服，乘公交車，早早來到駕校訓練場。

哪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已經(jīng)有幾輛車在場上來來去去練習了。還有一輛桑塔納教練車停在訓練場邊，被三個人圍著，一個像教練的人在說著話。老許感嘆，開車的人，怎么都是這么猴急猴急的。

老許憑著直覺來到了桑塔納教練車旁，一問果然是這輛車。

教練車橘黃色，左右側(cè)面裝了兩塊白色布遮陽，車的擋風玻璃上也裝上了白色遮陽布，看起來像一只撐開翅膀的蝴蝶，顯得特別滑稽。老許想，這算啥呀，怕曬就別來練車！

看那教練，老許也想笑，整個長得像俄羅斯套娃。頭和脖子一般粗地粘在一起，渾身的胖肉被黑色的衣服緊緊包裹著，隨時會炸開似的。老許想，這單薄小車給他一個人坐都夠受，哪能擠下四個人！

老許一到，就聽得胖子教練嚷嚷：“哎，哎，哎，人到齊了，我先把今天的安排說下，等會兒訓練就沒工夫說了，訓練前大家先熟悉一下。”他先做自我介紹：“我姓韓，你們叫我韓教練——”話音沒落，只聽得一白色電瓶車嘎一聲停在教練旁邊：“韓胖，帶車呢！”也不等搭腔，又吱的一聲開走了。

老許他們都笑了起來，姓韓的教練很尷尬：“你們大家自個介紹認識認識，今后大家都是駕友了?！?/p>

老許邊聽介紹，邊仔細地環(huán)顧起看著自己的“駕友”來。

矮個，寸頭，穿著一身黑綢緞，粗脖子掛著粗項鏈兒的叫張鐵，自稱是“回鍋菜”。因為兩次考科目沒過關(guān)，來重考駕照。教練已經(jīng)對他很不耐煩了：“錘子，這次再考不出，我倒貼錢求你別來了；考出了，也拜托你，別說我是你師傅?！?/p>

高挑豐腴身材，白皙皮膚，卷頭發(fā)，戴著無框眼鏡，穿著考究的少婦叫李小蘭。胖教練對她一口一個“美女”。老許琢磨，世上最煩的事莫過于女人稱謂。過去叫千金，后面叫小姐，自從小姐稱謂被夜總會糟蹋之后，但凡是女的都稱美女。年紀小的叫小美女，年紀輕的叫大美女，中年婦女叫資深美女，人老珠黃了叫老美女，即便入土成干尸了，挖出來也叫樓蘭美女。李大美女的學校明年要搬到郊區(qū)了，新婚不久的丈夫也調(diào)到外縣工作。她學駕駛，為往后自己開車上下班。

白襯衣，藍褲子，黑皮鞋，青春朝氣的身子里有使不完勁的青年人叫王朵，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老許想，一個大小伙子，怎么取個姑娘名？

老許用不可能再簡潔的話自我介紹：“我叫許正剛，這里我年齡最大，你們叫我老許吧。今后多多關(guān)照。”

張鐵嚷起來了：“您老這么大年紀還學車吶？要我到您這年齡，必定坐專車，找人開了，何必親自受這累！”

胖教練不屑地打斷：“好了好了去吧，你有能耐留三次級，還專車呢，都進車去?！?/p>

老許看張鐵鬼機靈搶上前去，一把拉開駕駛車門，滾球似的坐進駕駛位上，只聽胖教練一邊拉開副駕駛的門，一邊罵罵咧咧：“本事都用搶座上了，訓練上點心，也不至于這樣回鍋?！?/p>

這時小青年王朵拉開左后門坐了去，大美女李小蘭從右邊拉開車門坐進車，老許跟著鉆進車，關(guān)上車門，才發(fā)現(xiàn)了不妥：兩個大男人把一個女的擠在中間，這像咋回事？桑塔納后排座空間本身就很小，坐上兩個壯實的大男人，已經(jīng)夠擠了?，F(xiàn)在倒好，中間還夾著一個高挑豐腴的少婦，擠得喘不過氣來不說，還透著那股兒說不出道不明的尷尬。

女人身上特有的成熟味，連同那好聞的香水在車內(nèi)浮動。老許感覺到身上有點潮熱，口角生津，慢慢地充滿口腔，喉嚨不爭氣地咕咚吞下。老許連忙拿眼角掃了一下車內(nèi)，好像也沒人注意。只見胖韓教練在副駕駛座上側(cè)過身子甕聲甕氣開始講解。

老許一邊聽，一邊想，大凡胖子，性情都比較好，畢竟心寬體胖嘛。

“這個是方向盤，車里最重要管方向的。前進時方向盤往哪打，車頭就往哪開，倒車也一樣。”教練又用手指了指方向盤的下面，提高了嗓門，“方向盤的下面有兩個踏板，特別重要。右邊低點的是油門，左邊這個高點的是剎車。開車時，我們的右腳不是在油門上，就是在剎車上。一腳油門，一腳剎車。如果搞錯踩反了，那就是一腳人命，一腳牢門啰?！?/p>

老許想李小蘭被兩個大男人擠在中間肯定不自在，但看她卻根本沒換個座位的意思，可能中間座沒前排座椅靠背擋著，能看清教練的講解吧。這時她正斜探頭，眨巴著長睫毛深眼影的大眼不解地問：“那左腳干嗎呢？”教練朝她瞥了一眼，悠著嗓門說：“那左腳嘛，車停了，熄了火，一拉車把手，你伸出左腳，使勁踹開車門！”聽到這兒，張鐵和王朵撲哧一下笑了起來。

看到自己抖的“包袱”有了回應，胖教練不無得意地繼續(xù)說：“方向盤和油門、剎車中間的位置是汽車的點火開關(guān)。右腳踩住剎車，鑰匙對準了，插進那個窟窿，往順時針方向一扭，汽車就發(fā)動起來了?！迸纸叹氂檬骤屏髓茝堣F的右臂：“錘子，拿物件插窟窿的活兒你最來行，給大家示范示范?！睆堣F做了個鬼臉，嘿嘿笑著從教練手中接過鑰匙，插進點火器，向右一擰，汽車突突地發(fā)動了起來：“一點就著，馬上高潮?！?/p>

車也不熄火，胖教練接著介紹轉(zhuǎn)向燈操作桿和雨刮器的操作桿。特別交代說：“這千萬注意不要把雨刮器當轉(zhuǎn)向燈。錘子，你說是不是？”張鐵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寸頭：“現(xiàn)在怎么搞也不會錯，但一上路就難說。好幾次我明明打了右轉(zhuǎn)方向，那對面的車根本不理我，一個勁的往我這邊開。結(jié)果一看，我撥的是雨刮器，差點闖了禍。”

“雨刮器的開關(guān)在哪？”李小蘭又探出頭問了起來?！耙粨芫烷_，中間是停著，現(xiàn)在就是！”胖教練有點不耐煩了，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對后排的人說：“今后，你們看到對面來車，大晴天還打雨刮器的，肯定是女司機車要拐彎兒了；你前面的車，車屁股擋風玻璃大晴天搖雨刮器的，也肯定是女司機車要拐彎兒了。定要避開，能避多遠避多遠！”。

老許被胖教練繪聲繪色的調(diào)侃逗樂，又想胖教練為何對李小蘭刻??？后來才知道，女學員對機械操作方面的悟性不如男的，就如男同志織毛線打毛衣不如女的一樣。教女學員駕車，自然更累些，成功率也低些，影響教練的績效考核。

胖教練又對車內(nèi)的燈光鍵、儀表盤講解了一番。什么遠光燈、近光燈、防霧燈，油表、轉(zhuǎn)速表、里程表等等等等。然后胖教練叫張鐵熄了火，重點介紹起汽車擋位操作桿：“停車、熄火、點火都放P擋，開車向前放D擋，倒車掛R擋。”邊說邊操作擋位桿。正當胖教練講解好要開門下車，老許就聽見李小蘭喊起：“教練還有N擋沒介紹！”李小蘭坐在后排中間看得特清楚，感覺教練漏了一項沒說。胖教練一臉壞笑地答：“這擋（襠）就留給你摸了。”然后對著全車人說，“下車，下車，一個個上駕駛室操作熟悉?！?/p>

老許在張鐵練習后坐到了駕駛室。教練先是打開電子考試機，讓老許按照考試機的提示練習操作。老許雖然沒駕照，但在部隊里車也沒少摸。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各項動作，不過在熄火踩剎車時沒注意，連剎車帶油門一起踩了，馬達一陣轟轟巨響，嚇了人一跳。胖教練不高興了：“啥個臭腳，也忒大了，油門剎車都拎不清。”

老許下車，李小蘭坐到了駕駛室。就這功夫，見張鐵湊上來：“老伯，您這么大歲數(shù)學車，為退休做準備的吧？”老許心想，我有那么老嗎？啥個眼神。嘴上卻說：“這玩意兒已經(jīng)好多年沒摸了，手腳生著呢?！崩显S答非所問，又有所答，“有車的時候年輕，沒想著去學；現(xiàn)在沒車了，年紀也大了，學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

老許這句感慨，得到張鐵熱烈回應：“可不是嘛，過去考試條件寬，自己沒錢買車想不到學；現(xiàn)在有幾個錢想買車，學開車了，結(jié)果標準高了，要求嚴了，還用電子儀器來考駕照，沒人情面子可賣了。真是一趟沒趕上趟趟趕不上?！?/p>

這時王朵湊了上來：“可不是嘛，過去領(lǐng)導有專車，我們搭便車，沒想到學車；現(xiàn)在車改了，有車貼了，我們都想買車了，所以就趕著這波來學車了?！?/p>

“哎呀，看不出來，那么年輕就吃上干部飯了?！睆堣F忙湊上問：“在哪個單位上班？”王朵：“在鄉(xiāng)鎮(zhèn)上班，苦差事。”“那太好了，我也有個當干部的駕友了?！?/p>

王朵和張鐵一問一答著，老許找到了知音，走上一步對著王朵：“你們鄉(xiāng)鎮(zhèn)也車改啦，大家反應怎樣？”

王朵似乎感覺李小蘭在車子里的時間太長了，眼睛掃了一下教練車回答：“早該這樣改了。過去我們鄉(xiāng)鎮(zhèn)十幾輛車，每個班子成員一輛，不說是專車，實際上就是專車。像我們中層干部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到企業(yè)借車的，包出租車的，拿發(fā)票到村里、企業(yè)里報銷，五花八門，群眾意見可大了——”

這時，李小蘭從車里出來。王朵連忙一溜小跑地鉆進駕駛室。

李小蘭向老許走來，一邊擦著汗一邊說：“氣煞了，氣煞了。教練忒兇了，不耐心的。別人正是不懂，才要交錢來學的嘛。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氣?！?/p>

王鐵勸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駕校教練一樣狠。都是這個脾氣，經(jīng)歷多了你就不會太在意了。有的不但要罵，而且還會動手動腳打的?！?/p>

“他要敢動手動腳，我肯定一巴掌甩過去，不客氣。”李小蘭狠狠地揮了一下手，好像站在對面的就是胖教練似的，“不是因為我家那位調(diào)到縣里去工作，我何必要受這個苦來學車呢，過去上下班天天搭他的車?！?/p>

這時，老許見王朵從教練車里出來，胖教練坐到駕駛室，從車窗探出頭來招呼：“上車來，上車來！去吃飯，去吃飯！”

人類有個奇怪現(xiàn)象，初次形成的，就會變?yōu)榧s定俗成的，原先的不妥反而覺得理應如此，十分自然。老許現(xiàn)在碰到的就是這般情景。張鐵理所當然地坐到了副駕駛，李小蘭撩起裙擺，自覺地先進車內(nèi)，坐到了后排中間位置，雙腳并攏，高跟鞋踏在車底盤大梁上。老許和王朵很自然坐到兩邊的位置。

“把一個女的夾在中間，像怎么回事？”老許很想改變下讓王朵坐到中間。但看李小蘭還很樂意坐中間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教練把車子開到離訓練場不遠的小餐館門前，頭也不回地走到最里邊的一張圓桌旁坐下來。小店似乎張鐵開的，招呼著大家圍著教練坐下，給每個人前面的杯里倒?jié)M水，說了聲“你們先坐著，我去點菜”。不一會兒，他拿了兩包軟殼中華香煙坐到教練身邊，將香煙放到教練面前。胖教練看了張鐵一眼：“還是張鐵會來事啊?！焙苁苡玫匕严銦熕洪_自己叼了一根，然后拿著香煙在每個人臉前比劃，意思是“你們要抽嗎？”老許擺擺手，回絕了教練遞過來的煙。張鐵從教練手中的香煙盒里，抽出一根，連忙掏出兜里的打火機給教練點上，然后把自己的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吱的一聲，嘴里的香煙燃去了一半，鼻孔里只冒出一縷細煙。

老許曾經(jīng)是“資深煙民”。飯可以不吃，煙絕對不可以沒有，每天沒三包煙日子打發(fā)不過去。轉(zhuǎn)業(yè)后看交通局領(lǐng)導很少抽煙，尤其是頂頭上司王局長，要求開會不能抽煙。其他人會場上不抽，借解手或接打電話名義走出會場狠命地抽上幾口過過癮。老許每次開會端坐主席臺，局長講話，他主持會議，自然不方便離席抽煙。更何況這位局長講話經(jīng)常習慣性地左右顧盼，似乎只有看著別人臉上的表情和回應，才能把話說下去。老許就更不能走出會場抽煙了。于是，趁著一次感冒，老許徹底把煙給戒了。

胖教練聽老許說曾經(jīng)抽過煙，后面戒了，向他伸出大拇指：“你是個狠角色，煙都說戒就戒，跟你交朋友要小心！”

老板娘把菜端了上來。先是三個冷盤：醬鴨排、香辣魚絲、水煮毛豆；又上了五個熱菜：剁椒魚頭、麻婆豆腐、扣肉饅頭、青椒牛柳、上湯菠菜。最后是一大盆熱騰騰白花花香米飯。老板娘手上還拎了五瓶啤酒。胖教練給推了回去：“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上班時候喝酒要開除的?！?/p>

張鐵想喝點酒，連忙相勸：“韓師傅喝點沒事，啤酒不是酒，我們在座的不說誰知道?！迸纸叹殧嗳换亟^：“啤水都不能喝，八項規(guī)定嚴著呢。就上個月，有個教練和一幫學員出去偷偷喝酒，被查出來開除了?！崩钚√m這時候插話：“我們學校前幾天也處分了一個副校長，說帶著學生到外地搞社會實踐時聚眾喝酒，鋪張浪費?！边@時王朵也說：“對對對，雖然是周末時間，還是不喝的好。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咱們是來學車的，學車時間喝酒說出去影響也不好?！?/p>

張鐵看大家都不喝酒，也不好意思堅持了：“唉，都不喝酒，那就算了唄。想想過去多好啊，駕友駕友，吃飯喝酒；駕考駕考，禮到證到。現(xiàn)在這些都不靈了?！迸纸叹毜闪怂谎郏骸澳阊?，別凈想歪門邪道了。那會兒有幾個拿了證能上路開車的？社會上怎么說我們來著？馬路殺手學校！”

看到酒桌上這一番情景，老許十分感慨，風氣是在變了。連看去這么松散的胖教練都知道“八項規(guī)定”律己，公務人員可真應該上心了。

吃完飯一結(jié)賬，飯菜二百三十元錢加上兩包煙共三百五十元錢。張鐵很熟練地嚷嚷：“AA制AA制，我們四個學車的每人一百塊錢，多下十塊錢，我存著，下次吃飯用?！?/p>

李小蘭說：“哎呀，現(xiàn)在還誰帶錢呢，微信付下好嗎？”老許說：“還是我們大家建個群吧，今后有什么事在群上聯(lián)系，錢也在群上付?！崩显S建議王朵當群主。于是一陣手機操作，五個人建了一個學車群，又叮叮咚咚的一陣，除教練外，四個人在群上把錢付了。

下午開始單車教練。先是起步停車，換擋行車。張鐵申請?zhí)^這一課，在一旁作壁上觀。老許坐到了駕駛位上，教練在副駕駛指導。老許按照教練吩咐的動作要領(lǐng)，眼看前方，手握方向盤，腳踩剎車板，點著啟動器，車子轟轟地響起來，老許把擋掛到D擋，慢慢抬起踩住剎車板的右腳，車子向前緩緩地移動起來。教練不時地讓老許方向盤往右拐，又讓左拐，在前面的指示牌邊停車；然后又讓老許把擋位柄放到R上倒車。

前進、后退、掛擋、停車，老許在胖教練的指導下，操作流暢、手腳自如，胖教練夸獎道：“老同志身手不錯，不亞于年輕人?！崩显S更洋洋自得，感覺自己手腳靈巧地駕駛著這么一個鐵玩意兒，前進后退左右旋轉(zhuǎn)行進隨心所欲，一種駕馭者的自豪在心底升騰，這種感覺老許似乎只在新婚的時候才有過。

然而也就是這么一陣子，接下去的訓練老許被弄得灰頭土臉，焦頭爛額。

學車之前，老許就聽說過許多倒車移庫科目的恐怖故事，不知道有多少考生到這里就給“掛了”。然而聽說歸聽說，真正輪到自己，那才叫刻骨銘心，痛不欲生。

一開始，老許心急，油門加得大了點，車輪跑出了線，還沒開倒就“掛”。第二遍時，接受了教訓，車子啟動后慢慢抬起剎車，緩緩地從“車庫”開出再右轉(zhuǎn)，前行一段，將車身拉直擺好，調(diào)整到最佳位置，然后掛倒擋，慢加油門，讓車子屁股對住“車庫”門，一點一點地接近。這時教練在旁邊大喊：“方向右打死！方向向右打死！”已經(jīng)來不及了，車屁股觸碰到當作庫門的紅白相間竹竿子。唉，又失敗了。

胖教練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沖到車窗大喊：“耳朵聾啊，叫方向盤往右打死，你死人一動不動?。　迸纸叹毎牙显S從車上拖下來，拉著老許沿著白漆畫出的邊線，邊走邊喊著說：“你看這邊線上為啥那么多的腳印啊，那是前人總結(jié)的經(jīng)驗，車后輪一到這，就該把方向往右打死，這樣車子才，不會碰到桿子倒得進，清楚了沒有！”

一個堂堂的局長竟然被汽車教練訓兒子一樣！老許大怒，臉憋通紅，真想給他一個過肩摔。但一想到自己坐公交車的憋屈，又忍住了。老許什么話也沒說，把車倒回車庫，第三次啟動教練車。這次老許更謹慎了，緩慢抬腳，輕踩油門，勻速前行，抵近白線前擺正車頭。這一系列動作，做得行云流水，環(huán)環(huán)相接，天衣無縫。車子停穩(wěn)后，老許從倒車鏡里確定了一下“車庫”位置，開始了緩慢倒車，后車輪接近有鞋印的白線時，快速向右打死方向盤，就這樣保持方向盤右打死，繼續(xù)緩緩倒車。當白線與車身距離相平行的時候，車外教練大叫：“方向盤回正！方向盤回正！”老許反應很快，唰的一下，把方向盤迅速往左打了個回轉(zhuǎn)，車身與車頭保持了一條直線，車后屁股正對車庫門前的兩桿子中間?！俺晒α?！”老許一陣暗喜，緊提著的心放了下來，松了口氣。“快剎車，快剎車！壓線了，壓線了！”胖教練和在車庫邊“觀戰(zhàn)”的三個駕友一起喊了起來，李小蘭不僅是喊，簡直是驚叫。無論怎樣喊叫，車后輪還是壓到了“車庫”底線，車屁股洞穿了“車庫”，功虧一簣。

胖教練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懊喪地擺了擺手：“下一個下一個?！?/p>

老許也像被教練車這個“小鋼鐵俠”斗敗了的公雞一樣，垂著頭出了車門，旋即用右腿往后狠狠的一蹾，砰一下車門關(guān)上，教練車震得晃了。王朵上車練去了，趁此機會張鐵、李小蘭圍著老許七嘴八舌起來。

他們在說些什么老許一句也沒聽進去，腦子亂哄哄的，好像有許多蜜蜂在飛，亂糟糟，嗡嗡響。他想這是咋回事呢？這么一個小車，擺放到一個“車庫”里那么難嗎？練了三次還進不了庫，就像打了三槍還上不了靶，放在過去老許會不原諒自己一輩子。

不過，不愧是戰(zhàn)斗英雄出身的領(lǐng)導干部，他迅速總結(jié)了幾條：一是思想上輕敵。起步停車，換擋行車做順利了，思想上產(chǎn)生麻痹情緒，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做到了，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沒有做到，結(jié)果眼看到手的勝利果實喪失；二是有急躁情緒。第一次倒車入庫失敗后，第二次倒車入庫，急于求成，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前提下，加大了油門，結(jié)果導致車尾觸桿，出師未捷，自己先“掛”了；三是疏忽大意。第三次倒車入庫總結(jié)前兩次失敗教訓是正確的，采用的方式方法也是對路的，關(guān)鍵是成功在望的時候放松了警惕，沒有把成功的經(jīng)驗和正確的方法堅持到最后；四是早上起得太早，中午沒有午睡，間歇期間又情緒高亢地講了許多話，尤其在女駕友面前好表現(xiàn)，造成精力不集中，身體太疲勞。

老許這么一邊想著，一邊看駕友們倒車。太陽就要落山了，四個駕友倒車入庫全“剃光頭”。教練也有些喪氣：“今年走背運。帶著你們這些老的、女的、回鍋的，累死了還要扣獎金?！比缓?，有氣無力地說：“今天就下課，明天老時間再來這里練！”

第二天太陽準時如約來到窗前，一束溫暖光亮投在老許的床上。老許昨晚力排白日情緒干擾，睡了個好覺。多年部隊生活，養(yǎng)成了他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和身體素質(zhì)，哪怕第二天面對刀山火海，面臨天崩地裂，一定是飯照樣香香地吃，覺照樣美美地睡，他有一句口頭禪：天塌下來，也要有力氣去接！

早晨的老許，帶著這樣的精氣神，乘公交車來到了練車場。教練也早早地來到了，見了老許不打招呼，悶著頭，抽著煙，踱方步想心事。見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到齊，才開始發(fā)話：“開練之前我把昨天的訓練情況跟大家說一下。起步、停車、掛擋、行進除李小蘭要繼續(xù)努力外，大家都做得比較熟練了，上手快，技術(shù)要領(lǐng)掌握好?！比缓笏掍h一轉(zhuǎn)，“倒車移庫這個科目做得是太刺毛了，太糟糕、太——”他終于想到一句發(fā)泄情緒的好詞兒，“太王八蛋了！”他邊罵邊說地講了一大堆，老許聽著聽著歸納成三方面意思：一是油門沒掌握好，或大或小沒有勻速行駛，油門大了車速太快，來不及打方向盤，油門小了造成熄火；二是打方向盤“火候”沒掌握好，不善于看后視鏡，不善于對標參照物，造成打方向盤過遲過早；三是小失誤造成大錯誤，車入庫后忘了踩剎車，這是自己的錯誤；左轉(zhuǎn)起步忘開轉(zhuǎn)向燈，這是張鐵的錯誤；回正方向盤時多打半圈，這是王朵的錯誤。

胖教練訓完話，就開始單兵練車。老許感覺這樣太簡單，李小蘭開腔了：“教練你講那么多，我一下子也消化不了，上車怎么練呀？”王朵也說：“教練你能不能歸納幾個要點，讓我們聽了就明白，練起來好使?！迸纸叹氂悬c惱火：“我?guī)к嚻甙四炅耍歼@么練下來的，搞不明白？找搞明白的人練去！”

老許見狀建議，先在地上比劃，就像飛行員地面練飛行一樣，在地面上比劃演練，這樣既熟悉場地，又消化技術(shù)要領(lǐng)，然后再到車上訓練。大家一聽都贊成。胖教練一聽覺得可行，自己也省事，不過面子還要顧的，就說：“反正錢是你們交的，時間也是你們的，你們愛咋練就咋練吧！”

老許像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開始現(xiàn)場演練作業(yè)，一個動作一個動作比劃著，從右倒車入庫到左倒車入庫，把技術(shù)要領(lǐng)和重點難點都一一比劃個遍。胖教練一邊跟著走，看他們比劃，一邊糾正當中的缺點和錯誤，對老許的這個創(chuàng)新大加贊賞。

老許帶著他的駕友們就這么實地邊走邊比劃，把各個要領(lǐng)和細節(jié)都搞清楚了，老許主動上車：“我先開練，請大家?guī)椭颐??！敝灰娎显S上得車去，啟動，行進，右轉(zhuǎn)向，緩緩將車開到頂端邊線，略停后果斷掛倒擋，松手剎，點油門，打轉(zhuǎn)向燈，后倒車；車行節(jié)點上，一把方向盤打死，看車頭拉正，馬上回轉(zhuǎn)方向；這時只見車身緩緩退入車庫，車尾剛接觸白線，戛然停車。這通操作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般酣暢，沒半點拖泥帶水，一旁看的教練不禁鼓起掌來。李小蘭伸出兩個大拇指：“老許，你太棒了！”

老許開門下得車來，胖教練迎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哥們兒，你真有兩下子，我們可以合伙編本‘許氏訓練法，賺外快?！被剡^頭來對其他人說，“就按照老許的方法練，明白了嗎？”

張鐵上車，如法炮制一番，三下五除二，就把車倒進了庫，人還沒下車，就在座椅上振臂高呼：“我成功了！”。

王朵年輕人反應靈敏，手腳敏捷悟性高，經(jīng)老許這么點撥，上車幾腳油門，幾把方向也順利完成了倒車入庫科目。

剩下的只有李小蘭了，倒了三次只一次成功。氣得教練直跳腳。老許趕快上去安慰：“不著急，不著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成功一次就是進步。”李小蘭眼淚花子都出來了，咬著嘴唇：“開車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高科技，有啥好稀奇的，就是熟能生巧，再練幾次我不信過不了！”

中午吃飯，張鐵嚷嚷著要請客，祝賀自己首次倒車入庫成功。教練諷刺他：“客你真要請，花錢長記性，否則還過不了關(guān)?！睆堣F說：“有許師傅在，這次肯定能把駕照拿上！過去你韓胖也不知怎么教的，除了罵人，你還教了些啥？”張鐵學胖教練前頭說李小蘭的口音，惹得全桌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老許發(fā)現(xiàn)，今天張鐵的話特別多，似乎花了錢不多說話，錢就白花了一樣。

張鐵對胖教練：“韓教練你也不容易。教到老許師傅、小王干部這樣的學生，說有多省勁就有多省勁。教到我和李姐這樣的學生，你就大頭嘍。發(fā)火也難怪你?！庇峙み^頭對老許：“老許師傅，我看你說話做事的做派，不像是一般人，倒像個干部，很有領(lǐng)導的范！不過大領(lǐng)導怎么會和我們小百姓一塊兒扎堆練車呢?！庇职参繍烆^吃飯的李小蘭：“唉，李姐，我說你呀，何必到這里來學車受氣呢？到你老公縣里去學，駕校還不單車、單人伺候呀，連學費都免掉?！?/p>

接下來，李小蘭他們的一番對話，讓老許對“車改”又有新感觸。

李小蘭嘆著氣回張鐵話：“唉，還說呢。沒車改的時候啊，都用公車。公車就像自己家的一樣。車改了，老公專車沒了。我工作單位又搬到郊區(qū)，沒車真不行，老公自己也要學車了?，F(xiàn)在有規(guī)定，交流干部回家每月只派兩趟公車。”

胖教練插話了：“我說駕校的生意今年怎么突然紅火，忙都忙不過來，加錢也找不到教練，原來坐專車的都來學車了，車改照顧了我們生意?。　?/p>

王朵接了話茬：“公車早該改了。你們沒聽說？人家說干部“一桌飯一頭牛，屁股下面一幢樓。一輛小車幾十萬那不一幢樓嗎？還說干部交流，浪費汽油呢?！?/p>

張鐵說：“哎呀，那還是小事了，連駕駛員都跟著腐敗。我一小哥們在機關(guān)，合同工開車，一個月也就3000多塊錢的工資。我問他，你這3000多塊錢養(yǎng)家糊口咋過??？人家告訴我，你別傻，機關(guān)駕駛員，頂過鄉(xiāng)長，吃香得很吶。修車、加油、過路過橋費里面的貓膩多著呢。人家3000塊錢一個月的工資，比我這個開廠開店的還過得滋潤，你信不？一車改，他沒車開，回家了，現(xiàn)在就在我店里拉貨呢?！?/p>

王朵開始掉書袋：“古代的官主要看轎子，縣令兩人抬的小轎子，知府四人抬的藍呢中轎子，總督、巡撫那就是八人抬的綠呢大轎子了。現(xiàn)在的官主要看車子，縣官坐排量小的桑塔納，市地一級的官坐排量中等的皇冠，省級坐奧迪、紅旗了。車改也改掉了官本位，改掉了官僚習氣。不過——”王朵話鋒一轉(zhuǎn)，“車改以后，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村沒人愿意去了。拿著同樣的車貼，城郊的干部車貼用不掉，還有余貼補家用；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村路遠，費油，車貼不夠用，還兜里往外倒貼?！蓖醵渲噶酥缸约海骸跋裎遥谧钸h的山區(qū)住村，一個月下來汽油費要倒貼二三百塊錢，很不公平呀?！?/p>

胖教練一邊夾著菜，一邊說：“車改是上面的事，反正車改后我們的生意好了許多。不過來學的都是老人、女人、干部、高管，動作慢，反應遲，還脾氣大，不如大學生好教。我看還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們下午的練車吧。”

老許聽他們議論這才感覺到，一個小小的“車改”不但觸動了他，還改變了不少人的生活呢。

聽見胖教練對著他說：“下午我們還是按照老許您的方法練，先地面練習，然后大家上車去練，每個人走三遍?！彼謱χ钚√m說，“你還是繼續(xù)練倒車移庫，然后再去做后面的。姑奶奶，回家之后得自己抓緊練，你賠得起時間，我可陪不起你。一個張鐵就夠我受了，被扣了二百塊獎金呢，如果再加上你，我要被學校炒魷魚了！”

啃下最難啃的骨頭，老許感到下午的訓練項目容易多了。較難一點的側(cè)方停車，也只練了幾手就過了關(guān)?？纯催€有時間，雙腳不由自主神差鬼使地踱步到李小蘭那邊看情況。

只見李小蘭像一頭拉磨的驢，滿頭大汗，臉憋得通紅，手腳忙亂地搗鼓，而小車卻在原地打圈圈，怎么也倒不進庫。要么方向盤打得過早，要么回轉(zhuǎn)方向盤太遲。胖教練罵得嗓子都冒煙了，躲到一邊兒直往嘴里灌礦泉水。老許過去，在車外面比劃，李小蘭怎么也理解不到位，坐到副駕駛上教，又忌諱捏李小蘭那只細皮嫩肉的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搞得李小蘭也有思想障礙了，一到這個節(jié)點就出錯，最后她干脆賭氣地下車一甩門，不練了。

老許也察覺到，今天這個坎她是過不去了，于是勸她跳過內(nèi)容學側(cè)方停車、上坡起步，說不定換一個場景，換一個項目練反而能打通思想障礙，“反彈琵琶”起到效果。

果不其然，李小蘭在這幾個項目內(nèi)容上練得順手順腳。難度系數(shù)不亞于倒車入庫的側(cè)方停車，上去左打右轉(zhuǎn)就順利過關(guān)。她找到樹陰下涼快的胖教練振振有詞“申冤”：“是我不行，還是你教的方法不靈？”

太陽緩緩落山，夜幕迅速拉上，老許他們幾個帶著一天的疲憊和各自的收獲打道回府。

回到家的老許和老伴大談兩天練車感受：坐車像個乘客，只有到目的地的焦慮和一路顛簸的痛苦；開車才像自由騎手，方向盤就是御馬的韁繩，油門和剎車是兩只腳蹬子，那種信馬由韁的愉悅是坐車體驗不了的。到這時老許才真正見識到為什么把英語、電腦、開車，作為現(xiàn)代人的三個能力。他想，如果沒有“車改”，自己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去學車，這輩子也感受不了開車的自由和愉悅。一想到過不多久，自己也如那些年輕人一樣開車馳騁，就特別興奮。他向妻子許愿，駕照拿到后，每個假日都帶妻子去兜風，想上哪就上哪，想在哪停就在哪停，逛遍大好河山，名勝古跡，如果身體可以，把車開到國外去，也來一個八十三天環(huán)游世界。

老伴也被老許感染：“哎呀，知道這樣，早十年車改就好了。那時你手下有那么多車，我手腳也齊溜，隨便拉個練練，何必現(xiàn)在這樣起早摸黑還交學費。”老許從后面把妻子抱起：“現(xiàn)在也不遲呀，機會永遠給有準備人留著，練車場上那些學生小伙也要不過我啊，你老公有童子功，不服不行。”

話是這么說，畢竟是上了年齡，老許過了一周再去復習練過的科目，又“掛”了。這時他才知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車也是要經(jīng)常摸，時間長了手生，動作變形。教練也急了：“你們在家怎么就不練呢？我的天，這樣學了忘，忘了學，什么時候是個頭??！”

老許何嘗不想在家練，這不家里沒車嗎？沒證不想買車，公車又不能練。老許陷入了應該先有雞生蛋，還是應該先有蛋生雞的難題。這個難題對張鐵和王朵來說不相干。張鐵“回鍋”三次了，怎么也長了些記性；王朵青年人，記性好，上手快，只有李大美女李小蘭與老許“同病相憐”。

找輛車訓練，成了老許和李小蘭的大事。張鐵倒有兩輛車，小貨車，沒法練。李小蘭家有輛舊桑塔納，姐姐放在她家的。李小蘭的姐姐在云南昆明做生意，常年不回家，怕車子長時間不用銹了，這就放在李小蘭家，叫妹夫的駕駛員每個禮拜發(fā)動車子出去溜溜。

有了車，何時練又是個大問題。老許和李小蘭白天都上班，要練也只能晚上。這一男一女的晚上練車，很是不方便。老許想到了自己原來的駕駛員小余，讓他來陪著練，一來可以當教練，二來也可以避嫌，堵住些閑言碎語。

原本想這周末讓胖教練領(lǐng)著上路訓練，現(xiàn)在看來也只能在場地上再鞏固訓練倒車移庫、側(cè)方停車、S彎道行駛、上坡啟動停車等這些老內(nèi)容了。老許想，世上的事都是辯證的，做好都不容易。學車上手快，忘得也快；上手慢，忘得也慢。上手快，可以“蘿卜快了不洗泥”；上手慢，也是“慢工出細活”。像張鐵一樣回爐三次，現(xiàn)在學起來就順手多，除倒車移庫沒過關(guān)，其他的都沒有障礙了。

老許又想到工作上。迎賓大道工程，設(shè)計施工周期是兩年。市委書記為迎接博覽會召開，要求“兩年工程一年完成”，施工隊也加班加點，搶晴天戰(zhàn)雨天，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天寒地凍也在干，施工進度很快，博得領(lǐng)導大會小會表揚。但質(zhì)量堪憂，不少地方都得返工，浪費了不少錢。老許想，看來不但要加快施工進度，還要強調(diào)科學施工，不能“霸王硬上弓”蠻干。

周末兩天下來，老許把科目二鞏固了一遍，從中悟出了許多道理?？梢娛郎系牡览矶枷嗤?，周末練車觸類旁通到周一的工作，老許想，這就是學習工作雙豐收吧。

到了晚上，小余從李小蘭家開出桑塔納，接上老許和李小蘭一起來到東門小廣場，小余用粉筆劃出“車庫”、側(cè)方停車的車位，老許和李小蘭輪流上車練著，有時也問問小余。

月光下的水泥地泛著白，像撒了一層霜。晚上的小廣場與白天大不一樣，不一樣的還有老許的心情?？傆X得這練車像做賊似的。擔心，分心，總是在提防著，眼睛老向門口瞥，生怕被人撞見了。有跳廣場舞的三三兩兩，成雙成對地走過來，搞得老許集中不了精神，心慌亂，手腳亂，偏偏這時小余在車外大喊：“偏了，偏了，打死！打死！”小余是河南人，家鄉(xiāng)口音重，他那句“偏了、偏了”，讓人聽起來就像“騙了、騙了”，惹得趕來了兩個巡邏特警：“騙子呢，騙子呢，打什么死？打什么死？”搞得老許下車來好好跟他們解釋了一番，才沒被轟出去。

不過，老許看李小蘭倒安然自得，神情專注，動作一絲不茍。小余指導李小蘭也特別上心，有幾次坐到副駕駛室里，手把手地教。幾個晚上下來，李小蘭的車技進步神速，其熟練程度竟然要趕上老許了。

老許這時才感到不能再患得患失，放不下架子了。想想也是，學開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誰是生來就會的?？纯船F(xiàn)在年輕人哪個不會開車呀？老子從只坐車到學開車，那是多大的轉(zhuǎn)折，多大的勇氣啊。老許又想，現(xiàn)在你們笑我學開車，過不了多久啊，就要羨慕我會開車了，路上碰到，把喇叭按得響響的，羨慕嫉妒恨去吧。

像給自己打氣，又像是找安慰，老許覺得自己的心思很可笑。不就是學個車嗎？哪來的那么多瞻前顧后，彎彎繞繞啊。參加夜校學計算機時，可沒這么多的左顧右盼，患得患失。不都是學嗎？不都是為了跟上現(xiàn)代節(jié)奏，不想被時代淘汰嗎？怎么學開車就那么糾結(jié)，不自在呢？老許一把方向一把方向地練，一腳剎車一腳油門地琢磨，腦子里卻是十萬個為什么。

休息的時候老許腦子里突然閃出一件事，那是二十多年前當小排長時。一個周末，老首長開著吉普車，帶他去師部師史館看展覽，他無論如何不肯坐車，堅持跑著過去。當時他想：首長的車我怎么能坐呢？這時他腦洞豁然大開，根深蒂固地存在著坐車高貴，開車低賤的潛意識啊。

想到這里，老許為自己找到了病根而高興，就像經(jīng)過晝夜?jié)摲K于找到了敵人的火力點一樣。從此，老許在小廣場上練車，大大方方，心無旁騖，人來人往，走來經(jīng)過，就像沒影的一樣，練車大有長進。

不過你不找麻煩，麻煩自己找上門來。一天，在東門小廣場跳廣場舞的大媽，對正在門前曬太陽的老許家的說閑話。昨天晚上看見老許練車了，給老許開車的小余當教練，還有一個高挑大眼的妹子也在一個車里學呢。她問老許老伴，那是你家親戚啊？最要命的是臨走時還說了那么一句：“這黑乎乎的，車可不好練了?！?/p>

老許一回家，老伴兒追問，那個妹子是誰？其他人怎么不一起練呀？為啥不在亮點的地方練啊？老許解釋了大半夜，口干舌燥也不讓喝口水，最后老伴說：“以后晚上練車我也去，說不定什么時候腿好也學車了呢？”

從那以后，晚上練車總帶上老伴。老許看李小蘭倒是沒心沒肺的樣子，一口一個許師傅的，車照練，嬌照撒。自己卻有了心病，好像干什么總有一雙眼睛在后背盯著那么不自在。不過再怎么著也是在練車，周末胖教練教的那些動作要領(lǐng)，通過每個晚上的練習鞏固，總算記住不會忘掉了。

接下來的幾周，老許在練車場上的車技已經(jīng)達到了應考水平。其他幾個都躍躍欲試，想早點上考場拿到駕駛證。老許想考場上練得好，并不代表上路能開得好。拿了證，開不了車，上不了路的，見得多了。“是驢是馬，得到路上遛遛才知道”。老許建議胖教練再加一個上路駕駛的內(nèi)容。教練自然是十二分贊成，他可不希望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是“馬路殺手”，用他的一句口頭禪：“再胖也丟不起這個臉！”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秋日金風把綠綠的行道樹染得金黃。密藏在樹叢中的果實，這時也露出了緋紅臉頰。大自然的豐收景象落在老許心里：春華秋實，我也該結(jié)果了。

在省道旁一棵大樹底下，胖教練對老許他們進行了最后一次“上路動員”。什么“眼觀六路”：上看指示牌，下看車行道；前看對向車，后看尾后車；左觀行人道，右觀超車道；什么“四防”：防急剎、防追尾、防大車、防“鬼探頭”等等等等。老許想，什么是“鬼探頭”啊？正要問，王朵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胖教練以少見多怪的口吻說：“鬼探頭就是有一些不講交通規(guī)則的人，從路邊的障礙物和對向行駛的車屁股后面中突然鉆出來，這種情況下，他也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他，根本來不及反應，死神降臨，防不勝防?！比缓笈纸叹氉尷显S第一個試車說：“老將開路，平安一路?！?/p>

老許拉開車門坐到駕駛位，對坐副駕駛室的胖教練說：“我開了，你多提意見，該兇就兇，該吼就吼！”看著其他三個駕友在后排坐好后，腳踩剎車，手發(fā)動車子，放下手剎，掛好擋，打右轉(zhuǎn)向燈，慢慢松開剎車，腳掌順勢帶到油門上，動作從容不迫，嫻熟流暢，車子緩緩行進了起來，然后與一串車流匯入右側(cè)主車道。老許放眼看到路前方指示牌限速60碼，略略加了一下油門，車速的指針就擺在50碼上下跳。

省道不比高速公路，雙向行駛的路面，沒有綠籬隔開，中間只畫了一條白線，道口多，道路兩旁盡是村莊和行人。第一次上省道，老許有點緊張，方向盤緊緊攥在手心，目不斜視看著前方，只感覺到后面的車，鳴著長笛唰唰唰地擦著自己飛馳而過，更有一輛載重長掛車轟隆隆轟隆隆地緊緊跟著，整條馬路都抖動起來，擠壓得老許喘不過氣。車到拐彎處，對面突然躥出一輛小貨車，迎面直沖過來，老許大吃一驚，急忙向右打方向，踩剎車。胖教練迅速扶正方向：“別慌，別慌，都走自己的道?！睂ο虻能囁查g而過，老許虛驚一場。

經(jīng)過村莊，老許右腳輕放剎車板上，雙目緊張地看著道路兩側(cè)，生怕有小孩、牲畜突然躥出。見一輛小車停在斑馬線旁，馬路上空空蕩蕩，無人行走。他正想加下油門快速通過，突然想起胖教練早上“鬼探頭”的提醒，立即把右腳輕輕地點住剎車，將車緩緩地接近斑馬線停下來。這時，果然看到一老婦牽著小孩從斑馬線的右邊匆匆走來，那輛停著的小車擋住了他的視線?？吹竭@情景，老許的后背滲出了冷汗。

胖教練向老許投出贊許的目光，轉(zhuǎn)頭向后排三位說：“你們看到了吧，過斑馬線要特別小心，只要有障礙物擋住視線，就得慢慢通過?！痹掃€沒說完，只聽得“嘎”的一聲緊急剎車，慣性使得車內(nèi)人整個身子向前撲，一頭小水牛從路旁堆著的雜物縫隙中突然躥出，好在老許車速不快，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真是一驚未了，又吃一驚，老許怎么也沒想到，平時看去安安靜靜的道路，這時險象環(huán)生，驚心動魄。

一個小時后，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路邊，老許大大地松一口氣，一顆提著的心放了下來。這時，才覺得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濕透，腳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坐到后排，渾身癱倒，虛脫了一樣。老許感到開車也是個力氣活，遠不像看起來那樣輕松瀟灑，現(xiàn)在他想好好休息一下。

換上來駕車的張鐵，卻沒讓老許耳根清凈。無證開車好多年的他，自詡是老駕駛，一路罵罵咧咧，什么都能成“罵題”。后面車按喇叭了：“催什么催？有本事從頭上飛過去?！庇熊嚦^：“超什么超？超生投胎啊?！鼻懊娴能嚶耍骸皶粫_車？蝸牛爬呀，不會開靠邊涼快去?！睂γ嬗熊噥恚骸皳屖裁吹?？有本事親一口。”老許看他左手操縱方向盤，右手搭拉在操縱桿上，粗壯的左腳腿擱在了車門檔，一副吊兒郎當油滑相。只見胖教練啪地打了他的右手：“啥樣子？證還沒拿上，路子倒野了！”突然后面一輛小車，毫無預兆地從斜刺里超過來，可能速度過快，又是一腳剎車，方向盤一左打，一溜煙兒地擦身而過。老許也被驚得一身冷汗，張鐵更是怒不可遏，只聽一陣轟油門聲，追了上去，搖下車窗，正欲鉚足了勁破口大罵卻一下泄了氣：“唉，是個女司機?！崩钚√m不高興了：“女司機咋了？看不起女司機？一個男人家的，一路嘚嘚瑟瑟地沒歇過，你下來，我來開?！?/p>

李小蘭一啟動車，老許就明顯感到她五官四肢不夠用，緊張得小臉都變了形，驚恐地喊：“媽呀，怎么滿路都是車，都沖著我來呢？”教練忙用手扶正方向盤，示意走她自己的道。而李小蘭腳卻在剎車、油門上來回踩踏，手中方向盤左右晃動，汽車一頓一竄地向前，搞得車里的人像做仰臥操一樣，前仰后翻折騰得不行，即便老許這樣在山地道路上吉普車坐慣的人，也消受不起這樣的折騰。張鐵一個勁叫喚著：“姑奶奶，早上吃下的都要顛出來了！”

一輛長掛車長鳴喇叭超車過來，巨大的車輪將路面上砂石噼里啪啦地打在教練車擋風玻璃上。突然長掛車車尾冒出一股濃煙，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震耳欲聾，掛車屁股猛烈地擺動起來。只聽得李小蘭尖叫一聲，雙手抱住了頭，車子像脫了韁的馬向前竄。胖教練急忙地從副駕駛側(cè)過身子，一把抓住方向盤，右腳踩住剎車緊急制動，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車子停了下來，好在后面的車離得遠，李小蘭的車速也不快。老許連忙下得車來，打開后備廂，將警示三腳架遠遠放到車后，又跑到車前來詢問情況。

這時長掛車也在路邊停了下來，原來是后輪爆胎。老許見李小蘭緩緩放下抱頭的雙手，驚魂不散地長吁一口氣：“嚇死我了。爆胎怎么有那么大的動靜，還以為是汽車爆炸了呢?！辈贿^教練還是表揚了李小蘭的表現(xiàn)，說可以打80分，著實讓她高興了一陣子。

看看到了中飯時間，教練開車把老許他們帶到路邊“農(nóng)家樂”。老許說：“節(jié)約點時間，多在路上訓練，每人來碗面就可以了?！迸纸叹殔s不同意：“哎，今天大家在路上練得那么辛苦，不多吃點，太對不起自己了?！比缓缶褪煜さ卣泻衾习迥?，點了滿滿一大桌子，雞鴨魚肉全有。老許道：“這怎么吃得掉？”也許確實是又累又餓，大家戰(zhàn)斗力特別強，滿大桌的菜沒剩多少，一結(jié)賬要800多塊錢。張鐵和李小蘭心疼得連連咋嘴：“這農(nóng)家樂像是孫二娘的十字坡店，殺豬?。　笨粗蠡镄奶鄣臉?，王朵站起來說：“過去凈吃大家的，今天的賬我來結(jié)。”胖教練贊許地拍拍王朵肩膀：“哎，小哥們不錯，今天讓你多練練?！蹦闹綍r看起來不太聲響的小伙子，順著桿子爬提要求：“教練，我在山區(qū)鄉(xiāng)工作，每周開車上下班，能不能安排我開山路啊，要不然我駕照考出來了也不敢上路?！迸纸叹氾@得特別通情達理：“好！今天就破一次例，為你量身定做，店后面有條山區(qū)公路，又長又險有風景，其中有段叫十里九彎長坡，膽小的看一眼尿嚇出來，現(xiàn)在就帶大家見識見識?！?/p>

車到進山路口，路旁醒目豎著大牌子：“山區(qū)道路，坡長彎急，小心駕駛?！苯叹氉屚醵渥M駕駛室，自己坐在副駕駛位，轉(zhuǎn)頭向后，對老許他們說：“你們也好好體驗體驗，山區(qū)路不好，但有好風景好空氣，節(jié)假日自己開車，到山里轉(zhuǎn)，看看美麗風景，吸吸新鮮空氣，吃吃山貨野菜，養(yǎng)眼養(yǎng)肺也養(yǎng)胃啊?！彼只剡^身來拍著王朵的右手：“開車為什么？開車上下班？不對不對，開車是給自己雙腿按上四只輪子，體驗任我馳騁的生活?！崩显S他們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平時看來粗哈哈的胖教練，竟說出這番文縐縐富有詩意的話來。

老許在后座看著王朵十分自信地操作著車子，想年輕是資本，記性好，適應性強，動作靈活。練車場上各個科目內(nèi)容學了就會，一次性通過。在練習科目S彎時，教練讓大家以車頭中間點為參照，死死記住來回打方向盤的圈數(shù)，反復訓練，把人都整暈圈了。而小王一上手就方向盤玩得哧溜溜轉(zhuǎn)，回轉(zhuǎn)時根本就不需力，慣性作用溜溜地自動回轉(zhuǎn)來，車在S彎里面或左或右，或右或左地晃悠著，像海邊被潮水推得左右搖晃的小舢板，但四個車輪始終不壓邊線，老許一旁看著都不禁鼓起掌來。

老許帶著欣賞的眼光看著小王神情自如地駕車，更多的時間看著車窗外，秋天的山，山高水清，空谷靜音，五顏六色的樹葉和不知名的花草，透過擋風玻璃撲面入懷。搖下車窗，一股帶著芳草味的清香，隨風充溢整個車內(nèi)，遠處山谷里回蕩著汽車馬達的回聲。車前方，山道彎彎曲曲高懸在茂密處忽然隱去；車的兩側(cè)，青山翠壁，空谷深澗，山腳的道路清晰可辨。聽得小王猛踩油門，車速仍然出奇的慢；再踩油門，發(fā)動機轉(zhuǎn)速聲轟然高起來，歇斯底里地吼叫著，儀表盤指針像樹上的野猴上躥下跳，但車速還是慢如蝸牛。突然對面一輛小車從高坡彎道處疾馳而下，眼看就要撞上教練車了，才一點剎車，一把方向擦著車飛過。開始老許等還很受驚，幾輛車交會之后，心里有底了，大家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大概山區(qū)開車的司機大多如此，車進彎道前不提前減速，享受快速落體離心力的爽快，快到交會了，才踩剎車減速，回到自己的車道上來，卻把對面車道上的司機嚇了個半死！老許想，這事要好好管管。

車子終于爬到了山頂，“一覽眾山小”，十里九彎長坡盡收眼底。老許甚至能數(shù)得清在層層疊疊彎彎曲曲的車道上如蟻爬行的車輛?！吧仙饺菀紫律诫y”，而這時的駕車人經(jīng)過蝸牛般的爬坡，反而忽視了下山彎道里的危機四伏，希望車在彎道里飛速行駛，可以享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體驗，那感覺就像飽蘸了濃墨的毛筆在宣紙上畫弧線一樣，完全是人車一體、心手合一，視覺動作實時反饋的滿足感，舒暢感。這時候什么參照點打輪方向，什么九十度修正，跟著邊線行駛等等等等都丟到了腦后，幻想著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與車子融為一體，車到路到，心到手到。老許擔心地想，如果不是時不時地傳來車子交會的喇叭聲，估計小王是在用一種陶醉了的神情駕馭車，享受快速落體，彎道離心力所帶來的暢快淋漓。

車在路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個突然、偶然在等著你，老許的擔心果然應驗。突然，感覺車子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懸浮在空中，他下意識喊：“車速太快了，小王點下剎車！”他知道這時不能急剎車，否則會造成車急轉(zhuǎn)側(cè)翻，然而什么感覺都沒有，只聽得小王一聲驚叫：“剎車踩不下！踩不下！沒用了！”這時老許見教練從沉醉景色中驚醒，急踩腳下剎車，也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大喊：“糟了！糟了！”趕緊側(cè)過身去抓住方向盤。

教練車正在十里九彎長坡的中段。車速的慣性和又長又陡的坡度，使車像斷了線的風箏，飛快地沿著路往下扎。這時方向盤完全控制在胖教練手里。只見他一下猛向右打方向，一下向左打方向，方向盤在手中就像雜技演員手里的飛碟一樣，呼呼有聲，左右旋轉(zhuǎn)。隨著方向盤或左或右，車窗前忽地閃現(xiàn)一壁危巖，像要朝車頭壓將下來；又忽地車頭前一片懸空，像要沖下山澗。胖教練側(cè)身打方向，身體扭曲得像麻花，緊張、恐懼和費力，臉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由于離心力作用，老許他們屁股已經(jīng)懸在半空，一只手緊緊抓住車上的把手，一只手吃力地抵住前排座位的靠背，盡量使身體保持平衡，眼睛緊張地盯著車窗外。車內(nèi)寂靜無聲，只聽見胖教練呼哧呼哧地喘氣。突然，一輛拉著滿車毛竹的手扶拖拉機，哼哧哼哧地迎面駛來。拖拉機上幾十根毛竹捆成一束，尖尖長長地探出機頭；拖拉機后毛竹寬寬地掛在車斗兩側(cè)，窄窄的路面被占據(jù)了一大半，眼看飛速行駛的教練車就要與拖拉機頭上的毛竹迎頭相撞，只見胖教練猛地向右一打方向，教練車騰空而起，飛速沖向避險車道，一陣劇烈的顛簸后，車在避險車道的坡頂停了下來。

胖教練這時還死死地抱住方向盤，久久沒有松手。老許他們也是劫后余生，驚魂不定，半會緩不過氣來。

教練捂著胸口下車檢查了一番，才發(fā)現(xiàn)是剎車油原因。這輛車剎車油已經(jīng)好多年沒換，含有大量水分和雜質(zhì)，汽車長時間在山坡行駛，頻繁制動，使制動系統(tǒng)溫度增高，制動管路產(chǎn)生氣阻，空氣被壓縮，造成剎車失靈。

教練將這些原理告訴老許他們，老許拿起手機搜索附近的汽車修理店，不到二十分鐘，就有修理車過來幫助更換了剎車油。老許這才想起自己平時主抓交通故障半小時應急處理圈，得到了實戰(zhàn)驗證。

教練車重新啟動，準備上路。王朵經(jīng)此一嚇，沒緩過魂來，不敢摸方向盤了。李小蘭更是七魂出竅，一個勁想嘔吐。張鐵倒想試一手，自作主張地坐到了駕駛位，但胖教練不放心，一只手捂著胸口，一只手狠勁把張鐵往外拉：“剛修好的剎車，還是我自己開——”，話沒說完，老許見他手捂胸口，呼吸急促，臉憋得發(fā)紫，癱倒在車門口。

“心肌梗死！”李小蘭大叫起來。胖教練用微弱的聲音說：“快，快送醫(yī)院，我沒帶硝酸甘油?！崩显S見狀，立刻叫大家把胖教練抬上車，平躺在后座，讓張鐵和王朵在后座前蹲著，扶著不使滑下來。李小蘭坐到副駕駛，連忙導航附近醫(yī)院，老許則駕駛開車。

老許從沒開過山路，更何況十里九彎長坡只過了五彎。當下救人要緊，時間就是生命。李小蘭將導航打開，提示離最近的醫(yī)院有31分鐘路程。老許知道心肌梗死最佳搶救時間在半小時之內(nèi)，超過這個時間，病人就面臨生命危險。想到這里，不由得腳底加大油門。視線好的路段，老許幾乎是把油門踩到了底，車窗兩邊的樹木，迅速向后飛奔，山風呼呼擦著耳郭而過，好在都是瀝青路，沒有引起大顛簸。到了急轉(zhuǎn)彎處，老許狂按喇叭，也不減速，直到快進入彎心，才點一下剎車，方向盤順勢一轉(zhuǎn)，車輪在彎道里畫出一道弧線，出了彎道又馬上加力踩油門，教練車像一支林中響箭，流暢地下坡，下坡，到下一個彎道繼續(xù)下坡，直奔向前。對向的車輛似乎也看出這輛教練車有急事，紛紛主動讓道。個別沒有讓道意識的，也被教練車急促悲鳴的喇叭聲，如猛虎般下山的氣勢所震懾，選擇了避車讓道。

出十里九彎長坡，車在省道上飛鳴疾馳，這是上午練車的路，老許踩的油門更大了，幾分鐘車就駛進市區(qū)道路。

小城市區(qū)道路，紅綠燈很少，但人流如織，熙熙攘攘，街道水泄不通。老許一邊狂按喇叭，一邊將車見縫插針地往前擠。李小蘭干脆把車窗搖下，拍著車門尖聲高喊：“請讓讓，請讓讓！車里有病人，車里有病人！”

教練車終于駛進醫(yī)院大門，車還沒停穩(wěn)，李小蘭跳車沖進喊醫(yī)生。老許背起胖教練，張鐵、王朵托著教練的肥雙腿，向急救中心跑去。這時李小蘭喊來醫(yī)護人員推著急救擔架車也趕到了，緊急把胖教練送進急救室。

老許他們焦急地在急救室外等候著。精神高度緊張使老許像脫了水一樣，坐在椅子上久久站不起來。張鐵、王朵靠在急救室門口，不時地向內(nèi)張望，李小蘭忙著掛號、交錢，辦入院手續(xù)。一個小時過去，急救室里走出一醫(yī)生，對圍上前來的老許他們說：“病人還好，不過要留院觀察，多虧送來及時，如果再晚幾分鐘就有生命危險了?！?/p>

安頓好病人，老許連忙打電話給駕校，也請學校告訴韓教練的家屬。王朵則在旁不停地自我檢討：“如果我不提議開山路，就不會碰到這么些事?！崩显S又一邊安慰著王朵，一邊招呼大家耐心等待駕校和韓教練家人，一直忙到晚上九點多鐘回到家。老許向老伴說起一天的經(jīng)過，夫人反而嗔他：“唉，你練個車，也能弄成應急志愿者樣。”

兩周以后胖教練出院了，大家約到一起。胖教練瘦了一些，看起來在醫(yī)院里靜養(yǎng)得還不錯，身體恢復很快。正像李小蘭說的，心肌梗死這病，來得很快，去得也很快。過了那個難關(guān)，人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一見面，胖教練就說：“今天的午飯，誰也別和我搶，我請客。慶祝大家吉人天助，逢兇化吉，慶祝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p>

胖教練握著老許的手：“老許啊，我真是佩服你啊，這樣的年齡，這樣復雜的山路，這樣短的訓練時間，把車穩(wěn)穩(wěn)當當開下來，真是硬核。教你這樣的學員，我是撞大運了?！?/p>

老許笑著擺擺手：“這是你自己的福氣，連我這樣的生手，都能調(diào)動洪荒之力，超常發(fā)揮。但愿明天考試啊也能這樣?！?/p>

一說起明天的考試，其他幾個心里有些怵，雖然平時練得滾瓜爛熟了，畢竟也擔心臨場萬一發(fā)揮失常，一失全無，前功盡棄。但胖教練說：“不用擔心，正常發(fā)揮就行。吃完中飯，我陪你們到考試場地看現(xiàn)場，熟悉熟悉場地，特別是看一看前面的人在場地上留下的記號，這些都是前人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jié)呀，對你們明天考試肯定有幫助?！?/p>

場地看完老許他們對明天的考試心里有底了。張鐵更是信誓旦旦：“明日不過，終身不駕！”

第二天考試場上很是熱鬧。胖教練特地穿了件紅T恤衫，一大早來到考場。老許環(huán)顧整個考場，烏泱泱一片黑頭發(fā)，年輕男女一簇一簇地說說笑笑，指指點點?；ò最^發(fā)的只有他一個，特別顯眼。有些人還以為老許是駕校校長來現(xiàn)場檢查指導工作呢。

考試四人一組同時進行。老許他們四個排在了一組，按照科目二、科目三依次進行。正像胖教練預測的一樣，老許他們?nèi)挛宄鼐桶堰@些科目順利完成了。下得車來，大家高興地抱在了一起。

不過也還有個插曲。開賽前主考官特別安排了對考生訓話，十分嚴肅地說，當前社會上對駕考中存在的“微腐敗”，舉報較多，上級主管部門十分重視，要求切實整改，營造風清氣正的駕考環(huán)境。這段時間市公安局領(lǐng)導還要來現(xiàn)場明察暗訪。請各位考生端正考試態(tài)度，力戒作弊現(xiàn)象，有作弊行為的，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即取消考試資格。

老許正等待考試，只見市公安局交警大隊長方浩帶著一撥人扛著攝像機來檢查考試情況。看見老許在人群里，還以為也在明察暗訪檢查工作呢，趕緊上來一把握住老許的手：“老首長，這么巧啊，你們交通局也在暗訪駕考??？”老許趕忙把他拉到旁邊：“別咋呼，我是來考駕照的！”方大隊長瞪大眼睛，把嘴巴嘬成一個“O”：“老首長，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你要考駕照找我啊，我給你單車，單教，單考，何必跟這些姑娘小伙們擠在一起，多掉份兒?！崩显S向他擺擺手：“心領(lǐng)了，心領(lǐng)了。我的命和大家一樣，沒有特殊的地方，否則就和自己命過不去啰。”方大隊長把嘴湊在老許的耳朵上：“有把握嗎？”老許一下推開了：“你的團長什么時候熊過？科目一我考了100分，等下你看吧，身手不輸當年，戰(zhàn)場上是英雄，考場上照樣是英雄！”方大隊長聽了連豎大拇指：“好，好，不愧是我的英雄團長，中午就在考試中心的食堂，我為你慶祝駕考通過?！?/p>

這時，老許他們四人連同胖教練就坐在方大隊長的“畢業(yè)宴”上。所謂的“畢業(yè)宴”也就是每人一份快餐盒，外加四菜一湯。胖教練和張鐵、李小蘭、王朵看交警大隊長一口一聲地叫老許是老首長、許團長、許局長，這才知道和他們朝夕相處兩個多月的老許，是戰(zhàn)斗英雄、英雄團長、交通局長。這讓他們吃驚不小，一個交通局長和普通人一樣學車考駕照，讓教練訓，被駕友擠，遭別人誤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只能當故事聽。吃驚之后，他們爭先恐后繪聲繪色地向方大隊長介紹兩個月來的老許。方大隊長感觸得一塌糊涂：“老首長啊，過去你帶著我們訓練、打仗，每項任務都能干出標兵來，再平常的事到你那，都會整出輝煌來。這學車也讓你整出這么一番非常故事，真服了你了。我把你這事啊說出去，讓那些老是想走后門、搞特殊弄駕照的領(lǐng)導們臉紅臉紅！”

第二年春天，老許開著新買的紅旗轎車，載著老伴，向十里九彎長坡進發(fā)。買這輛紅旗車，老許和孩子有過一番爭論。孩子叫他買寶馬、奧迪，最起碼也應該是豐田凱美瑞。老許說不買那些洋玩意兒，咱就買國產(chǎn)的紅旗。毛主席坐的是紅旗，書記、省長們也坐紅旗。我們就買紅旗，開紅旗，坐紅旗，多吉利多豪氣??！

紅旗車沿著十里九彎長坡蜿蜒而上，長空像洗過似的一望無垠，遠處一座座山峰逶迤地在車前移動，近處杜鵑花開滿了山坡，一樹一樹的梨花在車窗前閃閃而過，山風裹著清新的花香，從開啟的車窗里吹人滿懷。老許將車開到山頂，車頭對著開闊無際的遠方。老伴頭靠在他的肩膀：“老許，你現(xiàn)在不喝酒了，沒應酬了，車也自己開了，真好?！崩显S望著盤旋在十里九彎山路上費力行駛的車子，有著另一番的感慨：這人啊，要活出自己來也不容易。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