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亨利·戴維·梭羅
亨利·戴維·梭羅(1817-1862),美國作家、哲學家,超驗主義代表人物,也是一位廢奴主義者及自然主義者。1845年,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隱居兩年,自耕自食,體驗簡樸和接近自然的生活,以此為題材寫成的長篇散文《瓦爾登湖》(又譯為《湖濱散記》),成為超驗主義經(jīng)典作品。梭羅才華橫溢,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二十多部一流的散文集,被稱為自然隨筆的創(chuàng)始者,其文簡練有力,樸實自然,富有思想性,在美國19世紀散文中獨樹一幟。而《瓦爾登湖》在美國文學中被公認為最受讀者歡迎的非虛構(gòu)類作品。
我的房子是在一個小山的山腰,恰恰在一個較大的森林的邊緣,在一個蒼松和山核桃的小林子的中央,離開湖邊六桿之遠,有一條狹窄的小路從山腰通到湖邊去。在我前面的院子里,生長著草莓,黑莓,還有長生草,狗尾草,黃花紫菀,矮橡樹和野櫻桃樹,越橘和落花生。五月尾,野櫻桃在小路兩側(cè)裝點了精細的花朵,短短的花梗周圍是形成傘狀的花叢,到秋天里就掛起了大大的漂亮的野櫻桃,一球球地垂下,像朝四面射去的光芒。它們并不好吃,但為了感謝大自然的緣故,我嘗了嘗它們。黃櫨樹在屋子四周異常茂盛地生長,把我建筑的一道矮墻掀了起來,第一季就看它長了五六英尺。它的闊大的、羽狀的、熱帶的葉子,看起來很奇怪,卻很愉快。在晚春中,巨大的蓓蕾突然從仿佛已經(jīng)死去的枯枝上跳了出來,魔術(shù)似的變得花枝招展了,成了溫柔的青色而柔軟的枝條,直徑也有一英寸;有時,正當我坐在窗口,它們?nèi)绱巳涡缘厣L,壓彎了它們自己的脆弱的關(guān)節(jié),我聽到一枝新鮮的柔枝忽然折斷了,雖然沒有一絲兒風,它卻給自己的重量壓倒,而像一把羽扇似的落下來。在八月中,大量的漿果,曾經(jīng)在開花的時候誘惑過許多野蜜蜂,也漸漸地穿上了它們的光耀的天鵝絨的彩色,也是給自己的重量壓倒,終于折斷了它們的柔弱的肢體。
在這一個夏天的下午,當我坐在窗口,鷹在我的林中空地盤旋,野鴿子在疾飛,三三兩兩地飛入我的眼簾,或者不安地棲息在我屋后的白皮松枝頭,向著天空發(fā)出一個呼聲;一只魚鷹在水面上啄出一個酒渦,便叼走了一尾魚;一只水貂偷偷地爬出了我門前的沼澤,在岸邊捉到了一只青蛙;蘆葦鳥在這里那里掠過,隰地莎草在它們的重壓下彎倒;一連半小時,我聽到鐵路車輛的軋軋之聲,一忽兒輕下去了,一忽兒又響起來了,像鷓鴣在撲翅膀,把旅客從波士頓裝運到這鄉(xiāng)間來。我也并沒有生活在世界之外,不像那個孩子,我聽說他被送到了本市東部的一個農(nóng)民那里去,但待了不多久,他就逃走了,回到家里,鞋跟都磨破了,他實在想家。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沉悶和偏僻的地方;那里的人全走光了;你甚至于聽不見他們的口笛聲!我很懷疑,現(xiàn)在在馬薩諸塞州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所在。
真的啊,我們的村莊變成了一個靶子,給一支飛箭似的鐵路射中,在和平的原野上,它是康科德協(xié)和之音。
菲茨堡鐵路在我的住處之南約一百桿的地方接觸到這個湖。我時常沿著它的堤路走到村里去,好像我是由這個鏈索和社會相聯(lián)絡(luò)的。貨車上的人,是在全線上來回跑的,跟我打招呼,把我當作老朋友,過往次數(shù)多了,他們以為我是個雇工,我的確是個雇工。我極愿意做那地球軌道上的某一段路軌的養(yǎng)路工。
夏天和冬天,火車頭的汽笛穿透了我的林子,好像農(nóng)家的院子上面飛過的一頭老鷹的尖叫聲,通知我有許多焦躁不安的城市商人已經(jīng)到了這個市鎮(zhèn)的圈子里,或者是從另一個方向來到一些村中行商。它們是在同一個地平線上的,它們彼此發(fā)出警告,要別個在軌道上讓開,呼喚之聲有時候兩個村鎮(zhèn)都能聽到。鄉(xiāng)村啊,這里送來了你的雜貨了;鄉(xiāng)下人啊,你們的食糧!沒有任何人能夠獨立地生活,敢于對它們道半個不字。于是鄉(xiāng)下人的汽笛長嘯了,這里是你們給它們的代價!像長長的攻城槌般的木料以一小時二十英里的速度,沖向我們的城墻,還有許多的椅子,城圈以內(nèi)所有負擔沉重的人現(xiàn)在有得坐了。鄉(xiāng)村用這樣巨大的木材的禮貌給城市送去了坐椅。所有印第安山間的越橘全部給采下來,所有的雪球漿果也都裝進城來了。棉花上來了,紡織品下去了;絲上來了,羊毛下去了,書本上來了,可是著作書本的智力降低了。
當我遇見那火車頭,帶了它的一列車廂,像行星運轉(zhuǎn)似的移動前進,或者說,像一顆掃帚星,因為既然那軌道不像一個會轉(zhuǎn)回來的曲線,看到它的人也就不知道在這樣的速度下,向這個方向馳去的火車,會不會再回到這軌道上來。水蒸汽像一面旗幟,形成金銀色的煙圈飄浮在后面,好像我看到過的高高在天空中的一團團絨毛般的白云,一大塊一大塊地展開,并放下豪光來,好像這位旅行著的怪神,吐出了云霞,快要把夕陽映照著的天空作它的列車的號衣;那時我聽到鐵馬吼聲如雷,使山谷都響起回聲,它的腳步踩得土地震動,它的鼻孔噴著火和黑煙(我不知道在新的神話中,人們會收進怎樣的飛馬或火龍),看來好像大地終于有了一個配得上住在地球上的新的種族了。如果這一切確實像表面上看來的那樣,人類控制了元素,使之服務(wù)于高貴的目標,那該多好!如果火車頭上的云真是在創(chuàng)英雄業(yè)績時所冒的汗,蒸汽就跟飄浮在農(nóng)田上空的云一樣有益,那么,元素和大自然自己都會樂意為人類服務(wù),當人類的護衛(wèi)者了。
我眺望那早車時的心情,跟我眺望日出時的一樣,日出也不見得比早車更準時?;疖嚤枷虿ㄊ款D,成串的云在它后面拉長,越升越高,升上了天,片刻間把太陽遮住,把我遠處的田野蔭蔽了。這一串云是天上的列車,旁邊那擁抱土地的小車輛,相形之下,只是一支標槍的倒鉤了。在這冬天的早晨,鐵馬的御者起身極早,在群山間的星光底下喂草駕挽。它這么早升了火,給它內(nèi)熱,以便它起程趕路。要是這事既能這樣早開始,又能這樣無害,那才好啦!積雪深深時,它給穿上了雪鞋,用了一個巨大的鐵犁,從群山中開出條路來,直到海邊,而車輛像一個溝中播種器,把所有焦灼的人們和浮華的商品,當作種子飛撒在田野中。一整天,這火駒飛過田園,停下時,只為了它主人要休息。就是半夜里,我也常常給它的步伐和兇惡的哼哈聲吵醒;在遠處山谷的僻隱森林中,它碰到了冰雪的封鎖;要在曉星底下它才能進馬廄。可是既不休息,也不打盹,它立刻又上路旅行去了。有時,在黃昏中,我聽到它在馬廄里,放出了這一天的剩余力氣,使它的神經(jīng)平靜下來,臟腑和腦袋也冷靜了,可以打幾個小時的鋼鐵的瞌睡。如果這事業(yè),這樣曠日持久和不知疲乏,又能這樣英勇不屈而威風凜凜,那才好呵!
市鎮(zhèn)的僻處,人跡罕到的森林,從前只在白天里獵人進入過,現(xiàn)在卻在黑夜中,有光輝燦爛的客廳飛突而去。居住在里面的人卻一無所知;此刻它還靠在一個村鎮(zhèn)或大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晝的車站月臺上,一些社交界人士正聚集在那里,而下一刻已經(jīng)在郁沉的沼澤地帶,把貓頭鷹和狐貍都嚇跑了。列車的出站到站現(xiàn)在成了林中每一天的大事了。它們這樣遵守時間地來來去去,而它們的汽笛聲老遠都聽到,農(nóng)夫們可以根據(jù)它來校正鐘表,于是一個管理嚴密的機構(gòu)調(diào)整了整個國家的時間。自從發(fā)明了火車,人類不是更能遵守時間了嗎?在火車站上,比起以前在驛車站來,他們不是說話更快,思想不也是更敏捷了嗎?火車站的氣氛,好像是通上了電流似的。對于它創(chuàng)造的奇跡,我感到驚異;我有一些鄰居,我本來會斬釘截鐵他說他們不會乘這么快的交通工具到波士頓去的,現(xiàn)在只要鐘聲一響,他們就已經(jīng)在月臺上了。火車式作風,現(xiàn)在成為流行的口頭禪;由任何有影響的機構(gòu)經(jīng)常提出的,離開火車軌道的真心誠意的警告,那是一定要聽的。這件事既不能停下車來宣讀法律作為警告,也不能向群眾朝天開槍。我們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個命運,一個atropos,這永遠也不會改變。人們看一看廣告就知道幾點幾十分,有幾支箭要向羅盤上的哪幾個方向射出;它從不干涉別人的事,在另一條軌道上,孩子們還乘坐了它去上學呢。我們因此生活得更穩(wěn)定了。我們都受了教育,可以做退爾的兒子,然而空中充滿了不可見的箭矢。除了你自己的道路之外,條條路都是宿命的道路。那么,走你自己的路吧。
使我欽佩于商業(yè)的,乃是它的進取心和勇敢。它并不拱手向朱庇特大神祈禱。我看到商人們每天做他們的生意,多少都是勇敢而且滿足的,比他們自己所想的局面更大,也許還比他們自己計劃的更有成就。在布埃納維斯塔的火線上,能站立半小時的英雄,我倒不覺得怎樣,我還是比較佩服那些在鏟雪機里過冬,堅定而又愉快的人們;他們不但具有連拿破侖也認為最難得的早上三點鐘的作戰(zhàn)勇氣,到這樣的時刻了都還不休息,而且還要在暴風雪睡著了之后他們才去睡,要在他們的鐵馬的筋骨都凍僵了之后他們才躺下。在特大風雪的黎明,風雪還在吹刮,凍結(jié)著人類的血液呢,我聽到他們的火車頭的被蒙住了的鐘聲,從那道霧濛濛的凍結(jié)了的呼吸中傳來,宣告列車來了,并未誤點,毫不理睬新英格蘭的東北風雪的否決權(quán),我看到那鏟雪者,全身雪花和冰霜,眼睛直瞅著它的彎形鐵片,而給鐵片翻起來的并不僅僅是雛菊和田鼠洞,還有像內(nèi)華達山上的巖石,那些在宇宙外表占了一個位置的一切東西。
商業(yè)是出乎意料地自信的,莊重的,靈敏的,進取的,而且不知疲勞的。它的一些方式都很自然,許多幻想的事業(yè)和感傷的試驗都不能跟它相提并論,因此它有獨到的成功。一列貨車在我旁邊經(jīng)過之后,我感到清新,氣概非凡了,我聞到了一些商品的味道,從長碼頭到卻姆潑蘭湖的一路上,商品都散發(fā)出味道來,使我聯(lián)想到了外國、珊瑚礁、印度洋、熱帶氣候和地球之大。我看到一些棕櫚葉,到明年夏天,有多少新英格蘭的亞麻色的頭發(fā)上都要戴上它的,我又看到馬尼拉的麻、椰子殼、舊繩索、黃麻袋、廢鐵和銹釘,這時候我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世界公民了。一車子的破帆,造成了紙,印成了書,讀起來一定是更易懂、更有趣。誰能夠像這些破帆這樣把它們經(jīng)歷驚濤駭浪的歷史,生動地描繪下來呢?它們本身就是不需要校閱的校樣。經(jīng)過這里的是緬因森林中的木料,上次水漲時沒有扎排到海里去,因為運出去或者鋸開的那些木料的關(guān)系,每一千根漲了四元,洋松啊,針樅啊,杉木啊,頭等,二等,三等,四等,不久前還是同一個質(zhì)量的林木,搖曳在熊、麋鹿和馴鹿之上。其次隆隆地經(jīng)過了湯麥斯東石灰,頭等貨色,要運到很遠的山區(qū)去,才卸下來的。至于這一袋袋的破布,各種顏色,各種質(zhì)料,真是棉織品和細麻布的最悲慘的下場,衣服的最后結(jié)局,再沒有人去稱贊它們的圖案了,除非是在密爾沃基市,這些光耀的衣服質(zhì)料,英國、法國、美國的印花布、方格布、薄紗等等,卻是從富有的、貧賤的等各方面去搜集攏來的破布頭,將要變成一色的,或僅有不同深淺的紙張,說不定在紙張上會寫出一些真實生活的故事,上流社會下等社會的都有,都是根據(jù)事實寫的!這一輛緊閉的篷車散發(fā)出咸魚味,強烈的新英格蘭的商業(yè)味道,使我聯(lián)想到大河岸和漁業(yè)了。誰沒有見過一條咸魚呢?全部都是為我們這個世界而腌了的,再沒有什么東西能使它變壞了,它教一些堅韌不拔的圣人都自慚不如哩。有了咸魚,你可以掃街,你可以鋪街道,你可以劈開引火柴,躲在咸魚后面,驢馬隊的夫子和他的貨物也可以避太陽,避風雨了,正如一個康科德的商人實行過的,商人可以在新店開張時把咸魚掛在門上當招牌,一直到最后老主顧都沒法說出它究竟是動物呢,還是植物或礦物時,它還是白得像雪花,如果你把它放在鍋里燒開,依然還是一條美味的咸魚,可供星期六晚上的宴會。其次是西班牙的皮革,尾巴還那樣扭轉(zhuǎn),還保留著當它們在西班牙本土的草原上疾馳時的仰角,足見是很頑固的典型,證明性格上的一切缺點是如何地沒有希望而不可救藥啊。實在的,在我知道了人的本性之后,我承認在目前的生存情況之下,我決不希望它能改好,或者變壞。東方人說,一條狗尾巴可以燒,壓,用帶子綁,窮十二年之精力,它還是不改老樣子。對于像這些尾巴一樣根深蒂固的本性,僅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它們制成膠質(zhì),我想通常就是拿它們來作這種用場的,它們才可以膠著一切。這里是一大桶糖蜜,也許是白蘭地,送到佛蒙特的克丁司維爾,給約翰史密斯先生,青山地區(qū)的商人,他是為了他住處附近的農(nóng)民采辦進口貨的,或許現(xiàn)在他靠在他的船的艙壁上,想著最近裝到海岸上來的一批貨色將會怎樣影響價格,同時告訴他的顧客,他希望下一次火車帶到頭等貨色,這話在這個早晨以前就說過二十遍了。這已經(jīng)在《克丁司維爾時報》上登過廣告。
這些貨物上來,另一些貨物下去。我聽見了那疾馳飛奔的聲音,從我的書上抬起頭來,看到了一些高大的洋松,那是從極北部的山上砍伐下來的,它插上翅膀飛過了青山和康涅狄格州,它箭一樣地十分鐘就穿過了城市,人家還沒有看到它,已經(jīng)成為一只旗艦上面的一技桅桿。
聽啊!這里來了牛車,帶來了千山萬壑的牛羊,空中的羊棚、馬棚和牛棚啊,還有那些帶了牧杖的牧者,羊群之中的牧童,什么都來了,只除了山中的草原,它們被從山上吹下來,像九月的風吹下蕭蕭落葉??罩谐錆M了牛羊的咩叫之聲,公牛們擠來擠去,仿佛經(jīng)過的是一個放牧的山谷。當帶頭羊鈴子震響的時候,大山真的跳躍如公羊,而小山跳躍如小羊。在中央有一列車的牧者,現(xiàn)在他們和被牧者一樣,受到同等待遇,他們的職業(yè)已經(jīng)沒有了,卻還死抱住牧杖,那像是他們的證章??墒撬麄兊墓?,到哪里去了呢?這對它們來說是潰散;它們完全被擯棄了;它們失去了蹤跡。我仿佛聽到它們在彼得博羅山中吠叫,或者在青山的西邊山坡上咻咻地走著。它們不出來參加死刑的觀禮。它們也失了業(yè)。它們的忠心和智慧現(xiàn)在都不行了。它們丟臉地偷偷溜進他們的狗棚,也許變得狂野起來,和狼或狐貍賽了個三英里的跑。你的牧人生活就這樣旋風似的過去了,消失了??墒晴婍懥?,我必須離開軌道,讓車子過去——
鐵路于我何有哉?
我絕不會去觀看
它到達哪里為止。
它把些崖洞填滿,
給燕子造了堤岸,
使黃砂遍地飛揚,
叫黑莓到處生長。
可是我跨過鐵路,好比我走過林中小徑。我不愿意我的眼睛鼻子給它的煙和水氣和咝咝聲污染了。
現(xiàn)在車輛已經(jīng)馳去,一切不安的世界也跟它遠揚了,湖中的魚不再覺得震動,我格外地孤寂起來了。悠長的下午的其余時間內(nèi),我的沉思就難得打斷了,頂多遠遠公路上有一輛馬車的微弱之音,或驢馬之聲。
有時,在星期日,我聽到鐘聲:林肯、阿克頓、貝德?;蚩悼频碌溺娐?,在風向適合的時候,很柔微甜美,仿佛是自然的旋律,真值得飄蕩入曠野。在適當距離以外的森林上空,它得到了某種震蕩的輕微聲浪,好像地平線上的松針是大豎琴上的弦給撥弄了一樣。一切聲響,在最大可能的距程之外聽到時,會產(chǎn)生同樣的效果,成為字宙七弦琴弦的微顫,這就好像極目遠望時,最遠的山脊,由于橫亙在中的大氣的緣故,會染上同樣的微藍色彩。這一次傳到我這里來的鐘聲帶來了一條給空氣拉長了的旋律,在它和每一張葉子和每一枝松針寒暄過之后,它們接過了這旋律,給它轉(zhuǎn)了一個調(diào),又從一個山谷,傳給了另一個山谷。回聲,在某種限度內(nèi)還是原來的聲音,它的魔力與可愛就在此。它不僅把值得重復(fù)一遍的鐘聲重復(fù),還重復(fù)了林木中的一部分聲音;正是一個林中女妖所唱出的一些呢語和樂音。
黃昏中,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一些牛叫傳入森林,很甜美,旋律也優(yōu)雅,起先我以為是某些游唱詩人的歌喉,有些個晚上,我聽到過他們唱小夜曲,他們也許正漂泊行經(jīng)山谷;可是聽下去,我就欣然地失望了,一拉長,原來是牛的聲音,不花錢的音樂。我說,在我聽來,青年人的歌聲近似牛叫,我并不是諷刺,我對于他們的歌喉是很欣賞的,這兩種聲音,說到最后,都是天籟。
很準時,在夏天的某一部分日子里,七點半,夜車經(jīng)過以后,夜鷹要唱半個小時晚禱曲,就站在我門前的樹樁上,或站在屋脊梁木上。準確得跟時鐘一樣,每天晚上,日落以后,一個特定時間的五分鐘之內(nèi),它們一定開始歌唱。真是機會難得,我摸清了它們的習慣了。有時,我聽到四五只,在林中的不同地點唱起來,音調(diào)的先后偶然地相差一小節(jié),它們跟我實在靠近,我還聽得到每個音后面的咂舌之聲,時常還聽到一種獨特的嗡嗡的聲音,像一只蒼蠅投入了蜘蛛網(wǎng),只是那聲音較響。有時,一只夜鷹在林中,距離我的周遭只有幾英尺,盤旋不已,飛,飛,好像有繩子牽住了它們一樣,也許因為我在它們的鳥卵近旁。整夜它們不時地唱,而在黎明前,以及黎明將近時唱得尤其富于樂感。
別的鳥雀靜下來時,叫梟接了上去,像哀悼的婦人,叫出自古以來的嗚嚕嚕這種悲哀的叫聲,頗有班瓊生的詩風。夜半的智慧的女巫!這并不像一些詩人所唱的啾微,啾胡那么真實、呆板;不是開玩笑,它卻是墓地里的哀歌,像一對自殺的情人在地獄的山林中,想起了生時戀愛的苦痛與喜悅,便互相安慰著一樣。然而,我愛聽它們的悲悼、陰慘的呼應(yīng),沿著樹林旁邊的顫聲歌唱;使我時而想到音樂和鳴禽;仿佛甘心地唱盡音樂的嗚咽含淚,哀傷嘆息。它們是一個墮落靈魂的化身,陰郁的精神,憂愁的預(yù)兆,它們曾經(jīng)有人類的形態(tài),夜夜在大地上走動,干著黑暗的勾當,而現(xiàn)在在罪惡的場景中,它們悲歌著祈求贖罪。它們使我新鮮地感覺到,我們的共同住處,大自然真是變化莫測,而又能量很大。嘔呵呵呵呵我要從沒沒沒生嗯!湖的這一邊,一只夜鷹這樣嘆息,在焦灼的的失望中盤旋著,最后停落在另一棵灰黑色的橡樹上,于是我要從沒沒沒生嗯!較遠的那一邊另一只夜鷹顫抖地,忠誠地回答,而且,遠遠地從林肯的樹林中,傳來了一個微弱的應(yīng)聲從沒沒沒生嗯!
還有一只叫個不停的貓頭鷹也向我唱起小夜曲來,在近處聽,你可能覺得,這是大自然中最最悲慘的聲音,好像它要用這種聲音來凝聚人類臨終的呻吟,永遠將它保留在它的歌曲之中一樣。那呻吟是人類的可憐的脆弱的殘息,他把希望留在后面,在進入冥府的入口處時,像動物一樣嗥叫,卻還含著人的啜泣聲,由于某種很美的格爾格爾的聲音,它聽來尤其可怕。我發(fā)現(xiàn)我要模擬那聲音時,我自己已經(jīng)開始念出格爾這兩個字了,它充分表現(xiàn)出一個冷凝中的腐蝕的心靈狀態(tài),一切健康和勇敢的思想全都給破壞了。這使我想起了掘墓的惡鬼,白癡和狂人的嚎叫??墒乾F(xiàn)在有了一個應(yīng)聲,從遠處的樹木中傳來,因為遠,倒真正優(yōu)美,霍霍霍,霍瑞霍;這中間大部分所暗示的真是只有愉快的聯(lián)想,不管你聽到時是在白天或黑夜,在夏季或冬季。
我覺得有貓頭鷹是可喜的。讓它們?yōu)槿祟愖靼装V似的狂人嚎叫。這種聲音最適宜于白晝都照耀不到的沼澤與陰沉沉的森林,使人想起人類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一個廣大而未開化的天性。它可以代表絕對愚妄的晦暗與人人都有的不得滿足的思想。整天,太陽曾照在一些荒野的沼澤表面,孤零零的針樅上長著地衣,小小的鷹在上空盤旋,而黑頭山雀在常春藤中囁嚅而言,松雞、兔子則在下面躲藏著;可是現(xiàn)在一個更陰郁、更合適的白晝來臨了,就有另外一批生物風云際會地醒來,表示了那里的大自然的意義。
夜深后,我聽到了遠處車輛過橋,這聲音在夜里聽起來最遠。不過還有犬吠聲,有時又聽到遠遠的牛棚中有一條不安靜的牛在叫。同時,湖濱震蕩著青蛙叫聲,古代的醉鬼和宴飲者的頑固的精靈,依然不知悔過,要在他們那像冥河似的湖上唱歌。請瓦爾登湖的水妖原諒我作這樣的譬喻,因為湖上雖沒有蘆葦,青蛙卻是很多的,它們還樂于遵循它們那古老宴席上那種囂鬧的規(guī)律,雖然它們的喉嚨已經(jīng)沙啞了,而且莊重起來了,它們在嘲笑歡樂,酒也失去了香味,只變成了用來灌飽它們肚子的料酒,而醺醺然的醉意再也不來淹沒它們過去的回憶,它們只覺得喝飽了,肚子里水很沉重,只覺得發(fā)脹。當最高頭兒的青蛙,下巴放在一張心形的葉子上,好像在垂涎的嘴巴下面掛了食巾,在北岸下喝了一口以前輕視的水酒,把酒杯傳遞過去,同時發(fā)出了“托爾爾爾龍克,托爾爾爾龍克,托爾爾爾龍克!”的聲音,立刻,從遠處的水上,這口令被重復(fù)了,這是另一只青蛙,官階稍低,凸起肚子,喝下了它那一口酒后發(fā)出來的,而當酒令沿湖巡行了一周,司酒令的青蛙滿意地喊了一聲托爾爾爾龍克,每一只都依次傳遞給最沒喝飽的、漏水最多的和肚子最癟的青蛙,一切都沒有錯;于是酒杯又一遍遍地傳遞,直到太陽把朝霧驅(qū)散,這時就只有可敬的老青蛙還沒有跳到湖底下去,它還不時地徒然喊出托爾龍克來,停歇著等口音。
我不清楚在林中空地上,我聽過金雞報曉沒有,我覺得養(yǎng)一只小公雞很有道理,只是把它當作鳴禽看待,為了聽它的音樂。公雞從前是印第安野雞,它的音樂確是所有禽類之中最了不起的,如果能不把它們變?yōu)榧仪荻右择Z化的話,它的音樂可以立刻成為我們的森林中最著名的音樂,勝過鵝的叫聲,貓頭鷹的嚎哭;然后,你再想想老母雞,在她們的夫君停下了號角聲之后,她們的噪聒填滿了停頓的時刻!難怪人類要把這一種鳥編入家禽中間去,更不用說雞蛋和雞腿來了。在冬天的黎明,散步在這一種禽鳥很多的林中,在它們的老林里,聽野公雞在樹上啼叫出嘹亮而尖銳的聲音,數(shù)里之外都能聽到,大地為之震蕩,一切鳥雀的微弱的聲音都給壓倒。你想想看!這可以使全國警戒起來,誰不會起得更早,一天天地更早,直到他健康、富足、聰明到了無法形容的程度呢?全世界詩人在贊美一些本國鳴禽的歌聲的同時,都贊美過這種外國鳥的樂音。任何氣候都適宜于勇武金雞的生長,他比本土的禽鳥更土。它永遠健康,肺臟永遠茁壯,它的精神從未衰退過。甚至大西洋、太平洋上的水手都是一聽到它的聲音就起身,可是它的啼叫從沒有把我從沉睡中喚醒過。狗、貓、牛、豬、母雞這些我都沒有喂養(yǎng),也許你要說我缺少家畜的聲音;可是我這里也沒有攪拌奶油的聲音,紡車的聲音,沸水的歌聲,咖啡壺的咝咝聲,孩子的哭聲等等來安慰我,老式人會因此發(fā)瘋或煩悶致死的。連墻里的耗子也沒有,它們都餓死了,也許根本沒有引來過,只有松鼠在屋頂上,地板下,以及梁上的夜鷹,窗下一只藍色的慳鳥,尖叫著,屋下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土撥鼠,屋后一只叫梟或者貓頭鷹,湖上一群野鵝,或一只嘩笑的潛水鳥,還有入夜吠叫的狐貍。甚至云雀或黃鸝都沒有,這些柔和的候鳥從未訪問過我的林居。天井里沒有雄雞啼叫也沒有母雞噪聒。根本沒有天井!大自然一直延伸到你的窗口。就在你的窗下,生長了小樹林,一直長到你的窗楣上。野黃櫨樹和黑莓的藤爬進了你的地窖;挺拔的蒼松靠著又擠著木屋,因為地位不夠,它們的根糾纏在屋子底下。不是疾風刮去窗簾,而是你為了要燃料,折下屋后的松枝,或拔出樹根!大雪中既沒有路通到前庭的門,沒有門,沒有前庭,更沒有路通往文明世界!
(摘編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瓦爾登湖》一書)